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付印刷許久的《朱莉》在1760年年底雖尚未出版,但卻已經引起轟動。在巴黎,烏德托夫人談論過它;在宮廷裏,盧森堡夫人也談論過它。我甚至還答應烏德托夫人,同意讓聖朗貝爾為波蘭國王閱讀這本書的手抄本,國王對它十分欣賞。另外,曾在法蘭西學士院裏談起過這本書的杜克洛也得到我的允許讀過它。打探消息的人包圍了王宮廣場和聖雅克路的書商們,每個巴黎人都急於讀到這部。最終,此書終於出版,並不負眾望地取得了成功。作為最早讀到這本書的人,太子妃曾在一次與盧森堡先生的談話中提起這是一部佳作。雖說文學界對此書評價不一,但社會上的意見卻很一致。尤其是女士們,她們不僅醉心於這部作品,同時也傾心於作者,以至於我敢說,隻要我肯下手,定能征服包括上流階層在內的所有女士。我自有證據來證明這一點,甚至不需任何實驗,隻是我不願將其公開罷了。奇怪的是,雖然此書對法國各界人士的評價都不太好,但它在法國卻取得了意外的成功。法國人更喜歡此書,而瑞士人則討厭它,這完全出乎我的預料。這當然不是因為在巴黎友誼、愛情、道德有更高的地位,而是巴黎人更懂得珍惜那些存在於他人身上,自己卻並不擁有的純潔、纏綿、敦厚的感情。他們更加向往那些美德。現在,隻有在巴黎才能找到這種對風化和道德的愛慕之情,而在腐化成風的歐洲,各種美俗卻早已不複存在了【1】。
若不善於分析人心,就無法透過假裝的激情和成見辨別出人們心中的真情實感。恕我鬥膽,隻有具有上流社會的教養和分寸感的人,才有可能感受到此書中洋溢的細膩的情感。我敢將此書的第四章與《克萊芙王妃》【2】進行比較。我敢斷言,外省的讀者是無法完全感受到這兩部作品的價值的。所以此書如此獲譽於宮廷,根本不足為奇。宮中之人訓練有素,因此才更能體會和欣賞書中的弦外之音和含蓄的傳神之筆。但有一種所謂的機靈人則有些不同,他們的精細隻會盯著惡事,卻絲毫看不見一絲善意,這類人是完全不適合讀這部書的。比如,若《朱莉》在某個我所想的國家【3】出版,則必會因遭到封殺而夭折。
我將人們寫給我的大部分關於此書的信都收集成劄,存於拉達雅克夫人處。若此信劄得以發表,人們會發現裏邊的評論莫衷一是、稀奇古怪。這表明,公眾中存在的問題值得我們特別注意。題材的單純和趣味的連貫使此書成為獨一無二的作品,但這一點卻往往被人們所忽視。全書無論是人物方麵還是故事情節,均無任何邪惡的描寫。三個人物身上集中了全書的趣味,並貫穿六卷。這其中既無題外插曲,也沒有浪漫的遭遇。狄德羅曾對理查森【4】作品中變幻莫測的場景和層出不窮的人物極力推崇,然而,即使他在這方麵確有長處,可正因如此,理查森也將自己推入了乏味家一黨。大量的人物和奇遇正是這類家用來彌補自己貧乏的思想特有的手段。聳人聽聞的奇遇和不斷登場的新麵孔確實可以輕易引起讀者注意,但若想要不借助奇遇而將其注意力長時間固定在同一對象上則難上加難。如其他一切條件相同,而作品的美又可由題材的單純來增加的話,那麼,理查森的作品雖在其他方麵高人一籌,在這一方麵卻無法與我這部作品相提並論。但目前我的作品已歸於沉寂,我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不過將來,它是一定會複活的。
因追求單純而使故事枯燥乏味,無法持續其趣味性是我唯一的顧慮。幸好有件事打消了我的顧慮,並帶給我所有誇讚都無法帶來的喜悅。
此書出版於狂歡節。某書販將此書送給塔爾蒙王妃【5】的那天,恰好趕上歌劇院舉行舞會。趁著晚飯後仆人為她更衣的空當,王妃讀起了這本書。午夜,她一邊命人套車,一邊仍在閱讀。仆人回話車已套好時,王妃並未答言。仆人見她讀得入神,便提醒她說時間已是深夜兩點了。“別急。”王妃回答著,仍不肯釋卷。後來,當她因為自己的表停了而按鈴召喚仆人詢問時間時,仆人回話說已經四點鍾了。王妃認為參加舞會已然太遲,索性讓人卸了馬車並脫去禮服,一直讀書至天亮。
聽說此事後,我一直盼望能見塔爾蒙夫人一麵,除了想知道此事是否真實外,還因為我一向認為隻有擁有那種第六感官——道德感的人,才會對《新愛洛伊絲》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並了解我的內心。然而這類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女士們都認為我便是此書的主人公,書中描繪的也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曆,因此她們才會對我產生如此好感。這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竟促使波裏尼雅克夫人委托韋爾德蘭夫人轉求我將朱莉的肖像給她看看。所有人都堅信隻有遵從自己的心靈,才能描繪出如此狂熱的愛情,任何人也不可能將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寫得生動。他們的看法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我確實是在熱戀的激情中寫出了這部,但是,我所熱戀的對象卻並非真實的人物。沒人知道我會為一個想象中的形象如此意亂神迷。若沒有烏德托夫人和對青年時代的懷舊之感,我就隻能以神話中虛幻的女妖為描寫愛情的對象了。這想法雖不正確,但卻於我有利,因此我既不會證實也不會反駁。此項懸念完全可以從我那篇單獨印刷的對話體序言【6】中猜測一二。隻有過於嚴格的人才認為我應該爽快地說出真相,可我卻認為做這種沒有必要之事並非坦率,反而愚蠢之至。
同一時期,《永久的和平》【7】也出版了。出版前一年我將手稿交付《世界報》的主編巴士蒂德先生,他堅持要在自家報紙上刊登我的全部手稿。他借與我們雙方都相熟的杜克洛先生的名義催逼我為他供稿。包括《朱莉》和《愛彌兒》,他覬覦我的每部作品。若是對《社會契約論》也有所聞的話,此書恐怕也要被登上他的報紙。我不勝其煩,最終以十二個金路易的價格將《〈永久的和平〉摘要》給了他。他一拿到手稿,立刻將隻能在報紙上發表該書的約定丟到腦後。隻要刪除審查官要求刪除的內容,出單行本似乎更為有利。懷著這個想法,他將此書變成了單行本。幸虧我沒對巴士蒂德先生說過我還有一篇關於此書的評論,否則真不知會是何種結果。若有一天這篇與其他文稿放在一起的評論手稿被發表,那麼人們必會得知伏爾泰對此問題所持的自以為是的見解和插科打諢的玩笑是如何令我感到好笑的。【8】我根本不屑對這個可憐之人在政治問題上 發表的那些胡說一氣的言論進行任何辯駁。
在社會上聲名鵲起並獲得女士們的垂青並不能阻止我在盧森堡夫人那裏的地位日益降低。雖然元帥對我一如既往,甚至還要更加熱情,但自從我沒有新東西可以讀給盧森堡夫人聽以後,她的房門就不再像從前那般為我敞開。雖然我在她到蒙莫朗西小住期間還常去問安,但卻幾乎隻能在餐桌上見到她。她不再指定我坐在她身邊,我們之間的話題也越來越少,因此我索性坐得離她更遠,從而逐漸靠近了元帥先生。
在與元帥一家初識時,我並不在他的府裏用晚餐,而盧森堡先生則從不在午飯的餐桌上出現。所以,即使我與他們相識幾個月、彼此熟識後,卻仍未與他同桌用過餐。在盧森堡先生好心地將這一點指出後,我決定在賓客較少時偶爾在那兒吃吃晚飯。這個決定讓我感覺良好。跟“屁股不沾板凳”的露天午飯比起來,長時間散步後休息的晚飯用餐時間更長,菜式也更加精美。此外,元帥夫人殷勤待客的態度也讓人倍感愜意。若非如此說明,讀者便無法理解盧森堡先生在某封信件結尾處的話(見卷宗o.36),“我們的散步總讓我回味無窮”,他在信尾說,同時特別補充,晚上回到院內看到車轍印跡已被打掃幹淨時他便更加高興。如此一來,我就能在第二天根據當天新車轍的數目判斷客人的多寡了。
自我與他相識,這位貴人家中一直喪事連連,1761年這不幸達到頂點。仿佛命中注定我的災禍要傳給我最依賴的人似的,我們相識的第一年,他的妹妹維爾赫瓦公爵夫人去世了;第二年,他的女兒羅伯克王妃故去;第三年,他失去了自己宗支和姓氏的最後子嗣——他的獨生子蒙莫朗西公爵和孫子盧森堡伯爵。對此,他表麵看似平靜,心中卻暗自滴血。他的身體被悲痛蠶食,日益衰弱。國王才下令委派他的兒子擔任禁衛軍司令,並允許其孫子世襲該職位,可蒙莫朗西公爵卻意外慘死了,這事讓盧森堡先生格外傷心。接著,他最有希望的孫子又在受盡營養不良的折磨後夭折了。若是孩子的母親當初肯聽我相勸,不叫孩子按照醫生所說以藥代飯,或許祖孫二人可以存活至今。孩子母親對醫生所提的忌口要求過分迷信,嚴格控製孩子的飲食,什麼都不準他吃。對此,我費盡口舌卻毫無作用。元帥軟弱,不願強迫別人屈從,盧森堡夫人雖與我想法一致,卻又不肯濫用婆婆的權利侵犯兒媳作為母親的威嚴,結果導致盲目信任波爾鬥的蒙莫朗西夫人斷送了自己兒子的性命。當這可憐的孩子來到此處,並被獲準吃一點黛萊絲給他的食物時,那種乞丐般貪婪吞食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感慨榮華富貴不過是虛幻一場。可惜,最終獲勝的是醫生,我的努力全都白費,孩子到底是餓死了。
葬送了孫子後,對江湖醫生同樣的信任以及對年老體衰的恐懼畏怯,也為其祖父挖掘了墳墓。每隔一段時間,盧森堡先生的大腳趾就會痛,在蒙莫朗西犯的那次讓他發燒並徹夜難眠。對此,我提出了痛風的說法,可盧森堡夫人不但不以為然,還批評了我。元帥的侍從外科醫生用止痛膏包紮了患處,並堅持說這絕不是痛風。就因為這樣,每次犯病都會使用同樣的辦法,結果導致藥的劑量不斷加大,病痛不斷加深,體質虧損更重。當盧森堡夫人最終明白這確實是痛風,想要反對這種錯誤療法時,已無濟於事了。大家都瞞著她繼續使用這個方法,沒幾年,盧森堡先生竟因為自己的盲目迷信和固執而去世了。當然,在這裏說這件憾事還太早,還有許多其他不幸的事要說。
奇怪的是,不管我多麼想討得盧森堡夫人的喜歡,可我所做的一切卻仿佛注定要讓她不高興。我始終認為盧森堡先生和夫人是如此相濡以沫,以至於我一旦對其中一人產生好感,那感情也必會延伸到另一人身上。元帥所受的痛苦使我愈發掛念他及他的夫人。對盧森堡先生來說,宮廷事務、陪獵工作、軍中瑣事,這些全都需要有年輕人一般旺盛的精力才能處理得過來。但他卻已逐漸老邁、力不從心。若他去世,他的宗族便會隨之消失,他的官職也將不複存在。這種原本為封妻蔭子所需保持的辛勤生活已無任何持續的必要。他在某天隻有我們三人在場的時候曾談起過失去親人的心灰意冷和宮廷生活之苦,那時,我鬥膽對他訴說了西內阿斯給皮魯士【9】的忠告,並勸他退休。他除了歎氣,未置一言。但當盧森堡夫人與我單獨在一起時,她立刻生氣地責備了我。她認為盧森堡先生依然習慣宮廷生活,對此時的他來說,這種生活莫不是一種排遣憂愁的好辦法。而我的提議卻會造成對元帥的放逐,使他憂思重重又無聊閑散,最終會導致他精力衰竭。盧森堡夫人的這種看法讓我心服口服,我決心再不提退休之事。但夫人似乎並不十分放心我,我不再總有機會與元帥單獨談話,被人打擾的次數也日益增多。
盧森堡太太所信賴和常見的人總對我落井下石,我本人的黴運和愚笨也配合別人來在她麵前損害我自己。布弗勒神甫,這個元帥夫人社交圈中的寵兒,對我沒有絲毫好感。雖然他並不是唯一如此對我的人,但唯獨他,每來蒙莫朗西來一次,我便會越發失寵一些。即使這不是他的本意,說實話,隻要有他出現的場合就必定會如此。他優雅的身姿和風趣的言談使我格外相形見絀、愚笨無比。在他來得較少的頭兩年,蒙夫人寬厚,我還湊合能維持自己的形象。可一旦他來得頻繁些,我就徹底失敗了。我本想求得他的友誼,可卻因為自己的陰鬱導致結果適得其反。那些為了討取他歡心所做的蠢事讓我徹底失寵於元帥夫人,也令他厭煩。他性喜遊樂、放蕩不羈,對所有事情都不願鑽研,因此,即使他聰慧無比,卻依然隻是個對什麼都一知半解的人。然而上流社會需要的恰恰是這種“半吊子”。作詩、寫信、彈西斯特爾琴,每一樣他都能來上幾下,甚至他還給盧森堡夫人畫了一幅畫像。盧森堡夫人評價說畫像與她本人完全不相像。而事實正是如此。但那狡猾的神甫偏偏來問我的意見。我裝瘋賣傻地撒謊說畫得很像,這下可得罪了盧森堡夫人。她牢牢記住了我的過錯,神甫也在耍弄後來嘲笑我。吃一塹長一智,在這事後,我總算知道不可不顧事實地胡亂吹捧了。
我擅長並堅持振振有詞地對人們說些逆耳忠言。於我而言,阿諛奉承甚至是讚美別人,比批評人還讓我倒黴。對此,我將舉一個對我餘生命運產生影響,並可能決定我死後名聲的可怕例子。
舒瓦瑟爾先生在元帥先生和夫人來蒙莫朗西休息時,偶爾會去其宅邸吃晚飯。某天他來時剛好趕上我離開,因此,他就和盧森堡夫婦談論起了我。盧森堡先生談起了我在威尼斯時與蒙台居先生之間的淵源。舒瓦瑟爾先生為我丟了這份工作而感到惋惜,並當即表示若我願回到外交工作中,他十分願意為我斡旋。盧森堡先生向我轉述他的話後,我因從未受到大臣重視而越發感動。但我早已下定決心,即使健康狀況良好,我也絕不會傻瓜似的接受他的好意。對我來說,功名利祿從來都是轉瞬即逝。當然,舒瓦瑟爾先生的美意使我感激,他擔任大臣後所采取的各項措施更令我欽佩。尤其是《家族協定》【10】,絕對能說明他是一個一流的政治家。我雖欽佩他,但對其他前任大臣卻不以為然,其中包括蓬巴杜夫人。如像傳言所說他們互相排擠,必有一人倒台的話,那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支持舒瓦瑟爾先生才能迎來法蘭西的榮耀。我對蓬巴杜夫人始終反感。當她還是德蒂奧爾夫人時,我就不喜歡她。她對狄德羅的問題所保持的沉默以及對《拉米爾的慶祝會》《風流詩神》以及從未給我帶來任何利益的《鄉村巫師》的做法均讓我對她不滿。並且我發現,她不願在任何場合幫我任何忙。偏偏羅倫齊騎士還建議我為了自身的利益應該多寫些東西讚頌她。我馬上就猜到對於他這個沒有別人授意就絕不會提出意見的人來說,是絕不會主動向我提出這種建議的。這個發現更加讓我怒不可遏。我完全不會克製自己,以至於鄙視之情被他本人察覺。同樣地,我對那位夫人的不屑也一樣瞞不過眾人,她肯定知道我對她毫無好感,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這一切關乎我切身利益的事情拚湊起來,再加上我自身的天性,讓我更加願意為舒瓦瑟爾先生去祈禱。我既感激於他的美意,又敬佩他的才能(這是我僅知的一點),加之我並不了解他的私人生活,因此竟先入為主地認為他是能為大眾和我自己報仇的俠士了。我當時正在做《社會契約論》的最後修改工作,就順便寫下了一段話評論來說明自己對前幾任大臣以及這位超越了他們的這位現任大臣的看法。【11】我在這篇評論中違背了自己一貫的原則,並且完全沒意識到若想匿名稱頌或指責某人時,就必須使用與之相符的詞句以徹底防止歧義的產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竟大意地以為絕不會有問題、絕不會有人誤解,可在後文中讀者便可知道我這種想法對錯與否。
我在與女作家打交道時遇到了另一種麻煩。本以為與大人物的交往中可以避免這種麻煩,但事實上,它卻如影隨形。盧森堡夫人雖沒有這種毛病,但布弗勒伯爵夫人卻有。布弗勒伯爵夫人寫的一篇散文悲劇在孔迪親王先生的社交圈子裏受到追捧,但她卻不知足地想來得到我的讚頌。我沒叫她失望,給了她符合作品情況的讚賞,但同時也提出她的這部名為《忠厚的奴隸》的劇本跟一個叫作《奧努洛科》【12】的英國劇本十分相似。《奧努洛科》雖不算出名,但卻有譯本出版。布弗勒夫人一麵跟我保證她的劇本跟《奧努洛科》絕無任何相似之處,一麵對我的意見表示感謝。當然,我並未對第三人
透露過這次模仿行為。即使是對她本人,我也隻是因為被她逼迫才不得已履行了這項責任而已。但從那以後,此事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使我不斷想起在大主教講道時說了不該說的話的吉爾·布拉斯的悲慘後果。【13】
除了原本就不喜歡我的布弗勒神甫和我在其麵前犯下了作家和女人都不會原諒的錯誤的布弗勒夫人外,盧森堡夫人的其他朋友也同樣不願與我交往。比如才加入作家隊伍就立刻染上作家通病的埃諾議長和與伏爾泰私交很好的、達朗貝爾的密友杜德芳夫人和勒庇納絲小姐。其中,勒庇納絲小姐後來還十分體麵地與達朗貝爾同居了,沒錯,對此我隻能如此表述。我原本對雙目失明的杜德芳夫人十分關切和同情,但她的作息時間跟我完全相反。此外她還無比鍾愛那些有點小聰明的人,不管他們出版的破爛多麼無足輕重,她都認真地褒貶。她武斷專橫、偏執粗暴,聊天時經常激動得渾身抽搐。她的這些特點讓我很快對她生厭,不願再親近關心她。當察覺到我對她的疏遠時,她簡直暴跳如雷。雖然我明知這種性格的女人的恐怖,但我寧願她恨我厭我,也不願因她的友誼而遭受不幸。
除了朋友少,我還在盧森堡夫人家還結了仇。雖然仇敵隻有一個,但對如今的我而言,他卻能以一敵百。盧森堡夫人的兄弟維爾赫瓦公爵當然不可能是我的仇敵。他曾多次探望並邀請我去維爾赫瓦。因為我的答複較為含糊,在邀請盧森堡夫婦去他那裏小住時,他提出要我同行,去他的府邸住上半個月。但因我當時身體情況極為糟糕,隻好煩請盧森堡先生替我婉拒了。維爾赫瓦公爵先生十分體諒我,並待我如前,這從他的回信(卷宗D,No.3)中就可看出。與公爵先生不同,維爾赫瓦侯爵——公爵先生的侄子兼繼承人對我卻並不友好。當然,實際上我與他是相互瞧不起。他憎恨我的冷淡,我也受不了他的輕浮。他甚至在某天晚餐時捉弄了我,弄得我十分狼狽。在我剛住到退隱廬時,有人送我一隻小狗,我給它起名叫作“公爵”。這狗是稀有品種,雖不漂亮,但我仍把它當成朋友和夥伴,而跟一些人相比,它也確實更配得上“朋友”這一稱呼。因為比較親人,“公爵”聞名於蒙莫朗西府。可後來,我又給它改名叫“土耳其人”了,這全是因為我愚蠢的膽小、怕得罪人的心理在作怪。可實際上,那些叫“侯爵”的狗也並沒有引起侯爵們的不快。知道此事後,維爾赫瓦侯爵對我步步緊逼,使我不得不對席間所有的人重新解釋一遍這事的前後經過。給狗改掉“公爵”這個名字比給它取這名字更加不恭。倒黴的是,當時在座的人中有好幾位公爵:盧森堡先生和他的兒子,還有未來的公爵維爾赫瓦侯爵(他如今已是公爵了)。維爾赫瓦侯爵以我的尷尬為樂,但據說席後他的伯母卻因此而狠狠批評了他。若真是如此,我們的關係恐怕更無法改善了。
從始至終,不論是在聖殿【14】還是在盧森堡先生的府邸,都隻有羅倫齊騎士一直站在我這一邊。羅倫齊騎士說他是我的朋友,但實際上,他與達朗貝爾的交往更加密切,若沒有達朗貝爾的宣傳,他是無法被女人們視為大幾何學家的。除此之外,他還是布弗勒伯爵夫人的跟屁蟲,而伯爵夫人又恰好與達朗貝爾交往甚密,所以羅倫齊騎士便唯她馬首是瞻。如此一來,我不但在外界沒有任何支持者替我維持在盧森堡夫人心中的地位,反而還被她身邊所有人聯合起來損害我的形象。不過在那個時期,盧森堡夫人不但自願幫我出版《愛彌兒》,還給了我其他關懷,這使我確信,即使已經開始厭倦我,但她仍然、並將永遠對我保持終生不渝的友情,就像她曾多次向我承諾過的那樣。
在確信她對我的友誼是堅定不移的以後,我立刻決定向她坦白我從前的一切過錯,以減輕心中的愧悔。我有一個絕不會違背的原則:在朋友麵前,一定要如實表現自己,既不可過分好,也不能比真實的自己表現得更壞。我將我與黛萊絲的關係以及這關係所產生的一切後果,以及我對我那幾個孩子的處置方式全部向她坦白了。她以極大的耐心聽完了我的懺悔,對我並無一句苛責,即使我本應受到苛責。最讓我感動的是,她始終無微不至地關懷著黛萊絲,送她小禮物、派人探望她,甚至還親切地邀請並招待她到自己家中做客,並當著眾人的麵多次擁抱她。可憐黛萊絲既高興又感動,她對夫人的盛情表示衷心感謝,我也十分感激夫人對她的厚愛。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因喜愛我而厚愛黛萊絲,這種愛屋及烏的友情比他們直接愛我更讓我感激無比。
與他們談過後,此事久未再提。一段時間過後,元帥夫人主動提出要幫我找回其中的一個孩子。在得知我曾在大孩子繈褓中放置過一張寫有生辰年月的紙片時,她要求我把那紙片的底版交給她。在我給了她紙片後,她立刻派出自己的親信仆人拉羅什去尋找。隻是拉羅什走遍各地卻毫無進展。此事距今不過十二三年,若是育嬰堂記錄完整,或是調查能更加仔細,應該不至於找不到。無論如何,我並未因此感到不快。事實上,若是自孩子出生後我始終在關注著他的命運,那才更加麻煩、更令我不快。況且若別人根據某條線索而隨便領一個孩子來,硬說是我的,那麼,我肯定會疑心他究竟是我親生的,還是冒名頂替。這種情況若真出現,我必會疑神疑鬼、渾身難受,也就無法領略到真正的父子親情的甜蜜。這種甜蜜隻有與孩子朝夕相處才可能領略,而如果是從來不認識的孩子,那麼父母對他的感情肯定會被削弱,甚至消失殆盡。你永遠無法像疼愛自己養大的孩子那樣,疼愛一個由別人養大的孩子。我所說的這些話,雖可為我的罪責進行開脫,但從過錯的動機方麵,卻又加深了我的自責。
有一件事或許說出來會有點用。在黛萊絲的介紹下,拉羅什認識了勒瓦塞太太。勒瓦塞太太此時住在離舍夫雷特和蒙莫朗西都很近的德耶,由格裏姆供養著。在我離開蒙莫朗西後,就始終是托拉羅什先生繼續轉交我給這個老太太的錢的。而且我知道,元帥夫人也經常委派他送禮物給勒瓦塞太太。可是,即便得到了這些幫助,她還是常常沒有理由地訴苦。而格裏姆,我隻是在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向盧森堡夫人談其他,因為我實在討厭談論我憎恨的人。不過盧森堡夫人卻好幾次把話題引到他的身上,但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是否與他相識,或是對他持有什麼樣的看法。當我喜歡的人對我毫無保留時,按照我的性格,是絕不會對他們吞吞吐吐的,尤其是在與他們相關的事情上,我必定會更加坦白。所以自那時候起,我偶爾會想起她並沒有對我暢所欲言。當然,我這種自然而然的聯想也可能隻是因為別的事情罷了。
《愛彌兒》交到盧森堡夫人手中之後很久都沒有消息。過了一陣我才得知,此事已和巴黎書商杜什納談妥,並以杜什納為中間人,與阿姆斯特丹書商勒奧姆也已談妥了。盧森堡夫人將需要我與杜什納簽訂的合同寄給了我,一式兩份,要我簽字。我從字跡上認出,這是由馬爾澤爾布先生的代筆者所書,因此便深信這合同是經過那位官員核查並同意的,所以立刻簽了字。按照合同,杜什納應為這部稿子付我六千法郎,首次付三千法郎,此外,他還要給我一百或兩百本書。按照盧森堡夫人的要求,我將簽好之後的合同寄給了她,其中一份被她交給了杜什納,另一份則自己保留了。此後,我再沒見過這份合同。
認識盧森堡先生和夫人後,多少牽製了我離群索居的計劃,但我從未放棄。即便是我最得寵時,我也始終認為若不是因為我對元帥和夫人懷有最真誠的情感,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他們周圍的那些人對我的態度的。我很難協調對他們的敬愛之情與我所喜歡的、有益於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之間的關係。府中的拘束感和那些長時間的晚宴給我的健康帶來的壞處並沒有因為他們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而減少。他們對我的關懷可以說是無以複加。例如,元帥習慣在晚飯後早睡,於是他每天都會不管不顧地讓我也早些就寢。直到我災難臨頭前不久,這種關心方式才被停止。至於原因,我至今尚不得知。
若不想看元帥夫人的冷臉,就隻能執行我原定的計劃,這一點,在她開始對我冷淡之前我就意識到了。然而,我卻隻能暫且放棄計劃以等待簽訂《愛彌兒》的合同。我在等待期間對《社會契約論》進行了最後的修訂,隨後以一千法郎的稿酬將它給了雷伊,他照付了。有一件跟這稿子相關的小事,我認為應該特別說一下。在將稿子交給原沃州牧師、時任荷蘭駐法大使館講經師杜武瓦讚時,我不但已將其封裝,並在封皮上蓋上了圖章。杜武瓦讚同雷伊一直有聯係,並時常來看我,所以我就托他替我將稿子帶給雷伊。這部用小字書寫的稿子體積小巧,甚至連他的口袋都裝不滿。可不知為何,他的包裹卻在過關時落在了守關官吏手中,並被開包檢查。後來他以大使的名義要回了包裹。但因此,也使他有機會讀到這部手稿。他曾坦白告訴我說他確實讀了手稿,並對其極力稱讚,一句批評的話都未曾說過。可實際上,他卻早在心中做好了為基督教複仇的準備:此書一出版,他便立即撰文進行了批判。他後來把稿子按照原樣封好,寄給了雷伊。在寫給我的信中,他對這些情況的描述大致如此,而我所知的,也隻有這些而已。
除了這兩本書和我撰寫的《音樂詞典》(此書的寫作始終斷斷續續)外,我還已經撰寫好其他幾部隨時可以出版的作品,它們或可被出版為單行本,或可在我出版全集的時候收入在全集之中。大部分已經定稿的作品都被我存放在迪佩魯那裏,其中最重要的一部是《論語言的起源》。這部手稿馬爾澤爾布先生和羅倫齊騎士都看過,他們都說寫得不錯。按照我的計算,除了各種必要的開支,我所有作品的收益加起來,至少有八千到一萬法郎。我打算把這些錢以我和黛萊絲兩人的名義存起來作為終身年金。接著,我要按照計劃,與黛萊絲一同到外省某個偏僻的地方平平靜靜度過餘生,一邊在周圍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一邊悠閑地撰寫我的回憶錄,從此不再過問一切世事。
這就是我的計劃。而我必須強調,若非雷伊的慷慨幫助,這個計劃是絕不可能順利實施的。我在巴黎時曾聽很多人說過這個書商的壞話,可實際上,他是我打過交道的所有書商中唯一可以稱得上是好人的一個。【15】誠然,因為他做事粗心,而我脾氣暴躁,所以在我的作品出版方麵,我們常常發生爭執。可是在金錢和與金錢有關的各種事情上,我始終認為他是十分誠實、公正的,盡管我從未與他簽訂過任何正式的合同。在我所打過交道的書商之中,隻有他坦白承認我們之間的合作最為順利,他是因為我才能大賺特賺的。對此,他還表示願將賺來的錢分給我一部分。他並沒有直接向我表示感激,而是在黛萊絲身上下了功夫。他簽訂了一個契約,契約上聲明他為了感謝我,所以要贈送黛萊絲每年三百法郎的終身年金。他主動向我提起這件事後,既沒有聲張也沒有炫耀,如果不是我逢人便說,那麼恐怕誰也不會知道此事。他的態度讓我萬分感動,並使我們之間結下了真正的友誼。不久後,他請我做他一個孩子的教父,我答應了。可惜,我無法使我的情誼有益於我的教女和她的雙親,這是在我被迫所處的這種境遇中所深感遺憾的一件事。為何我會感激於這位書商小小的慷慨,而對那些有錢有勢的貴人們大肆宣揚的濃情厚意卻無動於衷呢?他們大肆吹噓對我的情誼,我卻絲毫不為所動,這到底錯在他們,還是在我呢?是我忘恩負義,抑或是他們虛情假意?對此,還是請各位聰明的讀者自己判斷吧。至於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這筆年金給黛萊絲的生活帶來了很大幫助,也大大減輕了我的負擔。但是,我並沒有為了自己去動用這年金裏的一分錢。別人送給黛萊絲的禮物從來都是由她自己全權支配的,我絕不沾手。在替她管錢時,我也從未拿過她的錢來當作我們的共同開支。我仔細地記賬,詳細地向她彙報每筆賬目的具體情況,即便是在她比我富有時,也一直這樣。我經常對她強調我的原則:“我的錢屬於我們,而你的錢屬於你自己。”並且,我也從來都是按照這個原則行事的。然而有些不了解我的卑鄙小人卻說,我是在利用她收受自己表麵上拒絕的錢財,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對我來說,我是十分樂意與她分享由她辛勤勞動而賺來的麵包的,但對於別人送給她的麵包,我堅決一口不動。這一點,不論是現在,還是在將來我按照自然規律死去的時候,她都可以站出來為我做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