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聽了很驚訝,連忙問:“就這些?”
老人回答:“就這些。”
不可能再有的一天,夢幻中的二十四小時,居然不是與意大利總統共進午餐,去海邊享受奇異和奢侈!但再一想,學生明白了:這裏有一切問題的答案。
如果就個人真正需要而言,一切確實不會太多。甜麵包卷和茶,最多是喜歡吃鴨子,如此而已。意大利總統的午餐,奇異和奢侈,全是個人實際需要之外的事。於是,在無情地破除一係列自我異化的物態追求之後,自私變成了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無聊行為。
真正的自我在剝除虛妄後變得既本真又空靈。這樣的自我不再物化,不再忙著從外部世界爭奪利益向自身搬運,而隻會反過來,把自身向外敞開,在自己對他人的關愛中建立起生命的價值。
在莫裏看來,既然物質的需要微不足道,那麼對他人的關愛就成了驗證自身生命價值的迫切需要。生命如果沒有價值,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而這種價值的最高體現,就是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興,而解困。
莫裏老人在最後的課程中一遍遍重申:
人生最重要的是學會如何施愛於人,並去接受愛。
愛是唯一的理性行為。
相愛,或者死亡。
沒有了愛,我們便成了折斷翅膀的小鳥。
莫裏老人對愛的呼喚,總是強調社會的針對性:
在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產生一種愛的關係是十分重要的,因為我們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並沒有給予你這種東西。
要有同情心,要有責任感。隻要我們學會了這兩點,這個世界就會美好得多。
給予他們你應該給予的東西。
把自己奉獻給愛,把自己奉獻給社區,把自己奉獻給能夠給予你目標和意義的那些創造。
我忍不住摘錄了莫裏老人的這麼多話。讀者如果聯想到這些話的字字句句,全都出自一個靠著重力敲打才能呼吸的老人的口,一定也會同樣珍惜。
他的這些話是說給學生米奇聽的,米奇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目的是為了不讓老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米奇的眼神一定有點慌亂,因為他畢業後狠命追求的東西正是老人宣布要擯棄的,而老人在努力呼籲的東西,自己卻一直漠然。
老人發現了學生的神情,因此講課變成了勸告:
米奇,如果你想對社會的上層炫耀自己,那就打消這個念頭,他們照樣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對社會底層炫耀自己,也請打消這個念頭,他們隻會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無所適從,唯有一顆坦誠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麵對整個社會。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看了學生一眼,問:“我就要死了,是嗎?”學生點頭。他又問:“那我為什麼還要去關心別人呢?難道我自己沒在受罪?”
這是一個最尖銳的問題。莫裏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當然在受罪。但給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還活著。汽車和房子不能給你這種感覺,鏡子裏照出的模樣也不能給你這種感覺。隻有當我奉獻出了時間,當我使那些悲傷的人重又露出笑顏,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樣健康。
這樣,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根本意義。在我看來,這就是莫裏老人最後課程的主旨。
因此,學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態並不是心理調節的結果,他有一種更大的胸懷。什麼叫作活著?答曰:一個能夠救助其他生命體的生命過程。
床邊的人在為他的病痛難過,他卻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結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轉化成了關愛。
學生們原來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讓他看新聞,而他卻看著看著突然扭過頭去,為新聞中半個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淚。
老人的這種胸懷,是宣講性的,又是建設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在建設。
他的有些感受,是講課前剛剛才獲得的。譬如他此刻又流淚了,是為自己沒有原諒一位老友而後悔。老友曾讓自己傷心,但現在老友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絕。現在莫裏一回想,無聲地哭泣起來,淚水流過麵頰,淌到了嘴唇。但他立即又意識到,應該原諒別人,也應該原諒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讓自己在後悔中不可自拔。人生,應該沉得進去,拔得出來。
這是一種身心的自我洗滌,洗去一切原先自認為合理卻不符合關愛他人、奉獻社會的大原則的各種汙濁,哪怕這種汙濁隱藏在最後一道人生縫隙裏。他把自己當作了課堂上的標本,邊洗滌、邊解剖、邊講解,最後的感受就是最後一課,作為教師,他明白放棄最後一課意味著什麼。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師,他們在專業教育上的最後一課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課程上,最後一課一定也會推延到彌留之際。可惜那時他們找不到學生了,縹緲的教室裏空無一人。最重要的話語還沒有吐出,就聽到了下課鈴聲。
畢竟莫裏厲害,他不相信一個教師張羅不出一個課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時分。果然他張羅起來了,允許電視鏡頭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後終於招來學生,最後,他知道,這門課程的聽講者將會遍布各地。
一天,他對米奇說,他已經擬定自己墓碑的碑文。碑文是:一個終身的教師。
十分收斂,又毫不謙虛。他以最後的課程,表明了這一頭銜的重量。
現在,他已在這個碑文下休息,卻把課堂留下了。
課堂越變越大,眼看已經延伸到我們中國來了。我寫這篇文章,是站在課堂門口,先向中國的聽課者們招呼幾聲。
課,每人自己慢慢去聽。
(本文是為《相約星期二》中文版寫的序。本書出版後大為暢銷,很快成為“全國十年來最暢銷的十本書”之一。在那十本書中,我已占了三本,有了它,就被廣泛報道為“十本書中一人獨占四本”。其實這一本不應該算在我的名下,我隻是寫了這篇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