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來,任何人在任何時刻都有選擇做君子的機會,那是一種“水滴石穿”的修煉。不必等待,不必積累,君子之道就在一切人的腳下。而且,就在當下。
既然滲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麼,如何在細微事件中快速評判善惡是非呢?孔子相信,評判的標尺就藏在我們自己的心底。那就是,自己不想碰到的一切,絕不要強加到別人身上去。這個標尺很簡捷,也容易把握,因此,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下麵八個字: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論語·顏淵》
這就為“成人之美”、“與人為善”找到了每一個人都可以自行把握的內心依據。
西方文化正如孫中山先生指出的,習慣於把自己的理念通過很霸道的方式強加在別人頭上;而中國文化則認為,天倫大道藏在每個人的心底,隻要將心比心就可以了。
原文見《論語·為政》。孔子說: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與現代語文有較大的距離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釋。
這兩個字,到朱熹時代就已經不容易解釋了。朱熹注釋道:“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當代傑出哲學家李澤厚根據朱熹的注解,在《論語今讀》中作了這樣的翻譯:“君子普遍厚待人們,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這樣的翻譯,雖然準確卻有點累,李澤厚先生自己也感覺到了,因此他在翻譯之後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簡意賅”、“便於傳誦”。
其實,我倒是傾向於坊間一種更簡單的翻譯:
君子團結而不勾結,小人勾結而不團結。
兩個“結”字,很好記,也大致合乎原意。因為征用了現代常用語,聽起來還有一點幽默。
不管怎麼翻譯,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說君子應該如何處理人際關係的問題。
其實,前麵幾項都已涉及人際關係。但是,無論是“懷德”、“德風”,還是“成人之美”,講的都是大原則。明白了大原則,卻不見得能具體處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卻怎麼也不能安頓身邊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對人際關係另作深論。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為對立麵的“比”,是指粘連、勾搭、偏仄。對很多人來說,後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這是為什麼?
這事說來話長。人們進入群體,常常因生疏而產生一種不安全感,自然會著急地物色幾個朋友,這很正常。但是,接下來就有鴻溝了:有些人會把這個過程當作過渡,朋友的隊伍漸漸擴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這就在人際關係上成了君子;但也會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當作小小的“利益共同體”,與圈子之外的多數人明明暗暗地比較、對峙。時間一長,必然延伸成一係列窺探、算計和防範。顯然,這就成了小人行跡。
這麼說來,“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間的差別,開始並不是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這種差別一旦加固和發展,就會變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係統。
人際關係中的小人行跡,最明顯地表現為爭奪和爭吵。這應該引起君子們的警惕,因為不少君子由於觀點鮮明、剛正不阿,也容易發生爭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跡中去了。那麼,為了避免爭吵,君子能不能離群索居、隔絕人世?不能,完全離開群體也就無所謂君子了。孔子隻是要求他們,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時地說了這段話: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論語·衛靈公》
這次李澤厚先生就翻譯得很好了:“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
作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動一下文字,我會把“爭奪”改成“爭執”,把“偏袒”改成“偏執”。兩個“執”,有點韻味,又比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錯。
那就改成了這樣一句:“君子嚴正而不爭執,合群而不偏執。”
孔子所說的這個“矜”字,原來介乎褒貶之間,翻譯較難,用當今的口頭語,可解釋為“派頭”、“腔調”、“範兒”之類,在表情上稍稍有點作態。端得出這樣的表情,總不會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對看不慣的東西說幾句重話吧?但孔子說,君子再有派頭,也不爭執。這句話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與世無爭,也要有派頭。那就是不能顯得窩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須要有幾分“矜”,講一點格調。
“群而不黨”,如果用現代的口語,不妨這樣說:可以成群結隊,不可結黨營私。甚至還可以換一種更通俗的說法:可以熱熱鬧鬧,不可打打鬧鬧。
“黨”這個字,在中國古代語文中是指背離普遍、完整、兼愛,趨向抱團、分裂、互損,與君子風範相悖。
更麻煩的是,隻要結黨營私,小團體裏邊的關係也會日趨惡劣。表麵上都是同門同幫,暗地裏沒有一處和睦。這種情況可稱之為“同而不和”。與之相反,值得信賴的關係,隻求心心相和,不求處處相同,可稱之為“和而不同”。這兩種關係,何屬君子,何屬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總結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論語·子路》
這句話也描繪了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君子,是一個個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個個都十分相似。因此,人們在世間,看到種種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卻應分外小心。
由此,我們已經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體氣貌。
這就是整體氣貌了。
從上麵的分析可以知道,在人際關係中,小人要比君子勞累得多。
小人的勞累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小人要“結黨營私”,必須製造敵人,窺探對手,敏感一切信息,終日戰戰兢兢。
第二,小人要“成人之惡”,必須尋找惡的潛因、惡的可能。隨之,還要尋找善的裂紋,美的瘢痕。
第三,不管是“結黨營私”還是“成人之惡”,都必須藏藏掖掖,遮遮掩掩,塗塗抹抹,費盡心機。
第四,如前所說,即便在自己的小團體內,他們也在彼此暗比,互相提防。比了,防了,又要表現為沒比,沒防,在嘻哈擁抱中偽裝成生死莫逆、肝膽相照,這該多勞累啊。
這麼多勞累加在一起,真會使任何一個人的快樂被掃蕩,輕鬆被剝奪,人格被扭曲。結果如何,可想而知。人們曆來隻恨小人天天誌得意滿,卻不知他們夜夜心慌意亂。
君子當然也勞累,但性質完全不同。君子要行仁、踐義、利天下,即便縮小範圍,也要關顧到周圍所有的人,達到“周”的標準,能不勞累嗎?隻不過,這種勞累,敞亮通達,無須逃避質疑的目光,無須填堵已露的破綻,無須防範種下的禍殃。這一來,勞累也就減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藍天白雲下的坦然暢然。
正是麵對這種區別,孔子說話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論語·述而》
這句話,在中國非常普及。它糾正了民間所謂“做好事受罪,做壞事痛快”的習慣性誤解,指出究竟是“受罪”還是“痛快”,需要從心境上尋找答案。答案,與民間的誤解恰好相反。
小人很想掩蓋“戚戚”,因此總是誇張地表演出驕傲、驕橫、驕慢、驕躁。什麼都能表演,唯獨不能表演坦然泰然。這正如,變質的食品可以用各種強烈的調料來包裹,唯獨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實味。
這個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話來表明: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論語·子路》
在這裏,“泰”,就是“坦蕩蕩”;而“驕”,就是為了掩蓋“戚戚”而做出的誇張表演。
“泰”、“坦蕩蕩”,都是因為自己心底幹淨,無愧無疚,沒有什麼好擔憂的,更沒有什麼好害怕的。這樣的君子,無論進入什麼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禮記·中庸》所說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種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個重要結論:“君子不憂不懼。”為什麼能夠不憂不懼?理由是:“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這個重要結論,出現在《論語·顏淵》裏,讓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種因光明磊落而產生的爽朗和豪邁。
當然,君子也會有憂慮的,那就是在麵對更高的精神目標的時候。例如,孔子所說的“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孟子所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君子對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憂不懼,但對大道的沉浮,卻抱有一輩子的擔憂。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這種君子形象,似乎隻是一種很難實現的人格理想。但是,我們隻要閉目一想,中國曆史上確實出現過大批德行高尚又無所畏懼的君子,世代傳誦,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撐。由此可見,這樣的君子不僅可敬可仰,而且可觸可摸。孔孟教言,並非虛設。
中庸,是儒家設定的思維杠杆。
但是,他們又把這種思維杠杆看成是君子應有的美德,並且頒布了一個判別基準: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禮記·中庸》
孔子甚至不無激動地說: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論語·雍也》
這就把中庸說成了最高道德。
“中”是指避開兩頭的極端而權衡出一個中間值,“庸”是指一種尋常實用的穩定狀態。這明明屬於方法論的範疇,怎麼會成為一種最高道德呢?
主要原因,與文明的艱難曆程有關。
人類在開始拓植文明之後的很長時間,艱險的環境危及生存,不得不處處運用過度之力。麵對荒昧,麵對野蠻,麵對邪惡,若不超常用力,怎麼能夠活下來?終於,活下來了,那又必定加倍地動用重力、暴力、武力進行自衛和懲罰。既然一切都以超常的形態出現,當然又會引發更加超常的報複。時間一長,以暴易暴,成了人類生活的第一規則,幾乎誰也免不了。連不少仁慈的宗教,也發動了一次次宗教戰爭。強大、威武、雄蠻,變為多數權勢者和庇蔭者的人格企盼,也成為大家的生存方略。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承認,卻又不能不承認,人類正由俞演俞烈的殺伐程序走向自毀自滅。
一切都起之於過度用力,又以道義的借口讓那些過度之力走向了極端主義。極端主義,聽起來好像是一個現代命題,其實在遙遠的古代已經是一個廣泛滲透的意識形態。
明白了這麼一個整體背景,我們也就懂得,孔子為什麼要把中庸思想說成是最高道德了。
他很清楚,如果種種極端不受控製,人類的災難必將無窮無盡。那麼,靠什麼來控製極端呢?一定不是另一種極端方式,而隻能是中庸。
中庸思想要求,“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禮記·中庸》)。“執”,是指執行和掌控,那也就是說,把兩端掌控住了,隻取用兩端之間的“中”,才可能有利於萬民。這個“中”,就是處於中間部位的一個合適支點。這個支點不同於兩端,卻又照顧著兩端,牽製著兩端,使兩端不要“懸崖滑落”。因此,這個“中”,不僅避免了兩端的禍害,而且也挽救了兩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
孔子對這種思維的概括是四個字:允執厥中。
這裏邊的“厥”字,在古文中是代詞,與“其”字同義,因此這四個字也可以說成“允執其中”。允,是指公允、實在。連在一起,就是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
孔子坦陳,這個說法不是他自己發明的,而隻是在複述古代堯帝對舜帝的囑咐。
那天,堯對舜說:
谘!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論語·堯日》
翻譯一下,大體是:
咳,你,舜啊!上天的命數已經落到你身上,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吧。要是四海困窮,你的天命也就永遠終結了。
那麼,舜是怎麼做的呢?他的做法,就是上文提到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完全沒有辜負堯的囑咐。
你看,堯、舜以及中華文明的其他創建者,都把上天命數、四海生機與中庸思想緊緊相連,可見其重要。
“允執厥中”這四個字,我們還能在《尚書》中看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尚書·大禹謨》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就是:人心崩潰,大道難見,唯一可行的,是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
這也就是說,產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困局,全是因為脫離中道,走了極端。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無上的天理、天命、天道,這與“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維有關。中華文明的基礎是農耕文明,緊緊地依賴著四季循環、日月陰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極端主義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熱到極端必起秋風,冬天寒冷到極端即來春天,構成一個否定極端主義的生態循環圈。《周易》用一貫神秘的語氣宣布:
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周易·彖傳》
一“中”一“正”,實為天命,不該違背。
現代社會有一個重大誤會,常常以為中庸是平庸,激烈是高尚。進一步,又把中庸者看成是小人,把激烈者看成是君子。但是,偉大的古代哲人告訴我們,事情正好相反。
那些在兩個懸崖之間低頭為普遍民眾找一條可行之路的,一定是君子;相反,那些在懸崖頂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裝扮勇猛的,一定是小人。所以又可回到我們這一論述的起點:“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小人極端,君子反極端。”
環視全人類,這種中庸思想,或者說這種從屬於君子之道的中庸之道,為中華民族所獨有。國外也有“取中間值”的方法論,但不像中華民族那樣,把中庸奉為至高,不可或缺。
中國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關鍵,而事實證明,中華文明確實成了人類古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或湮滅的幸存者。
據我本人對各大古文明遺址的實地考察、對比、研究,確認中庸之道是中華文明長壽的最重要原因。正是這種堅守中間態、尋常態、隨和態的彈性存在,使中華文明避過了無數次斷裂和崩塌。
相比之下,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國家和民族,不管經濟情況如何,都喜歡炫耀極端。要讓他們了解中庸,執行中庸,實在非常困難。
君子的種種思想品德,需要形之於約定俗成的行為規範,這便是禮。由禮構成儀式,便是禮儀。
精神需要賦形,人格需要可感,君子需要姿態。這不僅僅是一個“從裏到外”的過程,而且也能產生“從外到裏”的反饋。那就是說,當外形一旦建立,長期身體力行,又可以反過來加固精神,提升人格。
對外來說,“君子之德風”,君子的品德需要傳播。而在傳播渠道稀少、文本教育缺乏的古代,有效傳播的主要媒介,就是君子本身的行為方式。因此,君子的禮儀,具有空間和時間上的擴展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