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京華煙雲 4.《王府井變遷》
我尚是外省的學童時,從地方小報上讀過一篇叫《亨得利斧影》的偵探小說,內容已記不清了,它惟一的教育意義在於:讓我很早就知道北京有個王府井,王府井有個“亨得利”。
後來移居北京,王府井是必逛的項目,走著走著,就到了亨得利鍾表店門前。那一瞬間沒想到別的什麼,而是想起了一篇遙遠的偵探小說——亨得利果然還在啊,仿佛一直等待著我。
我有一種重逢般的感覺:這是我曾經神遊過的地方。直至此刻,那篇虛構的小說才真正完成了現實中的使命——把我引導到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點。
雖然鍾表店裏的老板、營業員乃至進進出出的顧客,恐怕都不曾讀過那篇沒什麼名氣的小說。這隻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夢想中的亨得利,和生活中的亨得利,終於重疊了。而生活中的王府井,同樣也證實了夢想中的王府井:並不僅僅作為背景而存在,它是一條現實主義的街道,兩側商鋪林立,人流如織。我和我的那點心思,很快就被新時代的喧囂與躁動給淹沒了。
亨得利的鍾表,仍然在很刻板地走著——時針、分針、秒針,交替邁步。雖然也曾幾度停擺,但並未阻撓時光的流逝。亨得利,以自己的方式為王府井的曆史計時。
逛王府井,我耳畔總回響著鍾表的滴答聲。真奇怪,它似乎比汽車的喇叭聲、商販的吆喝聲、遊客的說笑聲更漂亮,也更真實。我把它當做王府井的心跳,一顆古老的心在跳動。
王府井的老字號,可遠遠不止亨得利一家。
這些年來,我不隻在亨得利買過電子表,還在盛錫福買過遮陽帽,在同升和買過千層底懶漢鞋,甚至還在大明眼鏡公司配過變色鏡。至於稻香村的南味糕點,更是要嚐一嚐的。
對於我來說,在王府井走一圈,購物並不是目的,更主要的是為了感受那古樸而熱鬧的氛圍(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用腮呼吸),為了朝拜一係列的老字號——我的心情可比懷揣的錢包豐厚得多。
“文革”期間,亨得利曾改名首都鍾表店,正如盛錫福改叫紅旗帽店、同升和改叫長征鞋店。可結果怎麼樣呢?被摘去的老牌匾最終還是重新掛了起來。老百姓都已叫慣了,要改口是很難的。再說,又有什麼必要改呢?
包括王府井也是這樣。民國四年(1915年),袁世凱下令將這條街道更名為“莫裏遜大街”——因英國《泰晤士報》駐北京記者喬治?莫裏遜在路西100號(今271號)居住,而他替袁世凱當皇帝捧過場,後擔任北洋政府的政治顧問(1919年以北洋政府代表團顧問身份出席巴黎和會)。可王府井是絕對不屬於某一個人的。雖然西方人士習慣稱之為莫裏遜大街,但“北京的老百姓沒有人承認它,依然叫這條街為王府井大街。1948年,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原在王府井大街南口所立的用英文書寫的莫裏遜大街路牌也被老百姓推倒,將其投進垃圾堆中。”(王永斌語)
王府井是屬於老百姓的。
老百姓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至於王府井為何叫王府井,還是很值得研究的。
此地曾有王府是無疑的,曾有井也是無疑的。隻是王府早已湮滅,井也“地址不詳”:有人說原工藝美術服務部門前便道上有一口井,有人說經濟日報社院內有一口井……為了開發旅遊資源,有關部門確實在天主教堂隔馬路的斜對角挖掘了一口井,新配置井蓋與護欄,並加以文字說明。但它是否確為原始的王府之井遺址,估計誰也不敢擔保。
那口大名鼎鼎的井在與人類捉迷藏。或者說,是時間在與人類捉迷藏。
大街南段西側,尚存大、小甜水井胡同——可也隻是空洞的地名,因為井已失蹤。隻是在史料中有相應的記載。譬如清代朱一新著《京師坊巷誌稿》,言之鑿鑿地聲明“王府街”有“二井”。
也可以講,這一帶的水井太多,反而讓人弄不清王府之井究竟屬哪一座。
多多益善。或許王府之井本來就不僅指一座。惟獨井水之甜是無疑的。
探查大、小甜水井胡同,我步履謹慎,生怕踩破了一個夢。胡同本身,在蒙古語中即是水井的意思。北京城裏,胡同之密集,亦可想見水井之眾多。當然,隨著社會的進步,有些被填平了,有些遭到廢棄,總之大多數已名存實亡。在普遍安裝了自來水設施的時代,井已成文物,抑或作為古典的象征。井已非為飲水之用,它真正的功效在於審美。
“有井水處皆有柳詞”,本是誇獎宋代詞人柳永的。若泛指的話,有井水處皆有人情,有井水處皆有世故——似乎也說得過去。
北京的胡同,是難以統計的。北京的水井,也是無法計算的(據說帶“井”字的胡同曾有上百條)。它們都屬於被遺忘的角落裏被廢黜的事物,不斷地遭受損壞,隨時都可能麵臨滅頂之災。因為水井的沒落,我不禁擔心起胡同的命運——同樣也會傾覆,隻留下象征性的地名。沒準兒某一天,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雖張掛著某某胡同的門牌,卻已無胡同之格局與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