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端 一(2 / 3)

“他姨你別怪我心硬,那小狗日的也忒壞了呀他……他居然敢拿刀子捅人家……三炮,你說說不管一管咋辦呀!”

“那……你親眼見著了?”

“三炮一早跑到家裏脫了衣裳讓我看的,那還能假的了!三炮說我們爺倆這輩子都欠了他的賬,讓我以後要好好幫襯他呢,他說將來還要讓紅亮做他家串串的上門女婿……”

“虧你是個當爹的人,三炮是啥樣的人,他的話你也全信!”秀明老師根本不相信男人說的。“好端端的,他為啥要捅他?你別忘了,紅亮到底還是個娃娃。”

“眼見為實,三炮來家裏親口對我說的,這小東西偷了三炮的肉還搶了人家的刀子,”男人說著抬起頭看了看秀明老師。“小了偷針,大了偷心,這娃娃再不管,由著他性子胡逞,遲早要闖下天禍啊!”

“反正我不管,你得趕緊去把他給我找回來,現在就去!找不回來我饒不了你!”秀明老師說完,胡亂抹抹臉上的淚,一跺腳,紅著一雙眼,掉頭往學校方向去,轉眼就被風卷得沒影了,惟獨這男人還樹樁子樣立在沙塵中。

刮了一整天風,天地都讓攪成了一團,到處都昏蒙蒙的,我們羊角村的天空、房屋、樹木和所有一切都染成硫磺色。人在外麵根本不敢張嘴,一喘氣就能把一捧沙子硬生生吸進喉嚨眼去了,咳得半天喘不上氣。風把村子之間的道路吹得幹幹淨淨,大大小小的村路都變的白花花的,從遠處的高坡上一眼望過去,那些七零八落的村子,和橫在村子之間的條條段段或瘦或寬的土路,就像狗吃剩下的一截一截骨頭,發著清白的光。

日頭落山時,風才漸漸停歇了,空氣裏的沙塵漸漸落穩。在空蕩蕩的莊稼地的盡頭,是一排排的白楊樹,粗粗壯壯的樹幹直鑽向天空。夕陽的光亮逐漸減弱,恰巧在黑色即將鋪滿大地的那一刻,遠方的楊樹林忽然變成一排排整齊挺拔的哨兵,變成一隻隻黑色的剪影。它們堅定果敢地挺立在西麵鐵鏽色的天空下,肅穆而莊嚴,很有些雄壯的氣魄。

夜深了,他才拖著疲倦的影子,兩手空空回到院子。屋裏冰冷,爐火早就熄滅了,冷鍋冷灶,沒了娃子,家裏就顯得格外陰寒,活像一座孤墳,沒有一絲生氣。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穿過迷霧一樣的十多年時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饑荒的晌午:自己的女人挺著大肚子,艱難地在野外刨地草根,她的肚子突然就疼起來了,她人在地上骨碌了一陣子,連哭叫一聲的力氣好像都沒有。崽娃還傻呢,一點兒不懂得憐惜大人,直到她身上的血都快耗盡了,才呱呱叫著鑽出娘親的肚子來。

——據說正是這一天,我們羊角村的所有屋頂、樹杈、草垛、牆頭,乃至整個村子的上空,到處都是鳥雀成群地飛來飛去。數不清的鳥和聒噪的鳴叫聲,吵得天翻地覆,好多人都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捂住耳朵,生怕那種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會鑽進在自己的腦子裏;而那些猴在樹上捋樹葉吃,或在地裏挖草根的人,回家後才被自己的家人驚訝地告知,他們渾身上下落滿了灰白色的鳥糞,像是剛從生石灰缸裏撈出來似的,弄得人心惶惶的。惟獨我們村一個活了將近一百歲的老接生婆,神情莊嚴地抬起她的核桃般的皺臉,老人望了望黑壓壓的天空,和那些亂飛亂舞的鳥兒,然後她眯著一雙瞎子一樣的眼睛,煞有介事地對旁邊的人說這叫百鳥朝賀,羊角村該有貴人降生了!可是,幾乎沒有一個人,把這孤老婆子的話放在心上,因為大夥更願意相信,天上要是真的能掉下來吃的就好了,哪怕掉下來一把秕穀子呢。那時吃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

那天等他從家裏聞訊趕過來,女人早已經咽了氣,她人跟身子下麵被血水浸濕的泥土一樣,都涼透了。隻有可憐的崽娃,依舊在娘親的血泊裏,不時地伸彈著一雙嫩手和嫩腳。他也顧不得多想,趕緊將崽娃裹在自己懷裏。那時,紅彤彤的日頭剛好跳到西邊的楊樹林裏,閃著一道道金色佛光,好像是這些燦爛的光線挽救了崽娃的生命,讓他在顫栗中感到了一股溫暖。後來他就給懷裏的這個崽娃起名叫紅亮了。

剛才秀明老師來過兩趟。頭一趟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她實在放心不下。她再來的時候,從家裏端來一海碗揪麵片,上麵漂著一層辣椒油,紅豔豔的,看著人心裏暖融融的。可他哪有啥胃口,以往他跟娃子慪氣或動手打了他,娃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跑得沒影沒蹤的。

秀明老師的臉色很難看,眼睛還是紅的,進屋就問他人找到沒有。

他也賭氣橫橫地說:“我還要忙著幹活,沒閑工夫管他。”

秀明老師就氣氣地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這回我算知道了,娃子到底不是你親生的。”

他知道她話裏有話。秀明老師打小就疼這娃子。可以說沒有秀明就沒有娃子的今天。沒有秀明老師夜夜來給娃子喂奶吃,那小狗日的早就沒命了。所以,他打心眼裏是感激秀明老師的。但是,男人的感激永遠埋藏在自己心底。男人的腹量很大,大得就像我們青羊灣的土地一樣,什麼東西都能種下去的,可種下去的東西卻不一定馬上就能開花結果,有的東西即便種下去了,卻永遠也獲得不了女人意想中的收成。土地也會騙人。土地騙人,人的肚子就跟著受罪。同樣,男人也會說謊。男人說謊女人就跟著哭鼻子又抹淚的。男人說謊是因為不想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和感受告訴旁人,特別是,告訴給一個曾經幫助過他度過難關而他自己卻又無時無刻不對她充滿感念的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