4.無奈酒闌時
春夜雨霏霏,打濕怡春院朦朧的燈火。
糖兒的目光也是濕的,兩手輕撫米東粗糙的臉頰。米東問宏掌櫃是贖嗎?糖兒說,也可能,娶了。紅燭燃得正旺,糖兒白皙的手幾乎可以透過燭光。遠處傳來鍾聲,時間沒有因下雨放慢腳步,沒有為糖兒和米東放慢腳步。糖兒起身,默默取了竹盤裏的點心遞給米東。點心塞滿米東的嘴,卻並不咽下去。他的腮幫子凸起很高,阻擋了兩滴試圖落下的淚水。
米東一天沒有吃飯。他用所有的錢換取糖兒的一夜。那些錢他攢了半年,他認為很值。上次與糖兒相見,還是半年以前。他與糖兒,一見鍾情。有些人就是這樣,剛認識,卻感覺相識百年;剛分手,又感覺離別百年。
因為有了糖兒,怡春院變得嫵媚並且純潔,美好並且高貴。太多男人想為她一擲千金,這是能夠見到她的惟一辦法。可是糖兒太高貴了。因為高貴,便有了選擇的權力。——她不能夠走出怡春院,卻能夠選擇男人。——可以進出糖兒房間的男人並不多。
那夜米東和糖兒坐到天明。雨一直下,不大,也不止。天明時米東說他不相信富甲一方的宏掌櫃會為你贖身。就走了。走得很快。很遠。淋著雨,長發披散。片刻後宏掌櫃出現在怡春院門前,沒有打傘,紅色的長袍似一朵盛開的花。五個下人挑來五擔銀錢,嘩嘩嘩嘩嘩,齊齊倒在門前,怡春院即刻銀光閃閃。又有人從車上缷下一匹匹綢緞,喊著號子搬進怡春院,怡春院寬敞豪華的大堂於是被細膩光潔的綢緞塞滿。還沒完。後生們扛著幾個箱子上樓,打開,鴇母的眼睛就直了。裏麵全都是價值連城的珠寶,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些東西,買十個糖兒都夠了,何況被宏掌櫃看上的東西根本不用付錢。——鴇母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麵若桃花的糖兒款款而下,提一隻小巧的檀木箱。宏掌櫃問可以走了嗎?糖兒淺笑著點頭。宏掌櫃衝門口擊一下掌,嗩呐就響起來了。幾位女人上前,幫糖兒換了衣服,又有八人抬大轎停在門口,轎簾上繡著吉祥華麗的圖案。那天鎮上的鞭炮響了整整一天。那天鎮上的酒店全部白吃白喝——宏掌櫃早就排好了銀兩。
這讓人懷疑宏掌櫃一下子娶走王母娘娘的七個女兒。但事實上他不過娶了一位妓女——盡管她叫糖兒,盡管她閉月羞花高雅高貴——她還是妓女。
宏掌櫃娶走糖兒,怡春院就此關門。鴇母賺夠一百年才能夠賺到的錢,她沒有繼續拚命的理由。再說,沒有糖兒的怡春院,能叫怡春院麼?
糖兒和宏掌櫃從此過起快樂富足的日子。所有人都喚她宏太太而不是糖兒。後來,糖兒也喚自己宏太太。
有時糖兒對宏掌櫃說,我想米東了。宏掌櫃笑笑說,請他來吃飯吧!糖兒說,別,不方便。宏掌櫃不聽她的,派人去找,卻找不到,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又想米東了。寵掌櫃說,請他來吃飯吧!再派人去找,仍然找不到。似乎米東從世界上消失了。也許他真的消失了。那個米東,每一天都可能餓死。
似乎日子就將這樣延續下去,無休無止。可是突然有一天,官差闖進了宏府。
官差闖進宏府,糖兒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宏掌櫃也不知道,或許官差們也不知道。總之一夜間,宏府的所有財產被沒收,所有人被投進監獄。又過了幾個月,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將被發配邊疆。包括宏掌櫃。包括糖兒。
二十餘人從鎮上出發,行走幾百裏以後,活者不足十人。再行走幾百裏,便隻剩下糖兒和宏掌櫃。那是真正的地獄之行。發配的另一個意思是,半路上折磨致死。
可是米東出現了。
米東出現了,提一個小口袋,胡須飛揚。他把口袋扔到差人麵前,說,換兩條命。差人看看口袋,就笑了。不但他們笑,宏掌櫃和糖兒也笑——對他們來說,這點錢隻能換一隻喂貓的瘦鳥。米東重複,換兩條命。差人們商量片刻說,一條。米東說,兩條!差人們說,再還價連你一塊砍了。米東看著糖兒,糖兒看著宏掌櫃,宏掌櫃看著官差。宏掌櫃說,換糖兒吧!糖兒說,不要!就哭了。
那一袋錢,終換走了糖兒。兩天以後,宏掌櫃死在發配途中。
米東用三十年的時間攢了一袋銀錢。他要去怡春院贖出糖兒,他認為那些錢足夠了。他不相信糖兒會被娶走,就像他不相信糖兒也會老去。可是糖兒已經老去。一起老去的還有米東。上一次相見,兩個人都是二十歲。三十年光陰已過,兩個人身體佝僂如弓,皺紋堆積如山。
他們住進深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糖兒常常對米東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說,去他走的地方看看他吧。糖兒說,太遠,不方便。事情就放下了。過些日子,糖兒又說,我想宏掌櫃了。米東再說我們去看看他吧。糖兒說,不要,不方便……
就這樣又過三十年。八十歲那年,糖兒和米東,在同一天,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