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尋
“反思文學”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如前所述,整個新時期十年的文學,總體上都是一種反思性的文學,但人們在使用“反思文學”這一概念時,是特指“傷痕文學”以後,一九八五年尋根文學和現代派文學出現之前的那一文學階段,“反思文學”是新時期文學的過渡性階段,在這一階段中,“人的自覺”、“生命的覺醒”是作家著力表現的主題,但對人,人性和生命的理解與思考還尚未成熟。與“傷痕文學”比較,“反思文學”開始注重對個體生命的價值思考,並把個性、人性和生命力的張揚放到曆史與自然的大的環境背景中展開,曆史批判,現實揭露的目的,是為了尋找和確立個性的存在價值,而不象“傷痕文學”那樣,把著眼點放在對反動政治、混亂社會秩序的暴露與批判上,與一九八五年以後的文學相比,它對個體生存價值的思考尚不深入,以張揚和肯定他們的力量、價值與合理位置為主要歸結點,因此說,它是一個過渡階段的產物。它涉及到了人性的各個方麵,這個處於覺醒階段的文學潮流,也引起了評論界和讀者廣泛的震動。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所編的《爭鳴作品集》中,幾乎絕大多數都屬於“反思文學”階段的文學作品,而象“傷痕文學”那樣的小說,它們所獲得的廣泛的共鳴似乎無可置辨。在“反思文學”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粗略地按照以下幾個方由來加以考察和分析。
1、情愛自由的呼喚和渴求。
確立愛情的位置,呼籲婚姻選擇的自由,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我們已經指出,在全四冊《爭鳴作品集》的二十二部作品中,至少有十二部作品是以愛情,婚姻為主題的,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愛,是不能忘記的》(張潔),《春天的童話》(遇羅錦),《方舟》(張潔)、《東方女性》(航鷹),愛情的禁區,是由劉心武《愛情的位置》而引發和衝破的。那篇議論性大於敘述性的小說曾帶來多少人的激動和議論。但與此篇小說的議論性相吻合,作者隻是從普通意義或者說是從理性思考的角度來肯定愛情的價值及其存在婚姻中的位置,真正推波助瀾的是上麵所列舉的那些小說。這些小說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敘述的口吻更加切近,其中的三篇小說使用了第一人稱口吻。它們是從個體的角度,從個人經曆遭遇和現身說法中來表現婚姻悲劇,呼籲愛情位置的。這是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信息,它意味著除了泛泛的愛情肯定外,個性正在覺醒,對個體的生存價值,情感要求的呼籲和追尋,意味著新時期文學正從朦朧、混濁中步步向人,向生命逼近。
如果我們的抽象分析並不十分偏離當時文學的全貌,我們又會找到一些十分特別的東西。以上列舉的四篇小說,全部出自女作家之手,其中的人物也大多數是以女性為主。這至少可以使我們從中看出,愛情主題的真正擴張和發展,是得力於作家長久的人生體味,敏感的心靈體察,真切的內心要求,它不是一種時髦的推波助瀾,而是人性的自我覺酲的結果。
把這幾篇小說連成一條線索。我們又會發現,作家們如何一步步地打開缺口,對愛情做深入的理解和表現。最早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其主題所示,非常集中和簡單,對於愛情的理解,集中在一句話上,即是“等待著那個呼喚自己的靈魂”,對於愛情的標準也較單一,就是要求感情上的交流,事業、情趣和愛好上的吻合一致,“我”的丈夫徒有其表,對藝術對生活缺乏應有的敏感和熱情,這是我大為失望的原因,也是“我”愛情失落的根據,心靈痛苦的根源,小說又以“我”的母親青年時代的愛情經曆,通過《契訶夫小說集》和簽有贈言的筆記本兩件信物,來表達“愛”是不能忘記的這一信念。而小說中那抑止愛情正常生長的東西,是由傳統道德約束而我的社會輿論,“我”希望世人象母親那樣理解自己的追求,小說結尾的“大聲疾呼”,就是作者所要集中表達的主題。在《春天的童話》裏,“我”直率地袒露了自己對純潔愛情的渴望和追求,敘述了自己因對愛情的不斷追求、更新而造成的婚姻變故,同樣也表現了這種種行為在社會上、家人中引起紛紛議論,以及“我”的內心壓力和苦惱,小說也通過“我”的父親年青時代對純粹愛情的追求以及因此導致的悲劇來表現愛情的不可扼止與沉重代價,比起《愛》來,它明顯要更為富於血肉,對愛情的展現與思考要更加沉重,尤其是小說結尾,“我”的偶像和精神支柱何淨所暴露出來的軟弱、虛偽、欺騙和卑鄙使“我”在吃驚中失望於人世之可怕,人心之不可測。它已不單單是簡單的對愛的呼喚,而滲入了更多的沉重的思考。到張辛欣的《我們這個年紀的夢》,則把這種複雜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提升為幻想與現實的衝突。小說中的“她”對庸俗不堪的丈夫充滿了厭倦與痛恨,在這種無聊的生活環境中,她幻化自己理想中的偶像,喚醒童年時純真愛情的記憶,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兩相對照,表現了新一代青年對真摯、美好的愛情的向往和追求,但最終,這個偶像坍塌了,夢中的“他”原來近在眼前,她同自己的丈夫同流合汙,早已失去對往日幻想的追索和記憶,“她”因之震動,並在無可奈何中,開始正視生活,撲向丈夫的懷抱中。在這裏,作家對個人的追求和社會環境做了更加深邃的理解,向我們展示了人生世事的複雜和不可捉摸。作家並無自覺地暗示了,人,是一個難以理喻的斯芬克斯之謎。這種思考的不斷深入,通過張潔的創作變化也可見出,僅僅在創作《愛,是不能忘記的》兩年以後,張浩又通過《方舟》來表現了自己對愛情、生活與人性的新的思考,三位命運相同,都因離異而又重新聚集生活到一起的女性,嚐到更為複雜,淒苦的生活之果。以往的信念仍存,但作者更為著力的,是要表達出這樣的結論:“做個女人,真難!”
愛情無疑是美好的,真正的婚姻應建立於愛情之上,但生活遠遠要更為複雜,生活中的愛情就不能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幻想,在愛情和生活之間,有著準以調和的矛盾,它們互相製約又相互衝突。由此,我想到了小說《旋律》,小說的女主人公尹潔,在對現實家庭生活忍無可忍,對自己的丈夫厭惡之至時,仍然無法斷然離婚,她深知,如果“為了最初的狂熱,為了美好的願望,也為了固執”而結束現狀,即將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生活的確是布滿煩瑣和平庸,但即使你深知這點,卻也難跨越這條鴻溝,不是嗎?維係婚姻的鏈條就是這樣平庸而又實在,“她和大誌之間是房子;那個酒鬼和他老婆之間是名額,海林夫婦之間恐怕是孩子”,而那一對看似甜甜蜜蜜的形影不離的老夫妻,也“僅僅是一種形式,一種單調而僵死的形式而已”;關鍵在於你要看透,這樣,就會釋然,就會感到自己“並非那麼不幸,大家都樣,彼此彼此,在這婚姻的重負下苟延殘喘”。而我們所應做的,就是在人性欲求和平庸生活之間,尋找契合點,就如同那個老頭拍著心口時所說的“別讓它幹了,象口枯井”。小說中的“她”也正是因此開始正視生活,步入生活,並同時感到生活之曲在她的內心裏回蕩,很美,很秉和。這是在生活的殘酷麵前無可奈何的選擇,一種對幻想的逃遁和實現途徑,人性的領域由此向更深處和更廣闊的疆域打開。
航鷹的《東方女性》,也是兩代人愛情經曆的比照,如果把它與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比較,會找出許多饒有趣味的意義來。小果就如同張潔當年筆下的“我”,對愛情充滿了美好的幻想和執著的追求,但張潔那裏的母親對自己女兒的信念持以同情和支持的態度,而小果的媽媽以及爸爸舊日的情人(實際上是小果真正的媽媽)對自己愛情,婚姻曆程的現身說法,使小果陷入抉擇的痛苦之中,而媽媽和方我素由情敵而如今成為知己的事實,又暗示著,真正的人間情感,可以戰勝帶有隻圖自我幸福的愛情。這裏,道德觀和價值觀是混亂的,並明顯帶有救化的成份,但它至少是把愛情、婚姻、生活做為一個更為複雜的命題看待、把握和表現的,而沒有單純理解為兩種勢不兩立的對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