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靈魂)【1】

我接下來要進行的是一項偉大的事業,這項事業以前沒有人做過,以後也不會有人效仿。因為我要揭穿一個人的真麵目,將他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向世人展示,而這個人正是我自己。

隻有我才能有如此作為。我對自己和別人的內心都有著深刻的認識。我天生就與眾不同。我敢說,我和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雖然我未必比別人優秀,但我至少跟他們不同。大自然造就了我,隨後便把用來造我的模子打得粉碎。它這種做法是否正確,得等大家讀完了我這本書才能進行品評。

無論末日審判的號角何時響起,我都敢手持這本書,走到審判者的麵前,大聲對他說:“我這一生所做過的事,思考過的問題,以及我的為人,全都記錄在書裏。無論善舉還是惡行,我都如實道出。對壞事不加隱瞞,對好事不進行增添。雖然我可能會在書中的個別地方加一些微不足道的修飾用的句子,那也不過是為了填補我記憶中的空白。我有可能把自認為真實的事當成了事實,但我肯定不會以假當真。我的為人如何,我就怎樣去描述:若我行為卑鄙,就寫出我的卑鄙;若我行為高尚正直,也如實寫出我的高尚和正直。我要向大家展示我的內心,讓眾人看個明白。全能的上帝啊!請將芸芸眾生都召喚過來聽我懺悔吧!讓他們為我的卑鄙無恥而歎息,為我的膽小懦弱而羞愧。同時,讓他們也能像我一樣在您的麵前說出內心的一切,但我想沒有人敢跟您說:‘我強於此人!’”

1712年,我在日內瓦出生,我的父親是伊薩克·盧梭,我母親是蘇雅娜·貝爾納,他們都是普通的公民。我祖父微薄的遺產被十五個子女平分之後,我父親得到的那份就少得可以忽略不計了。我家全靠我父親經營的一家鍾表店支撐。我父親的手藝不錯,在業內是很有名的。我母親是貝爾納牧師的女兒【2】,她家境小康,又聰明貌美,我父親花了很多的心思才得以跟她結合。他們青梅竹馬,八九歲時,兩人就常在夕陽中的特耶林蔭道上漫步。等到了十歲,兩人更是如膠似漆。他們心心相印,那份從小就建立起來的感情日益加深。這兩個稟性溫和、重情重義的人卻一直在等著一個時機,都等著對方先向自己傾訴衷腸,以求締結婚盟。如此看來,倒不如說是這個機會在等著他們兩個了。雖然看起來命運是在折磨兩人的愛情,但兩人卻感情日深。我父親因為得不到母親而愁腸百結,輾轉難眠。我母親建議他出去走走,或許就能將她淡忘。但我父親出去旅行一圈,回來之後那份感情反倒更加熾烈。我母親在他眼裏仍舊是如此地溫婉和忠貞。經過這一番波折,兩人發誓永不分離,相愛一生,上天對兩人的誓言也讚許有加。

我舅舅加勃裏埃·貝爾納愛上了我的一個姑姑,但我這位姑姑卻有個要求:隻有讓他的哥哥(我父親)娶了我舅舅的妹妹(我母親),我姑姑才同意嫁給他。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終於,兩對新人在同一天舉行了婚禮。由此一來,我舅舅同時也成了我姑父,他的孩子跟我也成了姑表兄弟的關係。一年後,兩家人各有子嗣,但後來因為搬家,來往就少了。

貝爾納舅舅是個工程師,以前在帝國【3】的軍隊中工作。後來在匈牙利歐仁親王府中當差,在貝爾格萊德一戰中立下了卓絕的戰功。我的父親在我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後便出去謀生了,他受聘於君士坦丁堡,成了宮廷的鍾表師傅。這段時間,我母親因秀外慧中【4】吸引了一大批男人,特別是一個叫德·拉·克洛蘇爾的法國駐日內瓦專員最為癡情。他愛慕我的母親,感情真摯熱烈,直到三十年之後,他還十分動情地跟我提起她。但我母親非常忠貞,從不受這些誘惑的影響。她出於對丈夫的愛,寫信催我父親快些回家。我父親便立即放下手頭的一切,匆匆趕了回來。而我就是他這次回家之後的結果。十個月後,我帶著疾病來到了人世,而我的母親則在生產中死掉了【5】。不過我的出生,卻隻是我這一生中無數個不幸的開始而已。

我父親中年喪偶,萬分悲痛,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受這種痛苦的,我隻知道他對我母親念念不忘。雖然他總是把我作為思念妻子的寄托,但他卻無法忘記也正是我使他痛失愛妻。每一次他在歎息聲中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在他的撫愛裏夾雜著傷痛和遺憾,這也讓我覺得這份父愛更加深厚。他常對我說:“孩子,咱們聊聊你母親吧?”我便立刻說道:“好吧爸爸,不過咱們又要大哭一場了。”每當聽到我這樣說,他都會立刻淚如湧泉。他語聲哽咽地說道:“把你的母親還給我吧!也好安慰安慰我!孩子,如今也隻有你才能替代你的母親,來填補我內心的空虛和寂寞。我如此愛你,就因為你是你母親臨死前生的孩子啊!”母親去世四十年後,我父親死在了我繼母的懷裏,但他嘴裏卻一直念著我母親的名字,而內心深處也始終留著我母親的音容笑貌。

我的父母如此多情,在他們的各種稟賦中,我所得到的,也隻有這顆多情的心。但這份情懷雖然讓他們收獲了幸福,卻是我一生苦難和不幸的根源。

我剛出生時險些夭折,沒人認為可以養得活我。我還天生患有一種疾病,這病隨著年紀的增加愈發嚴重。雖然現在症狀時有微減,但隻是對我另一種方式的折磨罷了。我父親的妹妹【6】溫和善良,聰明智慧,我是在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之下才活過來的。我寫到這裏的時候她還活著,但已有八十歲了,卻還得照顧比她年輕但因酗酒傷身以致臥床不起的丈夫。姑姑,我不怪你救活了我,我自責的是,不能在你年老時報答你當年對我的養育之恩。還有給我接生的產婆雅克琳娜,這親愛的老太太也還活著,而且精神抖擻,體格硬朗。她在我出生時親手為我扒開眼睛,看起來還會在我死掉的時候再次親手合上我的眼睛【7】。

我思想的形成要落後於感覺,這是全人類的共同命運。我對這一點體會尤深。五六歲之前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是如何學會讀書的,我隻能想起我早年讀過的書,和這些書對我產生的影響。我就是從那時起便開始不斷刻意培養自己讀書的興趣的。我和父親每天晚飯後,便閱讀我母親留下來的一些。起初不過是想通過這些有意思的故事練習閱讀能力,但後來便上了癮。我們兩人日夜不停地輪流看書,一本書不讀完就不停手。有時候窗外都傳來早晨燕子的叫聲了,我父親才反應過來,赧然說道:“咱們該去睡了,你看我,好像比你還像個孩子呢!”

照這個讀法,我的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很快就提高了一大塊,我還從中體驗到了其他同齡人體會不到的和情欲有關的內容。雖然我還不能深入地去理解事物本身,頭腦中也沒什麼清晰的概念,但卻已經對相關的各種情感頗有體會了。這些頻繁刺激著我的雜亂情感,雖然尚未破壞我的理智(當時我還沒什麼理智),但卻塑造了我另一種獨特的理智。我對人生那些荒誕怪異的念頭便都根源於此,而且終生也沒能通過豐富的閱曆和反複的自省將之徹底改變過來。

1719年的夏末,所有的書都讀完了,入冬之後便又換了一批。看完母親的那些書,我和父親便開始看外祖父留給母親的書。我外祖父是一位頗具鑒賞力的博學多才的牧師,當時社會上時興藏書,外祖父便收藏了很多質量上乘的書,所以我能幸運地看到了不少好書也就不足為奇了。像勒絮爾所著的《教會與帝國史》、博絮埃所著的《世界通史講話》、普魯塔克所著的《名人傳》、那尼寫的《威尼斯史》,還有奧維德寫的《變形記》、拉布呂耶爾的作品集,以及封德奈爾寫的《宇宙萬像解說》和《死者對話錄》等著作,此外還有莫裏哀寫的幾本名著,全都被搬到了我父親工作的地方。每天我父親幹活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給他讀這些書。我對這些書興味極濃,恐怕同齡人裏沒有誰會如此熱愛讀書。我最喜歡的作者是普魯塔克,常捧著他的書看個沒夠,以致我對的興趣都淡了很多。而且,我對阿熱西拉斯、布魯圖斯和阿裏斯提德的喜愛【8】,很快便超過了奧隆達特、阿塔邁納和珠巴【9】。我那熱愛自由與共和的思想、固執清高的性格以及不願受他人約束與奴役的態度,都根源於這些情節生動的書,以及我和父親關於書中內容的探討。但我一生中卻總會因這些個性、思想不能痛快酣暢地表達和張揚而感到痛苦萬分。羅馬與雅典在我心中常駐,仿佛我跟羅馬和希臘的偉人是生活在一起的一樣。再者,我一出生就是共和國公民,而且我父親也非常愛國,我便效仿我父親,心中充滿了愛國情懷。我甚至以希臘人或羅馬人自居,常將自己代入到每一位英雄的故事中,仿佛我就是那個英雄。我常被那些忠誠武勇的人物形象所感動,每當讀到忘情之處,我便目光如電,拍案擊節,高聲喝彩。記得有一回吃飯時,我邊講塞沃拉【10】的傳奇故事邊表演他的動作,竟然也把手伸向了火盆,把大家嚇得不輕。

我哥哥比我大7歲,他那時也跟父親學鍾表手藝。因為家裏人更加疼愛我,對我哥哥就未免有些不夠關心。我很不讚成這種偏心眼的做法。因為缺少父母的疼愛和管束,我哥哥便顯得有些缺乏教養,過早地散漫放縱起來了。到後來跟別的師傅學手藝,他卻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常偷著溜出去玩。我們平時甚至都很難見麵,頂多算是認識而已。但我對他的兄弟之情卻是真實的,他雖然頑劣不堪,卻也同樣愛著我。有一次他惹父親發火,於是被父親狠狠地抽打。我趕忙搶上前去插在他們當中,用力抱住我哥哥,替他擋住父親的巴掌。我一直哭鬧著不肯躲開,父親拿我也沒有辦法。他可能是不想讓我替我哥哥挨打受苦,最後隻好作罷。但我哥哥卻越來越放縱自己,最後竟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後來隻約略聽說他去了德國,卻連一封信也沒給家來過。從此以後,他杳無音信,我便成了家裏唯一的孩子了。

如果說我那可憐的哥哥是因缺乏家人對他的愛而墮落了的話,我所受的待遇則跟他明顯不同。我從小就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大家都當我是心頭肉,恐怕就連王子也不能跟我比。而且,很難得的是,大家雖然對我關愛有加,卻並不是嬌生慣養。我在家的時候,家人從來不允許我和那些野孩子們在外麵瘋玩,卻也從來不會壓製或縱容我的怪脾氣。有人認為我的怪脾氣是生來就有的,其實全是所受的教育帶來的。我跟同齡的孩子一樣,大家有的缺點我都有,比如我話多,貪吃,偶爾還說謊。我常偷吃水果和零食什麼的,但我卻從不禍害別人,不毀壞物品,也不惹人討厭,更不會殘忍地虐待那些可憐的小動物。但印象中我好像冒過一次壞水。那天,鄰居克洛特太太上教堂去了,我便趁機對著她家的鍋痛快地尿了泡尿。說實話,我後來一想起這事就覺得好笑,因為那位克洛特太太其實挺善良的,就是太愛嘮叨了!這就是我兒時做過的壞事,雖然簡短但卻真實。

既然我身邊的人全都很善良,我又怎麼會成為壞孩子呢?我的父親、姑姑、奶媽、親戚、好友、街坊,他們對我並非縱容嬌慣,而是心疼關愛,同樣,我也愛著他們。平時沒有什麼事會刺激到我,也沒人來束縛我,所以我也沒產生過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以致我竟然以為我從不會不著邊際地亂想。我對天發誓,在受到老師的管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胡思亂想。如果我不用跟父親讀書寫字,或是和奶媽出去散步的話,我就會黏在姑姑身邊,看她繡花,聽她唱歌,感到無比地舒暢和快樂。姑姑性格活潑溫和,樣子很招人喜歡,我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她那時的眼神、身姿和儀態,現在還如在眼前;而那些叫人聞之心喜的話,現在還如在耳邊。她那時的衣著打扮,尤其她兩鬢卷起來的那兩個發髻,是當時非常流行的發式,我至今都忘不了。

我就是在姑姑的影響之下,才在很久以後形成了對音樂的愛好的。她嗓音輕柔婉轉,能唱出很多動聽美妙的旋律。她歌聲中透出的開朗和樂觀,能驅散人們心中的憂傷和愁緒。她的歌聲深深地吸引著我,很多歌曲一直紮根在我的腦海裏,甚至在我因年老而記憶力漸漸減退時,一些我兒時就已經徹底忘了的歌,反而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不住地縈繞盤旋,讓我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悅感。誰能想象出來,像我這樣一個滿身病痛、滿心愁苦的老家夥,竟也時常會用我那破嗓子動情地哼唱這些旋律,同時像孩子一樣失聲而泣呢?其中有一首情歌小調的旋律我還記得很深,但卻無論如何也記不全它後半段的歌詞了。目前我隻記得這首歌的一部分,內容如下:

我的膽量不知飛到了哪去,迪爾西!

去小榆樹下再會首,

聽你吹起牧笛的悠揚。

村子裏人們交頭接耳,

在低聲議論著我和你。

……一個牧童,

……情意綿綿,

……危險,【11】

哪有無刺的玫瑰花。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那種淒愴纏綿的感情總會隨著我對這首歌的回憶浮現出來?我每次唱這首歌時都會被中途奪眶而出的淚水打斷。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聯係巴黎的朋友把歌詞補全,如果那裏還有人能想起那些歌詞的話。可是,如果真的還有別人也會唱這首歌,而並非隻是蘇遜姑姑一人的話,那我一門心思要回憶起全部歌詞的趣味一定會大大減少。

這就是我人生之初的情感曆程。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形成了一種矛盾的性格:既溫善隨和、優柔寡斷、膽小怯懦,又清高自傲、剛強果決、桀驁不馴。我的內心在這些矛盾中搖擺掙紮,無論是收斂克製還是恣意任性,都不能感到輕鬆快樂,也沒讓我變得聰明穩重。

但後來的一場意外事故,打斷了我之前的教育,並且令我的一生都受到了影響。一個叫戈迪耶的法國陸軍上尉惹惱了我父親。戈迪耶在議會【12】裏有親戚給他撐腰,所以平素凶蠻粗魯,但這人其實外強中幹、懦弱無能。當時我父親一拳打爆了他的鼻子,導致鼻血直流。但他卻出於報複,聲稱是我父親用劍傷了他。那些家夥要抓我父親去坐牢,我父親卻按當時法律的規定,強烈要求跟高濟埃一起進監獄。他們當然不會答應這個要求,於是我父親被迫離開了日內瓦,去他鄉討生活。我父親寧可背井離鄉也絕不委曲求全,他認為退縮會令他喪失名譽和尊嚴。

從此,我便由舅舅貝爾納撫養。舅舅那時正在日內瓦做城防隊工作,他大女兒早亡,身邊隻有一個兒子,跟我一樣大。我倆都被送到波寨的朗布西耶牧師家裏寄宿,跟他學習拉丁文,還有一些打著教育旗號所設立的雜七雜八的課程。

我在鄉下生活了兩年,我原來那羅馬人般刻板嚴肅的個性也減輕了很多,又像兒時那樣天真單純了。在日內瓦時,我不用人督促就會主動看書學習,除此之外對別的都沒什麼興趣;而在波寨鄉下,功課之餘我對遊戲興味漸濃,因為我覺得嬉戲玩鬧可以調節勞逸。我沉浸在新奇的鄉村生活中,不知厭足。這種對鄉村生活的濃厚興趣一直陪伴了我一生。後來我離開鄉下到城裏生活,我也常會回想起那段快樂的鄉村生活,同時心中不免會有一絲淡淡的感傷。朗布西耶先生非常開通明理,他很認真地教我們功課,管我們很嚴,卻從不留過多的作業。因此,雖然我這人天性就不喜歡受人約束,但我跟他學習的那段時間還是挺愉快的。而且,雖然我沒跟他學到太多的知識,但凡是他教給我的,我都很輕鬆地就學會了,並且一直記憶深刻。這都說明他采用的教育方法是正確的。

那段樸實單純的鄉下生活帶給我的財富不止於此,它還打開了我的心靈,讓我體會到了真正的友情。而我以前對感情的認識雖然看似高貴,其實卻隻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我和貝爾納表兄同在一個屋簷下,親密無間,感情便越來越深厚。我對表兄的愛很快就超過了我的親哥哥,至今依然如此。他身形高挑但纖弱,性格也跟他的身體一樣溫柔和善。他雖是我舅舅的兒子,但從不倚仗別人對他的偏愛而顯出高我一等的姿態。我倆無論是在學習、玩耍還是各種愛好方麵全都一樣。除了對方,我倆都沒什麼其他朋友,年紀又相仿,所以都視彼此為玩伴,真要是互相分開,怕是比死還難受。我們深厚的感情雖然很少宣之於口,但其實已經到了難舍難分的程度,況且我們根本就沒動過要分開的念頭。我倆都是耳軟心活的厚道人,隻要不被人逼迫,我們對別人總是態度殷勤。而且我們對所有事的意見和態度都出奇地一致。長輩們更偏愛表兄,他們會覺得表兄比我強;但我倆單獨相處時,我又表現得比他強一些,這樣一來就算是扯平了。他有時上課背不出書來,我便低聲提醒他;如果我先寫完了作業,我就幫他寫;玩遊戲時,因為我比他擅長,所以總是帶著他玩。總之,我們倆的脾氣性格很合得來,友情極為篤實,所以在波寨和日內瓦兩地五年多的生活裏,我們總是形影不離。雖然我們也時有爭執,但每次都會很快和好,用不著旁人勸架,更不會跑到長輩那裏去告對方的狀。在很多人眼裏,或許這隻不過是小毛孩子之間一些毫無意義的小事;但我想自打人世間有了小孩以來,我和表兄的這個例子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我很喜歡波寨的鄉村生活,如果能在那裏待得再久一些,我的性格就完全固定了。波寨的生活氣息中,充滿了溫和、平靜、安寧。我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生性淡泊,虛榮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我總想要行善,但那股衝動如同潮水,來時情緒激揚,不可遏製,但很快便又情緒低落,陷入低穀。我最想得到身邊人的關愛。我、表兄,以及那些長輩們,大家性情都非常溫和。兩年的時光裏,我從未見過有人急躁發火,也沒受過別人的粗魯對待,這一切都對我的天性起到了鞏固培養的正麵作用。看見人們都喜歡我和我的作為,我倍感欣慰。我還能記得在教堂裏答不上教理問題時的那一幕,當時我看著朗布西耶小姐臉上焦慮不安的表情,心中異常煩亂。大庭廣眾之下答不出問題固然丟人,但朗布西耶小姐的那種表情才最讓我羞愧難當。別人誇我我並不在意,但我的羞恥心卻非常強。我想說,我害怕惹朗布西耶小姐難過要遠甚於害怕她對我的責罰。

朗布西耶小姐平時很溫柔,但必要時她也會像她哥哥一樣嚴厲地對我們。但大體上都合乎情理,並不過分,所以我雖然對此會感到不快,卻從未想過要反抗。我寧可受懲罰,也不想惹人不快,別人臉上那種不滿的表情會讓我比受罰還難受。我之所以會有這種心態,其原因有些難以啟齒,但仍有必要解釋一下。如果人們能明確地認清,他們不加區別、冒昧唐突地對待年輕人所造成的長遠的不良後果,可能人們就不會再這麼做了!我有一段既平常又不幸的經曆,我從中總結出一些深刻的教訓,下麵詳細地講給大家聽。

朗布西耶小姐就像是我們的母親,既慈愛又威嚴。當我們犯錯時,她偶爾也會懲罰我們。一開始,她隻是虛聲恫嚇,她說的那些懲罰方式我聽都沒聽說過,所以讓我十分害怕。但當我真的受到懲罰之後,卻又覺得並不如何可怕,反倒不如等待受罰時的害怕心情。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反而因此更加喜歡她了,因為,雖然責打會帶來疼痛與羞恥,但其中卻夾雜了一絲快感。因此,我非但不特別害怕,反而盼著讓那隻纖纖玉手再打我幾下。當然,因為我對她的感情很單純,而且我天性善良,所以還不至於為了挨打而刻意犯錯。這種心態確實體現了性方麵的早熟,因為如果是她哥哥打我,就不會有一丁點快感。當然,她哥哥性情溫和,我也不怕他來打我。而我之所以慎言慎行,少犯錯誤,就是怕惹朗布西耶小姐不快。這種因情緒而引發出來的對別人的關心和體貼,於我而言作用巨大,甚至反過來可以支配控製我的情緒。

對朗布西耶小姐在性方麵朦朧且曖昧的意識是一種錯誤,盡管我並不害怕犯這種錯誤,但一直在刻意回避。然而有一次我還是犯了,不過這次可不怪我,因為我不是故意的,而且這一次我心安理得。隻不過後來朗布西耶小姐發現這種辦法沒什麼用便放棄了,所以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以前一直跟她睡同一間房,甚至冬天還睡在同一張床上。但沒過兩天,她便安排我們去別的房間睡了。自那以後,在她眼中,我就成了大男孩,而其實我並不想她這樣看待我。

誰能想到決定我此後一生中所有的興趣、情欲、嗜好,甚至我整個人的因素,都源自於這個30歲的女人施加在那個8歲男孩身上的責打呢?這似乎有違人性自然發展的天道規律。我的欲望隨著我被激起的快感同時發生了變化,使我局限在隻對既往快樂的追求之中,對其他方麵卻都不感興趣了。雖然我的快感天生就如火般熾烈,但直到那些最沉穩、最緩慢的情欲都發展起來了的年齡之前,我一直都堅守著純潔。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會不自覺地用我貪婪的雙眼去看那些美麗的女人。她們時不時地就在我心裏浮現,但我隻是想把她們一個個都幻想成朗布西耶小姐。

甚至當我過了適婚的年齡時,這種古怪而頑固的嗜好仍舊存在。但它後來雖嚴重到幾近癲狂,卻也未能令我丟掉那似乎早就該失去的純潔稟性。如果世上真有那種培養禮義廉恥之心的教育的話,我想那正是我所受的教育。我有三個姑姑,她們個個賢良淑德,其肅穆高雅的氣質即使在當時也非普通女人所能有的。我父親卻愛玩愛鬧,但他仍然保持著傳統,不會對他所愛的女人說一些讓年輕女孩感到難為情的話。我從未見過像我父親這樣如此尊重孩子的人。朗布西耶先生也是一樣,他曾辭退一個性格溫和的女仆,隻因她當著我們的麵兒說了一句稍顯粗俗的話。我在成年之前對於性是根本沒有明確認識的,腦海裏唯一那一點不清不楚的認識也總是以一種醜陋而可惡的形象出現。我對娼妓的那種痛恨難以消除,我鄙視所有淫蕩墮落的人,甚至會感到驚恐。因為有一次,我去小薩柯勒克斯時,路過一條潮濕的小路,路旁有一些土坑,別人告訴我,很多人就在坑裏隨意發生關係。此後我對荒淫行為就極端憎惡,一想到這一類人,滿腦子都是那次我所見到的像狗在野合一樣的場麵,心裏萬分惡心。

教育灌輸給我的觀念可以延遲性欲的燃燒和迸發。正如前述,在我欲望初萌時,我受過的教育便起到了很好的規避作用。雖然我欲望沸騰,但因為我隻想著過去,所以便也隻寄托在既往的感受上,從未通過那些我極端憎惡的形式得以發泄。雖然這兩種感受非常相似,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出來。在荒唐的幻想和狂熱情欲的推動之下,我做過一些怪誕的行為,我曾在想象中尋求女人的幫助,卻從未想過女人還有其他的作用。

我的青春期便在這種充滿激情、欲望和早熟意識的氛圍中度過了,其間隻有朗布西耶小姐在無意當中使我獲得了快感,此外則沒有任何肉體上的樂趣,甚至在我成年之後也一樣。保全我的總是原本可以毀掉我的事物。我童年愛性幻想的那些老嗜好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跟真實的性生活膠結住了,這讓我根本不能把性幻想從肉體的欲望中清除掉。我天性害羞,又有這種古怪的癖好,這就使我對女人放不開手腳,頗受拘束。在我眼中,身體的享受僅是我那性幻想嗜好的終點,而我頭腦中的幻象,男人就算羨慕也搶不走,女人即使願意和我發生關係,卻也猜不到我的念頭。而我在女人麵前既然拙於言辭,或者說弱於行動,自然一切都沒戲了。這就是我的一生,不敢向我最愛慕的女人吐露衷腸。我既然不敢向對方坦白我的怪癖,就隻好通過想象一些相關的場麵來滿足自己。比如在想象中向一個放蕩的情婦下跪,任由其驅策,向她乞求原諒,便是極美妙的享受。我的血液越是被想象出來的情形所炙烤,我就越像個害羞的純情男孩。人所共知,這麼做沒有多大用處,卻也不會損害想象中的女人的貞操。所以我其實一無所獲,可是我仍然在想象中享受了很多。欲火、羞澀、浪漫,三者組合在一起,使我保持了情感上的純潔,人品始終正直;而如果我稍有些厚顏無恥,性幻想這種怪癖便極可能令我成為淫蕩荒唐的人。

我總算完成了揭露我那黑暗、肮髒的人性過程中最為艱難的第一步了。但其實罪行並不是最難說出口的,最難的是那些荒唐和可恥的事。但我相信,既然我已經說出了前文所說的那些醜事,接下來我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不過,將自己的這些醜事毫無保留地全說出來,那可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的。因為即使是麵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女人,即使是在我們親熱的時候,我都沒把這種癖好告訴她們,都沒向她們提出過這樣的要求;盡管我愛她們愛到幾近瘋狂,愛到眼盲耳聾、神亂體顫。隻在我童年時期,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主動地跟我提出過這方麵的要求。

在回憶我這類感情生活時我有些感悟。我發現那些看似矛盾的因素有時會關聯起來,共同導致一個簡單而相同的結果;而一些相似的因素有時也會因其他情況的影響而分別形成迥異的結果,導致我們無法相信它們原本是相似的。比如,我頑強固執的個性,其實是從我那軟弱與肉欲兩種矛盾因素互相糾纏扭結的靈魂中提煉出來的。可又有誰會相信這一點呢?下麵的事情所反映的主題與之前所述是相同的,卻會讓大家從中獲得極其不一樣的感受。

那天我一個人在廚房旁邊的房間裏看書,房間裏有塊砂石板,女仆在上麵放了幾把朗布西耶小姐的梳子,想要把它們烤幹。可是,等她再回來時,卻發現其中一把梳子半邊的齒兒全斷了。誰把梳子弄壞了呢?房間裏可一直隻有我一個人。於是他們質問我,但我當然不會承認了。朗布西耶兄妹兩個便一起訓斥我,讓我說實話,還嚇唬我,我仍然不肯承認。但解釋和抗議都是沒用的,大家就認為是我冒的壞水,雖然他們也知道我向來不撒謊。他們認為這是個大事,那倒也對。搞破壞、撒謊、死不認錯,犯了哪一樣都該嚴厲地懲罰。但這次朗布西耶小姐卻沒再打我,他們向我舅舅貝爾納寫信告狀,還把他叫來。同時,我表兄也因為犯了別的大錯,這次受我連累,要跟我一起受處罰。而我舅舅下手還挺重。這一下直接從根本上扼止了我的欲望。此後,有相當長的時間,我的欲望都沒再興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