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京華煙雲 5.《京劇之光》(1 / 3)

第五章京華煙雲 5.《京劇之光》

除了遊覽故宮、長城、頤和園等名勝古跡,也應該關注北京平民化的一麵。我私下以為:沒住過四合院,不能算真正地了解北京;沒逛過胡同,等於沒來過北京;同樣,生活在北京,不能不看京劇。

舊時代的北京,有兩個公共場所是極有名的。其一是茶館(老舍寫過),第二就是戲園子。可能因為京劇界雅稱梨園,戲園子的命名,比後來的“劇院”、“劇場”等,多幾分田園情調。老北京市民對城南的戲園子一往情深,不亞於巴黎的紳士貴婦對大歌劇院包廂的熱衷。至今仍能聽見老年人懷念梅蘭芳老板在天橋演的《貴妃醉酒》,找不到形容詞,眼淚汪汪地嘮叨:“那真叫絕了!”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稱得上曠世風流了。那時候的“追星族”無論老少,皆叫票友,或玩票的——一個“玩”字,透露出老北京人性格中的頑主氣質,不隻對花鳥蟲魚如此,即使再嚴肅的藝術也會產生遊戲心理。這份心靈的輕鬆是異地少有的。看戲又叫聽戲,一字之差,把握住眯縫起眼睛,用耳朵捕捉唱腔,腦袋撥浪鼓浪般悠揚起伏的陶醉狀——這才是真正的戲迷呢,不癡無以成迷。

記得剛移居北京時,正趕上紀念徽班進京二百周年,甚至百貨商店也在推銷京劇麵譜,我因忙於立足謀生,未有閑情逸致參加任何活動。後來雖以現代文人形象屢屢進出音樂廳、美術館、豪華電影院甚至迪斯科舞廳,卻總是與漸趨蕭條的古老京劇失之交臂。直到前些天有人送來幾套京劇票,問我可感興趣,才恍然想起:我在北京十年,居然未曾現場看過一次京劇,不能說不是一種缺憾。再打電話邀約其它朋友,大多數情況都跟我相似,甚至有聽說是京劇票而婉言謝絕的。我惆悵地感到:京劇已快成了北京的記憶——尤其拉開了和我們這一代人的距離。問題在於,是它遠離了我們,還是我們遠離了京劇?

所以我騎車去虎坊橋的工人俱樂部看京劇,帶著補課的心情。京劇確實很古老了。據說全市的京劇表演,有時幾個月也輪不上一台戲,這麼發展下去有怎樣的危機呢?但在劇場門口,遇見幾個穿工服的中年男人手持人民幣,問進門的觀眾是否有富餘的票——有一個典型是票友模樣,在老槐樹蔭下悠然自得地哼著像模像樣的段子,很明顯已按捺不住“技癢”。我從他稍顯粗拙的唱腔裏卻聽出了希望。那天是幾位名角演的《盜禦馬》、《打漁殺家》等片斷,當鑼鼓聲震耳欲聾,著戲裝的生旦淨醜魚貫登場,我仿佛重溫了北京的記憶,或古典的北京。不知為什麼,我耳畔仍縈回著劇場門外那位業務票友偷閑練功的聲音——或許,這是今夜另一種畫外音吧。

在電影業發達以前,老北京居民的娛樂生活中,看戲是最重要的項目。由於北京城曆朝曆代都不乏外來人口會集,市民們興趣廣泛,各路地方戲都能找到自己的市場與忠實觀眾,確實是“你方唱罷我登台”。黃梅戲、昆曲等等,都不如京劇幸運;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以後,北京城似乎對這項戲劇藝術情有獨鍾,慷慨地貼上自己的標簽,將之命名為京劇(俗稱京戲)。北京是一國之都,所謂京戲自然也就是“國戲”——正如若幹年代後北京話被定為普通話一樣。徽班進京,走的是“上層路線”,從此京劇藝術便發揚光大、風靡全國,獲得了惟我獨尊的曆史地位。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本土戲劇藝術的重大代表(或曰“國粹”),堪以和外來文化(譬如西方的歌劇、話劇乃至交響樂之類)抗衡。

徽班進京,最初贏得了遊手好閑、附庸風雅的八旗子弟歡迎,於是有了“票房”、“票友”等特定的概念。這是京戲在清朝時得以“流行”的基礎。正如《“批判”北京人》一書指出:“票友唱戲猶今之唱卡拉OK,自娛自樂也……最初是三五同好者湊在一起,拉起胡琴唱小段,既不帶鑼鼓場麵,也不對外演出,純粹自娛自樂。後來票友活動逐漸變到大場麵上,開始唱整出的大戲,甚至粉墨登場,對外演出。”至於清末北京二黃(即京戲)流行,“因走票而破家者比比皆是”(見夏仁虎《舊京瑣記》),那都是玩物喪誌的結果,不能說是京戲誤人子弟。

為了便於票友們的享樂,京戲有一部分出現在街頭巷尾的茶館,但大多是清唱,這樣的場所也叫清唱茶樓或茶社。和飲食文化接軌,既滿足口腹之欲又兼顧聲色之歡。若欣賞完整的正宗京劇,還得在設備完善的戲園子裏,不僅音響效果、舞台效果好,而且氛圍逼真,容易“入戲”。可見京戲雖有娛樂消遣的一麵,但畢竟還是個嚴肅的劇種,需要感情投入的(或曰參與意識)。京劇行業之所以又叫梨園,是很講究詩情畫意的——它終究追求在市聲塵囂中構築一席超脫的淨土、一方特立獨行的世外桃源。人生是舞台,舞台上亦有人生——或人生的補償。這就是它對現實所具備的誘惑力——難怪好此道者人稱戲迷呢。

平民化的戲園子大多在城南。譬如天橋一帶有幾座著名的戲園子,是那個時代的四大名旦常去表演的地方,當年也曾觀眾雲集、掌聲雷動。聽戲時發出的讚賞,那叫喝彩。隻是後來有一段時期,上演得更多的是所謂革命現代京劇(別稱樣板戲),《沙家》、《紅燈記》、《杜鵑山》以及《智取威虎山》之類。觀眾們的神態一律很嚴肅,不像是看戲,而是帶著學習的心情。劇場也變成革命教育的課堂了。今年我又騎車去城南走馬觀花,驚異地發現:許多曾經赫赫有名的舊式戲園子,居然進行了現代工藝的裝修,改成電影院、錄像廳甚至迪斯科舞廳了。和現代盛行的影視藝術相比,古老的京劇或許捉襟見肘,它並不是給人以視覺的刺激,但重在調動觀眾的想象。汪曾祺說:“雖然戲台上尚司徒隻是搖著一根馬鞭,看不出他騎的什麼”,但了解《封神榜》的觀眾看京劇《南陽關》,必然背得出那回腸蕩氣的唱詞:“尚司徒跨下呼雷豹”……所以我肯定,京劇是一門想象力豐富的藝術。它之所以曲高和寡、趨於蕭條,是因為在燈紅酒綠的消磨中,現代人的想象力大大地退化了。詩意也成為讓人費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