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為害怕而計劃外逃之時,內心曾頗為傷感,但一旦付諸行動,內心卻鬆弛舒坦下來了。那時我年紀還小,就離鄉背井,孤獨無依。手藝也還沒學全,尚不足以用來討生活,我便投身到前景渺茫的窮苦境遇中。在年幼無助的階段,邪惡的誘惑和絕望的淒涼在我身邊圍繞。在比以往更為冰冷、殘酷的難以忍受的壓力之下,被迫到遠方去麵對未知的痛苦、錯誤、圈套、奴役,甚至死亡,而這些便是我當時已然預感到,卻又無可奈何必須要做的事情。這和我原有的設想差異真大啊!當時,隻有獨立自主的狀態,才是唯一可以讓我靈魂感到欣慰的東西,可以自由自在,為所欲為,於是我就覺得我可以心想事成,隻需輕輕一躍就能騰空奮起,自由飛翔了。我可以平安順利地踏入遼闊的天地,去建立我的功績。我的生活將由奢華的聚會、財富和奇遇所構成,到處是忠於我的朋友和隻為博我一笑的情人。我一出手,就可以縱橫天地,環宇之內唯我一人。但我還並不想擁有全部的世界,因為沒有必要。我隻想認識幾個值得交往的知心朋友,別的事我就不管那麼多了。我隻需一個經過精心選擇設計的精致空間,我可以在裏麵主宰一切。我隻想住在一座城堡裏,成為主人和夫人最寵愛、最關心的人,成為小姐的對象,少爺的好友,街坊的守護者,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在想象中勾勒著這個平凡的未來,我在城郊逗留徘徊了數日,一個我認識的農夫讓我住在他家。他們對待我比對城裏人好得多,給我提供飲食居處,熱情周到,讓我不禁心生慚愧。但這並非施舍,因為他們一點沒敢表現出居高臨下的傲慢模樣。

我四處閑逛,後來到了薩瓦省的孔菲涅翁鎮,這小鎮離日內瓦大概有二十裏,而鎮子裏的教區神甫是德·彭維爾先生。我知道,德·彭維爾家族作為“湯匙”貴族【1】,其大名由來已久,是有曆史典故的。而德·彭維爾先生正是這個家庭的後裔,這不禁讓我對他大感興趣,於是我就去拜訪了德·彭維爾先生。見麵後,他熱情地款待了我,和我聊了很多,諸如日內瓦的異教、聖母教會的權威等,最後還留我一起吃飯。對於這次談話的內容,我就不說什麼了,但僅就他家那樣好的夥食而言,彭維爾神甫倒算是可以跟我們新教的牧師平起平坐了。我自認為比德·彭維爾先生學問要大,雖然他是貴族出身。隻不過我當時正在全身心地吃東西,也就沒工夫去考慮什麼神學問題了。更何況看在杯中那醇美的弗蘭吉葡萄酒的麵子上,我也不好意思把他追問得無話可說。我隻是吃喝而很少發表意見,至少沒正麵駁斥他。如果有人認為我這種謹慎的處世方式是虛偽,他可想錯了,這隻是待人忠厚而已。逢迎別人的想法,不一定都是虛偽的表現,對年輕人而言,有時更可能是一種美德。人家對你熱情款待,當然要給人家留點麵子!這是遷就並不是騙人,隻是不想敗人興致,壞人心情而已,總不能好賴不分吧!彭維爾先生如此殷勤地對我,又想要說服我,這隻對我個人有利,於他則沒有一星半點的好處。當時我的想法就是這麼單純。我對溫和善良的彭維爾先生隻有感激和敬重之情。雖然我覺得比他更高一籌,但我不願拿這種高明讓他下不來台,更不想如此回報他的招待。這並非出於虛偽之心。我對新教的信仰是不會改變的,我可從沒動過這種念頭,甚至一想到這種事就反感。所以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裏,總是會回避這種想法。我隻是不願意讓那些出於好心想要改變我信仰的人不舒服,我情願用虛偽的態度麵對他們的好意,顯出心中略有些心動的樣子,從而讓他們覺得成功有望。這種錯誤做法,和那些端莊女人對男人的獻媚是一樣的。她們為達目的,對你既不承諾什麼,也不答應什麼,給你的雖然不多,但卻能讓你心中生出更多的盼頭。

但人們心中的理性、悲憫和傳統觀念,都不會讚同我這種愚昧至極的做法,他們會勸我回家,使我遠離我正在奔向的墮落毀滅之路。任何一個真正有德行的人都會這樣,或嚐試這樣做。但彭維爾先生人雖好,卻無德行,他隻知道拜聖像和做祈禱,而沒有其他的品德標準。他是那種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就隻會寫些小冊子來詆毀日內瓦的牧師們的傳教士,除此之外他也不會做點別的。他根本不想勸我回家,反而一個勁地順著我想外出闖蕩的心思,使我陷於有家難回的處境。我確定他想讓我走的人生軌跡不是窮困無助就是墮落成一個痞子。但有一點他卻沒有看到,他自認為隻要從異教中拯救出了一個靈魂,並讓他再次回歸到天主教當中,便是功績一件。但對於這個人在現實生活中是好是壞他卻並沒有在意,隻要這個人去做彌撒就可以了。當然,這種想法也並非天主教徒所獨有的,凡是宗教徒皆是如此,因為他們隻有信仰卻不重視如何做人。

彭維爾先生對我說:“上帝的聲音在指引你,你到安納西去吧!在那兒你可以見到一位仁善的夫人,她在撒丁王的恩待下,可以把別人的靈魂像對待自己的靈魂一樣從錯誤荒唐中拯救出來!”他說的是剛剛信奉天主教的德·瓦朗夫人。其實他給出的主意是神甫們迫使德·瓦朗夫人花錢照看那些投奔德·瓦朗夫人的、背叛了新教而皈依天主教的糊塗家夥們的一種手段,因為撒丁王每年都給德·瓦朗夫人兩千法郎年金,這或許讓神甫們有些不平衡。我對去求這位仁善的夫人照顧我的事情感到萬分恥辱。我很想有人供我吃穿,但卻不要嗟來之食,更何況我對女信徒不感興趣。但彭維爾先生不斷催我,我也飽受饑餓之苦,同時我認為能有個目標,出去走走也不錯,所以雖然心裏別扭,但還是決定直奔安納西。因為我不著急,所以一天的路程我走了三天才到。路上每看到府邸時我就想過去碰碰運氣,似乎一定會有奇遇在向我招手。但我生來害羞,所以從未去敲過門,更不用說進去看看了。我的同伴教會了我很多好聽的歌,我常在好看的窗戶下麵動聽地唱起來,但奇怪的是,我總也見不到有什麼貴婦或漂亮的小姐被我的歌喉吸引出來。

這一天,我到了安納西,終於遇見了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德·瓦朗夫人。這個階段奠定了我的性格基調,我不能一筆帶過。我當時已經過了16歲,長得雖算不上是個英俊少年,但也嬌小玲瓏,雙腿細直勻稱,神情瀟灑,麵容清麗,唇薄秀美,毛發黑亮,眼小微陷,但目光熾熱,透出了深藏在熱血中的激情。但我並未曾過多地留意過我的容貌,甚至不曾想過,直到我風采削減時,才想起它帶給我的好處。所以我除了年幼而膽小之外,還因為生性感情豐富而怯懦,我總是害怕惹人不快。而且,雖然我知識淵博,但卻不通世務,也不懂社交禮儀,我的知識不但幫不了我,反而讓我感到不足,於是我便更畏縮了。

因為害怕德·瓦朗夫人對我的來訪不夠重視,我便想了一個很管用的招數。我以演講家的特色寫了一封辭藻華麗的信,信中全是我在書中看到的名句和當小徒弟時學到的話。我將才華發揮到了極致,就為了在德·瓦朗夫人心中樹立一個好印象。我把德·彭維爾先生的介紹信一並附在信封裏,然後惶恐不安地上門去拜會了她。我到的時候,德·瓦朗夫人恰好剛出門到教堂去了。那天是1728年的聖枝儀式日【2】,我趕到教堂,發現了她的身影,追上去和她聊了一陣……啊!那個地方我永世難忘,在那裏我不知留下多少眼淚和熱吻。我要用金欄杆圍住【3】這塊帶給我幸福的區域,供所有人瞻仰!我的悲慘命運就是在這個地方被德·瓦朗夫人拯救的,任何尊重這一類紀念物的人,都該來到這裏行跪拜之禮!

她房子的後麵有一條通道,右邊的房舍和花園之間隔著一條小溪,左邊院牆上有一道便門,從這扇門可以直通方濟各會【4】的教堂。當時德·瓦朗夫人正要進門,聽到我喊她便轉過身來。這一瞬間,我驚訝到了極點!我原以為她是個又醜又老的女人,我覺得彭維爾先生口中的仁善夫人都是那副模樣。但出現在我麵前的卻是一張如此美貌的臉,她雙眼美麗動人,充滿柔情蜜意,容光照人,不可方物,而前胸更是飽滿撩人——我這個剛入天主教的小小信徒,一眼便看遍了她的周身。她立刻俘虜了我的心和靈魂。毫無疑問,由如此美貌的傳教士來傳教,所有人都會成為信徒的。我雙手顫抖著把信交到她手裏,她笑吟吟地接過去拆開,對德·彭維爾先生的信隻掃了一眼,就專注地看起我的信來。她從頭到尾看得很仔細,如果不是仆人提醒她該進教堂了,她恐怕會再看一遍。她對我說:“可憐的孩子,你年紀輕輕就四處流浪,真是可惜。”她的聲音讓我發抖,還沒等我說話,她便又說道:“回家去等我吧,讓仆人們給你做點早飯,等彌撒結束之後我再來找你詳談。”

德·瓦朗夫人出身於拉都爾·德·庇勒家族,那是沃州韋維市的老牌貴族。她丈夫瓦朗先生是洛桑市盧瓦家的維拉爾丹先生的大兒子,她很年輕的時候就跟他結婚了,但婚後卻沒有子嗣。因為婚姻不幸,家庭瑣事又讓她心煩意亂,難以忍受,德·瓦朗夫人就趁維克多-阿麥德王【5】到艾維安來的時候,跑過湖去拜會他,隨後投靠了這位國王。她因一時草率,背叛了丈夫、家族和家鄉。這一點和我很像,她也常因此而愁苦不堪。而那位善於假裝熱忱的信奉天主教的國王便收留了德·瓦朗夫人,還給她每年一千五百彼埃蒙利弗爾【6】的年金。平素向來有些吝嗇的撒丁王這次能有如此大的手筆,也算說得過去了。但當國王聽到謠言,說他貪圖德·瓦朗夫人的美色時,就派衛隊把德·瓦朗夫人護送到了安納西。在安納西聖母訪問會女修道院【7】裏,由德·貝爾奈(他是日內瓦的名譽主教)主持儀式,德·瓦朗夫人宣誓棄新教而皈依天主教。

我來到安納西時,她已經在這兒待了六年之久,她出生於世紀之初,時年28歲。她的美主要不在於臉蛋而在於氣質,所以才能永久保持少女般的風采。她待人溫和柔媚,目光多情,笑容有如天使。她和我一樣雙唇小巧,有一頭罕見的灰色秀發,她隨手梳攏一下,就顯得風情萬種。她身材稍顯矮小,雖然整體看來沒什麼不相稱的,但體態略顯矮胖。不過,她的頭、胸、手和胳膊都是如此完美,世間難尋。

她受到的教育略顯龐雜,因為她跟我一樣,母親早在她出生時就死了,所以她學習時沒有明確的方向和選擇。她父親、私人教師、學校的老師們,都曾教給過她一些東西。而她更從情人們身上學了不少東西,尤其是一位叫塔維爾的先生。塔維爾先生文雅博學,並以此感染了那些他愛的女人。但龐雜的教育糅在一起,彼此間必定互相影響,而她又不擅長協調這種不良影響,所以她所學的知識雖多,卻不能凸顯出她的智慧。比如她雖然學過哲學和物理學,但在父親的影響下她同時也對經驗醫學和煉金術大感興趣。她配製過很多藥水、酊劑、香料和所謂的“神妙丹藥”,並自詡懂很多秘方。一些跑江湖混飯吃的騙子便借此纏在她身邊,敗盡她的家產。她的智慧、稟賦和資質便全浪費在藥爐和藥劑上了,而她本可以憑借這些資本出入上流社會的。

她錯誤的根源在於總是因為精力旺盛而不得輕閑。她心中的理想並非像普通女人那樣隻想著偷情尋歡,而是要成就更大的事業,有一番作為。德·隆格維爾夫人【8】如果和她地位相同,也隻會成為一個浪蕩的女人;而她要是和德·隆格維爾夫人調換一下位置,一定會把國家治理得很好。她有誌難舒,憑她的才幹,如果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便能天下聞名,而她實際的地位卻埋沒了她。她辦事時,總是目標遠大,但不切實際,所以她的手段實際上力度不夠,最後總是因為別人的失誤而告敗。她因為這樣的失敗毀了自己,別人卻毫發無損。她的滿腔雄心雖然讓她災難重重,但最大的作用卻是在她去女修道院隱居之時,最終並沒讓她在那裏度過殘生。因為枯燥無聊的修女生活和客室中乏味的交談,對於她這種心思非常活躍的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她不甘平凡寂寞,總有新的目標,而隻有自由才能讓她實現那些目標。善良的貝爾勒主教和弗朗索瓦·德·薩勒有很多相似之處,盡管沒弗朗索瓦·德·薩勒那樣聰明。他視德·瓦朗夫人為女兒,而德·瓦朗夫人卻又和尚達爾夫人【9】頗為相似。如果不是德·瓦朗夫人的個性使她不甘於在修道院過平靜的生活,而是最終漸漸適應了那個環境的話,那就和尚達爾夫人幾乎一模一樣了。新入教的女教徒,本該按主教的指導從小事做起去虔誠修行,但德·瓦朗夫人即使不這樣,也不能說明她不虔誠。無論動機如何,她從生到死都對天主教極為虔誠,我深知這一點,我也確信她隻是不喜歡在人前表達出來而已,她的信仰十分堅定,用不著假裝。但在此處詳談她的信仰不大合適,後文會有詳述。

不承認心靈可以互通的人,請說說你的道理吧!我和德·瓦朗夫人第一次見麵、交流、對望時,我就對她一見傾心,並對她生出一種永遠不會改變的徹底的信任。如果我對她是愛情(熟悉我們交往曆程的人或許不會這麼認為),那為何隨著愛情的滋生,我內心卻全是與愛無關的安靜、從容、平和、踏實和信任等情感呢?為什麼這樣一位和我初次見麵的親切、莊重、迷人、高貴的女人,一位令我命運的好壞僅取決於她對我是否關心的女人,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就立刻覺得輕鬆自在、愉快舒服,還自信可以博她之愛呢?為什麼我絲毫不覺困窘、害羞、拘謹呢?我這個生性靦腆、遇事慌張又涉世不深的人,為什麼一見她便好像我們早已熟識,因而言談親昵自然,舉止毫不拘束呢?沒有欲望的愛情不是我想要的,因為我有欲望,世上哪有既不牽腸掛肚、又無欲望的愛情?又有誰會對自己的愛人是否也愛著自己毫不在意呢?但我從未問過她是否愛我,我隻這樣追問過我自己。她也一樣,而且對這一點似乎不是特別在乎。我對這個魅力無限的女人一定有些特別的情感因素,後麵我會講述一些出人意料的怪事。

說到我的前途問題時,為了更充分地交流,她便留我吃午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吃飯時沒把心思放在吃的東西上,連那為我們上飯的女仆都說,以我的歲數和體格,又是長途跋涉而來的客人,竟連飯都不想吃,這種情況當真少見。但德·瓦朗夫人對我印象還不錯,倒是讓一位和我們同桌吃飯的大胖子有些尷尬,他吃得又猛又快,一人足抵六人。我心神不寧,沒有食欲,一種新的情緒湧上心頭,使我無法再去思考別的事情了。

德·瓦朗夫人想了解我的經曆,我這才又回複到在師傅家裏時已經消失了的那種積極和主動的狀態,打起精神講起我的經曆。我越是引得她對我關心,她就越會疼惜我的不幸。她的神情舉止,都顯露出對我的憐憫之心。她不敢讓我再回日內瓦,以她的身份,這樣做可是違悖天主教義的重罪。她清楚自己正在被監視,因此要言行謹慎才行。但當她用那種感人至深的語氣描述我父親內心的痛苦時,很明顯,她是讚同我回家去陪伴我父親的。但她卻沒料到這無意中說出來的話在以後將不利於她。我不但已經決定不回日內瓦去(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我還感到她越是言辭動聽,觸動我的心弦,我就越不想離開她。我覺得回日內瓦等於把我倆千山萬水地隔開,這距離難以逾越,到時我必定還會回來,倒不如現在咬牙堅持留下來。德·瓦朗夫人見勸說無效,也隻好收聲以免招災惹禍,但卻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我說:“可憐的孩子,你應當按上帝對你的召喚,去你該去的地方,等你大了,就會記得我說的話。”可我想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次她居然說中了。

不過困難還是很多的。我年幼離家,該如何討生活呢?我做學徒又中途輟止,手藝差勁得很。但就算學得純熟,在薩瓦這地方也沒用,因為這裏很窮,手藝人也無錢可賺。而一直悶頭吃飯的那個大胖子在餐中休息時卻出了個主意。他說這個絕妙的建議是源自“天授”,可從後來的情況看,還不如說是地底下冒上來的餿主意。他是想讓我去都靈碰碰運氣,因為都靈有一個教養院,專門培訓那些準備皈依天主教的新教徒。他說我要是去了,不但生活和精神都能安頓下來,等我正式進入了教會,還能憑著男女信徒的仁慈,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至於旅費,”他接著說,“隻要夫人能跟主教大人提一提這件好事,主教一定會出於仁慈之心來幫你的,而且夫人也特別樂於助人。”他點了點頭,以示肯定,同時補充道:“也一定會願意掏錢的。”

我覺得他這些讓我接受施舍的建議叫我無法忍受,我心裏不舒服,便閉嘴不說話。德·瓦朗夫人對這事似乎也不是很上心,隻淡淡地說這樣的善事人人有責,她可以跟主教建議一下。但這事對大胖子是有利的,他就怕德·瓦朗夫人不依他的建議行事,便暗中跟那些管事的神甫們提前談妥了。所以當德·瓦朗夫人因為不放心我這次都靈之旅而向主教提及此事時,才發覺大局已定,主教很痛快地給了她一點錢供我去都靈。她不方便把我留下來,因為我已經是個小夥子了,以我們兩個的年齡來看,她把我留在身邊確實很不妥。

德·瓦朗夫人既然已經決定了我下一步的行程,我也隻能聽她的話,而心裏其實也不是很反感。雖然都靈離安納西的距離可比日內瓦遠多了,但它畢竟是首都,我想它和安納西的關係至少比和一個信仰異教的外國城市的關係更近一些。而且我此行是為了聽從德·瓦朗夫人的安排,這要好過生活在她身邊。再說我本身就熱愛旅行,我覺得我年紀輕輕就可以跋山涉水,爬上阿爾卑斯山的頂峰俯視同儕,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嗎?況且日內瓦人根本無法抵擋四處旅行的誘惑,因此我便答應了。而那個大胖子和他妻子在兩天之後也要出發,於是德·瓦朗夫人就將我托付給這夫妻倆照看,裝有我旅費的錢包也由他倆代為保管。德·瓦朗夫人還偷偷地給我塞了一些錢和路上用的東西,並且對我細細叮囑了一番。就這樣,我們在複活節前的周三那天正式出發了。

然而在我出發的第二天,我的父親便在裏瓦爾先生的陪同下來安納西找我。裏瓦爾先生也是個鍾表匠,他很博學,他寫的詩比拉莫特寫的還優美,口才也跟他不相上下。他為人很正派,但是懷才不遇,最終也隻是把他的兒子培養成為了一個喜劇演員而已。

他們和德·瓦朗夫人見了麵,聽她說了我的事,之後相對歎息一番。本來他們騎著馬,可以輕鬆追上步行中的我,但卻沒有追來。舅舅貝爾納也跟他們一樣曾來到孔菲涅翁看我,得知我在安納西之後,卻又返回日內瓦了。我的親人們似乎是跟我的命星連起了手,要把我推進那充滿未知的命運之口裏。我哥哥就是因為缺乏家人的照料和關愛而離家出走的,此後便不知所蹤。

我父親為人正派耿直,意誌堅強,德行高尚。在我心目中他是個好父親。他很愛我,但他也愛玩樂和享受,我離家之後,他那些新的愛好和娛樂便把他對我的愛給稀釋了。他在尼翁又結了婚,雖然這個第二任妻子年紀大到不能生育,但她也有自己的家人,於是我父親就有了另一個家庭和生活,也就不怎麼想著我了。父親漸漸老去,卻無錢養老。我和哥哥從母親手裏得到的遺產,因我們的外出而由我父親掌管。他不是有意想動這筆錢,也不會因為錢就不再管我,隻是這種想法無形中影響了他對我的感情,否則他會更愛我。所以,我認為這就是他之所以到了安納西之後就沒有再追我的原因,盡管他知道其實追到尚貝裏就能追上。自那以後,我每次回去看我父親,也隻能感受到父愛而已,他卻並不挽留我。

我很清楚父親是個有仁愛之心且品德高尚的人,因此他這種做法讓我不斷自省,從而使我的靈魂得以安寧。同時,我由此得出了唯一一條和道德有關且有實際作用的重要原則,即一個人要避免義務與利益之間的矛盾,不能在別人的痛苦中尋求自己的幸福。我相信,一個人如果不積極避免這種處境,那無論他有多麼良善公平,也早晚會在無形中墮落,甚至變得邪惡不仁。

我一直將這原則銘記在心,雖然施行較晚,但卻貫穿了我言行的始終。堅守這種原則讓我在眾人麵前尤其是親人麵前,顯得非常另類和愚昧。於是大家就指責我特立獨行,不合常理。其實,我的行為和別人是否相同根本不重要,我隻是發自內心地想按原則把事情辦好罷了。所以每當我和他人的利益相衝突時,我總會盡我所能從那些不自覺產生的希望對方倒黴吃虧的不良心態中掙紮出來。

兩年前【10】,元帥大人【11】想把我的名字寫在他的遺囑上,我堅決拒絕了。我說無論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把我的名字寫入別人遺囑,更不用說寫入元帥大人的遺囑了。他隻好聽我的。而現在他又想給我拿一筆終身年金,這次我卻同意了。可能有人會說,這樣一來,你盧梭不就更占便宜了嗎?或許吧。可是,恩人和長輩啊!如果你先我而死,我就什麼也得不到了,我這麼做就是不想因你的死而獲利啊!

在我看來,這才是唯一真正符合人情事理的好哲學。我越來越感受到這一哲理的精深奧妙,所以我最近寫書時常用各種方式反複闡述這一觀點,但膚淺的人是不會理解的。寫完這本書後如果我還有命繼續寫下去,我會在《愛彌兒》的續篇【12】中寫一個與此哲理有關的觸動人心的故事,從而提醒讀者們注意這一點。但作為一個旅行者,我回顧的內容已經足夠了,我該上路了。

我的旅程非常愉快,比我想象的好。那個大胖子其實也不像他看起來那麼討厭。他已人到中年,花白的頭發捆成短辮,長得像個當兵的,高音大嗓,性情活躍,步伐矯健,大肚能食。他會的手藝很雜,但樣樣通樣樣鬆。他說他曾想在安納西建一個手工廠,德·瓦朗夫人當然覺得這個想法不錯。他去都靈就是為了獲得大臣的準許,旅費則由別人提供。他很會鑽營,常和神甫們混在一起,裝出很願意為他們服務的殷勤模樣。他曾在神甫的學校裏學過一些虔誠信徒才會用的術語,他總是引用這些術語,仿佛自己是個偉大的人物。《聖經》中的拉丁文他其實隻會一段,但卻每天重複千遍,好像每遍都不同似的。同時他總是惦記著去花別人身上的錢,他比騙子要更有心機。他在對我說教時,語氣就像誘騙新丁入伍的軍官,就像腰挎長劍的隱士皮埃爾正在那兒鼓吹十字軍的偉大。

他夫人薩布蘭太太則非常溫和善良。她白天不愛說話,但到了晚上則正相反。我跟他們同睡一房,他們晚上發出的那種聲音總是吵醒我,如果我明白這些聲音的緣由恐怕就更難入睡了。但我當時都沒往那方麵想,在這方麵我比較遲鈍,看來隻好讓本能來慢慢地引導我了。

我快樂地跟他們繼續前行,旅程中沒有任何意外,我全身心都沉浸在這種幸福的狀態裏。

我那時年輕氣盛,精力十足,又毫無牽掛,所以對別人和自己都充滿信心。這就是我人生中那段短暫但卻非常美好的時期,青春的朝氣像是滲透了我的全身,浸入了我的靈魂。旅途的樂趣則讓一切都變得很美好。我那躁動難安的心有了目標,便不再虛浮無根,這目標框定了我空想的界線。我就像德·瓦朗夫人的一件作品,或是弟子、良友,甚至情郎。她那些溫和的話語、輕柔的撫摸、無微不至的關懷以及她那洋溢著愛情的目光,常常在我腦海裏浮現,不斷滋養著我的靈魂,使我如同沉醉在夢裏。我命運中所有的害怕和不安都不能破壞這個夢。我認為她讓我去都靈是為了讓我在那裏找份工作謀生,我不用多想,因為她會替我操心。我毫無壓力和負擔,步伐便更加矯健了。我想的全是青春夢想、美好的盼望和輝煌的前途。我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我未來美好人生的見證。在我的想象中,仿佛家家都在舉行富有鄉土氣息的宴會;草場上到處都是嬉鬧玩樂的人;河邊可以看到人們在洗浴、散心和垂釣;樹枝上結滿果實;樹蔭下年輕人在幽會;山間是一桶桶的牛奶和奶油,形成一幅幅恬靜閑適、安寧平和的美妙圖景。總之,無論看到什麼都會令我沉醉。這雄偉、繽紛、多姿的美好景象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我。而此時,我開始顯出些虛榮心。像我這樣小小年紀就能到意大利去,一路跋山涉水,跟隨著漢尼拔【13】的足跡,這都不是我這種年齡的人能得到的光榮。此外,我們還總在上等的驛站歇息吃飯。我胃口好,食物也好,實話實說,我不必在食物麵前客氣,可以盡情地吃,而且薩布蘭先生吃的東西比我可多多了。

這場旅行前後一共花了七八天時間,我從未有過這樣開心的旅程。我們得遷就薩布蘭太太,她走得較慢,所以這次出來其實就相當於一場長途的散心。我對所有在這次旅行中遇到的事物都極感興趣,尤其是那些高山,而徒步行走也很有意思。長這麼大,我隻在這次的旅途中徒步行走過,而且還一直開開心心的。而在以後的日子裏,因為事務繁忙,出門又要攜帶行李,我便不得不像個紳士一樣雇車上路了,而操心、煩惱和困惑也隨之而來。我便隻想著盡快到達,而不是像這次旅行一樣,心係途中之樂了。在巴黎時,我曾打算找兩個也很喜歡旅行的同伴,每人咬牙花五十路易,再用上一年的時間,一起去意大利步行旅遊,隻帶一個背行李的貼身仆人。那時很多人都來找過我商議這事,但他們隻是表麵上說得熱鬧,卻沒有人想動真格的,因為他們認為這事不現實。我記得跟狄德羅和格裏姆熱烈地討論過這個計劃,也說服了他倆。我認為這事就算是定下來了,沒想到最終還是成了泡影。因為格裏姆的真實目的,隻是想借著這次旅行,讓狄德羅去觸犯宗教的禁忌,然後再讓我當替罪羊,進宗教裁判所受審。

旅程很愉快,可惜我們最終還是到了都靈,我心中不免有些遺憾。要不是想在都靈遊玩一番,又想盡快功成名就而成為大人物,這種遺憾之情怕是讓人難以忍受。我那時覺得自己比當學徒時身份要高多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很快就連個學徒都比不上了。

我剛才說了一些小事,下麵還會接著說一些乏味至極的瑣事,所以我得先行解釋一下並求得各位的原諒。我既然要和大家坦誠相對,就不會隱瞞一絲一毫,我必須一直站在大家麵前,讓大家全麵地看到我內心的迷茫,洞察我人生中的全部死角,眼珠不錯地盯著我,否則讀者一旦發現記述中的細小空缺就會想:“他當時跑哪兒去了?”隨後就會責怪我有所隱瞞。我寧願把我人性中的惡完整全麵地說出來,也不想因為隱瞞而讓讀者將這種“惡”在想象中不斷擴大。

我身上暗藏的那點錢和東西全沒了,因為我說話露出了馬腳。我的疏忽讓他們夫妻倆有了收獲。薩布蘭太太對我用盡了所有招數,甚至把德·瓦朗夫人係在我劍柄上做裝飾用的一條銀絲帶都給拿去了,那可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了。如果不是我全力抗爭,短劍也得讓他們拿走。不過在旅程中,他們倒如數地替我付了所有花費,但也把我給洗劫一空。我一到都靈,錢沒了,衣服沒了,就連替換的內衣都沒了,我隻好自食其力去賺錢了。

我把德·瓦朗夫人等人的介紹信交給收信人,很快,我就被人領到了誌願領洗者教養院。不過,我可是受生活所迫才去的啊!我一到這兒就見到一個大鐵門。我剛邁進大門,大鐵門就立刻被人緊緊地上了兩道鎖。這種開始的方式讓我壓力很大。隨後有人帶我進了一間大房子,我立刻動起了心思。房間裏頭有一個木製祭台,上麵有一個大十字架,祭台四周擺著四五把木製的好像上過蠟的椅子,其實隻是使用太多不斷摩擦造成的效果。房間裏隻有這些家具。大廳裏有四五個麵相凶惡的人,他們都和我身份一樣,可這些人簡直就像為魔鬼服務的人,哪有半點上帝兒女的樣子!其中有兩個家夥是克羅地亞人,一個說自己是猶太人,另一個則說是摩爾人。他們兩個一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兩地流浪行乞,但無論在哪兒,他們都會在利益的驅動下接受天主教的教義和洗禮。在院子裏另有一扇鐵門,這時它緩緩打開,誌願受洗禮的女人們從門外走了進來。我們是一樣的,都是通過改教宣誓的形式入教的,而並非接受洗禮。她們都是醜惡的女人,基督的“羊圈”【14】可從來沒遭受過如此程度的汙染。其中就一個模樣看起來還不錯,挺迷人的。她跟我歲數相仿佛,可能大我一兩歲,雙眼骨碌碌亂轉。我們的目光偶爾撞在一起,我便產生一種想認識她的念頭。她是三個月之前來的,雖然後來又待了將近兩個月,但我根本沒機會跟她搭訕,因為那個監管我們的老太婆把她看得很緊。而那位氣派儼然的教士也總死纏著她不放,一門心思要讓她改教,對這女人所用的心思遠超他人。可以看出來,雖然表麵上不像,但這女人應該很愚蠢,因為訓導她所花的時間比別人可長多了。那位教士總認為她還達不到宣誓的要求,但她終於厭煩了這種困悶的生活,非要離開這裏,入教與否都無所謂了。所以,得在她還沒改變初衷的情況下抓緊時間引她入教,否則,她要鬧起來,說不定推門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