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終也沒聽到我認錯,便越來越嚴厲地對待我,弄得我痛苦不堪,但我死也不鬆口。最終,在我那“魔鬼般的固執”(他們已經找不到其他適合的詞了)之下,暴力還是讓步了。雖然我從這可怕的事件中脫身時,已飽受摧殘,但我還是贏了。

這都是將近五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我也不用怕再因此挨打受罰了。我向上帝保證:這事不是我幹的!我都沒碰那把梳子,甚至我都沒往砂石板那邊湊合,連個念頭都沒動過。至於這梳子是怎麼壞的,我也不清楚,確實也說不出什麼原因。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被冤枉了。

想象一下,我這樣一個素來害羞溫和的小孩,在激動時的表現卻如此地強烈,如此地桀驁不馴。我向來理智穩重,平時大家待我也都那麼溫和、公平、親切,甚至我從來都沒想過什麼是不公正。可我第一次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竟然正是我最為敬愛的長輩們施加給我的。可以想象,這會給我帶來多大的刺激!我的內心得多麼地煩亂!我精神世界的變化得多麼地劇烈!麻煩各位讀者站在我的角度自行想象一下吧,因為關於我當時的心境,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以我當時的智力根本搞不清這事怎麼就怪到了我的頭上,我也不會從別人的角度看問題,我隻能從自己的感受出發。我當時的想法是:就為了一件原本與我無關的事,這些人竟然這麼嚴厲地懲罰我!挨打雖然很疼,但這並不重要,主要是我非常地憤怒且難過。我表兄和我一樣,他雖然犯了錯,但卻是無心之失,可是人們竟然認為他是故意的!我們都氣得發抖,倒在床上緊緊抱住對方,待情緒稍寧,這才坐起身來,用力高喊:“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

我直到現在想起這件事來,心還跳得厲害。就算能活到十萬歲,我也忘不了那一幕。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不公平和暴力,所以記憶極為深刻,以致任何類似的情況都能讓我變得激動無比。這種感受雖然起先隻跟我本人有關,但因為異常強烈,所以後來升華為一種跟我個人利益不相關的獨立的價值觀。隻要我遇到不公正的事情,不管誰是受害者,也不管在哪兒,我都會感同身受,怒不可遏。哪怕是書中寫的那些殘忍凶狠的暴君,或是陰險狡詐的教士,都會讓我產生冒死去殺了這些卑鄙之徒的衝動。就連我看到雞、牛、狗之類的畜生去欺負別的小動物時,我都會跑得一身汗地去驅趕它們,或向它們扔石塊,就因為它們以大欺小。我覺得我這種情感一定是天生的,隻不過那件事所帶來的痛苦感受和我這種天性緊密交融得太久,所以對我這種天性起到了鞏固和助長的作用。

我童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生活就被此事畫上了句號。此後,那種單純的幸福離我遠去,而我對童年幸福時光的回憶也至此結束。接下來我們在波寨又住了幾個月,表麵上看來一切都沒變,我們就像是生活在樂園裏的亞當一樣,但其實生活的本質已經大不相同。我們人在樂園之中,卻難享園中之樂。原來那種喜愛、尊重、親切和信任的感情已經從我們和朗布西耶兄妹之間徹底消失了,他們再也不是可以看穿我們靈魂的神了!就算我們犯了錯也不再感到愧疚,隻不過更怕被人知道罷了。我們學會了遮掩、頂嘴、撒謊。我們那個年紀能夠做出來的壞事,使我們的單純受到侵蝕,遊戲變得醜陋。鄉間生活不再讓人感到安寧和愜意,似乎變得荒蕪陰暗,像是罩著一塊黑布,再也尋覓不到原來的美感。我們也不去小花園護理花草了,我們沒興致去翻土,看到種子發芽也不再驚喜。那些生活再也不能給我們帶來喜悅,而別人也開始不喜歡我們了。後來舅舅把我們接了回去,就這樣,我們離開了朗布西耶兄妹,反正彼此都反感,所以也沒什麼離別感傷。

離開鄉下之後近三十年的時間裏,每當我回憶起在那裏的生活,心情都不太痛快。但當我漸漸走向衰老之時,那些回憶卻反而在其他記憶都逐漸被淡忘的情況下,再次清晰地呈現在我的腦海裏,而且顯得那麼深刻和妙不可言。我像是要努力抓住即將流逝的生命,想從頭再來一次似的。就算是一件小事忽然從記憶中跳出來,也能讓我高興好久,就因為這件事是在那個時間段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人物都一點點地回到了我的記憶裏:仆人們在屋裏各自忙著手裏的活計;一隻燕子越窗而入;我看書時,一隻蒼蠅停在了我的手背上;我和表兄臥室的格局也都如在眼前。此外,我還記得朗布西耶先生書房的格局:他的書房在我們臥室的右手邊,牆上有一張繪有曆代教皇形象的版畫,還有一個晴雨表以及一個大掛曆。房間後麵有一座地勢很高的花園,裏麵全是覆盆子樹,枝葉茂盛,樹蔭把窗戶都遮住了,甚至有的樹枝都伸進屋裏來了。我知道大家不想聽我叨咕這些沒意義的事,但是我必須得說出來,這些事每一件都能讓我一想起來就歡喜雀躍,我真想一件不落地講給大家聽!其中有五六件事最值得一說,那好吧,去掉五件,隻說一件行了吧?不過我得把這件事盡量說得細致一些,好讓我從中獲得更多的快樂。

如果我隻是為了博你們一樂,我一定會講一下朗布西耶小姐屁股走光的故事:有一次,她不小心在草地邊上摔倒了,撒丁王正好從那裏路過,看到了她的屁股。但是跟胡桃樹有關的那件事更有意思,因為這事是我親自參與的;而在朗布西耶小姐摔跤的故事中我隻是個旁觀者。雖然屁股這件事確實很好玩,但當時在我眼裏她比我母親還要親,所以那件事隻會叫我感到驚慌不安而不是好笑。

大家應該著急了吧?關於土台上那棵胡桃樹的故事堪稱是一段悲壯的曆史,我這就講給大家聽,但在聽完之後請盡量不要激動!

在朗布西耶先生家院門外的左手邊有一座高高的土台,下午時,大家常去那上麵坐著閑聊,但附近卻沒有遮擋,毫無陰涼。於是朗布西耶先生便叫人在上麵種了棵胡桃樹,好遮擋陽光。當時還舉行了隆重的種樹儀式,而我和表兄則成為了它的“教父”。大家往樹坑裏填土時,我們各用一隻手把著樹,歡聲高唱。為方便澆水,人家還以樹根為中心在外圍砌了個水池子。每天別人澆水時,我和表兄就在一旁看著,心裏別提多高興了。我們都覺得,就算是在敵人堡壘上插上勝利的旗幟也不如在這土台上種棵胡桃樹來得偉大,所以我們決定獨占這種榮耀與快樂,不讓別人參與。

想到就做,我們興衝衝地砍了一段柳條,也種在土台上麵,跟胡桃樹隔了十來步遠吧;我們還在柳樹根旁邊砌了個水池,以便澆水。但問題來了,我們根本沒有水!水源離得太遠了,大人們還不許我們去。可小柳樹沒有水就活不成啊!那陣子,我跟表兄絞盡腦汁想了很多高招給樹澆水。很快,柳樹發芽了,長葉子了!我倆興奮得頻頻去量樹的高度、枝葉的長度,急切地盼望這棵才三尺來高的小樹能快點成長,為我們遮光蔽日,提供陰涼。

這小柳樹抓住了我們的心,使我倆做什麼都心不在焉,根本念不進去書,幾乎就要走火入魔了。大人們還以為我倆跟誰慪氣呢,便把我們管得更嚴了。可後來還是沒有水了,眼看樹苗就要枯死,我倆急得像是心裏著了火一樣。不過情急生智,我們很快便想到了一個給小樹澆水的門道:挖溝!我們想到可以暗中挖條水溝,把胡桃樹那邊的水引一部分到小柳樹這邊來。時間緊迫,我們立刻開工,可第一次嚐試卻失敗了,因為那個溝挖得太糟糕了,斜坡角度不佳,水根本流不過來;泥土還塌了下來,溝的入口又全是髒東西,把小溝給完完全全堵死了!但我倆還不死心,“有誌者事竟成”【13】,於是我倆又加深了水溝和柳樹下的水池,這樣可以讓水流更通暢。我們找來個木箱,拆了箱底的木板,劈成窄條,將一部分木條緊挨著墊在溝底,其餘的則斜起來立在兩邊,這樣便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通道。我倆又將一排彼此間留有空隙的小木棍插在入口,跟排水孔的原理一樣,既能將雜物擋住,又能放水通過。我們十分小心地用土把這條水道蓋住,再踏平土麵。隨後我們就盼著澆水,卻又有點害怕緊張,心情極為複雜,那感覺像是等了幾個世紀。終於,偉大的時刻來臨了,朗布西耶先生過來澆水了!我倆在他澆水時一直站在他後麵擋著小柳樹。非常幸運,他一直是背對著柳樹澆水的,並沒轉過來。

第一桶水剛澆下去,小柳樹這邊的池子裏便出現了水,一見之下,我們不禁興奮得又跳又叫。這可壞了,這讓朗布西耶先生注意到了我們。本來他剛才就一直在尋思,為什麼今天的土質吸水能力會這麼強,結果過來一看,才發現水其實是流向兩處的,不由得發出驚叫。他稍一查看就發現了秘密,立刻叫人給他取來一把大鎬,朝地上一揮,幾塊木板便跳了出來,於是失聲叫道:“居然有條下水道!”他問也不問我們,就不住地揮動著鎬頭鏟向水道,整個過程中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喃喃地嘟囔道:“居然偷水!居然偷水!”不出片刻,水道全毀了,也在我們心裏留下了一道道傷口。

大家一定覺得我們兩個小建築師接下來會挨打吧?事實並非如此,這事就這麼結束了。朗布西耶先生一點也沒責怪我們,也沒對我們甩臉子,他後來根本就沒再提及此事。甚至我們過不多時便聽見他和妹妹在大聲地說笑。更為奇怪的是,我倆隻是一開始有些擔驚受怕,但是很快就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於是,我們另選地方又種了一棵柳樹。每當回想起這個悲劇性事件,我們就會同時叫道:“下水道!下水道!”我以前總以為自己就是阿裏斯提德或者布魯圖斯那樣的大人物,常自命不凡,而種柳樹事件就是我虛榮心的第一次體現。我覺得親手種一棵小樹去跟大樹比賽,本身就是一件極有成就感的事。看來愷撒30歲時對事物的看法都沒有我10歲時高明【14】。

胡桃樹和水道事件始終異常清晰地印在我腦海裏,時常湧現出來。所以在我1754年去日內瓦時,我最企盼的就是去波寨尋找我童年時期的記憶,尤其想再看看那棵已經30多歲的胡桃樹。隻是當時事務繁忙,行事不隨己意,一直沒機會實現這個計劃。我想,我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但願望之光並沒有暗淡,隻要我有機會能再次回到夢中故土,且那棵胡桃樹還在等著我,我必定會用我的熱淚去滋養它、澆灌它。

我們跟舅舅回到了日內瓦,在以後的兩三年裏我一直住在他家,等著別人來安排我的前途。舅舅希望我表兄成為一個工程師,教了他一些製圖的知識,也教了歐氏幾何學。我跟著表兄一起學,並對這兩個學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製圖。可大家卻覺得我適合當個鍾表師傅,或者律師、牧師什麼的。我當時覺得向人傳道比較有趣,所以我很想成為一個牧師。但我母親每年因遺產而得的錢本就不多,再被我和我哥一分,那點錢就不足以供我往下念書了。再說我歲數不大,也不急著找工作,所以我便繼續在舅舅家暫住,荒費大好時光,同時家裏還得給舅舅掏一筆不小的費用,盡管錢數比較恰當合理。

我舅舅跟我父親一樣,也愛玩愛鬧,他們兩個都缺少一種自律性,也不怎麼關心孩子們。舅媽則是個虔誠的女人,多少有點虔信派教徒的做派,她對唱聖詩的關注度要遠勝於對我們教育的關注度。不過雖然他們對我們如此地放任,我們卻從不自我放縱。我們兩人互伴互助,從不向旁人求助,而且我們一點也沒有因為無人管束而遊手好閑,因為我們從來不跟那些同齡的壞孩子們在一起瞎混。其實,因為我們終生都沒有放縱過,所以散漫這個詞無從談起。我們總是有幸被各種非常好玩的遊戲牢牢地控製在家裏,連門都不想出。我們親手製作鳥籠、短笛、毽球、小鼓,或是搭小木房,造小水槍和彈弓等小玩意兒。我們也效仿慈祥的外祖父去做鍾表,有時還把他的工具弄壞。而我們最大的樂趣,則是在紙上塗鴉,畫草稿,著墨,添彩,浪費顏料。那時,有一個意大利跑江湖的藝人岡巴-科爾塔來日內瓦表演,可演得不怎麼樣,我們看一次就夠了。但我們卻因為看了他的木偶表演而一時興起,自己動手做起木偶來,還以他的木偶滑稽戲為模板給我們的木偶編故事。慈祥的長輩們都過來認真地看我們表演,雖然我們因為沒有變音哨笛而隻能捏著嗓子學小醜說話時的搞怪聲音。然而有一次,因為舅舅當著全家人的麵兒朗讀了一篇他寫的講道詞,便令我們把興趣從演小醜劇方麵轉移到寫講道詞上麵了。我知道這些小事沒什麼意思,但卻說明兒童的早期教育得有多麼良好的指導,才能令我們這種小小年紀又缺乏管束的小孩不會去放縱自己啊!我們從沒想過跟別的小孩交朋友,甚至都不重視這樣的機會。我們常在散步時看到嬉鬧玩耍的孩子們,卻毫無羨慕之心,也不想跟他們一起玩。我們隻要和對方在一起就夠了,玩什麼都開開心心的。

因為我倆總是同出同入,便惹來了孩子們的注意。尤其是表兄,他長得高,我卻較矮,這種對比反差的確非常可笑。他身材高瘦,臉蛋皺得像個幹蘋果,神情怯懦,腳步虛軟,孩子們總是笑話他。

他們叫他“笨驢”,那是當地的土話。我們隻要一出來,“笨驢,笨驢”的叫聲就會衝進耳鼓。我表兄不太在乎別人嘲笑他,我卻氣得和對方大打出手。不過那些小痞子等的就是這個,打架的結果自然是我被揍了。表兄也過來拚命幫我打架,但他虛弱無力,常被人一拳便放倒在地。我一看幾乎要氣瘋了。不過,雖然他們打我打得挺重,但表兄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所以事情反倒是被我弄糟的。時間長了,我們便隻敢在他們上課時才出來,我們很怕被這些小痞子們謾罵、追打。

我現在可是個見義勇為的俠士了。為了顯得像模像樣,我得有個情人才行。說實話,我還真有過兩個情人。那時我父親住在沃州的一個小城市——尼翁,我經常去看他。我父親在那兒有不少朋友,我也因此沾光。我在那兒沒待多久,但所有人都因我父親的麵子而對我很好。有一位沃爾鬆太太尤其喜歡我,更甚者,我還被她女兒當成了情人。一個22歲的姑娘讓一個11歲的小男孩當她的情人,誰都明白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這些心機頗深的姑娘們其實是想把小洋娃娃擺在大洋娃娃前麵好擋住他們。表麵上看來是對我有情,其實是想勾引那些大男孩。我卻覺得我倆很配,所以我非常認真。我在她身上投放了我所有的心思,或者更嚴格地說,是腦筋。因為我雖然愛她到了極點,我的瘋狂也讓我做了很多令人捧腹的鬧劇,但我對她的愛意,其實隻是停留在想象中而已。

愛情有兩種類型,都很真實、強烈,但這兩種愛情卻風格迥異,也不同於那種親密的友情。我的人生被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愛情所平分,甚至有一段時間我同時品嚐了這兩種愛情的味道。比如在我和德·沃爾鬆小姐相處的那個階段,我公開跟她來往,看不得別的男人靠近她;而我同時卻又和戈東小姐進行過幾次短暫但親熱的約會,她在約會時就如老師對學生般待我。這就是我那兩種愛情的全部內容,盡管沒什麼了不起,但對我而言就是全部,讓我感覺無比的幸福,而且還讓我從中體會到了和情人暗中約會的快樂,盡管這隻不過是小孩子的心思。但當我察覺出德·沃爾鬆小姐隻是拿我當擋箭牌去掩蓋她那些風流韻事時,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過很可惜,因為戈東小姐嘴鬆,我們的事還是被沃爾鬆小姐知道了。之後,我和戈東小姐就被大人們分開了。過了幾天,我回日內瓦時經過古當斯大街,還聽見幾個小姑娘衝著我陰陽怪氣地喊:“戈東跟盧梭分手了。”

戈東小姐可不簡單。人雖然不是很漂亮,但臉蛋卻讓人一見就忘不了。我這個老混蛋直到現在想起她來還不免有些心動。她的姿容、體態,尤其是那雙眼睛,都顯得和她的年紀不符。她那嚴肅又高傲的小模樣倒挺適合在我麵前扮演老師角色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有這種感覺。但最讓我想不通的,卻是她行事潑辣卻又收斂矜持的樣子。她對我想怎樣便怎樣,她自己卻顯得處處不可侵犯。她根本就是把我當成小孩兒來看待!而之所以她會這樣,或者因為她的內心已經很成熟了,或者正相反,她仍舊是個孩子,她認為我們之間的私會不過是過家家罷了,卻不知這種想法是頗有風險的。

我對這兩個姑娘都用盡真心,而且跟其中之一相處時心裏肯定不會裝著另外那個。而這兩個女孩帶給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可以跟德·沃爾鬆小姐廝守一生,但我和她相處時卻甚為平靜,沒有激情,我愛她,尤其是大家聚在一起時,不管是嬉鬧玩笑,還是爭風吃醋,都能令我如沐春風,甚有滋味。每當我看到她因隻鍾情於我而故意冷落那些比我大的男人時,心中便充滿了得意之情和滿足感。雖然她也常把我弄得寢食難安,但我卻覺得苦中有樂。別人的讚許、鼓舞和笑語,都令我心中得意,神氣十足。我性情溫和,言語機智,在眾人麵前,我愛她如狂;可獨處時,我卻手足無措,情緒淡漠,甚至頗為反感。但我對她關愛有加,她得病時我便很痛苦,寧可替她難受。因為在這方麵我有親身經曆和體會,我對疾病帶給人的痛苦感受甚深,也知道健康帶給人的快樂有多麼寶貴。我和她片刻難離,一分開便思念如狂。但和她相處時,她的愛撫帶給我的隻是心靈的甜蜜而非肉體方麵的。我和她相處時非常舒心,我隻想得到她所給予的東西,別無他求。但我卻不能忍受她像對我一樣對待別人!我對她的愛如同姐弟之情,但忌妒卻像一個情人的心態。

而戈東小姐卻常讓我妒火中燒,隻要我發現她對別的男人像對我一樣好,我便醋海生波,狂躁不安,就像是精神病或者老虎;因為我得靠下跪才能得到她對我的一點點好。當我和德·沃爾鬆小姐相處時,心中隻有歡喜沒有激情;但是麵對戈東小姐時,我卻會立刻拜倒在她裙下,聽之任之,無法自控。我和沃爾鬆小姐在一起時,關係親密但守禮;而跟戈東小姐相處時則完全不同,就算是我們很熟絡了,我心裏仍然不安難寧。我感覺我和戈東小姐若是相處久了,我劇烈無製的心跳準會讓我喪命。我不想失去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愛,我對德·沃爾鬆小姐是關心得無微不至,而對戈東小姐則是言聽計從。就算搬座金山來給我,我也不惹德·沃爾鬆小姐生氣;而我卻會為戈東小姐上刀山下油鍋。

我和戈東小姐的私密約會並不算很久,這於我二人而言都是非常值得慶幸的。我跟德·沃爾鬆小姐的關係雖然不用遮遮掩掩,不存在怕被人發現的風險,但一段時間之後,卻仍以悲劇收場。這種事的結局永遠是浪漫之中夾雜著令人傷感的歎息。我跟德·沃爾鬆小姐的愛情平淡但令人懷念。我們每次分開都淚眼凝噎,而且分手後我都離愁重鎖,孤寂難耐。我的嘴邊和腦海裏全都是她。我感到了切膚的痛苦和傷感。不過我心裏清楚,我的眼淚並不是隻為她本人而流,很大程度上是在懷念和她在一起時的歡樂時光,隻是我對這一點置之不理罷了。我們彼此寫了一陣詞句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心碎的情書,用以排遣愁緒。最後還是我贏了,因為她難耐相思之情,終於跑來日內瓦找我。我立刻蒙了,在她留下來的兩天裏,我如在夢境。最後她要回去時,我真想隨後便投河一死了之。我痛哭失聲,聲音震動天宇。一星期後,她寄給我一些糖果和幾副手套,如果我不知道她那時已經結婚,上次來我這裏隻不過是為了采買嫁妝,那我必然認為這是在向我示愛。不用說也知道我當時是何等憤怒。帶著滿腔怒火我賭咒發願,永世不見這個負心人。在我心目中這可能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但她卻什麼事都沒有。二十年後的一天,我和父親在湖上劃船,不遠處有一條小船慢慢駛近,船裏有幾個女人,其中一個有些眼熟,便問父親那是誰。父親笑了,說道:“怎麼?不記得了嗎?那不是沃爾鬆小姐嗎?你的老情人啊!不過人家現在是克裏斯丹夫人了。”聽到這個幾乎要在記憶中消失的名字,我不禁一顫,馬上命令船夫掉頭。雖然我可以趁這個難得的機會報複她一下,但我感覺沒必要去跟一個40歲的中年女人計較二十年前的事,更何況我當年還發誓不再見她。

在我尚不知未來該如何設計、規劃和發展之前,我少年時期的美好時光就在這些毫無價值的事情中浪費掉了。大人們考慮到我的性格、脾氣等方麵,又經過反複地思量,最終給我選擇了一份我極不滿意的職業。他們竟然讓我跟本地法院書記官馬塞隆學習如何做一個“承攬訴訟人”。雖然舅舅說這份職業很有前途,但我卻非常反感“承攬訴訟人”這個稱謂。我的品格如此高尚,怎麼能用無恥的手段求財呢?而天天做這種乏味無趣的工作又實在叫人無法忍受,總是忙個不停,還得任人指使,如同做奴隸,這些情況都叫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我總是皺著眉頭走進事務所,心情越來越差。而馬塞隆先生又對我很不滿意,特別輕視我。他總訓斥我,說我不但偷懶,還笨得要命。他天天嘮叨:“你舅舅非說你什麼都會,其實你一無是處!他說你特別能幹,可在我眼裏你就是一頭驢!”最後,我因為“愚蠢”和“沒用”,很丟臉地被人家趕走了。用他手下那些辦事員的話來說,我頂多就是個給鍾表匠打雜的材料。

既然人們都認為我資質不佳,那我就隻能當個小學徒了。但大人們讓我去投奔的卻隻是一個零件鏤刻師傅而並非鍾表匠。因為我的傲氣已經被書記官的鄙視打壓到了低穀,所以我對新師傅言聽計從,每天任勞任怨。我的鏤刻師傅是杜康曼先生,他年輕又暴躁,我兒童時代性格上所有的棱角很快就全被他磨平了。他蹂躪了我那溫和多情、單純活躍的個性,使我在外在和內在兩方麵都成為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學徒。我所學的拉丁文、文學和曆史,都被扔到九霄雲外去了,我甚至連羅馬人都給忘了。我跟父親再次見麵的時候,他甚至認不出我是他的孩子了。在那些女人們的眼中,我也不再是那個多情風流的讓-雅克了。我想,就算是朗布西耶兄妹恐怕也認不出他們當年的那個學生了,所以我也羞於和他們見麵,此後我們便當真一直未再相見。我當年那些頗有水準的遊戲和娛樂活動也被低俗的東西所取代了,甚至在記憶裏都難以再找到它們的蹤影了。雖然我受到過良好的教育,但我可能生來就易於學壞,因為我總是能快速且輕易地墮落到無以複加的程度。而就算是特別早熟的愷撒,也從未如此快速地轉變成拉裏東啊【15】!

我對這門手藝本身並不反感,我很喜歡畫圖樣和雕刻,而且鏤刻技術在鍾表製造業的各種分支當中相對簡單一些,所以我盼望著日後能有些成就。如果不是因為師傅的暴躁和粗魯,以及壓在我身上的條條框框,引發了我的反感情緒的話,我想我可能已經實現這個目標了。我曾在工作時間私下裏做了一些跟工作內容沒有本質區別,但卻非常契合我那不受約束的性格的小玩意兒。我刻了幾個騎士勳章,然後分給大家戴著玩。但不小心被師傅發現了,他認為我是在做違禁的事,便把我打了一頓,還硬說我是在琢磨怎麼造假幣,因為騎士勳章上麵刻著國徽。其實我哪知道什麼是假幣啊,我連真幣都不怎麼認識。我對三蘇輔幣【16】的鑄造方法遠沒有對羅馬阿斯幣【17】的清楚。

我終於因師傅的暴躁和霸道而對於原本喜歡的工作感到痛苦不堪,並由此養成了一些諸如說謊、偷懶、偷盜等我自己向來厭惡的惡習。每當回憶起這段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我便深刻地感受到在父母身邊受寵愛和被人指使奴役之間的巨大差別。我天生害羞膽小,但就算我有無數的缺點,也絕不會下賤到恬不知恥的程度。我所擁有的自由度,以前也不過是一點點地減小罷了,可現在卻一下子消失殆盡了。我和父親在一起時毫無顧忌,敢說敢言;在朗布西耶先生家裏也不受拘束,自由快樂;在舅舅家裏我開始言行謹慎,小心行事;可到了師傅這兒,我竟然變得畏首畏尾,懦弱無膽了。我從此自甘墮落。我習慣於原來跟大人們在一起時無拘無束的生活狀態:我可以隨便參加所有娛樂,每道菜都會給我留一份,我心直口快,想說就說。而在師傅那兒我變成什麼樣子了呢?我不敢隨便說話,飯都沒吃飽就得出去,每天累得要死,卻隻能看著別人玩樂;師傅他們的逍遙自在,更讓我感到被奴役得無法呼吸;就連大家討論我最了解的事情時,我都不敢跟人辯論。一句話,在師傅家裏,我目之所見皆心之所羨!就因為我的一切都被奪走了!輕鬆的生活和快樂的心情,都與我永別了。就連那些以往我犯錯時,用來躲避懲罰的透著小聰明的話,也沒法說出口了,但有個事讓我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一天晚上,因為我犯了個錯誤,父親便罰我不許吃晚飯便去睡覺。可我餓得難受,便從廚房拿了一小片麵包,沒想到出去時卻見到大家圍在爐灶邊,正在用叉子叉著一大塊肉放在火上烤,香氣四溢,直衝進我鼻孔。我隻好向大家道晚安,之後我便把目光投向那塊肉,因為它的顏色和香氣是如此地誘人!我不自禁地也向肉鞠了一躬,故意悲傷地說道:“晚安!烤肉!”這隨口說出的一句充滿童真的話非常有意思,最終大家還是叫我跟他們一起吃晚飯了。如果我在師傅家裏也這麼說,或許效果也很好;但在他家,我卻從未想到過這種充滿童趣的話,就算想到了,我也不敢宣之於口。

於是,我漸漸開始變得貪心、遮掩、騙人、說謊,最後我竟連偷東西都學會了,我以前可從未動過這種心思!這種惡念一旦產生就再難改變,如果無力控製心中的貪念,必然在罪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就是那些奴仆和學徒們為什麼會去偷盜和欺騙的原因。而如果這些“下等人”是在一種平等、快樂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願望又常能得以滿足的話,那麼,隨著他們的成長,這些惡習多半會逐漸消失的。可惜,我那時並沒有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也就無法借助環境的幫助改掉身上的惡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