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現得也不是很鎮定從容,好像比我還有些緊張害羞。她看我出現在她麵前,心裏也很不安,見我受她指引坐在那裏之後,便開始顯得慌張局促。她開始意識到剛才那個未經思考就冒冒失失做出來的手勢有些不妥。她既不招呼我,也沒趕我走,隻是一直盯著手裏的繡花,努力裝作好像沒看見我在她身旁的樣子。我再笨也知道她不但跟我一樣尷尬,說不定內心的渴望也和我一樣,隻是同時也感到萬分羞澀罷了,但她的情形並沒讓我鼓足勇氣繼續做點什麼。她比我年長五六歲,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比我更加主動。我以為她既然沒做些什麼來給我壯膽,那就說明她不想我有過分的舉動。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我的猜想沒錯。況且以她的頭腦,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像我這種毛頭小子,對於偷情這種事,除了需要勇氣,還得有人來引導才行。
如果不是有人突然出現,我真不清楚這個令人焦慮又沉默無言的局麵該怎樣收尾,也不確定我倆會在這種滑稽而甜蜜的氣氛下僵持多長時間。就在我的欲望上升到峰頂之時,我忽然聽到了隔壁廚房開門的聲音。於是巴西爾太太變得十分慌張,胡亂比畫著手勢,顫聲對我說:“趕緊起來,羅西納來了!”我一躍而起,同時將她伸向我的一隻手抓住,猛力地親了兩下。而親第二下時,我發覺她的纖纖玉手竟微微碰了碰我的嘴唇。我從未經曆過如此美好的瞬間,可惜這樣的機會沒再出現過,所以這段萌芽中的愛情也就戛然而止了。
但正因如此,可愛的巴西爾太太才讓我癡迷不已。我後來對社會和女人的認識日漸加深,隨著了解的深入,她在我內心的形象也越來越完美。她如果經驗稍豐,必定會采用別的方式來鼓舞一個小夥子。雖說她內心軟弱,但卻單純質樸,她會不知不覺地被誘惑她的那種意識所牽引。從諸多跡象來看,這是她頭一次春心蕩漾,所以有些羞澀。而我要想消除她的羞澀之情,隻怕比消除我自己的還要困難得多。但這一點我做不到,不過卻在她身上嚐到了妙不可言的甜美滋味,盡管我連她的衣服邊都沒能碰一下。但我認為,隻有你深愛著的好女人所給予你的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隻要能在她身邊,她做的一切都是對我的寵愛!手指輕輕一指,手背在我嘴唇上輕輕一按,都是她給我的寵愛!而這些小小的舉動直到現在想起來還能讓我意亂情迷。
之後的兩天裏,我一直也沒找到能和她獨處的機會。她似乎並不想創造這種機會。她的態度倒並沒有冷淡,隻是比平時更穩重了。我覺得她是在回避我的目光,怕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而那個討厭的夥計此時則更加叫人憎惡,他甚至陰陽怪氣地說靠著女人會讓我平步青雲。我沒想到我一時的疏忽大意竟會走漏了風聲,不禁擔心後怕。我和女店主之間兩心互知的那點曖昧小事,本不必遮掩;但現在為防止事情泄露,我便想在上麵罩上一層神秘感。這讓我在尋找和巴西爾太太互相曖昧的機會時變得異常小心,因為我不想出什麼紕漏,所以就導致一次機會也找不到。
我還有一種至今仍糾纏著我的情愛方麵的怪癖,這種怪癖疊加在我懦弱的天性上,就讓那個夥計的預言遭到了否定。那即是,當我愛得太誠摯深沉時,反倒使愛情不容易向前發展了。世上從未有過像我這種既熱烈又如此純潔、高尚的愛情!我願意為實現我愛人的幸福而一次次地犧牲我的幸福。她寶貴的名聲更勝於我的性命。我寧可放棄所有的快樂,也要保證她內心短暫的安寧。因此,我行動時就十分仔細、十分隱匿、十分慎重,最終導致沒有任何結果。我在女人麵前頻繁失敗,就因為我的愛太深厚了。
現在回頭說說那個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這家夥雖然愈發地討人嫌,但奇怪的是,他似乎比以前更殷勤了。巴西爾太太從看重我的第一天起,就在設法想讓我成為店裏最重要的夥計。因為我學過算術,她當時便跟那個家夥商量,想讓他來教我如何管賬。但那個夥計死活不同意,可能是怕我頂了他的位置。所以我的工作除了鏤刻,便隻是抄幾份單據,謄寫幾個賬本,以及把一些意大利文的商業信件翻譯成法文。但沒想到那個夥計突然間又想起教我管賬那件事來了,他這回說可以教我記那種複式賬簿,等巴西爾先生回來時,我就可以掌握一套為他工作的本事了。我說不清他語調和神情裏透出來的那種虛假、狡詐和嘲諷,反正我信不過他。但是巴西爾太太搶在我張嘴之前,就冷冷地回複說我很感激他的好意和幫助,但她是想給我發揮才智的機會,有更大的發展,還說像我這種有才華的人如果這輩子隻是當個夥計不免十分可惜。
她曾多次提及想給我引薦一位能幫助我的貴人。她這個想法的確很明智,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我順勢離開她。我們沉默無語且彼此心照不宣的這種情況發生在星期四。星期天她在家設宴請客,有一位麵容慈祥的多明我會的教士是最重要的客人,她便將我介紹給他。這位教士十分親切,祝賀我改教,還詳細地問了我的經曆,我也因此得知巴西爾太太已經把我的來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隨後,他用手背輕輕拍了拍我的臉蛋,告誡我說做人要仁義善良,敢做敢為。他還讓我有機會去找他,以便好好交談一番。從眾人對他尊敬的程度來看,他一定是個有身份的人。再從他用慈父般的語氣跟巴西爾太太說話時的情形來看,他應該是她的懺悔師。而他表現出來的與其身份地位非常契合的親切態度中,還含有對巴西爾太太的尊重和佩服。當時我對這一點沒什麼認識,不如現在感受得深刻。如果當時我能領悟這一點的話,我一定會極為感動。因為這個連她的懺悔師都對她頗為尊重的年輕女人,竟然都對我動了心!
由於人多桌小,便給我和那個夥計另加了一張小桌子,我便幸運地跟那個夥計對麵而坐。但給我們端上來的菜肴卻多得很,看起來,這些菜可不是看在那個夥計的分上才端來的。宴會非常順利,大家吃得都很開心,女人們都開朗活躍,談笑風生;男人們則紳士有禮,大獻殷勤,巴西爾夫人宴客禮賓的風度雅致迷人。哪知剛進行一半,便聽見有一輛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片刻之後一個男人走了下來,這人正是家裏的男主人巴西爾先生。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著他進屋時的那副模樣:當時他身穿一件大紅色上衣,衣服上用的竟是金質紐扣,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就對紅色產生了一種極度反感的心理。巴西爾先生高大英俊,氣度非凡,但卻有些盛氣淩人,看意思像是要把大夥都給鎮住似的,盡管前來的都是他的朋友。巴西爾夫人激動地撲過去,一把就摟住了他的脖子,親熱得不得了,但他卻頗為冷淡。他跟大夥都打了聲招呼,便拿起仆人送過來的餐具大口吃了起來。有人問起他這次外出的經曆,他卻把頭轉向我這邊掃了幾眼,非常不客氣地問小桌子那邊的小毛孩是誰。巴西爾夫人便不加隱瞞地說了。他又問我是不是住下來了,巴西爾夫人說沒有住下。哪知這個粗魯的男人竟然大聲說:“幹什麼不住啊?這小子白天都能住在我家,那晚上自然也可以住下來啊!”氣氛有些尷尬,多明我會的那位教士便開口說話了。他先把巴西爾太太認真地讚揚一番,隨後也誇了我幾句。最後他表態說,巴西爾先生不但不該怪罪他太太那仁善助人之心,還應該向她學習才是,因為巴西爾夫人的行為沒半點不合規矩。巴西爾先生聞言怒氣衝衝,予以反駁,但礙於教士的情麵,最終還是壓住了火氣。不過,通過這些信息,我已經能判斷出他一定掌握了我的一些情況,而且這肯定是那個壞夥計從中做了手腳,定是他暗中進言,說了我的壞話。
宴會剛一結束,那壞夥計就在巴西爾先生的指使下,趾高氣揚地來到我麵前,叫我快點滾蛋,不許再回來。他還對我極盡挖苦貶損之能事,好像這麼做挺光榮偉大似的。我默然無語地走出了他的家門,心裏暗自難過。我倒並非因為要跟可愛的巴西爾夫人分開而傷心,而是因為想到她必定會受到她那不可理喻的丈夫的粗暴對待。他不希望妻子紅杏出牆,有損家風當然沒錯。但巴西爾夫人忠貞賢淑,且出身正經,隻是有些風情萬種罷了。所以我認為巴西爾先生錯了,他的做法必將給他招致不幸。
我人生中第一次豔遇就這樣走向了終場。我曾幾次三番有意在那條街附近打轉,想再看看那個叫我思念的女人,但都沒有結果。我沒看見她,倒看見巴西爾先生和那個夥計了。那夥計一見我便抄起一把大木尺對我比畫,那模樣肯定不是在向我問好,而是在嚇唬我。既然對方防範如此嚴密,我也就放棄了,從此頓足止步,一直離那條街遠遠的。我也打算過去看看多明我會的那位教士,可我卻不知道他叫什麼。我在修道院的附近亂逛,盼著可以和他偶遇,但也沒有結果。後來我又經曆了很多事,便把這段相思之情暫時放到了一邊,很快便徹底把她忘了。我回到了從前,又成為一個質樸、天真、單純的人,在女人方麵,我也心如止水,不再動情。
但巴西爾夫人送給我一些小禮物,總算填充了一下我的小包裹,雖然禮物不多,但充分地體現了她的細膩。她是想讓我衣帽整潔而不是隻為好看;她盼著我不再吃苦,而並不想讓我顯擺什麼。從日內瓦來的時候我帶了幾件外衣,衣服挺好,目前還能穿。她給我的隻有一頂帽子,還有幾件替換的內衣。我很想要一副套袖,但她卻不給我,她覺得我幹幹淨淨的就可以了。說實話,如果能跟她在一起,我可以天天保持整潔幹淨,根本不用多說。
這事過去幾天之後,租給我房子的女房東說能幫我找個活計,說有個貴婦想見我一麵。我一聽就覺得這一次又會是個奇遇,因為我心裏總想著這種事。但這次的事卻算不上是走運。一個仆人領我去了那位貴婦家裏,把我介紹給她主人。那貴婦盤問了我幾句,上下打量我一番,覺得我還算討人喜歡,就把我留下給她當仆人,卻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受寵的心腹親隨。我也得穿仆人的衣服,不過和其他仆人的衣服有些不同——我的衣服上沒有裝飾。這樣一來,那衣服就跟老百姓的衣服沒什麼區別。我之前還幻想著能有一番奇遇,這下徹底泄氣了。
這位貴婦便是維爾塞裏斯伯爵夫人,她無兒無女,一人寡居。她死去的丈夫是彼埃蒙人,她也一樣。但我起初卻覺得她應該是薩瓦人,因為她的法語非常純正。在我心目中,彼埃蒙人可說不出如此純正的法語。她徐娘半老,氣度高貴,才華橫溢,對法國文學既熱愛又精通。她用法文寫了很多文章和詩詞。尤其她寫的信件,跟塞維涅夫人【18】的風格筆法非常接近,甚至有幾封信寫得能以假亂真。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將她口授的內容記錄成文字。我其實倒挺喜歡這種活計的。而她之所以不親筆寫東西,是因為患有乳腺腫瘤,痛苦得拿不起筆。
維爾塞裏斯夫人不止是有才情,還很寬容、堅強。她病情加重的那陣子,我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她強忍痛楚的情形我都看在眼裏,我未見她有些許的軟弱,也從未見她抵抗病痛時有失從容,她一直保持著貴婦應有的儀表和姿態。她如此堅強倒並非因為對哲學有深刻的認識,因為那時候哲學還不為大眾所知,她對哲學的意義和內涵並不了解。她極端的個性堅強得近乎冷漠,情感有如古井不波。不管於己於人都是這樣。所以說,她雖然也對可憐人行些善舉,但我想並非出於同情心和憐憫之心,而隻是為了行善而行善。我服侍了她三個月,對這一點感受頗深。我原本以為,她會憐愛一個經常出現在身邊又有前途的年輕人,從而在臨終前給這個年輕人提供些必要的幫助,但我最終卻一無所獲。或許是她覺得我還不夠資格,或許是因為有些人隻顧自己的利益而天天糾纏她,使她無暇顧及我。
不過我還有些印象,她確實曾經對我有些好奇,想了解我的過去,也會問我些事情。她喜歡看我寫給德·瓦朗夫人的信,也喜歡聽我說說情感經曆。但她的這種交流方式顯然有問題,因為她隻想聽我說,卻不吐露自己的心事。我倒是願意向別人傾訴心情,隻要對方願意聽。但她卻隻是語氣平淡地問我一些無趣的問題,對我的回答卻不加褒貶,這就讓我覺得她隻是隨口問問,並非出於對我的關心。如果我不確定對方對我的話作何感想,就會不安害怕,於是就不想多說了,就怕失口說出不利於己的內容。以一種枯燥不含感情的語氣問別人問題,這毛病可能是有才華的女人們的共性。她覺得不顯露自己的內心,就可以深入了解對方的想法,卻不知這反倒會讓對方喪失傾訴的勇氣。因為一個男人麵對這種問話方式時會立刻警惕起來,他會認為對麵的女人隻是想套自己的話而已,而不是出於關心和真情。此時,男人會選擇撒謊、沉默,甚至是裝傻,也不願為女人的好奇心所戲耍、玩弄。要想了解別人的內心就得先吐露自己的真情,否則必定沒有好結果。
我從維爾塞裏斯夫人那裏沒聽到過一句溫和、憐愛和關切的話。她總是一臉淡漠地問我些什麼,我便也敷衍回答。我的話短少簡單,以致她因為覺得無趣乏味而感到膩煩不耐。此後,她也就不再問我什麼了,隻在囑咐我辦好她要我做的工作時才跟我說上兩句。她不以我的為人看待我,而隻是以我如何完成她交代下來的任務看待我。因為在她眼裏我不過是個手下人,所以我也沒法在她麵前表現出我的另一麵。
我認為在我這一生中,某些人為了一己私欲而使用的狡詐手腕對我所產生的危害,就是始於此時。這使我對滋生這種私心的虛偽情態產生了本能的憎惡。維爾塞裏斯夫人無兒無女,隻有侄子德·拉·洛克伯爵才能繼承她的財產。洛克伯爵一直奉承迎合她,想盡辦法博她歡心。而她家裏那些傭仆看到她死期將至,也全都惦記著從她身上撈取利益,所以總是在她身邊打轉,她也就無暇顧及我了。她的管家羅朗茨先生很有心機。他老婆心機更深,這女人非常擅長討女主人的歡心,使得她更像是女主人的朋友而不是花錢雇用的女仆。她把她一個叫朋塔勒的侄女安插在夫人身邊當侍女。這女孩極為狡猾,裝得像個出身名門的小姐,替她姑媽去監視女主人的言行。結果使得夫人隻能通過他們三個的眼睛來看事、看人,也隻能通過他們三個的手來辦事。我隻是服從他們而已,從不去迎合這三個家夥,我可不想在我們共同的女主人之外,還成為仆人的仆人。因此,他們對我極不放心,他們心裏明白,我可不是一個能一輩子甘願當仆人的人。他們害怕夫人也這樣看我,因為要是給我調換工作便會使他們的薪水相應減少。像這種過度貪婪的人,是不可能用正確的眼光看待世事的。他們總覺得遺囑上寫在別人名下的遺產,就像是從他們腰包中搶過去的一樣。夫人喜歡把寫信作為病中的消遣,但這三個人繞了個大圈子借醫生的嘴來勸她不要再寫,說這會累壞她,不利於疾病的恢複。他們瞎編了個理由,硬說我不會照顧病中的人,就叫兩個抬轎子的粗魯家夥替我去照顧她。他們一直糾纏在夫人身邊,旁人不得靠近,以致在夫人寫遺囑時,我有長達一個星期都不能跨進她的房間。一個星期之後,我才能進出她的房間,而那時我更加勤快。可憐的夫人病痛纏身,這讓我難過異常。她和病痛抗爭時的頑強精神,使我對她油然生出一種極大的尊重和悲憫。我曾在她的房間偷偷飲泣,卻並沒有讓任何人發現。
她最終還是走了。我眼看著她停止了呼吸。這個女人走完了她才華橫溢、學識廣博的一生,她死得像個哲人。我想說,正是她嚴謹真誠地履行天主教義時所表現出來的內心的安寧沉靜,才令我看到天主教的可愛之處。她性情向來嚴肅,在她臨終的時候,卻洋溢著快樂之情,十分自然,並非假裝。這明顯是理性戰勝了難過的情緒的表現。在人生的最後兩天,她才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但卻一直平靜地跟大家說話,好像停不下來一樣。最後,她不再出聲,被臨終時的痛苦所籠罩。忽然,她放了個屁。“太好了!”她轉頭說道,“放屁的女人可不會死。”但這卻是她人生的結束語。
她在遺囑中交代,下等仆人們可以多得一年的薪水,但我卻並不在她家仆人之列,所以我一分錢也沒有得到。不過,洛克伯爵仍然給了我三十個利弗爾,還說我那件仆人的製服也歸我了。如果按羅朗茨先生的想法,他可是想從我身上把這件衣服給扒走的。洛克伯爵還承諾會給我找份工作,讓我到時去找他。我曾去過找過他兩三次,卻一直沒能跟他對上話。我就灰心喪氣了,此後就再沒去過。但大家很快就會知道,我這種做法可以說是錯到了極點。
接下來,我要把在維爾塞裏斯夫人家發生的事全都講完!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我跟當初並沒什麼兩樣,但我離開她家時的心情和來的時候差別極大。我是帶著極大的愧疚感和懊悔感離開的,這些感受四十年來一直壓在我心裏,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輕,反而愈發強烈。有誰會認為一個小孩犯的錯會造成如此可怕嚴重的後果呢?就是因為這種後果非常明確,我才一直內心不安。我使一位善良、真誠、可親,同時又比我高尚得多的好女孩蒙上了不白之冤。
一個家庭崩潰時,不免會有些混亂,也容易丟東西。但因為仆人們都忠誠無比,羅朗茨夫婦也非常仔細認真,所以列在財產清單裏的東西非常齊全。隻有朋塔勒小姐不見了一條絲帶,那是一條銀色和玫瑰色相間的舊絲帶。其實她家裏有很多好東西我都有機會拿走,可我卻鬼使神差地相中了這條絲帶,所以我趁人不備時把絲帶偷了過來。但沒等我藏好它,就被人看見了。人們質問我是從哪兒偷的,我慌張失措,啞口無言,最後,我滿臉通紅,竟撒謊說是瑪麗蓉給我的。瑪麗蓉是個年輕姑娘,她來自莫裏昂山村,是夫人的廚娘。自從夫人生病以後,就不在家裏請客了,所以她辭退了原來的廚師,讓瑪麗蓉給她做飯;因為夫人生病後隻能吃粥湯一類的流食,不能吃葷肉油膩。瑪麗蓉長得很美,有一種山裏人才有的健康膚色,而且她性情溫柔害羞,所以人見人愛。所有人都知道她很忠心,人品又端正,所以我一說出她的名字,在場眾人都是一驚。雖然大家更傾向於相信她,但事情必須搞清,所以還是派人把她叫了過來。眾人聚在一起,洛克伯爵也來了。瑪麗蓉來了以後,有人把絲帶拿出來讓她看,我則在一旁不停地說就是她偷的。她萬分詫異,待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用一種魔鬼都會害怕的眼光看向我,但我卻並不理會。最終她矢口否認了,但卻並沒有發火,也沒責罵我,她隻是說讓大家摸摸自己的良心,不要誣陷一個從未害過人的善良的姑娘。但我卻仍舊卑鄙地指證她,當著她的麵說就是她給了我這條絲帶。可憐的瑪麗蓉終於哭了出來,對我說;“盧梭,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好人,沒想到你把我害得這麼苦,但我可不會像你一樣。”她不再跟我多說什麼,隻是繼續堅定地用質樸的話為自己辯解,卻沒有罵我一句。她說話非常溫和,而我說話卻語氣堅定,相較之下,當然對她不利。這場景真是無法想象,一方麵是我魔鬼一樣可怕的心,另一方麵卻是她天使一樣的溫柔。到底誰是小偷,當時也不好判斷,但大家是偏向於我的。當時因為家裏太亂,所以大家也都沒心思非得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洛克伯爵最後說道:“就讓有罪者的良心去為蒙冤的人報仇吧。”然後就把我倆都給辭退了。他果然說中了,我沒有一天不受良心的譴責。【19】
我不知道瑪麗蓉後來的境遇如何,但很明顯,她想再找一份好工作就很難了。她蒙受莫大冤屈,我極大地損害了她的名譽。雖然偷的隻是不值錢的東西,但終究是偷,何況還借用這小玩意兒去勾搭一個年輕人。在眾人眼中,瑪麗蓉已經成為一個偷竊、說謊又拒不悔改的集諸多惡習於一身的壞女人,這顯然不會招人喜歡。我甚至認為,我對她最大的損害還不是貧困和被人拋棄,而是她如此年輕,心靈就受到這麼大的創傷,誰知道她之後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呢?是我使她陷於如此困苦的境地,我悔恨萬分的心情難以忍受,每當我想到是因為我的醜惡才使她前途比我更慘時,我的心情是多麼悲痛難當啊!
這段痛苦的記憶,常使我心煩意亂,夜間難以入睡。半睡半醒之間,我仿佛能看到可憐的瑪麗蓉站在我麵前指責我的罪行,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當我的生活較為平靜時,這段記憶給我帶來的痛苦就輕一些;但如果我的生活動蕩起伏,這段記憶就使我無法得到那種無辜受害者的身份所能獲得的安慰。這經曆常讓我想起我自己在一本書中說過的話:處在人生巔峰時,自責之心是沉睡著的;處在人生低穀時,它就立即醒來了。但我卻從未跟任何朋友提起過這件事,好減輕內心的愧疚;即使是跟最要好的朋友我也沒提及過,甚至對德·瓦朗夫人也一樣。我隻跟人們說我確實做了一件讓自己的良心永遠受到譴責的罪行,卻從未說過其中的詳情。我的良心上一直壓著這個沉重的負擔,從來就沒有減輕過。我想說,正是因為我想擺脫這個負擔,所以才決心在書中詳細講述我的懺悔之情。
上述內容都十分坦誠,我想不會有人覺得裏麵有掩飾自己罪行的話。但如果我怕別人說我有為自己辯護之嫌,而不說出當時我內心全部真實的想法,那就不符合本書的初衷了。當時,我給瑪麗蓉栽贓確實不是故意要傷害她,恰恰反倒出於我對她的友情。我知道這話不會有人相信,但事實如此。我被人發現的時候,心裏正想著她,所以想也沒想就順勢說出了她的名字,把偷東西的罪行推到了她的頭上。可我偷那條絲帶其實是想送給她的,所以後來她站在我麵前時,我的心頓時就碎了。可是因為很多人在場,因此我才一口咬定是她偷的。我這個人不怕別人責罰我,卻非常害怕丟人,甚至要甚於害怕死亡、罪行和其他的一切。我當時真想一頭鑽進地裏。那頑固的恥辱心打敗了一切,這是我厚顏無恥去撒謊的唯一原因。罪名越重我越怕認罪,所以隻好瞎說。我最怕被人當成小偷、說謊的人和冤枉別人的人。當時大家都非常激動,我隻好如此。如果大家能給我些時間和空間,容我平靜下來,我想我一定會說實話的。如果洛克伯爵把我叫到一邊,私下裏跟我說:“你可不能誣賴好人,假如真是你偷的,你承認就沒事了。”我想我肯定會跪在他腳下認錯的。可就在我認錯的勇氣需要被鼓舞的時候,大家卻隻是嚇唬我。再者,我那時還小,童年時期才剛剛過去,我還是個小孩子。童年時期的罪行對人的影響要比成年時期大,但如果犯的錯是因為缺乏堅強的意誌力造成的,那影響就小得多了。我這個錯誤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所以當我想起這件事時,讓我難受的主要是它造成的惡果,而並非事件本身。所以這件事其實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我一想起我這個人生中唯一一次的錯誤,就怕得要死,於是頓時打消了我再犯罪的念頭。我想我之所以對撒謊這件事深惡痛絕,就是因為我曾經撒過一個如此醜惡卑鄙的巨大謊言。我覺得我犯的這個罪行如果需要補償的話,那就應該是我晚年的各種災難痛苦和不幸,還有我四十多年來在任何困難的境遇下都堅守著的正直人品以及榮譽感。更何況已經有非常多的人為可憐的瑪麗蓉報了大仇,所以,雖然我對她的傷害非常之大,但在我臨終之際她一定會原諒我的。這件事我隻能說這麼多了,原諒我以後再也不會提它。
注釋:
【1】當時在加爾文的帶領和推動之下,法國的宗教改革以日內瓦市最為活躍,所以薩瓦保守的天主教貴族對日內瓦人非常排斥痛恨,常叫囂著要用勺子將他們吃掉。而這些人的領袖則是德·彭維爾家族。
【2】是天主教的一個節日,定在複活節前最鄰近的那個周日。
【3】後來在1928年的時候,為紀念盧梭和德·瓦朗夫人見麵200周年,該地點真的建起了一圈金欄杆。
【4】隸屬天主教的一個苦修會,由聖方濟所建立,由教皇所扶持。本質上屬於為教皇服務的宗教官方組織,可以用來打擊異端,代言宗教形象。因此會中成員並不特別注重隱居修持,而常刻意炫耀貧窮。
【5】即前文所說的撒丁王,這是他的名字。
【6】彼埃蒙利弗爾和前文所提及的法國利弗爾在當時購買力差不多,前者兌換比值稍高
一些。
【7】隸屬天主教的女修道會。
【8】即安妮·德·波旁,有極強的社會活動能力和政治能力。路易十四年幼登基時,紅衣主教馬薩林等人意圖加強中央專製和集權,被國內民眾強烈反對,導致民眾投石砸窗,遂引發投石黨運動。而德·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便是第一次運動的領導者之一,在兩次投石黨運動中也發揮了積極作用。
【9】即若翰納·方濟加·尚達爾,天主教修女,與人聯手創建聖母訪問女修道院並任第一任院長,地位極尊崇,被稱為“聖婦”。
【10】根據相關資料,盧梭的手稿中曾標明那一年是1763年。
【11】是指喬治·凱特元帥,雅格賓派成員,後文有詳述。
【12】這個續篇其實並沒有寫出來,當時盧梭正在寫其他兩部作品,無暇顧及該書,而且健康狀況也不佳,對《愛彌兒》的續篇他尚未動筆便病死了。
【13】即漢尼拔·巴卡,北非迦太基著名將領,和亞曆山大、愷撒、拿破侖並稱歐洲四大名將,擔任過馬其頓國王,多次打擊羅馬軍隊。他曾帶隊翻越阿爾卑斯山,盧梭文中的意思即是指這一點。
【14】基督教裏用“羊圈”指代教會。“羊圈”是指《舊約》裏的律法,喻意是將人的思想約束在圈裏,其實是指律法對人的約束。但教義認為這隻是暫時的,教眾們最終要像羊追求草場一樣,去奔向基督的懷抱。
【15】兩人都是著名的僧人,受人推崇,有很多聖人言論。
【16】開創波旁王朝的亨利四世原來曾信奉新教,但後來曾因故棄離新教。
【17】希臘神話當中一個因亂倫而生出來的陰險小人。阿伽門農出征特洛伊時將妻子交給他照顧,結果兩人通奸,最後還合謀殺了凱旋的阿伽門農。盧梭將夥計比成此人,與這個夥計當時的身份和男主人交代給他的任務頗為相似,同時也暗含對巴西爾先生的詛咒。
【18】即瑪麗·德·拉比坦-尚塞爾,法國女作家,擅長寫書信,被稱為“書簡家”或“尺牘家”,代表作有《書簡集》。
【19】從盧梭後期的作品看,他確實對此事耿耿於懷,悔懊歉疚,備受折磨。從他的遺作《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當中可以看到相關的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