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端 一(1 / 3)

第一章 禍端 一

秀明老師怎麼也忘不掉,那年冬天的早晨,有個男社員怒氣衝衝地闖進她的課堂,硬把一個學生從她的眼皮子底下提留走了。

那是我們羊角村有史以來,臘月裏最寒冷的一天。那天的空氣裏仿佛暗藏著無數看不見影兒的針尖和麥芒,冰冷堅硬地戳刺人臉;那天西北風狂暴地從早晨咆哮到天黑,風不停地將人裹旋在裏麵,胡亂搖擺;那天天上還下起了濃濃的沙塵,粗沙礫像鳥銃裏射出的霰彈,迎麵飛來,打得人睜不開眼,臉皮生疼。

當時秀明老師也被怔住了。這個男社員的臉青得像磨刀石,看了讓人由不得要發怵。女人一害怕就沒有任何反應和主張了。但女人的心腸都軟。不管娃娃犯下天大的錯,在女人眼裏,娃娃總歸是個娃娃,他們都是女人心頭上最疼的一塊肉。女人最看不慣七尺高的堂堂男人橫眉冷目地對自己的娃娃下黑手。這種時候,大凡是個女人都受不了,都不能眼見著男人對娃娃為所欲為。

於是,秀明老師把一班學生丟在課堂上,讓他們自己看書,她也一頭紮進外麵彌天漫地的風沙中追攆下去。外麵風太大了,沙塵飛揚,天昏地暗。人一下子就被卷進風沙裏,找不著方向。秀明老師根本睜不開眼,可她的心裏明白自己該往哪裏去。她不用知道方向,那個被男人帶走的學生娃娃的喊叫聲,就是她此刻的目標。她頂著狂風,用手捂著眼睛拚命往前邁步。

風叫著叫著,有時候它們也會突然改變一下方向,變換一種腔調。剛才還像老狗嗷嗷著,這會兒倒像是老婦人那樣嗚嗚開了。風向一變,秀明老師就不再是頂風前行,而是被風吹著飄搖起來,腳跟一刻也站不穩,跟頭把勢一路向前跌爬。她邊走邊張開嘴喊那個學生的名字。這種情況下喊什麼都沒有用,人的聲音在風裏隻是一絲微弱的氣流,隻是一片無足輕重的羽毛,比起狂暴不羈的風沙簡直毫無意義。盡管沒有用,秀明老師還是要喊的,不停的喊,一聲接著一聲喊下去。

這種時候,秀明老師覺得,自己不僅僅是那個學生娃娃的老師,不僅僅是那學生娃娃的姨,也不僅僅是那學生娃娃娘親的妹子,她心裏有更強烈的東西在不停翻滾。那是因為,她知道那學生娃娃身上流淌著什麼,雖然他早就不再需要這種東西的供給了,可在她眼裏他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娃娃,就像他曾經貪婪地吮吸她的奶汁,直吮得她眼裏流出痛苦而又幸福的淚水為止。娃娃真的一天天大了,他進學堂念書識字了……這些事情她都一一作了見證。可與此同時,他似乎也學會了調皮搗蛋,學會了時不時跟爹作對。每次做了壞事,他爹都會不知輕重地教訓他一頓,輕了罵,重了就打。這些年有多少回,她為了袒護著他,跟這個被自己稱作姐夫的男人吵過罵過,也不知流過多少次眼淚。委屈是有的,辛酸是有的,當然,也有因為給予和付出,才換得的一份奇妙的幸福感。

秀明老師終於趕上前麵的人了。實際上,她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灰暗的一團影子。一個人在那種肆虐的北風中,隻能是一團影子,極小的一團影子。人變成影子的時候,在別人眼裏就不太像個人了。遠遠看倒像一個孤魂。

秀明老師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越來越近了,她嘴裏不再喊那個學生的名字了。不是她不想喊了,是因為喊也是白喊。眼前的影子不再是影子了,是一個大活人,可那大活人比影子都要渺小,蹲在路邊一棵粗壯枯朽的鑽天楊樹下,後背靠在光禿禿的樹身上,沮喪地耷拉下頭,像是從那樹身上平空長出來的一隻巨大的腫瘤。

這顯然不是秀明老師冒著狂風一路追攆下來的結果,她追的不是眼前的這個大活人。這個大活人用不著她去追,她所要追趕的所要擔心的是大活人從她眼皮底下提溜走的學生。大活人此刻看上去,已不如先頭那樣氣勢洶洶了。相反,發完火的大活人看起來倒像個死人,呼呼喘著氣,同時變得非常軟弱,成了個活死人。

“人呢?他人呢?”

“你究竟把他拖到哪裏去了唼?我就沒見過你這號人!”

秀明老師上前一把就抓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依舊不抬頭,呼呼喘氣。

“把他嚇跑了你才高興是不是!”

秀明老師瘋了似的推搖著蹲在地上的人,可對方毫不理識她。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使了渾身的勁,想把男人從地上扯起來。

“有話咋就不能好好說嗎?你非得吹胡子瞪眼嚇唬他啊!”

男人猛地抬起頭,狂叫起來:

“不用你管不用你管!他是我娃子我想怎樣就怎樣!打死他我給他償命就是……”

秀明老師愣了一會兒神,不過她立刻也變得憤怒起來。憤怒很容易讓女人喪失理智。喪失理智的女人都是一樣的,不管她是有點學問的民辦教師,還是整天伏在地裏下力氣幹苦活的農婦,她們都一樣會撒潑的。秀明老師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十足的潑婦,而且,她覺得自己必須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她手腳並用地朝地上的男人又揮又踢又罵又嚷。

“我是可憐我姐呢,可憐娃娃呢!你當是我愛管你的閑事!”

風太大了,她的聲音傳不遠,剛一出口,就變成白白的一絲哈氣了。男人用雙手雙臂袒護著自己的頭臉,任憑女人朝自己撒潑,就是不還手。

秀明老師的手越來越輕,最後輕得好像不是在打人,而是在給地上的這個沮喪的男人撣身上的那層塵土。事情就是這樣,被打的人不還手,就等於沒有對手了,等於對方無條件投降了,服軟認輸的人還有什麼好打的!當秀明老師完全喪失了撒潑的力氣之後,眼淚早已嘩嘩地淌下來。再強硬再憤怒的女人隻要抹淚一哭,她的強硬和憤怒就像烈火遭遇了暴雨,瞬息就被撲滅了,一點憤怒的跡象也沒有了。秀明老師這樣一哭,男人的心腸就徹底軟了。他不能再蹲在那裏,他得做點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