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經修行(2 / 3)

我相信他們從心裏不服,甚至會以自己擁有的金錢、產業、房舍、任命狀來自我安慰。佛教希望他們,擱置這種自我安慰。

我們不妨用一個最溫和的例子來說明“擁有”之空。且說一位教師,他對學生的“擁有”就很不真實。任何學生,一生都重疊著無數社會角色,“學生”隻是他們早年的一個薄薄片段,而且他們總會麵對很多學校,很多教師,很多課程。這位教師教了這門課,那要問:用的是什麼教科書?這教科書是誰編的?內容有多少與編者本人有關?教師和編者又有什麼關係?教的內容,學生接受了多少?丟棄了多少?接受的,後來忘記了多少?沒有忘記的,對他的人生是障礙還是助益?……這一連串淺淺的問題,說明教師對學生的“擁有”,在極大程度上是“假有”。教師的職業,在社會依存度和信賴度上都遠遠高於富人和官員,連這個職業都是如此,更不待說其他了。

以一個“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間確實為脆弱和虛榮的人群設置了一係列欄杆和纜繩,道破它們的易斷和不實,一開始也許會讓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實,讓脆弱暴露脆弱,讓空虛展現空虛,讓生命回歸生命,反而會帶來根本的輕鬆和安全。

空,是一種無繩、無索、無欄、無牆、無羈、無絆的自由狀態。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又好像什麼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沒有,是同一件事。隻不過,以空為識,獲得洞見,就不一樣了。有和沒有,也都進入了覺者的境界。

對於這一點,我忍不住要從美學上來說幾句。東方詩畫中的“空境”,是“上上勝境”。如果說“境”是佛語中的一種“色”,那麼“空即是色”的道理就能在東方美學中獲得最佳印證。但這不僅僅屬於東方,屬於中國。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著《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正是在呼喚一種新世紀的“性空美學”,即讓出無邊的空間,創造無邊感受。無邊界,無束縛,無限製,流動不定,幻化無窮。此為美學大道,在當代功利世界已經很難見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上隆重領略,喜歎大美未亡。

空,是一盞神奇的燈。被它一照,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有價值的東西,都顯出了虛假的原形,都應該被排除。

空,是一個偉大的坐標。由它一比,世間很多重大的物態、心態、生態,都由重變輕,由大變小,甚至變得沒有意義了。

因此,要闡釋空,仰望空,逼近空,觸及空,必須運用一係列的減除之法、拉平之法、斷滅之法、否定之法。

《心經》雖然簡短卻用了大量的否定詞,例如“不”和“無”的整齊排列。不錯,隻有經過“不”和“無”的大掃除,才能真正開拓出“空”的空間。

先說“不”。

《心經》說,在空相中,“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我把這幾個“不”,都翻譯成了“無所謂”,即:無所謂誕生和滅亡,無所謂汙垢和潔淨,無所謂增加和減少。這裏的“無所謂”,不是沒有。事實上,生和滅、垢和淨、增和減還是存在的,但沒有絕對意義,也沒有固定差異。

生是滅的開始,因此生中隱含著滅。反之,滅中又包含著生,或啟動著另一番生。因此,這裏不存在純粹的生,也不存在純粹的滅。它們之間,並不是徹底對立。

垢和淨也是一樣。“水至清則無魚”,淨和垢曆來並存,隻是比例變動而已。而且,大淨中很可能潛伏著大垢,“含劇毒而無跡”;大垢中也可能隱藏著大淨,“出淤泥而不染”。

增和減更難判定。似增實減、似減實增的情形,比比皆是。結果,增也無所謂增,減也無所謂減,非增非減,不增不減,歸之於空。

把生和滅之間的門打通,把垢和淨之間的門打通,把增和減之間的門打通,這就進入了“空門”。空的最常見障礙,是一扇扇門都關著,因此,《心經》對這些門,說了那麼多“不”。

《心經》用得最多的否定字,是“無”。

在空的世界,各種障礙都要接受很多“無”的蕩滌。大致有以下幾種——

第一種,蕩滌感覺障礙。這就是說,從受、想、行、識、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等感覺係統所帶來的不同心理感受,都不可信賴,都不要在乎,都視之為無。這也說明,“看破”之“看”與一般的視覺,並不相同。

第二種,蕩滌界限障礙。《心經》裏所說的“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也就是指從最初的視覺到最後的意識,人們劃出了很多界限,作出了各種界定,都應該撤除。世上很多學者和行政官員一直以“劃界”作為自己的行為主軸,而在佛教看來,所有的劃界都是在設置障礙。因此,也要視界為無。

第三種,蕩滌生存障礙。《心經》所說的“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都是人類生存的大課題。明黯老死,看似嚴重關及生存等級,《心經》認為沒有這種等級,因此也不應期待這些問題的解決。隨之而來,自身的解脫也沒有太大意義,自認的機智和收獲更沒有著眼的必要。當這些人人都很看重的大課題也可以歸之於無時,空的境界才能真正出現。

那麼多“無”,概括起來也就是“無常”。“無常”二字,對世界的種種固定性、規律性、必然性、周期性、邏輯性、逆反性提出了根本的懷疑。因此,正是“無常”,可以排除一係列障礙。

如果這一係列障礙都得以排除,那麼,由這些障礙帶來的精神惡果也可以避免了。這就是《心經》所說的“心無掛礙”、“無有恐怖”。正是這兩個“無”,可以使人“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隻可惜,以上一係列“無”所否定的東西,世人常常不舍得丟棄,那麼,隨之也就無法丟棄那些掛礙、恐怖、顛倒夢想了。

一連串的否定,組成了一場“空門大掃除”,為的是擺脫種種相狀,達到沒有障礙的“如來”境界。

《心經》認為,以上所說的以“無”入“空”,排除障礙,是人生真正的大智慧。同是一個“智”,小機智徒增障礙,被佛經稱之為“漏智”,屬於排除之列。排除了小機智,就能開啟大智慧,那就是“般若”。般若智慧的核心是度化,因此又稱“般若波羅蜜多”,即“大智慧度化”,簡稱“智度”。佛典中,有《大智度論》。

度,是脫離苦海到彼岸。小乘佛教,重在個人解脫;大乘佛教,重在眾生度化。個人解脫的理由和程序都已經說得很清楚,那麼,從邏輯上,為什麼還要拓展成眾生度化呢?

有人說,這是佛教順從了普世道德,不在乎自身邏輯。對此,我不能同意。我認為,佛教由“度己”而導致“度人”的邏輯,很清晰。下麵,且讓我略加梳理。

如前所述,佛教在闡明“空”的學說時,著力排除種種界定,拆卸道道門檻。很快就碰到了最重要的一個界定,那就是他我界定;遇到了最後一道門檻,那就是人己門檻。“我”是什麼?顯然,不管在生理意義、倫理意義還是社會意義上,都是“性空”。前麵已經說到,一切“擁有”,都是“假有”,那麼,接下來,一切“擁有者”本人,也是空相。富人的錢財是空,高官的權位是空,而更重要的是,富人和高官本身,也是空。

於是,佛教以很大的力度,主張放棄對“我”的執著,即破除“我執”。

我前麵說到,《心經》裏包含著那麼多“無”,都可以概括為“無常”,其實在“無常”後麵還隱藏著一個最根本的“無”,那就是“無我”。

曆來有不少佛教學者把“緣起性空,無常無我”八個字當作佛教的精髓,我很讚成。

在世界各大宗教派別和哲學派別中,佛教明確地提出了對自我個體的放棄、消融和超越,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成熟等級。它當然可以與那些主張個體完滿、個體成功的學說共存,但它又不能不指出,一切“完滿”和“成功”都不可能真實,因此所謂“完滿的個體”、“成功的個體”必然承擔著多重虛假。擴而大之,一個世界如果真的存在著很多“完滿的個體”和“成功的個體”,或者企圖“完滿”或“成功”的個體,那他們一定會與周邊的世界天天產生區隔和爭鬥,因此這個世界必然是一個喧鬧和恐怖的天地。而這些以“完滿”、“成功”自許者的下場,也一定是苦,而且是難言之苦。

佛教正是因為破除“我執”,主張“無我”,才讓那些自許“完滿”、自許“成功”的欲望和追求真正斷滅。簡言之,因“無我”,才“滅苦”。

需要說明的是,後來禪宗中有“我即是佛”的說法,此“我”與“無我”並不矛盾。此“我”無欲,此“我”無名,隻是作為一個精神載體的例證,說明“人人皆有佛性”,可由切身做起。恰恰是佛性,能夠有力抵消“我”的“自性”。

正因為“人人皆有佛性”,度化眾人也就成了可能。如果人人都能以“佛”自認,這恰恰是到達了更高意義上的“無我”境界。

“人人皆有佛性”,但人人又不能單獨完滿,因此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企求單獨解脫。如果單獨解脫了,而周圍的眾人還困於重重障礙之中,那麼,這個自以為“解脫”了的個人還會寸步難行。如果自己解脫了,別人沒有解脫,那麼,為了守護自己的解脫必須劃出人我之界。一劃界,空境便頓時消失,解脫也無從說起。

誠如俗諺所說,一滴清水無救於一缸汙水,而一滴汙水卻能把一缸清水毀壞。既然佛教看空人我之界,那麼,一個修行者即便把自己修煉成了一滴最純淨的清水,卻沒有與周邊汙水分割的“薄膜”,那麼,這滴清水怎麼存在?因此,佛教必然指向整體關懷,普世行善,無界救助。要解脫,也要大家一起解脫。

由此可知,佛教從“度己”躍升為“度人”,思路十分清晰,並不是隨意地從眾悅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