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二(2 / 3)

進屋以後,幹部繼續說著剛才沒說完的話。很長時間,秀明都在聽,她隻說一句話,像在自言自語:“是他……廣種……他真的回來了……”

幹部們將早就準備好的撫恤金和安置費放在桌子上,還鄭重其事地當著秀明的麵打開了一個硬紙卷,那是一幅紅通通的獎狀,上麵寫著一行金燦燦的醒目標語: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爭取勝利

秀明始終盯著那十六個字發呆。四個幹部又輪番說了一些不關痛癢的安慰話,極力表明了組織上也很痛心也很難過,同時也為廣種的突出表現感到無比自豪,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始終也沒有打破屋子裏的那種陰鬱的沉默。

後來他們大抵覺得有些尷尬了,再後來,連串串給他們沏好的茶水也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他們隻是把茶杯在手裏象征性地捧了一會兒,像捧著一顆定時炸彈,最後又原封未動地放下了,然後他們就起身匆匆忙忙告辭走了,好像生怕炸彈會隨時爆炸。很快,停在村口的那輛頂棚黑乎乎的跟棺材一樣的卡車發動起來,一轉眼就跑得沒影了。天空中揚起了的一串蛇煙,很長時間都沒有散去。

秀明跟串串平穩的生活秩序就此完全被打破了。

很多時候,秀明覺得廣種已經不再是一個男人了。這個遭遇了礦難的人,幾乎變成一株脆弱的植物,又像一個月子裏的可憐的崽娃,洗漱、擦身、接屎把尿、穿衣吃飯喝水,沒有一刻離得開秀明。盡管串串也會主動替秀明分擔這些瑣碎的事,但秀明實在是不想讓串串過多地承受這種無端的痛苦。

這個突然回到家裏的癱子,全身上下的肌肉被燒得枯焦萎縮了,小腹以下沒有任何知覺,即便用錐子狠狠刺他兩下,也無濟於事。廣種隻剩下一口氣,微弱地喘著,感覺像一隻巨大的妖蛾子,似乎正在盡最大能力將腹內汙濁得像煤灰一樣的氣息呼喘出來。

廣種在這間屋裏一躺就是幾個月,不說,不笑,也不動一下,每天隻能勉強喂給他幾勺米湯。剩餘的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屋頂,好像那裏有什麼神奇的東西深深吸引著他。這段時間裏,包括秀明在內,我們村幾乎沒有一個人懷疑過廣種早已經奄奄一息了,很多人都勸秀明趕緊準備後事吧。

秀明始終沒有號啕大哭,她隻是背著串串悄悄地抹眼淚。她還偷偷地去集市上扯了幾丈黑布,還有白布,一到晚上她就埋頭給廣種縫製將來要穿的衣裳。

有一天早晨,秀明因為熬夜做衣裳,醒來就晚了,那時候串串還在睡覺。秀明忽然發現躺在自己身邊的那個枯樹根一樣的男人不翼而飛,眼前隻有一團空被卷。這簡直不可思議!秀明幾乎是光著腳跑出屋子的。她找遍了屋前屋後和門前的一條街,始終沒有發現廣種的影子。

快到晌午的時候,有人在牲口棚無意間發現了廣種,他正仰麵躺在一間又黑又臭的棚子裏,嘴裏銜著一撮柴草,臉上粘滿了黃色的牲口糞便,趴在地上活像一隻癩蛤蟆,兩隻手卻跟爪子一樣鋒利地摳著地——誰也不會想到,廣種居然就是用這兩隻手從家裏一路爬過來的。

那天晌午,被秀明從牲口棚裏背回家的廣種,真的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簡直像個死人,印堂青亮,麵頰和兩腮像是被一種肉眼看不見的神奇的力量,拚命地往內擠壓著,兩片幹癟的嘴唇毫無意義地從中間張開,給人一種虛張聲勢的感覺,嘴巴形成一隻黑洞,若隱若現的喉嚨變成一條幽深的隧道(或者是地下的煤井),一直通向另一個神秘的地方。廣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難得一見的死灰,時而蒼白地睜著,時而又叵測地緊閉。可是,廣種也會突然睜大了雙眼,要刻意嚇唬別人似的,又像要極力看清身邊的每一個人、記住每一雙看過他的眼睛。

串串整天都感到害怕得要命,好幾次她都避開秀明跑到外麵,一個人蹲在牆角大哭了一通。平時,串串盡量躲遠一些,生怕被廣種那雙可怕的眼睛攝去了魂魄。

我們村的人陸陸續續來到秀明家裏,一方麵礙於秀明老師的麵子——畢竟秀明教過很多娃娃念書識字;另外,大夥也想最後再看一眼我們羊角村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在外麵掙工資、吃皇糧的傳奇人物,也好讓將要上路的廣種再最後看上大夥一眼——因為很多人以前都抽過廣種口袋裏的那種又細又白的香煙。

但是,廣種的命似乎很硬的,難怪瓦斯爆炸都沒被炸死,大火也沒有將他徹底燒焦。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廣種突然又表現出一係列起死回生的跡象:他開始張口罵髒話——罵秀明是婊子是破鞋,罵串串是婊子養的野種;或者像個啞巴那樣嗚哇亂叫,有事沒事衝人翻白眼,臉上總是洋溢著愚蠢的傻笑。有時簡直就是一個白癡,有時又完全是一個無賴。

廣種開始變著方兒折騰秀明她們娘倆。他先是拒絕吃東西,秀明每天按時按頓喂他,他卻把牙縫咬得嚴嚴的,用筷子撬都撬不開。秀明隻好把飯放在一邊,想著過一會兒再來喂他吃。哪知沒過多久,廣種滿手都糊著自己拉出的屎尿,他就用那雙髒手胡亂去抓旁邊的飯碗,拚命地把米粒往嘴裏塞。

串串最先發現的時候,當場就把肚子裏的全部食物嘔了個精光。

秀明欲哭無淚,隻好默默地端來溫水,從頭到腳給廣種擦洗身體。

這種時候,廣種被剝得一絲不掛。秀明手裏捏著濕毛巾在他枯萎的身體上來來回回地擦著,似乎在清理一件剛剛出土的價值不匪的文物。之後,秀明又給廣種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再把那些弄髒的被褥和衣裳拿出去拆洗晾曬。這時天氣已經很熱了,擦洗的過程招來了滿屋子的蒼蠅,把秀明的腦子都快吵暈了。為了能讓病人休息好,秀明讓串串手裏拿著蠅刷子,不停地驅趕那些討厭的蒼蠅。

那天以後,廣種真就變成一個十足的惡魔了。他幾乎用盡了他能想出來的各種損招折磨秀明。他趁秀明和串串睡著的時候,在水缸裏丟進一隻死老鼠;在米櫃裏撒一把沙子;有時夜裏突然大喊大叫又哭又笑,像瘋子一樣吵得整個村子不得安寧;至於在被褥裏拉屎拉尿,早已是家常便飯了;他用火柴把炕單被褥點燃過幾回,每一次都讓秀明和串串虛驚一場;他還以各種方式自殺過十三次,吞服鼠藥、割斷血脈、絕食,或者,幹脆好端端地突然從炕上一頭栽下來,弄得頭破血流,讓秀明她們成天手忙腳亂,驚心動魄。

秀明已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為了防止他再一次幹出蠢事,秀明和串串用了一整天時間,把家裏所有他能夠得著、找得到的物品,統統藏了起來,甚至連一根針也沒有給他留下。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能想出防不勝防的辦法,來作踐自己和家人,這包括他狠命地把自己的舌頭咬得鮮血淋漓,還用巴掌把鼻孔拍出汩汩的血來。

有一天夜裏,串串從睡夢中驚醒,她聽見一向斯文的秀明姨,正在衝廣種大吼大叫。

串串嚇呆了,秀明一副歇斯底裏的樣子。

“你怎麼不死啊?”

“你死了算了!”

“你到底回來想幹啥?”

“我們娘倆過得好好的,你為啥還死皮賴臉地回來?”

“你說呀,你啞巴了,你為啥不說話!”

“死人!你這個活死人!有本事你倒是快點咽氣啊!”

“你死了就安生了,省得天天禍害別人!”

“嗚——!”

串串躲在被窩裏一直沒敢動。

後來,串串從微微掀起的被角看到,秀明把廣種得來的那張獎狀從牆上一把扯下來了,她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像雪片一樣拋在廣種的臉上。

這時候,廣種又一動不動了,形同一條已經僵死了很久的毒蛇。

串串在被子裏抽泣得像隻受傷的幼畜。

進入春季以來,軍刺忽然表現出某種難以抑製的亢奮。

在這些日子裏,紅亮一直沒有走出這個破爛不堪的院子。串串給他送飯的時候,也覺察到他整天全身心投入到那些古裏古怪的舊經書裏麵,一點兒也不知疲倦。其實,紅亮心裏背負了太多的愧疚和無奈,對於秀明姨身體遭到的毆打和精神受到的戕害,他一直都認為,那是他親手給秀明姨帶來的災難。所以,紅亮不敢出門,怕節外生枝再生事端,給秀明姨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紅亮覺得串串每天來給自己送飯很辛苦,作為報答,紅亮把自己過去在廟裏聽來的故事講給串串聽。紅亮說有一回他問那個駝子師傅,山裏的狼怎麼從來也不到廟裏傷人。駝子師傅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卻給他講了一個跟狼有關的故事。駝子師傅說,有一年過農曆廟會,廟裏來了很多燒香還願的人,有幾匹狼也悄悄地守在廟門外,想伺機叼人。當時廟裏正在做法事,那幾匹狼就不敢貿然靠近,卻又不想就此離開,它們無奈地蹲坐在外麵苦等死守。快到晌午的時候,法事還沒有結束,可狼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失去了耐心,除了領頭的狼之外,其餘的狼都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眯縫著眼睛打起盹來。這時,廟裏的老方丈突然打開了山門,他對外麵的狼說,老衲方才聽到了汙濁的聲音,請鼾睡的施主離開這清淨之地吧!那匹領頭的狼聽了方丈的話一愣,突然回身衝其他幾匹狼嗥叫起來,然後就帶領它的同夥呼啦一下退後數裏,而且,自此再也沒有來騷擾過寺廟的安寧。

串串聽得非常認真,臉上卻是很迷茫的神情。紅亮就對她解釋說:“別看狼那麼凶狠無情,可是它們對佛也知道敬畏呢。”

有一次,串串因為感到好奇,無意中拿起一本經書翻了幾頁,結果被紅亮發現了,並當即製止了她。

“你們女娃娃不能亂看這些的!”紅亮的語氣不無嚴肅,好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頭,在跟不懂事的小孫女說話。

串串也從紅亮虔誠的眼神裏,看到了某種不容褻瀆的神聖感來。

但串串並沒有料到,跟她年齡相差無幾的紅亮,竟會對這幾本經書產生那麼濃厚的興趣,並且好像已經深深地禪悟到了那幾本經書博大精深的含義。所以,串串並沒有及時跟秀明說起過這件事,她把這一切簡單地認為,那不過是紅亮一時心血來潮,用來打發苦悶和孤寂時光的一種有效的方式,或者,紅亮也隻是像她一樣,隨便翻翻而已。相比較而言,院子裏的另一番景象引起了串串足夠的興趣。

早在春天剛一來臨,我們村別的地方還冷清清、光禿禿的時候,串串就在紅亮家的這個頹敗的小院子裏,發現了一片吐芽的青草,和含苞待放的桃花兒。尤其是,那兩棵桃樹,從焦黑孱弱的樹身可以看出,它們曾經曆過一場大火的無情焚燒。可是,它們卻在這個春天奇跡般地複活了,所有的枝枝杈杈上都綴滿了粉褐色的花苞兒。隨著一股一股的春風旋進院裏,那些花苞兒便迫不及待地吐露出即將綻放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