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她花錢大手大腳,絲毫不懂節約。這倒不是因為貪吃或虛榮,而隻能歸根於她不愛動腦子。不過,既然人無完人,那麼缺點總比惡習好,雖然這些缺點給我們帶來了不少麻煩。我總想象對她媽媽一樣為她日後的生活存下一些積蓄,可我殫精竭慮地操心算計全都白費了。盡管我拚命掙錢,可我賺多少,黛萊絲和她的母親就花多少,她們絲毫不懂得精打細算。我每年都得拿錢貼補她,因為不管穿得多麼簡樸,雷伊贈送的年金也完全不夠黛萊絲買衣服的。我們兩個生來就沒有發財的命,因此這一點倒也不會被算進我的許多不幸之內。

我原本是打算等《愛彌兒》出版後再執行我的退隱計劃的,可與印刷快速的《社會契約論》相比,《愛彌兒》的印刷工作慢得不成樣子。杜什納沒完沒了地寄一些樣張來讓我選擇,等我選定後,他不但不開始印刷,反而又會寄些新的樣張來。最後,版本大小、字體全都定下來,並且已經印出了幾頁,可哪怕我隻是在校樣上稍作改動,他就要我重新校訂全本書。如此反複六個月後,這書的進展甚至還比不上第一天。我在曆次試印中發現,此書會同時出版法國和荷蘭兩個版本。事實上,我無法插手法國版的印刷,甚至完全反對這書在法國出版。可沒辦法,這手稿的主人已經不是我了。不管我是否願意,此書都要在法國出版,並且法國版還會被當作荷蘭版的樣版。既然如此,為了防止書被弄得亂七八糟,我就不得不親自對它多留心一下了。我在此要特別說明一下,這本書是經主管官員批準後才進行印刷的。也可以說,這項工作基本是由他全權指揮的。為此,他不但經常寫信給我,並且還曾親自來訪與我進行商談。至於商談是在何種情況下進行的,這一點我們之後再說。

因為並不是樣張一出來後就會馬上被寄給勒奧姆,所以勒奧姆的進度被烏龜一樣的杜什納牽製得十分緩慢。他在看出來是杜什納,也可以說是負責印刷工作的居伊在搗鬼,故意不履行合同後,就一遍一遍地給我寫信訴苦,可我對此愛莫能助,因為我自己還有一肚子的苦水也沒地方訴呢。勒奧姆的朋友格蘭常來看我,並一再跟我談起這部書。但他總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對於此書會在法國印刷和主持此事的是主管官員這兩件事,他似乎都知道,又似乎並不知道。他擔憂此事會給我帶來麻煩的同時,似乎又想責備我做事不夠謹慎,可偏偏又不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裏欠缺考慮。他拐彎抹角,似乎總在套我的話。對他那些陰陽怪氣的話,我真是啼笑皆非,甚至認為他是因為跟官員們接觸多了,所以染上了打官腔的壞毛病。我這部書不但得到了主管官員的認可和保護,同時也確實受到了主管部門的支持。我的靠山如此之硬,使我堅信我一定能將此事做好。因此,對那些為我擔憂的朋友,我覺得十分好笑。這其中,就包括杜克洛。

若不是堅信這部作品本身對世人有益,並且他的保護人都是認真辦事的人的話,我承認,在見到一向嚴肅聰明的杜克洛惶惶不安後,我也一定會跟著慌張起來的。他曾從巴耶先生家裏來看我,那時《愛彌兒》正在印刷,因此,他便跟我談起了這部書。我將《一個薩瓦省的牧師的信仰自白》讀給他聽,在聽的過程中,他似乎對此很是欣賞。但我一讀完,他馬上說:“好家夥,公民,沒想到在巴黎付印的書中竟然會有這樣一段文字?”“是的。”我回答,“這書絕對值得國王下令拿去盧浮宮印刷。”【16】 “你說得沒錯。”他對我說,“但請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讀給我聽過。”對於他這種鄭重其事的要求,我雖有些吃驚,卻並未害怕。杜克洛常與馬爾澤爾布先生見麵,這一點我是知道的,隻是我完全無法想象他們為何在此事上的看法迥然不同。

在蒙莫朗西居住的這四年多裏,我始終病痛纏身。我的老毛病之所以日益加重,或許是因為那裏雖然空氣絕佳,但水質卻著實很差。我在1761年秋末時徹底病倒了。整個冬天,我幾乎都是在病痛之中度過的。一些煩心事加重了我的病情。我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卻不知這預感所指何事。我收到了各種各樣離奇的匿名或署名的信件。其中,一封來自巴黎議院的某位參議員在信中提到,他不滿於當前的社會狀況,並預料到長此以往後果會十分糟糕。他向我詢問哪裏才是安全之地,到底是日內瓦還是瑞士更適合讓他舉家前去隱居。還有一封來自某法院首席法官某某先生的信,他請求我為這個當時正與宮中鬧矛盾的法院草擬一份諫書和一份陳情表,以便呈交給國王,並且表示他願向我提供一切所需資料。我在病中總是脾氣暴躁,因此當我看到這封信時頓時火氣上升。在回信中,我不但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而且語氣也十分不客氣。對此我至今仍感抱歉。這倒不是因為對法官的拒絕,因為這事不但有悖於我的原則,而且這些信很有可能正是我的敵人給我挖下的陷阱。【17】令我感到抱歉的是,本可以婉言拒絕的事情,我卻態度粗暴,這才是我真正犯錯的地方。

這兩封信至今還能在我的文稿箱中被找到。對於參議員那封信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不光是我,很多普通群眾也同樣認為,法蘭西正麵臨著腐朽的製度所帶來的威脅,不久,它就會徹底崩潰。由於政府決策失誤,一場不幸的戰爭給法國帶來了種種災難。【18】國家的財政狀況混亂得讓人難以置信。政權掌握在兩三個大臣手中,他們彼此攻訐、互相拆台,使王國陷入垮掉的深淵。全國各階層人士和普通人民大眾的不滿情緒不斷高漲,再加上還有一個隻知道追求享樂的、脾氣執拗的女人【19】在雪上加霜。她固執無比,為了將自己寵信之人扶上位,她甚至將所有能幹的官員全都踢下了台。所有這一切無一不在證明,我與社會大眾,還有那位參議員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

我曾多次因為這種預見而猶豫不決,不確定是否應在威脅著王國的動亂降臨之前,先跑去國外去尋找更安全的棲身之所。然而,因為我秉性平和、與世無爭,加上我實在隻是一個小人物,所以我深信任何暴風雨都不會降臨到我所自願生活的這片隱居之地來。唯一令我感到遺憾的是,盧森堡先生竟然在這種形勢下接受了一些對他的聲望有害無益的任務。我真希望他能在這個龐大的機器如人們所預料那般垮台之前,早些考慮退路。時至今日,我依然認為,若政權不是落在一個人手中的話,【20】那麼這個國家恐怕早已陷入絕境了。

在我的身體情況不斷惡化的同時,《愛彌兒》的印刷工作也一日慢似一日,最後竟徹底停頓了。對停頓的原因,我無從得知。居伊不給我寫信,也不回我的信。因為馬爾澤爾布先生當時正在鄉下,所以我根本無法從任何人那兒得到任何消息。其實若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那麼我在麵臨任何不幸時就都能沉得住氣。可若是事情神秘莫測,我就會感到不安。我天生懼怕黑暗,它那陰森恐怖的樣子使我憎恨。我坦率得近乎冒失的天性與“神秘”二字水火不相容。若是在白天,即使是最猙獰的魔鬼也無法使我害怕,可一到了夜裏,哪怕隻是一個人用白布蒙住了頭,都會讓我從心底感到恐懼。因此,這種長時間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情況激發了我的想象力,使我覺得鬼影幢幢、凶多吉少。對這部我最後、也是最好的著作的擔心,讓我無時無刻不在猜測它停頓的原因。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愛往壞處去想。這種性格導致我一旦知道出版工作停止,便立刻擔心起此書是否已經被禁止出版。但我又實在猜不出禁止出版的原因和經過,因此隻能沒完沒了地寫信給居伊、馬爾澤爾布先生和盧森堡夫人。因為沒有回信或回信被推遲送到我手中,使我愈發惴惴不安,幾乎發瘋。

更加糟糕的是,我偏偏在此時得知了耶穌會教士格裏費神甫曾跟人談論過《愛彌兒》,並引用過書中的部分段落。於是我的想象力頓時如同閃電般來回翻騰起來,我的腦海中全是敵人的秘密勾當:我仿佛清楚地看見那些耶穌會的教士們因我書中的不恭語句而大發雷霆,從而扣壓我的手稿,並對出版工作百般阻撓。他們的朋友格蘭將我的病情告知他們,讓他們認為我死期將近(當時我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他們就打算把出版工作拖到我死後再繼續進行,這樣就可以更加方便地篡改我的作品,甚至可以將他們的論點偽造成為我的論點。我越是如此猜測,越是發現能論證此事的情節和事實數不勝數,於是就越是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豈止正確,簡直是一目了然!我知道格蘭已經完全投靠了耶穌會教士。若不是因為那些教士的授意,我認為,他以前就不會向我做出友好的表示。我深信當初也是由於那些教士的推動,他才會敦促我跟勒奧姆簽訂合同。他們先是通過勒奧姆得到了我這部作品的前幾頁,接著又想方設法阻止了杜什納那邊的印刷工作。說不定,我的手稿也已經被他們奪走,以便在我死後將其按照他們的想法出版發行。

不管貝爾蒂埃神甫如何花言巧語,我始終覺得耶穌會教士一點也不喜歡我。這除了因為我是《百科全書》派的一分子外,我的觀點也跟他們的教義和信仰完全相反,甚至比我那些無神論的朋友們還要嚴重。不寬容和排斥異己是無神論者和狂熱的信徒們的共同點,因此,他們實際上是可以聯合起來的。這一點,過去在中國時是如此,如今,在他們共同反對我的時候也是如此。與之相反的是,所有合理和有道德的宗教則不主張任何人擁有決定他人信仰的權威,並拒絕任何專斷者行使這種權威。掌璽大臣【21】是耶穌會的忠實朋友,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所擔心的是,那個當兒子的人【22】會迫於他父親的威懾,而將他保護的書稿交給那些教士。在此書的頭兩卷,人們曾為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瑕疵就要求改版重寫,從這種故意挑刺的做法中,我就能想象到他撒手不管的後果。而就像他們所知的那樣,另外兩卷中犀利的言辭和論點比前兩卷要多得多,若都像前兩卷那樣審查的話,恐怕就隻能徹底重寫了。

馬爾澤爾布先生委托耶穌會的支持者——格拉夫神甫監督這部書的出版,這是他親自告訴我的。到處都是耶穌會的人,我完全沒料到身處被取締的前夕,連自己都顧不過來的他們竟然還有精力去幹預一部與他們無關的書的出版工作。不,並不是“真沒想到”,實際上我早已猜到他們會這麼做。正因為我有這種想法,馬爾澤爾布先生還曾寫信來批評我。可是作為一個隱居的人,若想對自己一無所知的國家大事來進行判斷的話,那肯定是要出錯的。那時我完全不肯相信耶穌會真的已經朝不保夕,反而還認為那些關於他們即將傾覆的傳言不過是他們自己散布出來迷惑敵人的障眼法罷了。他們過去從未有過敗績,這更使我對他們感到恐懼。我確信議會必將失敗,這一點著實令我扼腕歎息。據我了解,蓬巴杜夫人跟教會的關係很好,舒瓦瑟爾先生也曾在耶穌會主辦的學校中讀過書。不管是“後宮”還是“朝堂”,都有他們的盟友,若想對付他們共同的敵人簡直輕而易舉。宮中雖然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但似乎並不打算插手這些事,因此我相信,即使耶穌會真有受挫的一天,那打擊它的也絕不會是議會。宮中這種袖手旁觀的態度使我斷定耶穌會的教士們必是信心十足,他們的勝利唾手可得。【23】

總而言之,我當時始終認為那些謠言不過是他們布下的陷阱,他們毫發無損,早晚會打敗冉森派、擊垮《百科全書》派和議會,並摧毀一切不願受他們奴役的反抗力量。最後,若我的書被允許出版了,那也一定是因為他們已經將其中的內容大肆篡改,將其變為了自己手中有力的武器後,才打著我的名義去欺騙讀者的。

我感覺死亡隨時會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完全不知道那些使我憂慮的荒謬的想法怎麼會沒有置我於死地。這部我最好的著作會在我死後讓我名譽掃地,這種想法盤旋在我腦中,讓我總是不寒而栗。我並不害怕死亡,但若是在此種情況下死去,那麼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如今,為了敗壞我的名聲,我的敵人們依然不斷實施著陰謀詭計。雖然目前他們的這種陰險的行為進行得暢通無阻,但若我此時死去,也比那時候離世要安心得多。至少我知道,在我的作品中已留下了充足的證據,它們一定會在未來的某天戰勝我的敵人們。

在得知我的不安和焦慮後,馬爾澤爾布先生對我十分關切,他費盡心思來安慰我,幫我穩定情緒。他的這種舉動恰恰證明了他的善良和寬厚。盧森堡夫人也在此事上傾注了不少心血,她曾多次去杜什納那裏打聽情況。最後,印刷終於再次恢複,並且順利進行下去,可我卻一直沒有弄懂它被擱置的原因。得益於馬爾澤爾布先生多次屈尊探望和安慰,我總算定下心來,對他那正直的人格的信任戰勝了我腦中那些胡思亂想的念頭。隻是,我惶惶不安的樣子使他想起了他周圍那些哲學家們說過的話。在我剛剛入住退隱廬時他們就不斷宣稱我絕不可能在那裏堅持很久。等看到我死心塌地地住下去了以後,他們又說這不過是因為我生性驕傲所以不好意思反悔而已。馬爾澤爾布先生相信了他們所說的我在鄉下生活窘迫、百無聊賴的謠言,還特意寫信來勸導我。我是那麼尊敬馬爾澤爾布先生,因此他這種錯誤的看法更讓我覺得痛心。我接連寫了四封信給他,向他如實說明了我的動機、性格、習性、愛好和我的所有想法。我寫這四封信時並沒有打草稿,而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完成後也沒有再讀,全都直接寄了出去。讓人驚奇的是,我是在心情極度低沉、健康狀況十分糟糕的情況下完成這幾封信的,可它們卻可以說是我此生唯一直抒胸臆的作品了。【24】

我的身體日漸衰弱,每每想起在那些正直誠實的人心中,也許會留下一個對我十分不正確的看法時,我就不寒而栗。因此,雖然它們的陳述有些倉促,我還是決定要用這四封信的梗概來代替我計劃中的回憶錄。這四封信可以看作是我在這裏詳細敘述的內容的摘要,在看了這四封信後,馬爾澤爾布先生很高興,甚至在巴黎時還特意拿給別人看過。我曾請他幫我抄寫一份用以保存,因為它們確實值得被保留。這份抄寫件於幾年後被寄回給我,並被我收存於文稿箱中。

我死期將近,卻沒有一個可信賴的、有文學修養的人能替我保存文稿,並在我死後加以整理、修訂,這是唯一使我難過的事。我在上次去日內瓦時認識了穆爾杜,我對這個青年頗為欣賞,我跟他說明了自己的願望,並表示希望他能為我送終。我相信,如果各項條件都允許的話,他一定會樂於以仁愛之心完成這件事情的。我目前無法見到他,因此,為了表示我對他的信任,我決定在《愛彌兒》出版前先將《一個薩瓦省的牧師的信仰自白》寄給他。我對這篇文章將會產生的效果充滿信心,他在讀完此文後也表示很滿意,不過卻似乎信心不足。他希望能再讀到一些我從未給別人看過的文章,所以,我又將《致奧爾良公爵的悼詞》寄給了他。原本這篇悼詞是帕蒂神甫托我代寫的,可出乎意料的是,最後被派去致悼詞人選被更換了,所以這篇文章並沒有被神甫拿去宣讀。

自從恢複印刷,直到最後完成,《愛彌兒》的出版工作始終都進行得十分順利。但有一點奇怪的是,我發現跟前兩卷異常嚴格的審查相比,書的後兩卷幾乎沒有經過任何審查便出版了,這兩卷的內容對整個出版工作沒有造成一丁點兒障礙。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是有些擔心:在耶穌會教士之後,如今,我又開始懼怕起那些哲學家【25】和冉森派們會不會耍什麼花招了。我從未想過要得到任何“幫或派們”的好感,也憎惡各種所謂的集團、派係。早前,那兩個“管得寬”搬進了一所與我近在咫尺的房子,跟我成了鄰居。如今,他們甚至可以在房間內聽到我在花園和房中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也可以輕易翻過那堵隔開了我那間花園盡頭的小屋和他們的園子之間的矮牆。那間小屋被我當作工作室,我將《社會契約論》和《愛彌兒》的樣張和校樣全都堆在了屋內的桌子上。因為我習慣將每次收到的樣張隨手裝訂起來,因此,在書籍出版以前,我手上已經有了完整的書了。

因為對馬塔斯先生的信任(我的住處是被圈在他的花園裏的),加上我確實十分粗心大意,所以我總是忘記鎖工作室的門。到了早上,我常會發現屋門是打開著的,而且,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還注意到我的稿件全都被翻動過了。連續幾次出現這種情況後,我晚上就開始鎖門了。不過門鎖並不好用,鑰匙插進去隻能轉上半圈而已。我開始更加仔細地查看工作室的動靜,卻發現鎖門時稿件被翻動的程度比不鎖門時還要厲害。到最後,我所裝訂成冊的書中甚至有一冊整整消失了一天兩夜之久,直到第三天早晨,才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桌上。對此,我當然不會懷疑到馬塔斯先生和他的侄子杜姆蘭先生頭上,因為他們對我友愛,而我更是完全信任他們。但對於那兩個“管得寬”,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雖然他們是冉森派,卻跟達朗貝爾關係密切,甚至曾住在同一屋簷下。

對此我心中頗為不安,越發地小心提防起來。我先是將所有稿件都拿回自己的房間裏,接著又決定徹底不與他們見麵。這是因為我曾一時不查,將《愛彌兒》的第一卷借給了他們,而據我所知,他們卻把那卷書展示給了很多人看。即使我們依然做了很久的鄰居,但自從決定與他們決裂,直到我離開蒙莫朗西為止,我都再未與他們來往過。

《社會契約論》在《愛彌兒》之前一兩個月出版。因為我早就告誡雷伊絕不能把這本書偷運到法國,所以他竟申請將書經過海路運至盧昂,公開進口到法國境內。不過,主管官員並沒有給他批複。【26】若不是因為他鬧得厲害,他那在盧昂耽擱了幾個月之久的包裹是必然會被沒收的。有幾個好奇的人曾在阿姆斯特丹買了幾本《社會契約論》,結果它竟悄然無聲地在法國流傳開了。摩勒翁曾聽說並看過這部書其中的一部分。在跟我談起此書時,他那吞吞吐吐的樣子讓我感到十分驚訝。若不是確信此書嚴格符合各項規定,我一定會被他當時神秘的樣子弄得大為不安。不過幸好,我自認此書無可指摘,所以也就按照一貫的那樣放下心來。幸虧舒瓦瑟爾先生對我垂青已久,他一定會感激於我在此書中對他的讚頌,因此必然會幫我來應付蓬巴杜夫人的各種壞主意的。

這段時間盧森堡先生給予我的友情比以往更多、更感人,這讓我更加堅信他一定會在任何必要的時候幫助我。在他來蒙莫朗西度複活節假期期間,我由於健康情況太差,以至於不能去他府上拜望,可他卻每天都屈尊來看望我。在發現我實在病痛難耐後,他派人去請來了科姆修士,並親自將他帶到我的家中,勸我接受治療。在科姆幫我做手術時(那是一台很長時間的手術),地位顯赫的盧森堡先生竟然一直陪在我身邊,這著實讓人欽佩又感動。這次手術給我帶來了難忍的疼痛,可最終卻隻是探查了一下病因而已。雖然過去莫朗並未成功過,但科姆的技術顯然更加高明,在兩個小時後,他總算把一根極細的探條插進了我的尿道。在手術期間,為了不使仁慈的元帥為我憂心,我始終強忍疼痛,一聲也沒有呻吟。檢查進行了三次。第一次,科姆修士說查到了一顆大結石,可第二次他又說並沒有探查到結石。到了第三次——這次的檢查最仔細,時間也最長——檢查結束後,他確定並沒有結石,而是一個有著很大腫塊的前列腺硬性腫瘤。他說我膀胱肥大,但情況還算良好。按照他最後的診斷,我以後雖然會吃很多苦,但壽命卻會很長。若是他關於壽命的預言是準確的話,那我恐怕將會痛苦一生。

就這樣,我求醫問藥許多年,被診斷的病不少於二十多種,可我卻哪種病都沒得。最後我總算明白了自己得的是一種不會要我的命的不治之症,我將為了它忍受與我壽命一樣長的痛苦。我的想象力至此終結。我不再幻想自己將會因為結石病而疼死,也不再害怕很久以前斷在我尿道中的那一截探條是否會成為結石核。擺脫了這些遠比真正的病痛還讓人難受的想象,我開始能平靜地麵對自己的疾病了。事實上,從那時起,我真的覺得這病給我帶來的痛苦減少了很多。而病痛之所以能減輕,全賴於盧森堡先生對我的關懷。因此每思及此,我便更加感激他。

我重煥生機。如今,隻等到《愛彌兒》出版,我便可以重新去實施我安度晚年的計劃了。我打算去都蘭居住,那是我曾一去就喜歡上的地方。那裏氣候宜人,更重要的是,民風也十分淳樸:

此處土壤肥沃、易於農耕,

居民與風光,兩者皆美好。【27】

在聽我談起這個計劃後,盧森堡先生曾勸我打消這個念頭。可我決心已定,不能更改。於是他又建議我去梅爾魯莊園居住,那裏距離巴黎有十五法裏遠。盧森堡夫婦都希望我能去那裏,他們認為那兒更適合我。我十分中意他們的建議,並覺得特別感動。我們約好了時間,打算讓我先去看看那裏。可當元帥的親隨來接我時,我卻因為身體不佳而隻能爽約,推遲該計劃。隨後,此事又接二連三地被一些巧合所幹擾,最終,我到底是沒有去成。不過後來我聽說了梅爾魯那片地的產權其實是屬於元帥夫人而非元帥先生的,我也就不那麼感到抱歉了。

最終,《愛彌兒》在沒有遇到改版或任何其他困難的情況下出版了。元帥先生在此書出版前向我要去了馬爾澤爾布先生寫給我的關於這部書的全部信件。出於對他們二人的信任,以及那段時間裏事事順利給我自己帶來的信心,我並未因元帥的舉動產生任何不快或不安。除了被我無意中夾雜在書堆中的一兩封以外,我將所有的信件都交給了他。而此前不久,馬爾澤爾布先生也曾告訴我要把我曾寫給杜什納的那些有關我如何因耶穌會教士而感到憂心忡忡的信全部收回。雖然那些信的內容確實顯得我不太理智,但我一向不願意給任何人造成我比自己實際的情況更加完美的印象,於是,我對馬爾澤爾布先生說他大可以讓那些信就留在杜什納手中。至於後來他到底有沒有要回那些信,我就不知道了。

此書的出版並沒有如我其他的作品那樣贏得一貫的喝彩。它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私下讚美,但公開的好評卻少之又少。所有最有資格評論我這部書的人都認為這是我最好也是最重要的作品,但他們無論是親口對我說還是寫信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那種異常離奇的謹慎態度都帶給人一種若想讚揚這本書,就必須悄悄進行的錯覺。布弗勒夫人在寫給我的信中提到,本書的作者完全值得人們為他塑一尊銅像來表達大家對他的崇敬之情,可在信尾,她卻又不客氣地要求我在看過之後立即退回此信;達朗貝爾寫給我的信中則高度讚揚了我高人一等的才華,並說憑借這本書,我完全可以登上文學界領袖之位。不過奇怪的是,這封信與他以往寫給我的任何一封信都不同,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還有杜克洛,他雖真誠可靠,卻也行事謹慎,雖然對本書十分欣賞,但他卻始終避免將這種欣賞之情落於白紙黑字;拉孔達米納更是小心,他明明把《一個薩瓦省的牧師的信仰自白》看了一遍又一遍,卻連自己如此細看的原因也始終避免談論。在我寄贈此書的所有人中,唯一與他們不同的隻有克勒賀。雖然也隻看了《一個薩瓦省的牧師的信仰自白》這一篇文章,但他卻在信中明明白白地說出這篇文章是如何溫暖了他那顆衰老的心,並且勇敢無誤地表達了自己所受到的感動。這種能毫無保留地、坦然地表示出對這部書的好評的,就隻有他一人而已。

我也曾在此書公開發售前,送給馬塔斯一本。而馬塔斯與斯特拉斯堡地方長官的父親、參議員布萊爾先生是老熟人,因此在去布萊爾先生位於聖格拉田的別墅中探望他時,又順便將此書借給了他。不過在將書還給馬塔斯時,布萊爾先生卻如此說道:“馬塔斯先生,這的確是一部好書。但不久後,此書將會引起軒然大波,並且人們對此書的評論之激烈,也將遠遠超過作者的想象。”雖然這句話留給我的印象比其他任何關於此書的令人不安的評論都要深刻,但當我最初聽到馬塔斯向我轉述這話的時候,卻隻覺得好笑。我當時認為這隻是一種打官腔的做法而已,讓自己所有的話都顯得神秘莫測,是文官們一貫的習氣。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大禍臨頭。我堅信此書行文優美、有益於世人,並且完全符合出版規定,此外,它還得到了盧森堡夫人和主官官員的支持庇護,簡直可以說是完美無缺。我開始暗自慶幸自己做出了“一舉擊垮所有忌妒者,在勝利的凱歌中抽身隱退”的決定,我自認為這決定確實是無比正確的。

此書出版後,隻有一事令我憂心。我所憂心的並非是我身體的安全,而是我心靈的平靜。不管是在退隱廬,還是在蒙莫朗西,我都曾親眼看見那些親王們為了自己享樂,任憑獵物衝進田地,糟蹋農民們的莊稼,這種場景令我感到十分氣憤。而農民們始終敢怒不敢言,除了用聲音來驚走野獸外,別無他法。農民們長期帶著鐵鍋、小鼓和鈴鐺等整夜守在田中,以便能及時嚇走闖進來的野豬。在目睹過沙賀萊伯爵是如何野蠻無情地對待這些可憐的農民之後,我一時氣憤,在《愛彌兒》的末尾寫了幾句話來含沙射影地指責這種暴行。【28】這幾句話違背了我出言厚道的處世原則,最後使我吃了不少虧。彼時,在孔迪親王的田產上,他手下的官員們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我本是出於人道之心才會這麼罵了他的叔叔幾句,若是因此而惹得我一向敬仰和感激的孔迪親王生氣,我一定會深深感到不安的。不過,幸好我的良心一再勸慰我不必掛懷,因此我也就泰然處之了。實際上,那段話是在我有幸結識親王之前寫下的,而事後,也確實沒有任何傳言提起親王閣下對那段話有過任何關注。

有一本同樣題材的書在我的這部書出版前後幾天(具體的我記不清了)出現在市麵上。從內容上來看,這本書一字不差地抄襲了我的著作的第一卷,此外,還摻雜了一些無聊且庸俗的文字。這書的作者署名是一個叫作巴勒克賽爾的日內瓦人,他的名字下還標注著他曾獲得過哈勒姆科學院的獎金。一目了然的是,這個所謂的科學院和獎金都是為了掩飾這種剽竊行為而偽造的。此外,我在這種行為中還看出這裏應該還有另外一個陰謀,雖然我當時還不能完全清楚那陰謀的具體內容和目的。我既不明白我的原稿怎麼流傳出去的(除此之外無法解釋剽竊品的來源),也不清楚捏造這個毫無依據的、獲得“獎金”的故事的原委。直到很多年後,狄費爾盧瓦無意間的一句話才揭開了這個奧秘,也終於使我大概知道了那些冒充“巴勒克賽爾”的究竟是哪些人。

風雨欲來的前兆已經出現,隻要稍有頭腦的人就會發現某個針對我的書和我本人的陰謀正在醞釀,且很快就要被實施。可我自己,卻被我的愚蠢所牽累,不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場災難,而且在明明已經嚐到了災難所帶來的苦果後,竟始終連原因也猜不出。社會上流傳一種說法:耶穌會教士固然應該被嚴懲,但那些攻擊宗教的書及其作者也不能被輕易放過。我在《愛彌兒》上的署名也換來了人們的責難,可實際上,我過去一向都會在自己的著作上署名,他們也從未說過有任何不對。我的不謹慎的行事風格給某些人提供了機會。大家都很擔心會因形勢所迫采取一些本不願采取的措施,但我對這些流言卻泰然處之。我自認後盾可靠、行事合規,簡直可以說是無可指摘,我堅信這事跟我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若在此事上真有什麼過失,也完全是盧森堡夫人一人造成的,我是絕不擔心她會讓我因此而陷入困境的。況且,這類事件的慣常處理方法是嚴懲書商而不連累作者,所以說起來,杜什納反而更讓我擔心:若是馬爾澤爾布先生不肯保全他的話,那他的處境一定會變得岌岌可危。

雖然我始終沉著冷靜,但謠言卻在持續升溫。我的沉著冷靜似乎加重了公眾,尤其是議會的怒火。幾天過後,這怒火就演變成了對我的攻擊。議會裏的某些人不但公開宣揚要燒毀我全部的作品,並且認為連我本人也應該被燒死。當我第一次聽到這種仿佛出自果阿宗教裁判官而非參議員的口中的話時,我還以為是霍爾巴赫一夥人為了嚇退我而想出的花招呢。開始時,我對這種幼兒玩笑般的伎倆毫不在意,甚至覺得好笑,我告訴自己,他們一定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絕對會想個別的辦法來嚇唬我。不過傳言愈演愈烈,處處顯示出他們真要這麼做的征兆。這一年的6月初,盧森堡夫婦到了蒙莫朗西。那是他們一年中第二次來此,並且比往年來得都早。雖然在巴黎鬧得沸沸揚揚,但我的兩部新書在此處少有人提及,盧森堡先生和夫人更是對它們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