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這樣,曆代君子沒有不講究禮儀的。中國也由此而被稱為“禮儀之邦”。
普普通通的人,有禮上身,就顯出高貴。而這種高貴是有對象的,既尊敬人,又傳染人。這個意思,就是《左傳》上的一段話:
君子貴其身而後能及人,是以有禮。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正是這段話的首尾四字,組成了這小節的標題。
也有說得更強烈的。在某些哲人看來,有沒有禮,不僅是君子和小人的區別,而且是人和禽獸的區別。例如:
凡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禮也。
《晏子春秋·內篇第一》
說得有點過分,但我明白其中意氣。看了生活中太多無禮的惡相,不得不氣憤地罵一句:一個人如果無禮,簡直就是禽獸。
換一種語氣說,更能讓人接受。也是《左傳》裏的話,雖也斬釘截鐵,倒是聽得入耳:
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
《左傳·昭公七年》
把禮比喻成一個人站立起來的軀幹,這種說法很有文學性,我喜歡。擴而大之,《左傳》還進一步認為,當禮變成一種集體儀式,也有可能成為一個邦國的軀幹:
禮,國之幹也。
《左傳·僖公十一年》
這讓我們聯想到現在各國的國慶禮儀和大型國際性盛典的開幕儀式。即使沒有重大典儀,國民之禮,也是國之軀幹。
但是,這還是講大了。君子之道中的禮,主要是指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規範。
任何行為規範,都會表達某種意向。那麼,究竟是什麼意向在中國人的日常禮儀中最常見、最重要呢?
一是“敬”,二是“讓”。
先說“敬”。
孟子說:“有禮者敬人。”(《孟子·離婁下》)墨子說:“禮,敬也。”(《墨子·經上》)這就表明,一個有禮的君子,他的全部動作都會表達對他人的尊敬。敬,是高看他人一眼,而不是西方式的平視。
中國幾千年都受控於家族倫理和官場倫理,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習慣於把恭敬交付給長輩、親友、上級、官員。但是,君子之敬,並不是家族倫理和官場倫理的附屬品,它具有一定的獨立性。
一個君子,如果對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也表示出尊敬,那麼,這種尊敬也就獨具價值。因此,我常常在彼此陌生的公共空間發現真君子。一旦發現,就會駐足良久,凝神注視:正是他們對陌生人的尊敬,換來了我對他們的尊敬。
在這裏,互敬成為一種互饋關係,雙向流動。公共空間的無限魅力,也由此而生。
這種互饋關係,孟子說得最明白:
敬人者,人恒敬之。
《孟子·離婁下》
再說“讓”。
簡單說來,那就是後退一步,讓人先走;那就是讓出佳位,留給旁人;那就是一旦互堵,立即退讓;那就是分利不勻,率先放棄……這一切,都不是故意表演,做給人看,而是在內心就想處處謙讓,由心賦形。
還是孟子說的: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
《孟子·公孫醜上》
所謂“禮之端”,就是禮的起點。為什麼辭讓能成為起點?因為世界太擁擠,欲望太密集,紛爭太容易。唯有後退一步,才會給他人留出空間。敬,也從後退一步開始。
辭讓,是對自己的節製。一人的節製也能做出榜樣,防止他人的種種不節製。這是《禮記》說過的意思:
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
《禮記·坊記》
這個“坊”字,古時候與“防”相通。這句話用我的語氣來說是這樣的:
什麼是禮?對人的性情加以節製,從而對民間作出防範性的示範。
說得有點繞。一切還是要回到孔子。在孔子看來,為什麼要禮?為什麼要敬?為什麼要讓?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和。君子之責,無非是求人和、世和、心和。他用簡潔的六個字來概括:
禮之用,和為貴。
《論語·學而》
那也就形成了一個邏輯程序:行為上的“敬”、“讓”,構成個人之“禮”,然後達成人間之“和”。
揭示了結論,我還要作一個重要補充:君子有了禮,才會有風度,才會有魅力,才會美。正是謙恭辭讓之禮,使君子神采無限。這是中華民族理想人格的最佳標識,也是東方人文美學的最佳歸結。
現代很多人在這一點上誤會了,以為人格魅力在於寸步不讓,在於銳目緊逼,在於氣勢淩人。其實,正好相反。
為此,我很讚賞荀子把“禮”和“美”連在一起的做法。他在《禮論》裏為“禮”下了一個定義,說是“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這個定義告訴我們,在設計“禮”的時候,不管是個人之禮還是集體禮儀,都必須文,必須美。
再謙恭,再辭讓,如果以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大呼小叫、卑躬屈膝、裝腔作勢的方式呈現出來,那也不是我們所要的禮。君子之禮,與美同在。
這四個字,出自孔子之口,見之於《論語·為政》。
意思很簡潔:君子不是器具。
當然不是。但為什麼還要特別拿出來強調呢?因為世間之人,常常成為器具。一旦成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們開除出君子隊伍。
這個命題有點艱深,但在剛剛說過禮儀之後,可以借著那個話題找到一個比較通俗的入口。禮儀雖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們成了禮儀的器具,隻知像器具一樣做出刻板的體態和手勢,隻知重複著完全一樣的話語和笑容,那麼,這就成了“器具之禮”,而不是君子之禮。因為,君子不器。
禮儀隻是一例,由人變器的事情,到處可以看到。
我們應該見過不少這樣的教師,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樣的語句和口氣複述著同一本陳舊的教科書。雖然毅力可以稱道,但未免太“器”了,因為他們讓多彩的生命變成了複製之器。
我們應該見過更多刻板的官員,他們在會議上重複著上司的文書,在辦公時扮演著自己的官職,連下班回到家裏還不把架子放下來。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僵化成了官僚體係中的一個構件。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一1831)認為人世間最重要的是“這一個”,亦即獨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為人的生命不可重複。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認為生命的真實在於衝動和綿延,而機器化的行為隻是喜劇嘲笑的對象。他們的種種理論,都與兩千五百年前的中國哲學“君子不器”遙相呼應。
黑格爾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歐洲工業化、機器化所產生的弊病後作出論述的,而中國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卻沒有這種背景,因此更為難能可貴,更像聖哲天語。
中國古代文字的優點是凝練,缺點是多義。例如這個“器”字,概括了多少現象,卻也可能歧義叢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識、器宇、器質呢?顯然又從物化轉向了生命。老子所說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須精雕,偉人須等待。也就是說,老子所說的“器”是一個可以慢慢增長和優化的活體。既然是活體,就與孔子所防範的非活體“器”,有方向上的差異。孔子所不喜歡的“器”,永遠成不了老子所說的“器”。因此,他們兩位其實都在倡導活體。
“君子不器”,在當代思維中又可引申為“抵抗人的異化”、“防止全麵工具化”等等。人,總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麼時候機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對人的堅守還會持續。
機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為君子。這是中國文化在人格意義上的最終節操,可能會堅守到最後。
這把事情說遠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會給我們兩方麵的幫助:
第一,盡量不要成為器物的奴隸。管子所說的“君子使物,不為物使”(《管子·內業》),說明了君子對於器物的主動性。環視四周,現在有很多人過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實早已遠遠超過生命的實際需要,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隸。他們成天收藏、拚比著奢侈器物,琳琅滿目,乍看是生命的擴充,其實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還要伺候那麼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須知,哪怕是積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過你簡囊遠行的身影。
第二,盡量不要使自己變成器物。這比成為器物的奴隸更為嚴重,其實也更為普遍。這種異化過程,在開始的時候還很難自覺。當你在某一職業、頭銜、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風化了,那就要當心。因為異化過程已經開始,與君子的活體漸行漸遠。班固在《漢書》中說“君子直而不挺”(《漢書·蓋寬饒傳》)。我幾次讀到,都會為那個“挺”字啞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當然不錯,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帶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漸漸從有機體變成了無機體,最後變成了一種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產生了一個有趣的聯想。當今中國文化傳媒界一直有一批數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遺”,人稱“偽鬥士”,老是在整人毀人、造謠誹謗、誣陷無辜。我知道他們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幹,而且越來越產生了法律上的擔憂,但他們還是“挺”在那裏。為什麼?為的是想成為新時代的“匕首、投槍、迫擊炮”。他們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無論是不做器物的奴隸,還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個最簡單的防身術,那就是堅持做一個平常人,一個有體溫、有彈性、不極端、不作態的平常人。這又與前麵所說的“君子中庸”聯係在一起了,可謂: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有人說,君子之道也是“知恥之道”。因為,君子是最有恥感的人,而小人則沒有恥感。
為此,也有人把中國的“恥感文化”與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對比,覺得“恥感文化”更倚重於個人的內心自覺,更有人格意義。
不錯,孔子在《論語·子路》裏說過,君子,包括“士”,必須“行己有恥”。也就是時時要以羞恥感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義底線”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們在分寸上應該懂得,孔子在這裏所說的“恥”,與我們現在所說的“可恥”、“無恥”相比,範圍要寬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沒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恥”。
恥的問題,孟子講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紹一句他的近似於繞口令的話:
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孟子·盡心上》
前半句很明確,也容易記,但後半句在講什麼?我想用現代口語做一個遊戲性的解釋。
這後半句的大意是:
為無恥感到羞恥,那就不再恥了。
當然,我的這種闡釋與許多古注都不一樣,這不要緊,我隻在乎文字直覺。孟子的言語常有一種故意的“拗勁”,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把他的文學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與此有關。
孟子用一個纏轉的短句表明,恥不恥的問題是人們心間的一個旋渦,幽暗而又易變,必須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旋渦。
接著我們來讀讀孟子的另一番“恥論”:
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盡心上》
我的意譯是:
羞恥,對人來說是大事。玩弄機謀的人不會羞恥,因為用不上。他們比不上別人,卻不羞恥,那又怎麼會趕上別人。
這就在羞恥的問題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說到了小人沒有羞恥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從反麵觸及了正麵,讓人可以推斷出君子的恥感文化。至少有三條:
一、以羞恥感陪伴人生,把它當作大事;
二、以羞恥感防範暗事,例如玩弄機謀;
三、以羞恥感作為動力,由此趕上別人。
孟子的論述,從最終底線上對君子之道進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處,由負而正,守護住了儒家道義的心理邊界。
你看,他又說了:“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孟子·公孫醜上》)這就把羞恥當作了道義的起點。把起點設在對立麵,在理論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說來,恥,成了一個鏡麵。由於它的往返觀照,君子之道就會更自知、更自守。敢於接受這個鏡麵,是一種勇敢。
知恥近乎勇。
《禮記·中庸》
知恥,是放棄掩蓋,放棄麻木,雖還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進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狀態。
以上所說的羞恥感,都涉及道義大事,符合“恥之於人大矣”的原則。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該羞恥處感到羞恥,在應該羞恥處卻漠然無羞。
因此,並不是一切羞恥感都屬於君子。君子恰恰應該幫人們分清,什麼該羞恥,什麼不該羞恥。
既然小人沒有羞恥感,那麼多數錯亂地投放羞恥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間的可塑人群。他們經常為貧困而羞恥,為陋室而羞恥,為低位而羞恥,為失學而羞恥,為缺少某種知識而羞恥,為不得不請教他人而羞恥,為遭受誹謗而羞恥,為強加的汙名而羞恥……太多太多的羞恥,使世間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淚洗麵,不知所措。其實,這一切都不值得羞恥。
在這方麵,孔子循循善誘,發布了很多令人溫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體的知識問題上,他也說了人人都知道的四個字:
不恥下問。
《論語·公冶長》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請教,也不以為恥。
這麼一來,在恥感的課題上,“不恥”,也成了君子的一個行為原則。因此,真正的君子極為謹慎,又極為自由。謹慎在“有恥”上,自由在“不恥”上。
“恥”和“不恥”這兩個相反的概念,組成了儒家的“恥學”。
對此,具有總結性意義的,是荀子。我想比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話,作為這個問題的歸結。他說:
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汙;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
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這段以“恥”和“不恥”為起點的論述,曆久彌新。我自己在人生曆程中也深有所感,經常默誦於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語言譯釋一遍:
君子之恥,恥在自己不修,不恥別人誣陷;恥在自己失信,不恥別人不信;恥在自己無能,不恥別人不用。
因此,不為榮譽所誘,不為誹謗所嚇,遵循大道而行,莊嚴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傾倒,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君子。
“恥”和“不恥”,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閥門。如果這個閥門開漏,君子人格將蕩然無存;如果這個閥門依然存在,哪怕鏽跡斑斑,君子人格還會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