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物與景物 3.《納蘭性德的淥水亭》
自古以來,北京多帝王,卻少有大詩人。元大都的胡同裏,出過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但基本上都是寫散曲(近似於今之流行歌曲)的,帶有勾欄瓦舍的媚俗氣息,顯得不夠貴族。幸好,公元1655年,京西皂甲屯的明府花園,納蘭性德誕生了。他是權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士明珠之長子。自小就養尊處優,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卻迥異於一般的八旗子弟,心性高傲,渴望成為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當然,最終也如願以償了。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18歲中舉,22歲中進士,可謂少年得誌。正如他的師傅徐乾學(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所形容的:“從吾遊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他的老爹明珠,是康熙皇帝的大紅人,獨攬朝政,氣勢熾烈。而他本人,參加進士考試時,中二甲第一名:“敘事析理,諳熟出老宿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天子用嘉”。康熙當即選其為禦前侍衛。“禦殿則在帝左右,扈從則給事起居……吟詠參謀,備受恩寵。”康熙頗好風雅,每有吟興,性德總能出口成章、隨聲唱和。君臣二人相處得很投機,也很有情調。康熙無論南巡北狩,譬如祭祀長白山、五台山、泰山,及遊覽蘇杭,都喜歡帶著性德在身邊,旅途上充滿詩情畫意。性德隨駕護航之餘,總能不失時機地奉上《駕幸五台山恭紀》、《塞外七夕》、《扈從聖駕祀東嶽禮成恭紀》、《秣棱懷古》、《江南雜詩》之類的詩詞,給皇上醒酒、提神、解悶,令龍顏大悅。性德的陪伴,使霸氣十足的康熙變得儒雅了好多,所謂近朱者赤也。
納蘭性德是北京城的李白,有清初第一大詞人及清代詞壇領袖之美譽。當年唐明皇召見李白,請其為楊貴妃寫幾首詩,李白提出的要求,是讓高力士(寵宦)替自己脫靴子。高力士隻好忍氣吞聲地照辦。納蘭性德縱然沒那麼大的架子,但文武百官,從此再也不敢小瞧詩人了。在皇帝麵前,獻一首詩,似乎比上多少稅還管用?“上(皇帝)有指揮,未嚐不在側……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剌,及登東嶽,幸闕裏,省江南,未嚐不從。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中歲萬壽節,上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詩賜之。月餘令賦乾清門應製詩,譯禦製《鬆賦》,皆稱旨。於是外庭僉言,上知其有文武才,且遷擢矣。”當然,納蘭性德之進入文學史,並非僅僅因為沾了皇帝的光,還是要靠實力的。他二十幾歲就出書了:《側帽集》與《飲水詞》。後人精挑細選,得342首,以《納蘭詞》命名。即使在當時,也不乏文壇泰鬥給予高度評價。顧貞觀長歎:“容若詞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聶先稱其“少工填詞,香豔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真所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丁澎的讀後感:“讀之如名葩美錦,鬱然而新;又如太液波澄,明星皎潔。”至於陳維崧,更將其與李、李煜相提並論:“飲水詞哀感頑豔,得南唐二主之遺”。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此乃李白的精神。納蘭性德不可能達到如此純粹的地步,無法拒絕“皇恩浩蕩”,他還是捧著文房四寶上了天子的船。康熙愛讀性德的詩詞,經常賞賜給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禮物,以充潤筆的稿酬?抑或鼓勵其多出歌功頌德的好作品?不管怎麼說,清代文壇,納蘭性德算是一個拿到了“金牌”的詩人。然而,後人並未將其視作“犬儒派”或禦用文人(像紀曉嵐那樣的),還因為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寫給自己的,情感真摯、心態善良、語言優美(“真善美”都占全了)。尤其他的愛情詩,纏綿悱惻,感人肺腑,並不比唐之李商隱、宋之柳永遜色多少。納蘭性德為皇帝寫過一些應試之作,但也僅僅逢場作戲而已,他更願意向自己的愛人(原配盧氏、繼室官氏)傾述相思之苦、之甜:“戲將蓮拋池裏,種出蓮花是並頭”,“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他後來悼念亡妻的一係列詞章,絕對是聲聲啼血、字字連心:“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由此可見,納蘭性德的本性絕非官僚、財迷一類世俗小人,而是十足的情種。即使稱其為清代的李白稍欠恰當,他也算得上是中國的普希金,愛美人勝於愛江山。普希金不也是如此嘛,愛美人勝於愛沙皇。
納蘭性德是尊敬康熙大帝的。但僅僅是尊敬,並不眷戀。他的骨子裏,其實與視名利富貴如浮雲的李白不乏相似之處。李白的偉大不僅在於其詩篇,還在於其對五花馬、千金裘的貶斥(呼兒將出換美酒)。納蘭性德的內心,同樣是一個清新超拔的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而已。並不見得就比隱於野、隱於山水來得容易。譬如當他頗受康熙青睞,成為禦前一等侍衛官,王公貴族們皆預料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必將得到進一步重用,走上仕宦而致將相的光明途程:“納蘭性德在內心深處,卻與侍衛的上馬從征、殿前宿衛的生活很不協調,他既苦於天涯飄泊,也厭惡金階侍立。他鄙棄庸碌的生活,內心無比空虛,甚至想離開京師,放棄功名,到江南去過歸隱生活。”(引自張寶章、嚴寬《容若葬於皂甲屯》一文)時人謂之“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皇氣逼人的紫禁城,對於納蘭性德這樣的真名士來說,是一個束縛個性的大鳥籠子;縱然是以金絲銀線編製,同樣意味著對翅膀的限製。他尊重皇帝,但更熱愛自由。曾自稱“不是人間富貴花”,以示對功名利祿的超脫與淡泊。
宦門一入深似海。這種苦悶的情緒長期折磨著清高的詩人,使之常有窒息之感。當然,納蘭性德是懂禮貌的,不好意思像陶淵明那樣罷官,掛冠而去。但折腰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李白早就說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納蘭性德也是愁眉苦臉的。他去大覺寺燒香拜佛,吟詠道:“蝴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真正的鳥兒,無法在籠子裏頤養天年的。納蘭性德的靈魂,難以忍受紫禁城裏的“無期徒刑”。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他因病辭世,年僅31歲。和詩鬼李賀一樣,成了短命天才。我想,他患的是心病。心缺一塊難再補。
納蘭性德死後,直至今天,仍有著眾多的崇拜者。在舊社會,字字珠璣的《納蘭詞》被公子哥兒、富家小姐爭相傳抄。自從進入網絡時代,他的亡靈非但不顯得落伍,反而搭上了快車:隻需輕輕點擊一下,就能打開一個叫“淥水亭”的網頁——那是屬於納蘭性德的“空中花園”。想不到新新人類們,會對這個古典的詩人感興趣。有些網蟲認為:17世紀的北京,既是康熙大帝的(他住過的紫禁城尚存),又是納蘭性德的(有淥水亭為證)。淥水亭本是納蘭性德在京西的別墅,因園內築有一座鄉野風格的茅亭而得名。主人最喜歡在這小亭子裏納涼、喝酒抑或會客,特意以《淥水亭》為題寫過一首抒情詩:“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夕曛。”可見淥水亭是其靈魂的家園。兩百多年後,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多多少少模仿了淥水亭超然物外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