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紀即將結束的那半年,我貼地曆險數萬公裏,考察了目前世界上最遼闊的恐怖地區。這些地區,恰恰又是人類文明發展最悠久、最輝煌的“教科書地帶”。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曆史課程,都用近似的語彙歌頌著那裏曾經發生過的豐功偉績。
但是,顯而易見,各自的豐功偉績又堆積成了仇恨的遺墟,天天滋生著炮火、災難和血淚。我發現,在那裏,曆史和地理在進行著頻繁的轉換:互相仇恨的曆史變成互相仇恨的地理,而每個地理方位又要述說仇恨的根源,於是,可怕的空間又變成了可怕的時間,繼續延綿。
我想,這就是雙重地獄——時間的地獄和空間的地獄。我居然在世紀之交親臨實感,不能不對人類的前途產生極大的悲觀。
但是,就在這時,我找到了那棵菩提樹。
不錯,就是佛陀釋迦牟尼開悟的那個地方。經過很多佛教學者考證,地點應該準確無誤。時隔兩千多年,當然已經不是那棵樹了,但由於曆代信徒們的努力,那棵樹的樹種被一次次保留、供奉、再生,直接係脈也準確無誤。那天,從世界各地趕來在樹下打坐的僧侶有幾十名,我有幸擠進去,打坐了很長時間。
佛陀當年也是麵對著無盡的災難而尋求解脫,先在一個山洞苦修了很多年而沒有滿意的成果,才來到菩提樹下。他苦修的那個山洞我也找到了,不難推想出當年他苦修的程度之深。那麼,他終於下山開悟在菩提樹下,究竟悟到了什麼?
更重要的是,他的悟,為什麼能衍化成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而在中國又成了影響最大、信眾最多的宗教?
這是許許多多佛學著作研究的課題,所留經論已渺如煙海。但是我相信,任何開悟,都不可能以學究方式和執著方式達到。恰恰相反,一定是對學究方式和執著方式的擺脫。
我從小就出生在一片信奉佛教的土地上,生長在一個信奉佛教的家庭裏,對佛教並不陌生。但那天在菩提樹下,我卻想擺脫一切知識沉澱,隻用最省儉的方式找到那個最簡明的精神支點。
而且,我相信,找到沒找到,就看那個精神支點是否能穿越時空,有效地作用於當下。
當下,這是考驗所有重大宗教生命力的真實現場。宗教的生命力既不是獨蘊在巨大的經藏裏,也不是裹挾在傳教者的衣袍中,而必須體現於跨越式的異地投射和異時投射,以及這種投射所產生的能量反應。因此,一切偉大的宗教都會因地製宜、與時俱進,還會出現一代代傑出的宗教改革家。那種故步自封的“原教旨主義者”、“基本教義派”,其實是以一種誇張的忠誠來掩飾不自信。
當然,永葆青春也會帶來很多旁枝雜葉,甚至纏上大量異體藤葛。佛教顯然是極有生命力的,但是,密密層層的寺廟常常以濃鬱的香火、世俗的功利把簡明的精神支點遮蓋了。據說近年來,佛珠已經和辟穀、鄉墅、酒庫一起,成為新一代土豪的基本標誌。很多僧侶,已經習慣於用“升官發財”來祝祈各方信眾。於是,連佛教也讓人疑惑了。幸好,遠處,還有那棵青翠的菩提樹。雖然不是原來那棵,但種子在,靜坐在,守護在,虔誠在。
據說,佛陀在菩提樹下開悟後,抬頭看到天上一顆明亮的星。
星星就在頭上,為什麼常常看不到?因為被太多的雲層遮住了。從此,他要反複地為大眾宣講,星星是存在的,一旦被遮住便沒有了光芒,天上是這樣,人心更是這樣。但可憐的人們,天天在為遮光而忙碌,致使人生一片黑暗,世間一片黑暗。
在佛陀看來,宇宙的創造,有一種美好的大能量和大秩序,隻是因為人世迷誤,反向而行。結果,美好反倒成了此岸之外的彼岸,需要辛苦度化了。
他從菩提樹下站起,去了鹿野苑。我也踩著他兩千多年前的腳印,去了那裏。他在鹿野苑,先不講彼岸,隻講此岸。先不講天堂,隻講地獄。先不講星星,隻講烏雲。
但是,講清了此岸,彼岸就出現了;講清了地獄,天堂就呈示了;講清了烏雲,星星就閃亮了。
他講了很多很多,弟子們記了很多很多,終於構成了宏大的精神構建,傳之廣遠。這也給後代一種自由,可以根據各自的感悟從不同角度分別闡釋。
在這宏大的精神構建中,最為精煉簡短的經文要數《心經》了吧?我曾經恭敬地抄錄過《心經》很多遍,今天想從中取用一些關鍵詞彙,來描述佛陀的重大指點,以及這種指點的現代性。但是,隻是詞彙取用,而不是注釋。感謝鳩摩羅什和玄奘法師,把這些漢字選擇得那麼準確,又灌注得那麼宏富。
《心經》的第一個字“觀”,是指直接觀察,可謂之“直觀”。“直觀”也就是“正視”,經由“直觀”和“正視”,產生“正見”和“正覺”。
玄深的佛教,居然從“直觀”和“正視”開始,可能會讓後代學者詫異。但是,一切真正深刻的學說都有最直接的起點。深刻,是因為能“看破”。因此,“看”是關鍵。
佛陀“直觀”人生真相,發現的一個關鍵字是“苦”。生、老、病、死、別、離,一生坎坷,都通向苦。為了躲避苦、害怕苦、轉嫁苦,人們不得不競爭、奮鬥、掙紮、夢想、恐懼,結果總是苦上加苦。那麼,再直觀一下,苦的最初根源是什麼?佛陀發現,所有的苦,追根溯源,都來自於種種欲望和追求。那就必須進一步直觀了:欲望和追求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們值得大家為之而苦不堪言麼?
在這個思維關口上,不同等級的智者會作出三種完全不同的回答。低層智者會教導人們如何以機智擊敗別人,實現欲望和追求;中層智者會教導人們如何以勤奮努力來實現欲望和追求,永不放棄;高層智者則會教導人們如何選擇欲望,提升追求。
佛陀遠遠高出於他們,既高出於低層、中層,也高出於高層。他對欲望本身進行直觀,對追求的目標和過程進行直觀,然後告訴眾人,可能一切都搞錯了。大家認為最值得盼望和追求的東西,看似真實,卻並非真實。因此,他不能不從萬事萬物的本性上來作出徹底判斷了。
終於,他用一個字建立了支點:空。
空,對佛教極為重要。甚至,曆來人們都已習慣把佛門說成是“空門”。
“空”是一個常用漢字,很容易被淺陋理解。我從諸多經文中揣摩佛陀的本意,大致有如下三層意涵:
第一層,空,是指萬事萬物都沒有“自性”;
第二層,空,是指萬事萬物都不是穩定實體;
第三層,空,是指萬事萬物本應該空寂明淨。
這三層意涵,細說起來相當深奧。但是,佛陀既然要喚醒眾生,便等不得過於遲緩的推演了,而隻是用急切的聲音不斷宣布,世間的一切物態現象和身心現象,都空而不實,似有實無。
《心經》用一個“色”字來代表物態現象,又用一個“蘊”字來代表身心現象。“色”有多種,“蘊”也有多種,但都是空。
《心經》一上來就說:“五蘊皆空。”
《心經》最著名的回轉句式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來回強調,讓人不能不記住。《心經》緊接著又說“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那是在指身心現象了。
從這樣的句式可以知道,佛教在這個根本問題上的果決透徹,不留縫隙。
為什麼萬事萬物皆是空?因為萬事萬物都因遠遠近近各種關係的偶然組合而生成。佛教把關係說成是“緣”,把組合說成是“起”,於是有了“緣起”的說法。由於萬事萬物都是這麼來的,因此不可能有真實而穩定的自我本性,所有的本性都隻能指向空。把這兩層意思加在一起,就構成了四個重要的字:緣起性空。在漢傳佛典中,這四個字具有透視世界的基礎地位。
緣起性空,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固化思維,把僵滯的世界圖像一下子激活了。
例如,我們低頭,看腳邊這一脈水,它從何而來?它的“緣起”,就有無數偶然的關係。初一看,是一條條山溪,遇到了一重重山坡;但山溪裏的水又怎麼生成?那就會追及一朵朵雲,一陣陣雨;那麼,雲從何而來?又如何變成了雨?而這山坡又是怎麼產生的?……
還可以再進一步問,這水會一直保持自己的本性嗎?它會被樹木吸收,也會因天氣蒸發,那它還算是水嗎?吸收它的樹木,可能枯朽成泥,也可能砍伐成器。器遲早會壞,變成柴火,一燒而氣化。那麼,以前每一個階段的“性”又在哪裏?這個過程,大致能說明“緣起性空”的部分意涵。
世間絕大多數民眾由於身心局限,隻能從“緣起性空”的大過程中截取一些小小的片段,將它們劃界定性,然後與其他片段切割、對比、較勁、爭鬥、互毀、互傷,造成一係列障礙和恐怖。世界的災難,都由此而生。因此,“緣起性空”的驚醒,有救世之功。
但是,這種驚醒很難,因為多數民眾已在固化片段中安身立命、自得其樂。他們把暫且的“擁有”當作了天經地義,聽說是“緣起”已經覺得失去了曆史,聽說是“性空”更覺得失去未來了。
“性空”?這不是在預告失去、散布悲哀嗎?
對此我想多說幾句。
“性空”,不隻是預告失去,而是更銳利地指出:今天的擁有也是“假有”。
我看到不少書籍在解釋“空”和“性空”的時候,喜歡用這樣一些詞語:轉瞬即逝、多而必失、富而難守、高而必跌、時過境遷、物換星移……這並沒有完全說錯,卻是淺解。照佛陀的意思,即便在未逝、未失、未跌、未遷之時,就已經是“空”了。因此,不是“易空”,而是“性空”,即本質之“空”。擁有之時,已“空”。
佛教對於一位巨富,並不是預告他“財產不永”,而是啟迪他此時此刻也不是實有。同樣,佛教也不是告誡一位高官,會“空”在退休或罷免之後,而是提醒他,在未退未罷的今天,權位的本性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