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現實困境的生動描述(1 / 3)

第七章現實困境的生動描述

從“反思文學”中的人道主義到“尋根文學”中的文化意識再到“先鋒文學”中的野性原欲,新時期文學在生命自覺途中不斷困思想背景的變換而改變題材領域,無論是渲染戰爭環境中的情愛,還是描摹蠻古地域的存在,抑或是虛構超現實的生命圖景,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這些小說都具有較大程度的實驗性。生命做為一種現實生存,在較長時期內被新潮文學忽略,從一九八七年開始,一股寫實潮流在文壇出現,它們與表現人類“類本質”的“先鋒文學”幾乎同時崛起,引起文壇內外的注目。就如同八五年時候的“尋根文學”和“現代派文學”在兩個極端上互補一樣,八七年以後的“先鋒文學”與寫實小說也形成了一種深有意味的對峙與共存局麵,這股寫實潮流的出現,以池莉的《煩惱人生》和王朔的一係列小說為標誌。

與先鋒文學相比,寫實文學取消了專意的觀念探尋與藝術實驗,它們都以司空見慣的流行生活方式為表現對象,與丙崽、黑孩、撈渣相比,他們顯然是在現宴社會中真切存在的人物,與劉索拉、徐星筆下的人物相比,他們身上具有更具體、更坦實的生活內容。寫實小說,是對當代社會正常人、普通人的塑造,是對日常生活、普遍行為的客觀敘述,這些小說大多冷靜客觀,但同時又對現實中人的生存困境做了深沉,苦澀的揭示。它們可以說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一個更容易讓人真切感受的角度對人,對生命做了生動描述。我們可以發現,當代批評界和讀者的輿論,近幾年來在很大程度上製約、調整著文學潮流的流速與走向,對於新鮮文學現象的興奮和鼓吹,對於文學遠離生活的擔憂和不解,是較長時間以來批評界的較大分歧。而寫實小說的出現似乎使這種輿論對峙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雙方似乎在這些小說麵前找到了共同認可的東西。這也正好說明寫實小說融生活與生命為一體的突出特征。

池莉的《煩惱人生》開了這了創作潮流的先河。它一發表,立即引起文壇內外的廣泛注目。這篇小說的一個鮮明特證,是從煩瑣的生活細節人手,最後達到“煩惱人生”的深刻主題。它描寫了當代中國人的勞碌奔波,表現了他們在不斷的煩瑣勞作、生存擠壓與殘存理想的夾縫中的心靈疲憊與精神困境。小說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深有寓意,“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平凡的印家厚在一個平常的日子星,在孩子的哭聲中走出擁擠窄小的窗門,然後擁人人潮,開始他那疲憊不堪的一天。作者寫得那樣冷靜,似乎如此勞累、繁瑣的生活實在不足奇,對於人物故事的敘述那樣不動聲色,不刻意加重筆墨,似乎這種人和事隻不過是成千上萬的人和事的抽樣分析。作者努力在繁瑣中揭示煩惱,在平常日子裏揭示整個生命過程,使人在閱讀的真切感上,更增添了真實的恐懼。原色的生活、原色的人物,似乎使人看到了原色的生命。與此相關的一係列小說,如方方的《風景》,葉兆言的《豔歌》等,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它們拋棄了一切觀念先行的創作製約,消融了美醜漕惡的簡單對立,盡可能在冷靜、客觀中把生活原原本本地表現出來。它們寫了生命的疲憊,這種疲憊以種種真實的生活細節組合而成,它們暗示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生命消磨過程,但不刻意向這一主題靠攏,比如《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他的生存境況,讓人想起加繆的“西西福神話”,但作者自己並不做刻意提示,它們也表現了人對現實生存的抗爭,但它們較少主義,觀念的簡單呼喊,它們發出的是真實的聲音,如印家厚可身體力行的少罵娘多做事,讓現實在一件一件事情中深刻改善。這裏其實也同樣有曆史文化的積澱,有命運、理想的抗爭覺醒。但作者顯然是努力克製它們的噴發,使它們舍蘊到一件件真實,平凡的生活事件當中。

在這股寫實潮流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在這批評界引起較大爭議的王朔小說。王朔通過他的一係列作品,在文壇內外引起廣泛注目和爭議,有人簡單地視其為“通俗文學”,有人斥之為“流氓文學”,但我覺得的,正如王朔自己所說的,他的小說寫了現實中國的“流行生活方式”,他從“個人實例出發”,通過對一幫都市頑主的生活樣態的客觀敘述,達到了幹預社會,揭示人性,表現生命的嚴肅主題。我在此想對他的小說做一回係統的分析。

我一開始也把王朔小說當做好玩有趣的通俗故事來閱讀,並往往被他那明晰簡潔的敘述語言和插科打深的幽默調侃所吸引,但到後來,這種輕鬆感逐漸被一種更深刻的東西所代替,盡管王朔小說處處對深沉、對嚴肅持一種不屑的嘲諷的態度,但我還是覺得得到的不僅僅是“一樂兒”,而是有“更深的東西”。從最初的《空中小姐》到最近的《玩的就是心跳》,王朔小說的通俗故事和幽默風趣的因素成膨脹之勢不斷加強,但同時,他的小說在基調上和內涵上卻越來越變得嚴肅。這也許正是王朔小說始終擁有眾多讀者並逐漸受到文學界重視的主要原因。

在王朔的整個創作過程中,一些基本因素始終不變,他的小說中,現實背景幾乎沒有離開北京這座當代中國較為成熟的都市,人物也大都是北京地區的各色青年,尤其是那些沒有固定職業,整日賦閑的無業青年。這些人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卻整日在飯館裏吃喝玩樂,由於他們處於社會正帶的運行軌道之外,所以他們沒有多少嚴肅高尚的話題可言,而更多地把精力用來“砍大山”,他們出入豪華賓館、酒店,不分晝夜地摸牌、賭博,他們到處“套瓷”,頻頻得手,又走南闖北,從事各種犯罪活動。他們無聊苦悶,卻又樂在其中,對世人的同情、不滿不屑一顧。他們無所事事,卻對忙忙碌碌、認真嚴肅的人們持以嘲諷與挖苦的態度。從現實處境上,他們是被社會拋棄出去的“渣滓”,從具體行為上,他們明顯不符或有違社會人生的正常秩序與道德規範,從心態上,他們與社會格格不入,當世人向他們投來鄙夷、不屑和不滿的眼光時,他們卻以更加尖刻的態度報以回擊。

問題的關鍵正在於此,王朔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幫都市的“頑主”做為生活於世外桃園中的人加以單純表現,而是始終把這些人的生活和心態放到整個社會環境中加以觀照和展現。他們在遊離於社會正常運行軌道的同時,又不斷與它發生碰撞和融合。他們獨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在社會大背景之下得以顯現,而同時,又因為他們的遊離、碰撞和融合,社會秩序與道德規範在王朔小說裏得到一次次特殊的曝光。

我們可以把王朔小說按照三個階段來劃分,從中可以看出他創作過程中社會、人生因素的不斷強化。第一階段包括《空中小姐》、《—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等作品,第二階段是使他受文學界注目和認可的中篇小說《頑主》,第三階段是最新發表的長篇小說《玩的就是心跳》。令人感到深有趣味的是,這三個階段分別呈結局、過程和原因的倒立形態。《玩的就是心跳》的最後一章,王朔用倒敘方法講述了主人公方言當年在“十三天”裏驚心動魄的心理聚變過程,他描述了這些“頑主”如何從社會運行的軌道中逐漸脫離,在信仰、希望和真誠不斷遭到破滅和嘲諷的情形下產生絕望,變成玩世不恭的“頑主”,作者采用倒敘方法,從第十三天寫起,一直追溯到第一天的情形,而他整個創作過程中的主題演變,也無形中構成了這種倒敘形態。把三個階段結合起來看,嚴肅的用意隨著社會乃至曆史因素的逐漸擴充而不斷加強,由喜劇式的客觀敘述逐漸過渡到嚴肅的曆史道德批判。我們也可以象《玩的就是心跳》的最後一章那樣,從王朔創作的最新形態追溯回去,探尋和解剖王朔小說獨特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