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迎接我,這幾個誌願領洗者都被聚到一起開了個小會。有人對大家進行了簡要的訓導,叫我別辜負上帝對我的眷顧,又讓其他人為我祈禱,並鼓勵他們今後要給我當個好榜樣。會後,等那些聖潔的女人們全都回了修道院,我才有工夫帶著驚奇之心不慌不忙地觀察我的住處。

次日清晨,修道院又把大家聚集起來進行了訓教,而我也是這時候才開始設計我接下來的計劃的,還深入思考了使我陷入當前這種境況的原因。

我過去、現在、以後一直都會說的一個事實,我越來越篤信的一個事實,就是假如世上隻有一個孩子接受過正確而優良的教育的話,那孩子一定是我。我出生在一個家庭文化不同於普通百姓的家裏,我的長輩們對我的教誨非常開明,對我而言,他們也都稱得起是賢德的好榜樣。父親雖然愛玩樂,但他剛正不阿,虔誠信教。他在外麵八麵玲瓏,人緣很好,在家裏卻嚴格遵行基督教義,我從小就接受了他向我灌輸的道德觀念。我三個姑姑都很賢淑雅惠。大姑和二姑是虔誠的教徒,三姑則特別文雅智慧而又善解人意,她可能是三人中最為虔誠的,盡管表麵上不太看得出來。後來,我從這個應該受到尊敬的家庭又轉到了朗布西耶先生家裏。朗布西耶先生是教士,也對人傳道。他篤信上帝,真誠可靠,表裏如一。他們兄妹倆發現我身上有著虔誠的稟性,於是就對我細心教誨,耐心引導,發掘並培養著我這份天性。這兩個值得尊重的人的教育方式都非常坦誠、認真、理智,所以他們對我傳道時,我毫不反感,且在此之後總是感觸頗深,並決定一生都要過得有意義、有價值。而且因為我銘記著他們的教誨,所以幾乎沒有違反過誓言。但貝爾納舅母表現出來的那種虔誠卻令我反感,因為她的虔城隻是表麵文章,從不注重做人的本質。等到了我師傅身邊,宗教幾乎就和我絕緣了,但我的觀念始終如一。我也慶幸沒遇到引誘我學壞的不良少年。我雖然變得淘氣胡鬧,卻並非沒有信仰之徒。

因此,我當時對宗教信仰持有的態度和想法完全符合我的年紀,甚至我覺得和普通孩子相比要深得多。但此時我卻為何要遮掩我的觀念呢?因為我小時候早熟得不像個孩子,我的感受和思想就像是大人一樣。我天生與眾不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逐漸變得普通了。我在這兒把自己誇得像個神童似的,肯定會有人笑話我的。盡情笑吧,但笑完了之後,麻煩大家另外找一個像我當時一樣能夠沉迷於並被情節所感動的6歲小孩吧。如果還有一個這樣的小孩,我就承認我這種自誇炫耀非常可笑,然後立即認錯。

所以我覺得,為了讓宗教信仰能在人類社會中傳承下去,就一定不能跟孩子們傳道宣教,因為小孩無法像成人一樣去理解上帝的意義。這結論並非源於我的個人經驗,而是通過對其他人大量觀察得出來的結果,因為我明白,我個人的經驗根本不適用於旁人。我6歲時,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就遠超同齡人了,所以,除非你能找到幾個跟我一樣的6歲小孩來,然後等他們7歲時再向他們講講上帝,那才不成問題。

眾所周知,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其信仰的宗教取決於其生存環境的信仰傳統,這是自然規律,道理很明顯。這種類型的信仰很少會增強,相反,有時還會減弱。所以說,對宗教的信仰本質上其實是在受教育當中形成的,所以我在信仰新教的同時,對天主教便充滿了反感,這種心態在我的家鄉日內瓦非常普遍。人們常批評天主教的偶像崇拜太過極端,又把他們的教士描繪得陰鷙恐怖。我心裏也有這種強烈的情感。我早年時隻要往教堂裏一張望,或是一見到穿白色衣服的神甫,或是一聽見迎神隊伍裏響起的鍾聲,就立刻嚇得瑟瑟發抖不能自控,不久以後到城裏時才好了一些。可是一回到鄉下的教堂,那種感覺還會回來,因為這些教堂和當初給我留下恐怖印象的那些教堂太像了!但日內瓦附近慈祥的神甫們愛撫當地孩子的情景,卻與之形成了明顯的反差。在送臨終聖體時響起的鍾聲雖然依然讓我害怕,但教堂裏人們做彌撒和晚間祈禱時傳來的鍾聲,卻又讓我能迅速聯想起午餐和餐後甜點、水果之類的美食。彭維爾先生那次的款待對我影響也很深刻。這些事情都讓我有些動搖。我原來對羅馬舊教的認識隻有娛樂和美食兩個方麵,覺得適應這裏的生活並不困難,至於正式入教的想法在我頭腦中也隻是一閃念,覺得遙不可及。現在卻沒法改變了!我帶著憎惡的情緒許下了違心的誓言,還得麵對那些無法回避的後果。我身邊那些新教徒也給不了我改教的勇氣,所以我不能繼續掩飾我的內心了,我覺得我改宗加入天主教的行為,不過是一種惡棍的行徑罷了!盡管我涉世不深,但也已經意識到,這兩個宗教不管誰真誰假,我此時都要背叛我原有的信仰了。就算我選對了,我也會在心底裏蒙騙上帝,從而遭到大家的蔑視。我越想對自己就越痛恨,並且責怪命運將我陷於這種困窘的境地,好像今天的結果與我自己無關似的。這些念頭偶爾會特別劇烈,如果我在產生這種念頭的時候發現大門開著,我想我肯定會立即狂奔而逃的。但這樣的情況並未發生,所以我這份決心不久也就淡化了。

太多的隱秘的心思暗中互相衝擊著,所以我的內心煩亂難安。此外,當初堅決不回日內瓦的誓言,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情,跋山涉水的艱難,人離鄉賤、不名一文、孑然一身的窘境,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我內心的慚愧之情不過是遲來的懊悔。我假裝極力譴責以往的過錯,微小的錯誤也被我無限放大,以便將以後的過失說成是之前錯誤導致的必然結果。我沒有對自己說“你犯的隻是小錯,隻要你願意改過就能無罪”,卻反而對自己說“為你既往的過失哀歎吧,同時你將不得不繼續如此犯錯”。

確實,當時我那麼年輕,要想違背誓言或是令人對我失望,以便破除自製的禁錮,並悍然宣稱決不背叛我先輩們的宗教,這得有多麼強大的氣魄啊!但像我這種年輕人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勇氣,僥幸成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我也已經身不由己,無能為力。我越是反抗,人們就越是絞盡腦汁地來壓製我。

在大好時機已過時才發牢騷說自己不夠努力是大多數人的心理,這種看似詭辯的說法也正是我失敗的原因。人隻有在犯錯的時候才發覺勇氣最為可貴,如果我們做事能夠一直保持穩妥明智,勇氣就不是必要的了。但那些原本易於抵抗的誘惑卻能強烈地吸引我們,隻因我們掉以輕心,忽視了其中潛在的危害,才會被它們所俘虜。我們都是在無形中掉進原本可以輕鬆躲開的陷阱的。而一旦陷入了困境,就得靠極大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從中掙紮逃離出來。我們墮落到穀底無力回天之時,才會禱告上蒼:“為何你讓我如此脆弱?”上帝卻不理會我們,而是跟我們的內心說:“你的軟弱是我造成的,導致了你無法從困境中爬出來,但我之前可把你打造得非常堅強啊,就是為了不讓你跌進深淵哪!”

我尚未決定成為真正的天主教徒,不過離最終的時限還遠,關於改教我可以一點點去習慣適應。再者,說不定在這段時間裏,也許一些意外事件能幫我走出困境。我決定盡全力來抵抗天主教義對我的侵蝕,以爭取更多的時間。而我的虛榮心也很快地令我淡忘了之前改教的決心。自打我發現我有時會難住那些想要對我傳教的人之後,我便認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頂得他們啞口無言。我甚至滿腔熱情地去做這些事,感覺挺有趣的,因為我總能在他們教育我的同時反過來去教育他們。我當時確信隻要他們被我說服,就能轉而加入新教。

於是,這些人才發現在學識和精神兩個方麵,我都比他們預想的難對付多了。……這些天主教徒沒想到憑我的資質和年紀居然會叫他們這些宗教素養頗深的人如此難堪。再者,我雖然連聖體都還沒拜領過,也缺乏這方麵的教育,但朗布西耶先生卻曾經教給過我大量的相關知識。此外,我頭腦中還有一些讓這些人頭痛萬分的藏貨,那就是《教會與帝國史》這本書上的知識,我跟父親在一起時就已經把這本書背得滾瓜爛熟。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書中內容漸漸有些忘卻,但卻隨著激烈的辯論逐漸又回到了我的記憶中。

有個老神甫,個子不高,不苟言笑,他叫我們集合,對我們進行首次布道。不過這次布道會看起來卻不像是在討論教理問題,而更像教理問答會。那老神甫隻注重講授知識,卻從不允許大家提出質疑。但在我麵前這招就不好使了,每次到我發言時,我都要向他追問每一個難題,一個也不會漏掉。結果時間便因此而拖長很多,大夥都很厭煩我這樣。那老神甫說個不停,越說火越大,先是支吾含糊,最後理屈詞窮,就以自己不太懂法語為借口灰溜溜地跑掉了。次日,他們因為怕我昨天那種無禮的態度會帶壞其他人,就讓我單獨跟另一位神甫住在一塊兒。這位神甫年紀較輕,擅長造那種無謂的長句,而且顯得非常自命不凡。我認為,真正學識淵博的人是向來不會自大的。但我並沒被他這種高高在上的氣勢鎮住,我覺得以自己的才華完全可以信心百倍地回答他,並竭盡所能在各個方麵都讓他無話可說。他想引聖奧古斯丁、聖格雷果爾【15】和其他聖人的話來壓倒我,但當他見我對這些聖師著作中的內容幾乎跟他一樣熟悉時,不由得驚詫不已。其實我根本沒看過這些聖人的書(他可能也沒怎麼看過),但我卻能熟記勒絮爾著作中的斷落句子,所以他每引出一段內容,我就用這個聖人說過的另一段話來跟他辯論,而並不正麵駁斥。這就讓他倍感難堪。但最終還是他贏了,有兩點原因:一是他比我勢力大,我心裏清楚他管束著我,我再無知也懂得不能把人逼進死胡同的道理,我非常明白那個小個子老神甫對我和我的學問都非常反感;二是我不像這個年輕神甫那樣鑽研過相關知識,所以他進行論證的獨特方法我一點也搞不清楚,而且每當他預感到將要被我問倒時,他就以離題太遠為由,把辯論一直拖到第二天。他有時甚至硬說我所引用的內容都是瞎編的,還積極主動地替我在原著中翻找,說書中一定沒有這些引文。他認為這樣風險較小,因為他覺得我會的都是一些膚淺的知識,我多半不怎麼會查書。而且我的拉丁語造詣又不高,就算我確定某本著作裏一定有那段引文,也根本不能準確地找出來。甚至,我懷疑那些曾受過他指責與嘲諷的新教牧師們所用過的那些不誠實的治學手段,他本人可能也同樣用過。我相信,他為了不令自己處於被我反駁到無言以對的尷尬境地,有時甚至會瞎編一氣。

每天都是這些無聊的爭辯,時間就在鬥口、說禱文和胡混當中慢慢流失了。

除此之外,我又遇到了一件極為惡心的事,那個摩爾人居然相中了我!

在那幾天裏,這個相貌醜陋、行為無恥的家夥總是企圖親近我,還做了很多荒唐猥瑣的舉動,把我嚇得不輕。

我把他的事向眾人說了出來,沒想到那位老太婆總管卻叫我不要亂說話。看得出來,這件事讓她相當生氣,牙齒咬得咯咯咯直響。

我聽她嘀咕道:“無恥的混蛋!下流的牲口!”但我不明白這事為什麼不能四處去說,所以我還是見人就提。可能是我做得太過了,第二天一大早,一個管理員就跑來把我狠狠地臭罵了一通,指責我不該大驚小怪的,有損神聖道院的聲譽。他訓斥了我很長時間,還跟我說了一些我不明白的事,但我可不覺得他是為了解釋給我聽,因為他以為我心裏有數,隻是不願意才竭力反抗罷了。他一臉正經地跟我說,這種事和淫穢的事沒有區別,都是絕對不允許的。但那人的企圖於我而言卻並不算是羞辱,“人家覺得你可愛,你有什麼可急的?”他還毫無顧忌地跟我說,他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事。當時因為事發突然,他來不及抵抗,但事後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他不知廉恥地用那種直白的詞彙,還猜測我是因為怕疼才拒絕的,於是告訴我完全不必害怕緊張,大驚小怪根本不值當。

這個下流胚子的話讓我萬分詫異,因為他完全不是在為自己辯解,他開導我的這些話好像是為了我好似的。他覺得這是非常平常普通的事兒,所以完全用不著私下裏和我說。我倆旁邊還站著一個教士,他也持有同樣的看法。他們這種毫不在乎的態度徹底把我弄蒙了,竟令我相信這確實是世間常態,隻不過我以前沒經曆過罷了。所以,他跟我說的這些並沒有讓我生氣,但少不了憎惡和反感之情。我親身經曆的這件事,特別是我近距離看到的那一幕,都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每當回想起來仍然感到惡心。不知為何,我對這事的厭惡之情竟延伸到了這個辯護人的身上,我難以控製自己的表情和神態,他顯然也看了出來,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效果不佳。他很不友善地朝我瞪著,自那以後,他便絞盡腦汁地在各個方麵為難我,給我小鞋穿。在這種環境壓力之下,我覺得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就一個辦法可以讓我離開這裏。以往我對采用這種方法並不積極,現在我可一點兒也等不及了!

但這件事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我,讓我一生都遠離這種事;而且一見到這樣的人,便會想到那個恐怖的摩爾人的言行神情,心裏立即充滿壓抑不住的惡心。與此同時,這件事反倒讓女人成為我心中的焦點。我認為應該尊重女人並對她們溫柔以待,作為男人對女性輕視和無禮的一種補償。所以,每當那個摩爾人出現在我腦海裏的時候,我連醜陋到無以複加的女人都開始崇敬了。

至於大家對那個摩爾人有什麼樣的看法我並不清楚,但我想除了羅朗紮太太以外,別人對他的看法不會有什麼變化。此事過後,他便不再跟我接近,更不找我聊天了。一周後,在神聖肅穆的儀式中他受了洗,全身裹在白色衣服裏,這代表他新生的靈魂是純潔的。次日,他便離開了教養院。自那以後,我們再未見麵。

又過了一個月才輪到我受洗。對我的導師而言,想引導我這個難對付的家夥皈依正教,並由此獲得成就感,畢竟是得花點時間的。而且,為了顯示他將我馴服得很到位,他還讓我把所有的信條重新都複習了一遍。

終於,我接受了導師們對我的充分教導,而導師們也總算對我表示了滿意。我這才加入到迎聖體的隊伍中,到聖約翰總堂去,以莊重的態度發誓放棄新教,然後接受洗禮。雖然那幫人其實並沒真的給我施洗,但和真正的洗禮儀式倒也無甚區別。他們這麼做,隻是想讓大家明白,新教教徒不是正宗的基督徒。我穿了一件滾著白花邊的灰色袍子,這是專門在這種儀式上穿的服裝。我身前身後那兩人人手一隻銅盤,不住地用鑰匙敲打著,而人們則按自己誠意的程度和對我們這些人關心的程度往盤子裏扔錢。一句話,天主教的各種煩瑣儀式全都進行了一遍,從而保證可以通過這種盛大的儀式來更好地教導大眾,但在我而言則屬於羞辱。而最後,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所以他們竟然沒把那件我很想要的袍子給我,而是給了摩爾人。

囉唆了一通,卻還沒完事呢。因為受洗之後,我們還得去宗教裁判所等著他們赦免我們這些異教徒的罪,在那兒再舉行一番儀式才能返回天主教會。那儀式當年亨利四世本人入教時也遵行過【16】,隻不過當時是由他的心腹大臣替他參加的。現場那位裁判神甫雖然讓人肅然起敬,但他的神態和動作仍無法撫平我內心的恐怖。他問了一些關於我信仰、身份和家人的情況後,忽然很突兀地問我,我母親死後是不是下了地獄。我的恐懼感最終還是壓製住了我那行將爆發的怒火,我生硬地說:“我想她不會在地獄裏,她在去世時上帝應該對她打開了懷抱。”這個神甫什麼都沒說,但卻做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總算都結束了,可就在我認為他們或許能按我的意願給我安排個合適的工作的時候,這幫家夥卻把我轟了出去,倒是把那些布施(大概二十多法郎)都塞到了我手裏。他們叮囑我要做一個仁善的教徒,不要愧對上帝的關照,在祝我好運之後,就立即關上了門,我之前所設想的一切都隨著這“砰”的一聲消散了。

我一切遠大的夢想,就這樣迅速灰飛煙滅了,我剛才進行的一切為了利益的行為,隻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我那愚蠢叛教者的影子。不難想象隨著我美夢的突然破滅,一切的反差是如此之大。原來做的是平步青雲的美夢,忽然間卻跌入最淒慘的困境;早上還在幻想著豪華住宅任我挑選,晚上卻已經頭無片瓦遮身。有人會想,如此痛苦的絕望突然將我拽下深淵,我必然會自怨自艾,責怪自己親手製造了苦果,但卻完全不是這樣。這是我生平頭一回被禁錮了兩個多月,所以我最先體會到的其實是自由再次回到身邊的狂喜。過了這麼久奴隸般的生活,我終於又做回了自己的主人並且有了行動的自由。在這樣一個發達富裕,到處都是富貴人士的大城市裏,我的資質和才華隻要能被人賞識,就立刻會受到重視。況且我身上有二十多法郎,這足以支撐很長一段時間了。在我眼中,這筆錢多得就像是個可供我隨意取用的寶庫,我可以對這筆錢自由支配,而不用參考任何人的意見。我人生中還是頭一次這麼富有,所以我根本沒有自暴自棄,一蹶不振,更不會哭天抹淚,我隻是更換了新的目標,我的自尊心一如往昔。我是如此地自信和從容,我覺得像是邁出了人生的一大步,而且全憑一己之力,我自豪無比。

為了滿足好奇心,我首先要在城裏好好玩一圈,哪怕隻是為了顯示一下我擁有的自由,也得四處轉轉。我非常喜歡軍樂,所以得去看看哨兵上崗的情形;我愛聽神甫的合唱,所以我會跟著教會迎聖體的隊伍,以便於聽他們唱歌。王宮我也得遊覽一番,我惴惴不安地向前走,跟著那些同樣要進王宮的人。還好,沒人上前阻攔我,可能跟我腋下夾著個小包有關吧。不管這些了,反正當我站在宮殿裏時,我就覺得自己特別神氣,仿佛我在這宮殿裏住了很久一樣。因為我到處走個不停,最後疲勞不堪,饑腸轆轆,天又熱得厲害,我便邁步進了一家乳品店。店主給我端來蛋糕、奶酪和兩個我最愛的彼埃蒙長條麵包,我總共才花了五六個蘇,便吃了生平最美味的一頓飯。

我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因為彼埃蒙話我大致會說了,能夠跟人交流,所以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不過我可是以我身上錢的多少為根據選擇的,並沒有任性地按個人興趣去選擇。別人跟我說,在波街有一個軍人的夫人,她家對閑散人士提供住處,每晚隻要一個蘇。於是,我便住在了她家的一張破床上,從此安穩地住了下來。這個女人年紀不大,但已經是五六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一家人和租房的客人全都擠在同一間房裏。一直到我離開她家之前都是這樣。但無論怎樣,她的確算是個好女人,雖然她罵的髒話難以入耳,整天衣衫淩亂,頭發披散,但為人很善良,又很勤快,對我也不錯,甚至還給我幫過幾個小忙。

我一連好幾天過得都是輕鬆、自由、閑適和不斷滿足好奇心的快樂日子。我在城內外四處閑逛,東看一眼,西瞧一下,尋找著所有我認為新奇好玩的事物。而對我這種初來乍到且從未到過首都這種大城市的年輕人來說,一切都是新鮮好玩的。我尤其喜歡在特定的時間去王宮遊玩,天天早上都去參加皇室小教堂的彌撒。我覺得能夠和親王以及他的隨從們共處在同一個小教堂裏是很美妙的事。但我很快就看膩了王宮的豪華氣派,因為這些東西從不變化,也就逐漸地不再吸引我了。但是,我之所以天天去王宮,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歡上了音樂,音樂之美強烈地吸引著我。而當時歐洲最好的交響樂隊就在王宮裏為撒丁王服務,像索密士、德雅丹、伯佐芝等音樂大師都曾在王宮裏展示過他們在音樂方麵的才華。其實,隻要把最簡單的小樂器演奏好了就足夠了,就完全能抓住年輕人的心,讓他們激動興奮,產生共鳴,所以沒必要非得弄那麼大的排場。再說我對於王宮裏那些堂皇的氣派也不過是驚訝讚歎而已,卻毫不羨慕。在這輝煌華麗的王宮中,我隻關心一件事,就是是否能找到一個令人尊重的年輕公主,然後跟她之間發生一場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

而我後來真的幾乎就要在一個不像王宮那麼豪華的場合搞出一場粉色事件來,如果那件事成功了,那將讓人愉快萬分。

我雖然一直盡量省著花錢,但還是無意中發現身上的錢快花光了。我之所以節儉是因為我對吃的要求不高,而並非出於精打算細。即使是現在,美味佳肴也沒有提高我吃東西的品位。在我眼中,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天底下都再也沒有比田園風味的飯菜更好的美食了。那些美味的乳製品、雞蛋、青菜、奶酪、黑麵包和普普通通的葡萄酒,就足以讓我美美地大吃一頓。隻要身邊沒有那些帶著討厭神情的膳食長和仆人們圍著我,我吃什麼都甜美無比。那時我經常隻花五六個蘇就吃得美美的,而後來花六七個法郎吃的飯反倒不如從前的飯菜。我能管得住嘴,是因為我能抵得住誘惑。但我其實也並非真正地有節製,因為隻要有我中意的食物,我也會盡情地享受。梨子、蛋糕、奶酪、彼埃蒙麵包和勾兌得宜的蒙費拉葡萄酒都是我的最愛,僅憑這些就可以滿足我的食欲了。但雖然是這樣,那二十法郎還是就快花光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錢的問題越來越明顯。雖然我還是個什麼事都操心不多的年輕人,但前途渺茫造成的焦慮很快就發展為恐懼。我所有的幻想都落空了,隻想找個能養活我自己的工作,但這也是很難的。我想到我學過的鏤刻手藝,但我那點本事拿不出手,鏤刻師傅肯定不會要我這種夥計的,況且在都靈也很難找到這一行的師傅。於是,在好運到來之前,我隻能上門挨個向一家家店鋪的主人們推薦我自己,做一些在銀器上鏤刻花紋或標記的工作,工錢任他們給,盼望著通過降低薪水來吸引店主。可是這個方法沒什麼效果,我幾乎處處碰釘子。就算找到工作也沒什麼收入,不過就是夠吃幾頓飯的。但一天早上,我走在貢特拉·洛瓦街上時,無意中看到一家商店的櫥窗後麵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店主。雖然我麵對女人時會很害羞,但當時還是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並主動向她介紹我這點小本事。她非但沒有把我趕出去,還請我坐下,讓我說說之前的經曆。她聽後對我表示非常同情,還鼓勵我要再次拾起人生的信心,她說,好的基督徒肯定不會扔下我不理不睬的。後來,她又叫人去附近的一家金器店借一套我需要用的鏤刻工具,同時還親自給我拿來一份早點。這種開始的局麵看來是個好預兆,後來事情的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看得出,我那點手藝讓她比較滿意,而我的內心稍稍平靜下來之後,跟她天南海北地那一通閑聊似乎更讓她滿意。她風度嫻雅,衣著華美,所以她雖然親切溫和,但她的風采仍然使我心生敬意,不敢造次。她熱情的款待、憐憫的語氣和那溫婉的氣度,讓我迅速地放鬆下來。我覺得我已經成功了,而且將來一定會有更進一步的成績。不過,雖然她是個意大利女人,漂亮又難免看起來風情萬種,但卻特別莊重沉穩。而我又害羞怯懦,所以事情便無法發展得太快,時間也不足以讓我們成就好事。我們那些短暫相處的時光總能讓我一回憶起來就欣慰至極。而且我確定,我在她身上找到了恰如初戀般的甜美滋味和最純潔的情感。

她是個頗具風情的棕發女人,通過她的臉就能看出她天性善良。而她那溫婉平和的神情則將她那股活潑爽朗的勁頭兒襯托得更加撩人。她叫巴西爾太太,有一個比她大的丈夫。她丈夫很愛吃醋,所以他外出辦事時,就指使一個鬱鬱寡歡、不招女人喜歡的夥計盯著巴西爾太太。而這個夥計心機也不少,但卻隻會胡亂發火。他非常討厭我,盡管他笛子吹得還不錯,我也挺愛聽的。

我一到女店主的店裏來,那個埃癸斯托斯【17】一樣的家夥就氣得嘟嘟囔囔。他對我十分輕蔑,而女店主也毫無顧忌地那樣對他。她甚至故意在他麵前對我很親昵,就像故意找樂似的,這令那夥計很難堪。這種報複的方式很中我的意,如果我倆獨處時,她也能這樣對我,那就更讓我滿意了。但她卻並沒有那樣對我,至少形式不同。也許她覺得我年紀有點小,也許她有些矜持,缺乏主動性,也許她就是端莊賢淑的女人,反正她對我的態度較為保守。雖然這並不會讓人覺得隔著千山萬水,但我卻莫名地對她有些敬畏。我在她身上找不到像在德·瓦朗夫人那兒感到的那種既情真意切又情意綿綿的感覺,我主要感到害怕畏懼而不是尊敬,而且她對我親昵的程度也遠不如德·瓦朗夫人。我窘迫且謹慎,甚至不敢和她對視,在她麵前呼吸都不能順暢。但如果讓我跟她分開卻又會立刻感覺生不如死。在她不留意的時候,我色眯眯的目光常在她身上遊走不停。她衣服上點綴的花式,秀美迷人的腳尖,手套與袖口之間露出來的那段如藕白臂,還有在脖頸和圍巾之間偶爾露出來的細膩皮膚,都是我注目的地方。每個部位都令我心生向往。我總是死盯著露出來的部分,更想對隱藏的部分一睹為快,這使我頭昏眼花,胸悶氣短,呼吸漸促,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隻能在我們平時的默然相對中暗自長歎。好在巴西爾太太忙著做活,因而並沒在意我的舉動,至少我覺得她不在意。但有時我會看到她披肩下身體起伏不定的樣子,這危險情形會讓我魂不守舍。而當我的熱情燃燒到無法自製的時候,她卻會以一種沉穩的語調衝我說點什麼,我便會迅速地冷靜下來。

我和她單獨相處時,她基本上都是這種態度,從未通過一言一行來表明我們之間有那麼點互相知心的意思,甚至連一個曖昧的眼神都沒給過我。這種情況讓我同時感到苦惱和甜蜜這兩種矛盾的情感,隻是我內心單純,根本不懂個中原因。不過看起來,她似乎並不反感跟我單獨相處,因為這種獨處的機會主要是她提供的。當然,她可能也是無心的,因為她並沒借機跟我表露過內心,同樣,也沒給我表達的機會。

有一天,那個夥計乏味無聊的叨咕讓她實在是膩煩極了,她就上樓回自己房裏去了。我把手裏的那點活計趕緊做完,跟著上樓去找她。她屋門半掩,我進去時見她正背對著門在窗前繡花,沒有察覺到我進來。她當時背對著我,而外麵街上又車馬往來,聲音嘈雜不堪,所以自然也沒聽見我的聲音。她穿衣打扮向來考究,而那天她打扮得更是妖豔。隻見她身姿優雅,螓首低垂,皓頸微露,漂亮的盤龍發髻上插著很多花。我向她凝視片刻,覺得她的俏臉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叫我難以自持。我一進來便撲地而跪,激動地把手臂伸向她。我確定她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也看不到我。但萬沒料到,壁爐上有一麵鏡子讓她看到了我。我不知道我如此衝動的舉動會讓她作何感想。她沒正眼看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側過臉來,輕輕用手指指了一下麵前的墊子,示意我坐下。我害怕得顫抖著撲向她所指的方向。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竟沒有更大膽的舉動。我不敢出聲,也不敢正視她的雙眼,甚至不敢借這種手足無措的情態去摸一摸她,伏在她膝上待一會兒。我噤若寒蟬,呆坐不動,但心情卻如海浪般起落,激蕩不休。我表現出來的隻有興奮、欣喜和感動。而更主要的,則是一股被焦慮感所束縛住的火熱欲望,因為我可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會生我的氣,我很怕惹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