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最早的覺醒者們
文學往往在曆史發展的轉折時期和關鍵時刻顯示出它的趨前,敏感和先鋒性。新時期文學先於粉碎“四人幫”而從“四五”運動開始邁出它強有力的第一步,正是這一曆史結論的又一明證。而這當中,詩歌往往是首當其衝的先鋒力量。不但天安門詩潮使成千上萬的中國百姓不顧身臨囹圄的危險,四處傳抄,而且,就八十年代初以來的中國文壇來看,新詩不但成為無數讀者最為熱衷的文學樣式,它的實際成就也可以說從一開始就達到了少有的深邃和成熟,從生命意識的角度來考察當年在讀者界風行一時,在理論界激烈爭鳴的“朦朧詩”,我們尤其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以1978年創辦的民間刊物《今天》為中心,當代中國崛起一大批氣度不凡的青年詩人,他們的詩歌因其深邃的思索,清新的藝術之風而被當時的讀者界和理論界稱之為“朦朧詩”。在小說領域直率袒露“傷痕”的同時,新文學的先鋒新詩卻被冠之以“朦朧”的定義,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在對於現代中國曆史和社會現實的徹底大膽揭露上,朦朧詩人和其它文學家是一致的,它們的超前突出表現在,朦朧詩人對人生、對生命,對生存的權利和價值的自覺表現。必須承認,在朦朧詩人的作品當中,我們領悟到了在同時期其它文學樣式的作品中無從充分感受的思想成果。也許正因此,它才被時人稱之為“朦朧詩”吧。詩人們正是以自己的自覺來喚醒民眾的覺醒,由此顯示出他們的先鋒作用。
在朦朧詩的代表北島、舒婷、顧城、梁小斌、江河、楊煉的作品中,我們至少從以下幾個方麵感受到了他們共同的思索:生命的價值,生存的權利,一句話,人的自覺。
1.對於以死亡為代價而成為英雄的悲劇性思考
動蕩不安的社會局麵和黑暗恐怖的政治環境是一個產生悲劇的時代,對於千百萬的民眾來說,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曆史時期。但同時,它又往往是產生英雄的時代。隻有在最黑暗、最嚴酷的社會中崛起的英雄,才是最具崇高力量的。“文革”動亂的十年,尤其是“四五”運動期間,中國大地就出現了這樣一些英雄的名字,他們為了民族的、人民的利益,不顧個人安危,以流血和死亡為代價,向黑暗的社會和荒唐的時代給予最有力的打擊,為未來劃出一道道曙光。他們自然成為文學家,尤其是詩人們的表現對象。但是,重要的是,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對待這些英雄呢?當我們麵對他們的鮮血和死亡時,究竟應當持以怎樣的情感態度呢,從通常意義來講,我們當然是要歌頌他們的勇敢行為,向他們的犧牲致以崇高的敬劄,我們應當竭力表現他們為民族、為曆史做出的努力和貢獻,向他們拋灑真誠的眼淚,獻上精致的鮮花,為他們樹立紀念碑,以便後人永遠記住他們不朽的名字。
這當然是我們對英雄所應采取的合理態度,然而,朦朧詩人們遠遠超越了這一點,做更為深刻的思考。他們既把英雄放在曆史的情境中,向他們致以最真誠的敬意,更把他們當做人,當做活生生的生命來訴說他們死亡的無辜和悲哀,由此達到更深刻的批判。
在北島的詩歌中,我始終感到一種奇特的力量,他寫過火山爆發般的強烈控訴的政治抒情詩,發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的大聲呼喊,但更多的時候,他那種悲劇性的感染力量吸引、打動了我們的心,讓我們顫栗的無法平息。
《宣告》和《結局或開始》是兩首政治抒情詩,它們都是詩人獻給摯友、“四五”運動的英雄遇羅克的(兩詩附題均為“獻給遇羅克”),但詩人在感情的製高點上所發出的聲音卻是: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
我隻想做一個人(《宣告》),
“做一個人”這個簡單的願望,是英雄死亡時刻發出的呼喊,詩人始終把生和死帶到自己的詩中,並從最根本的意義上加以選擇,當他把英雄當做一個人而不是神來看待時,生發的情感自然會不同凡響。
必須承認,
在死亡白色的寒光中。
我,顫栗了,
誰願意做隕石。
或受難者冰冷的塑像,
看著不熄的青春之火。
在別人的手中傳遞,
即使鴿子落在肩上。
也感不到體溫和呼吸,
它們梳理一番羽毛。
又匆匆飛去(《結局或開始》)。
詩人寫出了英雄做為人對生命的渴望,對溫暖、對青春的留戀。英雄被放置到生和死的界線上,而不是單純的正義與非正義,光明與黑暗的對抗中。在北島的筆下,死亡永遠是寒冷的、僵硬的。他決不在對英雄表示崇敬的同時去熱烈歌頌死亡。在生和死的界線上,英雄而對著兩種選擇,死亡是僵硬的隕石和冰冷的塑像,在死亡的疆域裏,充滿了“白色的寒光”。而在另一邊,在生的世界中,英雄看到了或者說構想著美好的一人生理想,那裏充滿了春天的晨霧,還有蘋果樹、蜜蜂以及海岸的潮汐,“我”的內心的呼喚充滿了“人”的願望。
我是人,
我需要愛;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裏,
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
在搖藍的晃動中,
等待著兒子的第一聲呼喚(《結局或開始》);
這是多麼樸實的願望,當詩人把英雄置於這樣的生死界線上時,我們誰能不對英雄的死亡感到顫栗呢?在這裏,詩人對生命的執著追求和眷戀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這種意象比較,自然是來自於詩人生命自覺的結果。他沒有把生描寫成轟轟烈烈的“繼續革命”,而是表述了普通人的最基本的生有權利和純潔的人生理想,然而“這普普通通的願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價”。這樣的情感抒發,難道不是最有感染力的嗎?
在北島詩中,到處都流露著這樣的思索,而且越到後期,對英雄死亡的思索越加淒涼,令人寒心。
死去的英雄被人遺忘,
他們寂寞,他們。
在人海裏穿行,
他們的憤怒隻能隻燃,
一支男人手中的煙。
在《空白》一詩中,詩人寫到“大理石雕像的眼眶裏,勝利是一片李白”,詩人寫盡了死的悲哀,同時不正是透視出詩人對生命的渴望嗎?
在詩人的筆下,死亡的意象常常是隕石,礁石和大理石塑像,死亡的氛圍常常是徹骨的寒冷。在生死的砝碼上,詩人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做普普通通的人而不願去做死的英雄。
如果礁石是我們未來的形象,
就讓我們麵對著海。
走向落日,
不,渴望燃燒。
就是渴望化為灰燼,
而我們隻求靜靜地航行。
你有飄散的長發,
我有手臂,筆直地舉起(《紅帆船》)。
在北島的詩中,我們看不到英雄偉岸的身軀和叱吒風雲的舉動,而往往是站在“僅相隔一步”(《這一步》)的生死之間。悲壯的同時又傳達出悲涼和悲哀。那對於生活的普普通通的孩子般的欲求和幻想,是多麼富於人性色彩,生命的魅力在這裏抒發的淋漓盡致。正是基於此,我以為在朦朧詩中,尤其是北島詩中。我們呼吸了人的空氣,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開始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