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皇氣逼人的城池 8.《天壇與地壇》
天壇是中國憂鬱而漫長的農業文明的縮影,也是人類對氣候與豐收的關係深信不疑,並且永遠采取祈禱的姿態的見證。“天、地、人”的三重結構,完善了東方民族對冥冥之中的命運框架的猜測——而“天”則是權威中的權威,占據著神的位置,既作為大自然的主宰者,又擔任著人類生存境況的最後仲裁。對“天”的信任,是無條件的,也是別無選擇的。天壇的建築風格以及洋溢於其中的肅穆的氣氛,給我們的印象簡直是廟宇中的廟宇,那裏麵的空曠實則供奉著一尊無形的神,一尊自然之神或稱眾神之神。它的威信並未通過任何確切可感的具象來體現(已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力之外),但無所不在。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尊嚴,也是這個世界上權力的頂點。
明代永樂十八年(1420年),朝廷為了表示重視農業生產,建天壇於正陽門外——作為帝王祭天祈穀的場所。直至嘉靖年間,因蒙古部落多次越過長城奔喪京師,影響了皇帝出城祭壇,而特意在南郊增築外城,將天壇圈入安全區,可見天壇的重要——天壇祭禮必須皇帝躲親所行,至於日壇、月壇、地壇、先農壇等可令大臣代祭。祭天,是中國古代最莊嚴的儀式,代表整個民族在虔誠祈禱,祈禱風調雨順,祈禱國泰民安。
天壇占地約276萬平方米,卻是離神靠得最近的一塊淨土,是神的莊園。在偌大的北京城裏,恐怕隻有天壇的尊貴,堪與金碧輝煌的皇宮(紫禁城)相抗衡——這分別是對神與人的地位給予最高級敬重的兩組建築。而後者努力成為前者的化身;君權神授,人權隱含有天意。
“天”作為宇宙的君王、時空的主宰,借日月星辰、風雷雲雨而顯形——這是一張表情豐富的麵孔,更令人敬畏的是它變化多端的心情。它對人類生活產生最直接的影響是農業——陽光與雨水是植物的靈魂。而農業在當時無疑是一個民族生存條件的基礎,也是其精神狀況的命脈。於是中國人把握天意的規律,發明了農曆:一年四季,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可以說這是最早破譯時間奧秘的民族之一。既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勇氣。
天壇作為我國現存最大的古代祭祀性建築群,使我對先民們的努力充滿敬意,這是一種為了保護勞動而進行的勞動,這是以建築形式對時間的探索與表現。經曆漫長的膜拜天地的曆史之後,人類終於贏來了“戰天鬥地”的心理解放時代,驀然回首同樣發現:即使在既往的蒙昧歲月裏,人的精神也是不朽的。以祈穀壇的祈年殿為例——它本身就是一幢時間的建築,使時間具象化了。根據古人有關“天圓地方”、“天有九重”的原始認識,它被設計為圓形,建築高度為九丈九。殿堂中央的四根大圓柱子代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司其職。殿內中層的十二根柱子表示一年共有十二個月,外層的十二根柱子表示每天的十二個時辰。殿頂建築周長三十丈,象征一個月有三十天。將殿內中層與外層兩排柱子相加,數目是二十四,代表一年春夏秋冬的二十四節氣……祈年殿是一座象征性的建築,更是一門象征的藝術。這是一塊時間的紀念碑、建築史上的紀念碑:它使數學與時間、建築與時間獲得了藝術化的對應。這裏麵包含有先民們對時間的理解與詩意的表達——堪稱神話般的想象力。
祈年殿前的回音壁,想必聽夠了先民們對命運重複的呼喚,這一代又一代虔誠的嗓音,此起彼落,山鳴穀應——仿佛時刻期盼著豐收能從天而降,幸福能破壁而出。這自遠古傳遞過來的聲音,珍藏在牆壁的記憶裏——今天又回響在我的耳畔。這“天、地、人”之間的傳聲筒,這往事與現實之間的回音壁,在我感覺中像一隻巨大的耳朵,持之以恒地收集著人類善良的願望——連一聲歎息也不會潰漏。這是天空的耳朵,時間的耳朵,人類古老想象中神的耳朵。也許並不存在那一個傾聽者——有獨立意誌與無窮法力的傾聽者。但回音壁作證:呼喚者從來就不曾中斷過。或許祈禱本身,曾構成人類多災多難的生涯中惟一有效的安慰,以及精神上最大的收獲。祈禱的聲音持續著、回蕩著,說明人類從來就不曾喪失希望,即使在無知的黑暗中,仍然一往情深地呼喚著希望的曙光。這祈禱本身就是一種光明,穿透胸膛,穿過牆壁,穿透黑暗,穿透時間——像強大的力量穿透紙張。徘徊在天壇(今天的公園)那著名的回音壁前,我簡直覺得跟曆史隻有一牆之隔,甚至一紙之隔……哦,這是天堂的隔壁,這是曆史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