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命的本體揭示
從生命意識角度來考察新時期文學,我們很容易產生一種強烈的感受,就是優秀長篇小說的缺欠。記得南帆曾發表過一篇題為《論文與專著》的文章,他指出,新時期文學理論研究和批評的一個特殊現象,是論文的優勢遠遠大於專著,這不僅在於當代理論界專著甚少,而且在整整十年當中,充當理論先鋒,開創批評新風的,往往不是專著,而是論文。其實,在小說領域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幾乎每一次的文學浪潮都由短篇和中篇充當弄潮兒,寥若星辰的長篇則反而扮演著“局外人”的角色。我們在前麵幾章中,對新時期文學在人的自覺和生命意識的覺醒了的漸變過程的描述,其中絕大多數是以中篇和短篇小說為對象。從“傷痕文學”到“先鋒文學”,我們的確看到了生命主題的不斷開拓與凸現。但以“先鋒文學”而論,似乎還是一種“實驗型”的嚐試,對於複雜的生命個體與做為整體的人類,作家們還大多是從某一側麵打開缺口,在獲得某種實質意義的同時,總是忽略和丟棄其它的實質性內容,人做為一種生存於社會中的生命,其複雜性往往是在人性、動物性和社會性之間擺動,對於生命的整體揭示,有待更為雄渾、深厚的藝術創作來完成,這重任無疑應當讓長篇小說來擔當。從前十年的情形看,長篇小說的創作在生命意識的覺醒上大多是比較遲緩的和朦朧不定的。比起中短篇創作來,確實難以承當完整揭示生命本質的重任。這與新時期文學飛快躍進的觀念變革是有直接關係的。難產的長篇常常無力追蹤,總是顯得慢半拍。同時,當代中國作家對長篇創怍在藝術把握和主題思索上還達不到應有的深邃,所以也就很難獲得如中篇短篇那樣的好感與轟動。
不過,我還是欣喜地讀到了一些令人感到泔暢淋漓的長篇小說,這些長篇的出現使我感到,當代文壇的長篇創作正在走向成熟,它們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廣闊的生活場景,從容的藝術表現和深邃的理性思索,顯示了不可替代的藝術魅力,一些優秀長篇小說對於生命整體的揭示,顯出相當的思想深度與感人力量。從這一特定角度出發,我選擇楊誌軍的《環湖崩潰》和《海咋天退去》與張抗抗的《隱形伴侶》為樣本加以印證。
楊誌軍的小說大多取材於中國西部世界,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異域風光的展現,風俗民情的賣弄,荒誕愚昧的披露以及野性原欲的渲染。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們習見的西部文學作品和西部文學理論的著力之處。
楊誌軍的小說所展示的遠不止這些。盡管其中不乏令凡夫俗子觸目驚心的異域風采,但蘊藏在其背後的那種天性的悖論,自然、曆史命運在個體生命過程中發生的劇烈衝撞,以及貫穿作品始終的激情式的批判意識,把人帶到了一個無法解脫的精神世界當中。
人與大自然的博鬥,是楊誌軍小說的主旋律,不過這種拚搏決不是無緣無故的糾纏,因為,人們總是肩負著某種光榮神聖的使命和重大的社會責任進入這場角逐中。這一背景,就使人在與自然的拚殺過程中增添了人與人之間的角逐內容。同時更使人與自然的搏鬥具備了某種深刻的社會曆史意味,更觸發了人們對人生、對生命的自覺思考和無限感慨。鬥爭越是殘酷無情和永無休止,這種感慨與思索就愈是悠長與深刻。
在《環湖崩潰》(《當代》1987年第一期)中,一支肩負著墾荒任務的隊伍開進了荒無人煙的西北大沙漠,他們開荒種糧,是為了完成某種使命,無情的大自然卻使他們拚命勞作換來的微薄收獲毀於一旦。人在這種拚殺中顯示了他們超凡的意誌和頑強的生命力,但同時,在大自然麵前,人又顯得那麼渺小,他們的行為在受到自然毀滅的同時也理應受到曆史的否定。作者以激情噴發的詩一般的筆觸,向我們展現了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悲劇。環繞青海湖的世界是一個充滿野性又不乏溫情的廣袤天地。與天相接的綠草原,一望無際的戈壁沙灘,讓人迷路的白雪世界,使任何一個有感情的人都會產牛一種令人顫栗的激動和高於一切的自卑。這裏,有被饑餓所因、成群向人襲來的野狼,有幾乎能把汽車推翻、雖然慘死卻直立腳掌的大黑熊,有被人撫養、充滿柔性但最終無情吞噬人類的庫庫諾爾(小白熊),有搶食饅頭屑、被人戲弄又被狂風吹得無影無蹤的小螞蟻,有血肚飽脹、被人“請”到軀體上吸血的跳蚤……
而人呢?我懷著敬仰之情和征服意誌來到青海湖,但是,“我們”借以發泄生命力的開墾地,在收成不如種籽數量之後重新成為一片荒地,“我”和“我”美麗的“花兒”在雪海中受到雪光反射,變得醜陋不堪,“我”為了生存,也為了適應荒野的法則,競然大嚼起生肉,“我”在野性少女卓瑪意勒麵前,充滿了愛的恐怖。精神被震懾,靈魂被拷問。然而,正是這種令人恐怖的野性吸引了“我”,使“我”產生對城市嘈雜的蔑視,對青海湖的摯愛,以至於“我”不畏死亡,準備在開潮的冰動中,冷靜地接受生命的結束。人的力量多麼渺小,在原始荒野的大自然麵前,似乎隻能適應和順從。人的意誌又是多麼博大,在經曆了無數次寒冷、艱辛乃至死亡的威脅後,“我”依然並且更加堅定了擁抱大自然的信念。
《環湖崩潰》是一篇詩意和激情噴發不止的小說,透過那動人心魄的場麵,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人的生存和生命的價值的深沉思索。也許是由於作者過於動情,那種人做為生命和社會角色之間的悖論還不是十分明晰。到了《海昨天退去》,作者的筆力明顯地集中於這種生存價值的沉重思考上來了。
在題材上,《海昨天退去》與《環湖崩漬》相類似。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軍人,接受了架設輸油管直通天國的任務,這就使艱巨中帶上了神聖的色彩。“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參加這場角逐是純粹的“浪費青春”,於是“我”頂住種種規勸與誘惑(升官晉級)決計從中退出,這使“我”在幾年之後,有機會回頭來看由人寫就的曆史,代那些倒下的人記錄下他們的遭遇及其結局。多少青春的生命在這毫無情意的世界裏倒下了,多少愛和恨都交織進那永無完結的工程當中,可世界對他們的消失毫無覺察,太陽照樣每日升起,死去的人不被追認烈士,活著回來的人也不能成為英雄;死去的人永遠失去享受生活的機會,活著的人呢?在一種絕望中騰然退出人世。因為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已經全部奉獻給高原,他們隻帶著軀殼和幻想進入人間,失敗是必然的,這是比死亡還要悲慘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