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君子不應該自殺。因為孔子曾經提出過非常明確的要求:“君子不憂不懼。”(《論語·顏淵》)
但是,縱觀曆史,君子自殺的事例還是不少。顯然,他們還是有憂有懼。不僅有,而且很大,才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使本該無所憂懼的君子害怕了呢?王充在《論衡》裏作出了一個結論:
君子不畏虎,獨畏讒夫之口。
《論衡·言毒》
讒夫,是指毀謗者。
這個“讒”字,居然比猛虎還要可怕,因此,希望能夠引起讀者百倍注意。有人把它解釋為謠言,那就輕了。謠言雖然不好,但不見得會對某個人造成實際傷害;“讒”就不同了,必定以傷害為目的。其中,還必然包括挑撥離間、花言巧語、添油加醋、栽贓誣陷、指鹿為馬、上綱上線等手段,而且鍥而不舍、死纏爛打、無休無止、上下其手,直到把被傷害者的名譽徹底摧毀。如果不是這樣,就不叫讒夫。
讒夫的攻擊目標,是君子的名譽。君子自殺的原因,是名譽的失去。因此,在名譽問題上,讒夫就是屠夫。
一切的核心,是名譽。
名譽,也可稱為名聲、名望、名節。在古代,常常以一個“名”字來統稱,大致是指一個人在社會上獲得的正麵評價和良好影響。
在很多君子心目中,這是一個人的第二生命。甚至,是第一生命。
看成是第二生命的,因讒而怒,拔劍而起;看成是第一生命的,因讒而死,拔劍自刎。
名,不是物質,不是金錢,不是地位,不是任何可觸可摸的東西。但是,善良的目光看著它,邪惡的目光也看著它;小人的目光看著它,君子的目光也看著它。一切獰笑、謀劃、眼淚、歎息都圍繞著它。它使生命高大,又使生命脆弱;它使生命不朽,又使生命速逝。
名啊,名……
君子重名。
最能說明這種重視的,是孔子的這句話: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論語·衛靈公》
用現在的話說:君子的恨事,是離世的時候自己的名聲還不被別人稱道。
這就是說,名,是君子對生命價值的最後一個念想,可稱之為“終極牽掛”。
好像大家都很在乎。例如,荀子說過“名聲若日月”(《荀子·王霸》),連墨子也說過“以名譽揚天下”(《墨子·修身》)。多數古代君子追求的人生目標,是“功成、名遂、身退”(蘇軾《誌林》)。名,這個字,一直穩定地浮懸在君子們的頭頂。
君子重名,目的各有不同,但從根本上說,我們不能過於強調他們的自私理由。如果認為重名即是重個人,那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孔子和其他君子的內心,名譽,是建立社會精神秩序的個人化示範。名譽,既包含著一個人的道德行為規範,又包含著這種規範被民眾接受和敬仰的可能性。因此,名譽是一種生命化的社會教材,兼具啟悟力和感染力。一個君子能夠讓自己成為這種生命化教材,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一個社會能夠守護一批擁有榮譽的君子,是一種文明,也是一種高貴。
在我看來,人類社會從野蠻的叢林走向文明的平原,最大的變化是懂得了抬頭仰望。一是仰望天地神明,二是仰望人間英傑。人們為第一種仰望建立了圖騰,為第二種仰望建立了名譽。
兩種仰望,都是人類實現精神攀升的階梯。所不同的是,圖騰的階梯冷然難犯,名譽的階梯極易毀損。
因此,名譽的事乍一看隻涉及一個個名人,實質上卻關及整個社會曆史的文明等級。
一個社會,一段曆史,本身也有名譽問題。社會和曆史的名譽,取決於它們如何處置人與人之間的名譽取向。它們給予什麼樣的人物名譽,它們本身也就具有什麼樣的名譽。它們讓什麼樣的人物失去名譽,它們本身的名譽級別也就隨之發生變化。
為什麼諸子百家的時代永遠讓人神往?因為那個時代給了孔子、孟子、荀子這樣的人物以很高的名譽。同樣,古希臘的名譽,與那個時代給予索福克勒斯、希羅多德、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的名譽相對應,而它失去名譽的地方,正在於它試圖讓蘇格拉底失去名譽。與中國和希臘不同的是,巴比倫文明和埃及文明把名譽集中在一些政治人物身上,很少找得出文化智者的名字。因此,它們後來的走向,也容易失去它們本來應有的文化尊嚴。
中國在漫長的曆史中,除了諸子百家的時代之外,唐朝的曆史名聲最好,這與那個朝代在“名譽分配”上的合理性有關。連皇室也崇敬一個個宗教大師、著名詩人、書法家,他們這些人在當時擁有極高的名聲,因此唐朝也就在曆史上擁有極高的名聲。相比之下,漢朝過於尚武,社會聲譽主要集中在統帥、將軍一邊,雖也令人振奮,但軍事與文化一比,在時間上畢竟容易朽逝。因此,唐朝的整體榮譽也高於漢朝。
最值得玩味的是宋朝,居然一度將國家的很大一部分行政管理職務交付給了一代文化大師,如範仲淹、王安石、司馬光等等,把頂級行政聲譽和頂級文化聲譽罕見地疊加在一起了。他們之間的政見並不一致,而且也先後遭到貶黜,但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他們都是君子。即便是對立,也是君子之爭。因此,他們也讓他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保持著高雅的名聲。
明清兩代,實行思想專製主義和文化恐怖主義,即“文字獄”,君子們應有的名聲被殘酷剝奪,代之以文化庸人、文化奴才和文化鷹犬們的“時名”。最多的名聲,全都投注給了宮廷皇族和官僚體製。就算是其中比較像樣的文化人,也一定要與官僚體製掛鉤才能被確認名聲。但嚴格說來,這已經不是純淨的文化名聲和君子名聲了。正是這種長達數百年的風氣,造成了中華文明的整體下滑。
也就是說,由於明清兩代在“名譽分配”上的錯亂和顛倒,中國在整體上也名譽蒙汙,很難與唐、宋兩代相比了。盡管在國力和疆土上,明清兩代比唐宋兩代更強、更大。
由此可見,名譽之正,直逼國本。
如果說,一個時代的國力和疆土並不一定和名譽成正比,那麼,對於個人來說就更是這樣了。力量和體量,與名譽無關。
不管何時何地,常常遇到“名譽分配”上的錯亂和顛倒。這個問題,在中國君子身上體現得更為強烈,更為痛苦。
這是因為,君子的名聲,除了榮耀性之外,還帶有排他性和脆弱性。
君子名聲的榮耀性就不必多說了。良好的名聲讓君子廣受關注和尊重,而且還會衍伸到前後相關的行跡和周邊相關的人群,因此必然受到很多人的羨慕,乃至嫉妒。
但是,君子的名聲又帶有排他性。即便君子本人並無排他之心,而他的名聲也會自然地發揮出排他功能。為什麼會這樣?
首先,名聲因為是君子的,必然包含著正氣。這種正氣,既有君子品德的基本支架,也有區別於小人的邊界劃分。因此,即便是安靜的名聲,也構成了一種隱性的價值標準,首先對小人產生威脅,也對許多介乎君子和小人之間的芸芸眾生產生壓力。
其次,君子的名聲還會讓其他君子感到尷尬。同樣是君子,一方的名聲就會對周圍造成對比和掩蔭。這就會使周圍的君子產生某種被排斥的感覺,並進而產生對今後的擔憂。
正是這兩種排他性功能,使君子的名聲總是伴隨著脆弱性。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傷感的悖論。君子的名聲雖然具有榮耀的光輝、排他的功能,但本身並沒有實質性的依靠,隻是飄動在人們的心中、口中。這種名聲不靠權力,不靠地位,不靠財富,不靠武力,不靠家世,不靠師從,也就是說,是一種霞光月色般的存在,美則美矣,卻極易消散。
當然,也有不少名聲建立在權力、地位、財富、武力、家世、師從之上,擁有者也可能是君子,但是,他們身上那些“有依靠的名聲”卻隻屬於他們“非君子”的成分,因此恰恰不是君子名聲。他們身上如果也有君子名聲,那麼,屬於君子名聲的那部分,一定也是脆弱的。
如前所述,君子的名聲與周圍很多人的羨慕、嫉妒、威脅、壓力、尷尬、擔憂緊緊連在一起,因此處處遍布了企圖顛覆和毀損的潛在欲望。一旦打開一個小小的缺口,極有可能蔓延成一片烈焰熊熊的火海。
幾乎不會有人來救火。對於旁觀的一般民眾來說,非常願意看到幾棵平日需要仰望的大樹被頃刻燒焦的痛快景象。閃閃火光照著他們興奮的臉,他們又鼓掌,又歡呼,甚至跳起了群舞。
他們之中可能也會有幾個人頭腦比較清醒,沒有參與群舞,看著被燒焦的大樹,也就是被讒夫們傷害的君子,企圖說幾句公道話。但是,正因為君子原來的名聲並非實體,被誣被冤也缺少確證的憑信,即使試圖救助也缺少救助的依據、資源和邏輯。他們在束手無策之中開始懷疑自己:既然那麼多人采取同一個態度,也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被傷害的君子更難自辯,因為顛覆名聲的第一步,總是會破壞被顛覆者的基本信譽。既然基本信譽已被懷疑,自辯當然無效。“時至今日還在說謊!“這是一般民眾對自辯者的“輿論”。
君子為自己的名聲辯護,需要有法庭,有法官,有律師,有法警,有陪審,有證人,有證據,有上訴……但這一切,在名聲的領域都不存在。雖然法律上也有“損害名譽權”的條款,但那隻適用於某種淺陋的罕例。真正的名譽案件,往往越審越損害被害者,這在全世界都心照不宣,又以中國為最。
總之,君子的名聲天然地埋伏了大量對立麵,廣大民眾又基本站在對立麵一邊。無人想救,無人能救,而自己又缺少辯護的資格。這就難怪,那麼多品德高尚的君子默念幾句“人言可畏”,含恨自殺。
說到這裏,我不能不對中國的“君子之道”略作批評。我已經寫了那麼多文字稱頌它,因此也有必要說一說它的負麵效應。
我曾多次論述,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大弊病是疏淡公共空間(public space),中國君子並未被賦予“勇於在一切公共領域運用理性”(康德)的職能。因此,君子受讒夫之謗,本是一個“公共空間”、“公共領域”的重大話題,卻得不到公共理性的保護。其他君子即使“打抱不平”,也不存在正常的倫理身份。這一來,君子一旦受謗,隻能麵對以下幾項選擇:
一、請求朝廷為自己洗誣,即“平反”;
二、不與讒夫辯論,隻是反躬自省。如果自省之後誹謗仍然不止,證明自己的修養還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