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君子之道是中國文化的主要遺囑,那麼,古人心中的君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我多年來特別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為今天的年輕讀者介紹君子之道的簡單輪廓。
不要看不起簡單,請相信,任何祖先遺囑都不會艱深複雜。艱深複雜了,一定不是最重要的遺囑,也不值得繼承。
我選出的君子之道,有這樣九項:
一、君子懷德;
二、君子之德風;
三、君子成人之美;
四、君子周而不比;
五、君子坦蕩蕩;
六、君子中庸;
七、君子有禮;
八、君子不器;
九、君子知恥。
下麵我一點點解釋。
如果要把君子的品行簡縮成一個字,那個字應該是“德”。因此,“君子懷德”,是君子之道的起點。
德是什麼?說來話長,主要是指“利人、利他、利天下”的社會責任感。
“利天下”是孟子說的,在《孟子·盡心上》中以“摩頂放踵利天下”來闡釋“兼愛”,意思是隻要對天下有利,不惜渾身傷殘。
當然,這是太高的標準,一般人達不到,因此還是回過頭去,聽聽孔子有關“君子懷德”的普遍性論述。
孔子說: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論語·裏仁》
對這句話的注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做得最好。朱熹是這樣注的:
懷,思念也。懷德,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懷刑,謂畏法。懷惠,謂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
按照朱熹的說法,君子、小人的差別,根子上是公、私之間的差別。以公共利益為念,便是君子;以私自利益為念,則是小人。因為這裏所說的小人是指普通百姓,所以“懷土”、“懷惠”也是合理的,算不上惡。但是,即使是普通百姓,如果永遠地思念立足的自家鄉土而不去守護天良大善,永遠地思念私利恩惠而不去關顧社會法規,那也就不是君子。
孔子把“德”和“土”並列為一個對立概念。“土”,怎麼會成為“德”的對立麵呢?這是現代人不容易理解的。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先看一看儒家經典《禮記·大學》中一個很有意思的排列。在這個排列中,君子心目中的輕重關係分五個等級:第一是德,第二是人,第三是土,第四是財,第五是用。結論是,德是本,財為末。原文如下:
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大學》第十章
這段話,如果用我的語言方式來說,就會是這樣:
作為君子,放在最前麵的必須是道德。有了道德,才會有真正的人;有了人,才會有腳下的土地;有了土地,才會產生財物;有了財物,才能有所享用。因此,道德是本,財物是末。
原來,“土”是作為“物”的滋生者而出現的。現在國際間有人喜歡把中國那些隻重物、不重德的有錢人稱之為“土豪”,它甚至有可能成為一個新的英語詞彙,這中間的“土”,倒恰恰與孔子所說的“小人懷土”同一個意思。
還有一種說法更徹底,不讚成把“土”、“物”並列地與“德”比先後,而認為它們之間是承載和被承載的關係。那就得出了《周易》裏的那句千古名言:
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象傳》
“厚德載物”可以有兩種解釋,那就是把“厚”看成動詞,還是形容詞。
如果看成動詞,意思就是:先要培植、加重德性,然後可以承載萬物;
如果看成形容詞,意思就是:隻有以厚重、穩固的道德為基座,才能承載萬物。
這兩種意思,沒有什麼差別。一個“載”字,說明了“德”和“物”之間的主、屬關係。
曆來也有很多富豪行善,可惜他們往往是“厚物載德”,也就是厚積大量財物,然後浮現一些善行。他們的居所裏,很可能也掛著“厚德載物”的牌匾,但在行動上卻把主、屬關係顛倒了。
顛倒還算好,更要防範的是完全沒有德。
那將會如何?《潛夫論》認為,“無德而賄豐,禍之胎也”。
對“德”產生侵擾的,除了物,還有力。其實,很多人追求物,目的還是在追求力。直到今天,在很多人心目中,炫耀財物比較庸俗,而炫耀力量卻讓人羨慕。因此,古往今來,更能消解“德”的,是“力”。應該佩服荀子,他那麼及時地說了八個字: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
《荀子·富國第十》
這是在說立身之本。君子立身於德,小人立身於力。
即使君子擁有了力,那也要以德為歸,以力弘德。總之,萬物之間,德是主宰。
西方近代社會,主要著眼於力。我國當代很多人片麵地模仿,又變本加厲,把德和力的關係顛倒了。他們崇尚“成功”,甚至從童年開始,就永遠地彌漫著“輸贏”的符咒,一直貫穿終身。他們所說的“成功”和“贏”,也就是荀子所警惕的“力”。按照儒家哲學,這是一條背離君子之道的“缺德”路。
不妨設想一下,多少年後,我們居住的城市和街道,擁擠著一個更比一個“成功”的“力士”,摩肩接踵,我們還敢繼續住下去嗎?我們真正企盼的,究竟是什麼?
在中國古代經典中,德,是一個宏大的範疇。在它的周邊,還有一些鄰近概念,譬如仁、義等等。我們可以把它們當作德的“家庭成員”,當作“君子懷德”這一基本命題的衍伸。它們都用近似的內涵說明了一個公理:良好的品德,是君子之魂,也是天下之盼。
雖然同屬於“德”,但是“仁”、“義”的色彩不太一樣。一般說來,仁是軟性之德,義是硬性之德。
孔子對“仁”的定義是“仁者愛人”。於是,以後人們說到“仁”,總是包含著愛。例如《鹽鐵論》所說“仁者,愛之效也”,《淮南子》所說“仁莫大於愛人”,等等。
至於“義”,孔子則斬釘截鐵地提出“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裏仁》)。那麼,什麼是義?大致是指由德出發的朗朗正道。相比之下,“仁”顯溫和,“義”顯強勁,正如《揚子法言·君子》所說:
君子於仁也柔,於義也剛。
《揚子法言·君子》十二
一柔一剛,合成道德,然後合成君子。
這也就是說,君子懷德,半是懷柔,半是懷剛,麵對著廣泛不一的對象。如此廣德,便是大德。
隻有大德,才能巍然屹立,與更廣泛的小人行徑構成係統性的對比。
對於這個問題,唐朝的魏徵作了簡明的概括,他在《十漸不克終疏》中說:
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
這種劃分,早在屈原的作品中就已經出現,而到了唐代這麼一個諸般生命力一起勃發的時代,對文化品性的重新裁劃就顯得更加重要了。因此,屈原的個人評判變成了一種社會共識。例如,“好讒佞”這三個字,顯然已經成為中國文化法典中的大惡條款。把這三個字翻譯成現代話,句子會長一點,就是“習慣於用謠言毀人,熱衷於以媚態奉迎”。這種人,當然應該判定為缺德的小人。
與之相反,君子的本質也在對比中展現得更明確了:“蹈仁義而弘大德。”
在說了“君子懷德”之後,立即跟上“君子之德風”,有一種緊密的邏輯理由。盡管,這幾個字對當代讀者來說已經比較陌生。
來源,是孔子在《論語·顏淵》中的一段話: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可以這樣翻譯:
君子的道德像風,民眾的道德像草。風吹向草,草就隨風傾伏。
這一論述,指出了君子的德行必須像風一樣影響大眾。孔子在這裏所說的“小人”,仍然是指社會地位上的小民。因為有了他的這個說法,小民也經常被稱作“草民”。
把民眾比之為草,並非貶損。草,這種依附大地的廣泛存在,一旦生根就難於挪移,一切動靜、榮枯,隻能依憑外在力量。風,就是讓草進入動態的外在力量。但是,風來自何方,卻是一個問題。
孔子主張,左右民眾動態的風,應該是道德之風、君子之風。
這個觀點又引申出了另一番意義:凡是道德,便應成風;凡是君子,便應成風。
社會上,不管是風尚、風氣、風範,還是風潮、風俗、風情,這些“風”的起點,都應該包含“君子之德”。
這一來,既涉及了社會走向,又涉及了君子職責。
在社會走向上,儒家反對放任。孔子所說“小人懷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眾的草根性、狹隘性、黯昧性、占據性。對他們,君子必須把自己高貴的生命能量變成風氣,進行傳播和梳理。
一個君子,如果自認為具有仁義大德,卻默而不語,不作傳播,那麼,他對社會的仁義何在?對民眾的大德何在?仁義大德是一種有對象的“他向行為”,關及的對象越多,就越有價值。所以荀子說:“仁者好告示人。”(《荀子·榮辱第四》)在儒家看來,不“告示人”的仁德,就不是真正的仁德。
儒家的這一思想,如果用現代話語來表達,那就是:崇尚精英主義,否定民粹主義;主張道德傳揚,反對君子自閉。
遺憾的是,曆代總有不少官僚玩弄“民瘼”、“民情”、“鄉願”等概念,利用民眾的草根性、狹隘性、黯昧性、占據性來討好、取悅、委順、放縱民眾,以賺取“官聲”。儒家要求用道德之風來吹拂草,這些人卻借草揚風,結果隻能沙塵滿天,使得一個個君子埋在草叢之中灰頭土臉。
這一來,連很多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君子,也已經很難相信道德之風的生命力了。
是啊,在那麼多上上下下的幹擾中,君子的道德之風還能吹得遠嗎?
對於這個問題,《尚書》的回答氣象非凡:
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尚書·虞夏書》
《尚書》認為,道德本是天意,不必尋找它能夠傳播開去的具體原因。隻須立德,便能動天,一旦動天,天下盡歸。
這一古老的話語,乍一聽帶有開天辟地時代不容爭議的霸氣,卻能讓我們聯想到德國十八世紀哲學家康德(Imma, 1724—1804)關於道德是“第一命令”、是“天律”的論述。
從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夠廣泛傳播,還由於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們經常在自然災害的現場看到的那樣,一旦麵對傷殘對象,許多素昧平生的人會立即同時伸出援手。這才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居所並不遙遠,而是非常鄰近。那又要讓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鄰。
《論語·裏仁》
在這一點上,孔子是“道德樂觀主義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隨之相信天下君子不會孤獨。他把《尚書》所說的“動天”,與“動心”連在一起了,又把“動心”看作是一種密集的集體現象。
孔子的這個說法非常溫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時感到孤獨,也會保持信心。他們漸漸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載體。
一時孤獨了,一定別有原因,而不能歸因於自己對道德的承擔。道德不會孤獨,那麼,承擔者也不會孤獨。
老子與孔子不同,並不是“道德樂觀主義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過於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認為不斷地積累道德就能無往不勝。他說:
重積德則無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歡儒家宣講道德的方式,但在實踐行為上,卻是樹立了令人感動的大德形象。他們的“德風”,往往以群體性的俠義壯舉來傳揚,令人振奮。
總之,積極傳揚仁義大德,是中國文化對於君子品行的一個重要共識。
這句話,淺顯易懂,傳播廣泛,已成為中國民間判別君子的一個通俗標準。當然,這個通俗標準並不淺顯。
話是孔子說的,整句如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論語·顏淵》
“美”的概念,在古代常常與“善”交融在一起,很難明晰分開。到了孔子的時代,已經有“盡善盡美”的說法,這就意味著“美”已經可以與“善”並立,具有某種獨立性了。但是,孔子在這句話中,為“美”設定的對立麵是“惡”而不是“醜”,因此“美”在這裏又與“善”近義,大致是“好事”的意思。
“成人之美”,也就是促成別人的好事。這裏的“人”,並不僅僅是指家人、友人、認識的人,而是範圍極大,廣闊無邊。
孟子在《公孫醜》中所說的“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以及後來唐代《貞觀政要》中所說的“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訐人之惡”,等等,都讓人聯想到孔子“成人之美”的說法。而且這些說法確實也可以看成是“同義聯璧”。但是細細辨析,這裏的“美”和“善”還是有區別的。
例如救窮、賑災、治病、搶險,隻能說是“與人為善”,而不便說是“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更多的是指促成良緣、介紹益友、消解誤會、幫助合作等等。總之,“成人之美”偏重於錦上添花的正麵建設,而且具有一定的形式享受。
這裏也體現了“君子”與“好人”的微妙差別。“好人”必然會“與人為善”,但“君子”除了“與人為善”之外,還會“成人之美”。在災難麵前,“君子”與“好人”做著同樣的事,但在無災的日子裏,“君子”更會尋找正麵意義的形式享受。為此,他們比“好人”似乎更高雅一點。
接下來,還應該辨析一下這個命題的對立麵:成人之惡。
“成人之惡”的“成”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惡已開始,幫其完成。例如,為毆人者提供木棍,為造謠者圓了謊言。
第二種可能,惡未開始,從頭釀成。例如,慫恿少年吸毒,挑撥夫妻反目。
第三種可能,攻善為惡,偽造而成。這主要是指用謠言、誹謗等手法玷汙他人,造成一個傳說中的“惡人”。
三個“成”,哪一個是“成人之惡”中的“成”?我覺得,都是。與這三個“成”字相對應,那個“人”字也就有了三種含義。如前所述,為“半惡之人”、“被惡之人”、“非惡之人”,結果,都成了“惡人”。因此“成人之惡”是一項多方位的負麵社會工程。
如此仔細地辨析了“成人之惡”,那麼,我們也就能進一步對“成人之美”理解得更深入一點了。
“成人之美”也是一項多方位的社會工程,隻不過都是正麵的。大體上也分為三種可能——
一、使未成之美盡量完成;
二、使未起之美開始起步;
三、化非美為美,也就讓對方由汙淖攀上堤岸。
“成人之美”和“與人為善”,都具有明顯的“給予”主動,都體現為一種帶有大丈夫氣質的積極行為。
一個人,究竟是“成人之美”還是“成人之惡”,這種極端性的是非選擇,顯現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是非常細微的。例如,這邊在中傷一個無辜者,你知道真相而沉默,那就是成人之惡;那邊在舉行一個婚禮,你素昧平生卻投去一個祝賀目光,那就是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