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非常溫和的語氣說:“那就請秦朝陽先生和暮雪葉女士接受冷凍操作吧!”
他話音未落,衝進來一個黑皮膚的胖女人,她用洪亮的聲音對我說:“老兄!又見麵啦!你現在可是名人啦!”
我一眼認出她來:正是幫助我複蘇的護士達琳。她沒戴頭盔,黑臉龐顯得更加渾圓肥大,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從複蘇中心的護士榮升成為冬眠中心的操作師了。這個變化讓有些令人難以接受,但細想起來,複蘇和冷凍的技術大概有很多相似之處,在科技發達又講究人道的時代,醫生和劊子手也可以身份互換——是我用詞不當,完美的26世紀沒有劊子手,就隻有冬眠操作師。
達琳衝我擠了擠眼睛,並沒多說什麼。她給我們戴上呼吸器,檢查了各項指標,然後取出針劑給我們注射,現在的技術比五百年前簡單多了,先來一針麻醉劑,等我們失去知覺,再把我們推進充滿藍質的密閉容器裏。達琳告訴我們,針劑會在三十秒內發生作用,我們會感到輕微的頭暈,然後迅速喪失意識。
然而並沒等到三十秒,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什麼都看不見,可我並不感覺害怕,甚至有些熟悉,這地方似曾相識。我聽見水珠擊打石壁的聲音,難道是在山洞裏?是我發現藍質礦石的山洞,還是小時候癲癇發作時神遊的山洞?又或許,兩者本來就是同一個地方?我若有所悟,同時又感覺莫名的緊張,好像又有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
我突然聽到一個男人鄙夷的聲音:“沒出息!”
我立刻就識別出來,是我哥。他近在咫尺,我卻看不見他,可這並不妨礙我怒火中燒:“你丟了我兒子!”
我哥卻在黑暗中冷笑:“哈!你兒子?那個比你還沒出息的窩囊廢?”
我怒不可遏,可惜我看不見他,不然我必定要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我強壓住火,冷冷地反駁他:“可惜他不是窩囊廢,他是21世紀最偉大的導演!”
“哈哈!”我哥笑了,這次不是冷笑,而是捧腹大笑,就像聽到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你兒子?導演?你開什麼玩笑?他一輩子除了開車什麼都不會!哦,對了,他倒是給一個女明星開過一陣子車,後來那女的懷孕了,立刻就把他給炒了!那個笨蛋,竟然說人家懷的孩子是他的,誰信呢!就他那點兒出息!”
我驚喜交集,迫不及待地問:“你沒拋棄他?”
“當然沒有!他從小就很聽話,長大了也很孝順,把掙的錢都交給我,比我親兒子都強!不過也沒多少錢,你兒子比你還沒出息,而且還缺心眼兒,不過他有一點比你強,他每天都樂嗬嗬的……”
我是在狂喜中醒過來的,渾身微微地顫栗。達琳一臉不解地看著我,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言自語:“這是怎麼回事?藍質不是早就把你的癲癇治愈了?”
我大失所望,那隻是癲癇發作的幻覺?
達琳聳聳肩:“反正你要在藍質裏泡上一百年,這次肯定能給你治好了。”
大概是催眠劑在發生效力,我悵悵的心情突然消失了,我被一種愉悅而滿足的感覺所籠罩。我突然很想把那個夢講給葉子,她一定會開心的。可我已經沒有力氣講那麼多的話了。我想起五百年前,在皮卡斯醫生的操作室裏,我想說卻沒能說完的那句話,我鼓足勇氣,衝著鏡子裏的葉子,再把那句話說出來:“親愛的,我們一百年後見!”
我隱隱聽到達琳的聲音,她似乎是在回答我,又像是自言自語:“哎!誰知道呢?有私情,世界不太平,沒有了私情,世界還是不太平,隻羨鴛鴦不羨仙……”
達琳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遙遠,我有過一次經驗,知道馬上要發生什麼,我感到莫名的恐懼,仿佛突然意識到,未來畢竟還是未知的,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又怎知未來?我想再看一眼葉子,視線卻已不受控製,朝著某個隨機的方向滑落,我眼前出現一排模模糊糊的紅字:
“2526年2月14日,某時,某分,某秒。”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把我和我的一切都拋向虛無中去了……
第一稿,2016年10月7日,於舊金山
第二稿,2016年11月7日,於北京
第三稿,2020年4月30日,於舊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