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二(1 / 3)

第七章 磨難 二十二

在不知不覺中,漫長的冬寒像一張巨網,又一次圍困著我們羊角村。這時候,寡婦牛香依舊沒有停止搓那種看起來意義不大的稻草繩子。大夥普遍認為,這個女人有點神誌不清。其實,牛香的頭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別看她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卻對我們村發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能了如指掌。

她沒有親眼目睹苟文書自殺時的慘狀,眼前卻經常浮現出那個可憐的男人焦慮憂鬱帶著血絲的淡淡目光;她沒有讓自己的兩個小兒娃參與到外麵的騷亂中去,而是一次次對他們嘮叨那些人打打殺殺遲早會遭到老天爺的報應;她沒有在秀明遭到圍攻時退避三舍,而是在別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真心真意地盡了自己微薄之力;她同樣沒有像多數人那樣,整天站在街上舉拳頭湊熱鬧,但她清楚地聽到屠戶三炮那天被人打折腿時的一聲聲慘叫,和腿骨驟然斷裂時的嘎嚓聲,她似乎早就知道三炮終究會有這麼一天的——盡管她也非常痛恨三炮還曾裝扮成惡狼來家裏騷擾過她,但這種恨很快就變成了孤獨的憐憫。

事實上,早在騷亂還沒開始之前,牛香就把自己跟兩個兒娃鎖在院子裏,熬過了一天比一天清冷的秋日時光。

牛香不止一次回憶起她還小的時候,她的太爺爺老跟她講起民國年間發生的事。太爺爺說那陣子軍閥多得像牛毛一樣,今天你打倒我,明天我打倒你。太爺爺還說軍閥都是野心家都是餓狼轉世,野心家做事從來不管別人的死活。那時牛香什麼也不懂,覺得太爺爺又迂腐又好笑。現在,她覺得外麵的喧囂和混亂局麵似乎跟太爺爺當年說得一模一樣,時間的車輪有時會倒轉的,並奇跡般地碾壓出相似痕跡。她還記得太爺爺當年說過不下一百遍的話:蔣幹頭(即蔣介石)牛皮哄哄多少年,到頭來還不是貓到一個尻子大的小島上,當了縮頭烏龜。

而這些漫不經心的胡思亂想,最終讓這個孤單的女人似乎變得更加堅強了。尤其是,每天清晨當她看見太陽又照常從東邊慢慢升起來的時候,她陰鬱的內心會倏地透過一線光明。陽光總會讓人感到憧憬,她就悄悄地對自己說:“哦,快看喲!新的一天又來了,我得抓緊時間呀。”

於是,她又像一台永不磨損的編織機開始幹活了。

跟牛香比起來,秀明卻又不一樣。

自從紅亮回家以後,秀明的生活一下子變得豐富起來。這種豐富完全來自於一份強大的責任,如果說串串的乖巧和聰明讓秀明已經慢慢振作起來了,那麼紅亮閉門思過式的孤絕和少年老成般的冷漠,又讓她陷入另一種不安和焦慮中。前一陣子,秀明身上受的傷已基本痊愈了,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把這些疼痛和傷口當回事,最重的傷痕永遠都刻在心上。隻要是為了這兩個娃娃,她沒有什麼不能豁出去的。那些企圖要將紅亮趕出羊角村的人,也暫時被秀明這種頑強的意誌給鎮住了,很長時間都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紅亮雖然沒答應她搬過來住,可秀明的生活裏畢竟有了這一雙兒女——其實她的心裏早就把紅亮跟串串看作是自己的親骨肉了——這讓她感到無比欣慰和喜悅。早在屠戶三炮垮台之前,三炮就曾跟她提起想讓紅亮將來作串串的女婿,這個提法當時遭到了她的堅決反對,因為她清楚三炮不可能安什麼好心。可是,時間一長,秀明回過頭再琢磨三炮的話,倒又覺得有幾分道理,也有一定的可操作性。畢竟,這兩個娃娃年紀相仿,又都孤苦伶仃的,現在除了她世上已沒了他們的親人了。

一旦有了這個不算明朗的想法以後,秀明就將每天給紅亮送飯的事完全托付給串串了。秀明發現,串串每次從紅亮那邊回來心情都很好,臉蛋紅撲撲的,眉眼中藏著笑,說話時的聲音特別甜潤。秀明自然也不會說破,隻是在心裏替這兩個娃娃感到高興——她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個娃娃興許將來能走到一起。那就再好不過了!最起碼他們倆也應該像兄妹一樣好好相處。

這時候我們村的情況也稍微好轉一些了,該揪出去的人基本上都像過篩子眼一樣過了好幾遍,新的苗頭尚未出現。年輕的開鐮幫們倒是幹勁衝天雷厲風行,他們積極響應上麵的最新號召,哪怕是一根雞毛也捧來當令箭使,他們對村裏村外進行徹底有效的整治:將道路拓寬整平了,把過去燒壞的房屋統統扒掉又進行了重建和修繕,在所有麵街的牆壁上刷寫了更加鮮豔奪目的標語和口號,又將村裏多餘出來的塵土泥漿和土坷拉,全部用板車運到那片死湖裏——但那片湖始終沒有被填住。至於原先的隊部,也重新調整掛了麵牌子,成為集體辦公和開會的場所。虎大的那張鬆木大床也被當眾付之一炬,鬆木的香味又在村裏彌漫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永遠煙消雲散了。這樣沒過多久,大夥就基本上恢複了正常的睡眠習慣,每當太陽出來的時候,越來越多的人都打著嗬欠,搖搖晃晃走出自家的院子,彼此在街上見了麵,很自然地打聲招呼,絲毫不覺得別扭,好像世界本來就是這種樣子。

就在這群年輕人每天望眼欲穿地,等待上麵能再派人來視察羊角村,對他們的工作局麵給予肯定的時候,那個矮個子朱部長倒灶的消息又像一枚利箭射穿了大夥長久期盼中緊繃著的神經。與此同時,還傳下來一套嶄新的理論:說世上任何事情都是會發生變化的,先進人物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先進人物身上總會有缺點,缺點就好比是雞蛋殼上的裂縫,有了裂縫就會招來蒼蠅的叮咬,就會變腐變臭;一個人如果不加強思想改造,終日不思進取,而是一味地把一點點小成績當成包袱一樣背在身上,久而久之,就會很容易由先進退步到後進。據說,矮個子部長犯下了貪汙、受賄、奸淫婦女等一係列罪行。也就是說,在革命的大風大浪中,他沒能經得起廣大群眾的監督和考驗,最終走向了絕路。

前一陣子還對開會啦、糾察啦,充滿狂熱激情的那些年輕人,頓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震住了,個個如霜刹的茄子,變得畏首畏尾,不知所措。他們對變幻莫測的形勢和未來的前途,感到一片茫然,對現實世界的疑惑程度,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過。

很快,我們羊角村就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死寂狀況,消沉取代了先前的積極態度。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忽然從天而降的死湖,在人們的眼中再也激不起一絲感性的浪花兒了。

從近處的虎大和三炮身上,再到遠處的那個朱隊長的戲劇性變化,村裏的年輕人從這三個響當當的人物身上,幾乎可以看到完全相同的結局和命運,那就是:他們全都無一例外地被群眾熱愛和擁護過,而後又被迅速地批倒批臭,有人甚至付出了更加慘痛的代價。因此,從自發地組織起來搞幫會,到莫名其妙地走向無聲無息的完結,這個過程幾乎沒有人再願意提起來,仿佛那些事情從來都沒有在我們羊角村的土地上發生過。大夥已經學會了遺忘或者裝聾作啞,沒有人再肯鋌而走險拋頭露麵。

整整一個冬季,天空也沒有飄下一片雪花。

西北風帶來的僅僅是騰格裏沙漠肆虐的沙子,和西伯裏亞那種沒完沒了的嚇人的冷空氣。場院裏的那排曾經喧囂一時的房子,如今已空了許久了,沒有誰再願意住進去。一層比老羊皮還要厚的沙塵完全覆蓋了桌麵,和裏麵的所有物品,連同那些喧囂的往事,似乎都已無跡可尋了。

以至於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大夥還沒有絲毫感覺,錯誤地以為這個無雪的冬天會永遠繼續下去。但是,青黃不接和缺吃短穿的窘迫局麵,很快就困擾了整個村莊。

這一天廣種突然回來了。廣種當然就是秀明家的那個壞脾氣男人。我們羊角村隻有一個廣種,這是確鑿無疑的。他還是從很遠的那個煤礦上回到村裏來。以往廣種也是這麼猛不丁跑回來的,但這一次似乎有點兒不同。

這次廣種不是自己跑回來的。跟廣種一起來的另外還有四個人,一看整齊劃一的穿戴,和一張張黑黝黝的臉龐,就知道他們也是礦上的人,而且都有點像幹部。和以前一樣,我們村很多人都跟在護送廣種回來的幹部身後。大夥跟在後麵整整走完了一條主街,和兩條窄巷子,才猛然間意識到:廣種有點不太對頭。這個廣種,跟以前的那個廣種,好像不是一個人了。

大夥心目中的廣種長年在外,見過世麵,靠掙工資吃肚子,月月都能見到“麥子黃”的收入。以前的廣種好像很胖,臉上泛著黑裏透紅的光,特別是走起路來腰板還一挺一挺的,見人就從勞動布製服裏往出掏煙——那煙很好抽的,一點兒不嗆嗓。可眼下這個看起來有點像廣種的人,卻讓人越看越不像了,越看越怵人了。這個廣種又瘦又癟,就像被巫師用什麼神奇的法術給縮小了,連路也不會走了,他不會笑,也不會說話,更不會從兜裏往出掏煙。拉廣種回來的同樣是一輛糊得黑了吧唧的卡車,一看就知道是從煤灰堆裏鑽出來的,車身太寬,根本進不了我們村裏。廣種就是讓這四個幹部模樣的人七手八腳硬從村口給抬了進來。

這時候,秀明正在家裏給串串講一篇新課文,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後的生活會發生重要的改變——這種改變幾乎是帶有毀滅性的。很快幹部模樣的人就走進了秀明家,當然,他們也把眼珠子都不動一下的廣種抬了進去。是串串去開的門,她們還以為又是那些鬧哄哄的年輕人上門找麻煩來了。串串堅持不讓秀明出去,她讓秀明趕緊藏在裏屋,自己出來應付。

“廣種同誌的愛人在家嗎?”

幹部模樣的人客氣地詢問。

串串愣了一下,她正要開口說話,秀明已經從屋裏出來了。

秀明怯怯地站在門口,突然有種很不祥的預感。她沒有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

“你就是廣種同誌的愛人——秀明同誌吧!”

秀明茫然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對於這個嚴謹的稱乎,她感到非常陌生,像是快被大水淹沒時的那種窒息感湧上來。衝她問話的人很莊嚴地上前一步,微笑著伸出手來,秀明就被對方很突兀地握了一下手。這種刻板的尊重,同樣讓她感到不習慣。

“秀明同誌,你一定要堅強,我們相信你能經得起大風大浪的考驗!”

“廣種同誌他是因公負傷的,特別是在全礦上下抓糾察促生產形勢一片大好的前提下,廣種同誌為我們樹立了學習的楷模,他是我們工人隊伍的驕傲!”

幹部說著說著,忽然激動起來,他又出伸手跟秀明握了握。秀明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的一隻手很機械地被對握緊並用力搖晃著。其中一個人跟秀明講話的時候,另外三個人已經把廣種像一筐雞蛋似的,小心翼翼地抬到秀明眼前了。

秀明的目光僵硬地碰了一下那個被他們像雞蛋一樣抬進來的人,感覺依舊是非常陌生的,仿佛自己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被抬進家裏的男人。接著,他們沒有征求秀明的意見,就徑直將廣種抬進屋,放在炕上了。秀明的樣子看上去還是非常恍惚,她像是站在過去的夢裏。而他們卻跟主人一樣,胡亂拉開被子給廣種蓋在身上。

“情況是這樣……前些日子礦上運動太多,又要派人出去搞係統聯合,下井的人手少,廣種同誌自告奮勇一直堅守在一線。不巧那天發生了瓦斯泄露和爆炸事故,井下又著了火,廣種同誌算是撿了一條命,不過他下半輩子恐怕是……秀明同誌請你一定要挺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