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二(3 / 3)

那些天因為廣種突然回來,串串跟在秀明後麵整天忙得團團轉——服侍一個瘋狂的病人,遠比幹世上最累最髒的活都要辛苦——也就把紅亮有些反常的表現暫時擱在腦後了。充其量也就是,她們匆匆忙忙地把做好的飯食送去,還像以前一樣,放在窗台上。有時連話也顧不上說一句,就急忙趕回去了,她們都很擔心家裏的那個病人。所以,等串串注意到那些花兒草兒爭奇鬥豔的時候,跟紅亮一起回家來的那條狗已經出事了。

串串那一刻仿佛置身於一個世外桃源:小院裏青草如毯,桃花妖嬈地在枝杈間閃耀鮮豔的光芒,成群的蜜蜂和野蝶,不知從什麼地方紛紛飛過來,它們在花朵和草叢中飛來飛去,顯得忙碌而又快活無比。那些蜂蝶的翅膀,在陽光中放射出異彩,透亮閃爍,光鮮動人。四周是大片大片嚶嚶嗡嗡的鳴唱和聲,還有無數隻鳥雀在頭頂一掠而過,太陽紅彤彤的放射金光,人得眼睛快睜不開了。

串串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明媚的春光景象吸引住了,以至於很長時間她都沒有顧得上放下手裏的提筐和飯碗。等串串終於回過神,她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聲衝屋子裏喊,她喊紅亮,想讓他也趕快出來,跟她一同看一看外麵的美景。

可是,她連著喊了好幾聲,裏麵也沒有任何動靜。

串串這才推門走進屋裏。一進去串串就傻眼了,她看見紅亮滿麵淚水,呆坐在地上,他沒有像平時那樣,捧著那些古老的經書聚精會神地看,而是緊緊地抱著一條狗——那狗也跟睡著了似的。這時,串串才意識到軍刺好像有些異樣。

在這個特殊的季節裏,軍刺總是習慣性地發出那種很不安分的叫聲,像是遭遇了主人的輕慢或虐待。串串記得有一天,她剛一進院子,就看見這條大狗蹲在地上,牙齜得很厲害,仿佛能一口吞下一頭豬娃子。她隨手扔給它一片香脆的餑餑,可它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後來還有一次,也是串串去給紅亮送飯,離開時她忽然看見軍刺的肚子下麵,無端地伸出一根很奇怪的東西,紅赤赤的,足有一尺來長。當時,串串確實給嚇了一跳,懵懂中想到了什麼,但出於女娃娃那份特殊的矜持和羞澀,她扭頭就跑回去了。

就在昨天傍晚,軍刺突然神秘地失蹤了。紅亮回憶說,他事先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因為他一直癡迷於那些經書。等紅亮發現狗不在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那陣距離軍刺跑出去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紅亮後來是順著一陣狗叫聲,一路找過去的。

紅亮覺得自己跑得愈快,那狗的叫聲就愈淒厲,一聲緊似一聲,聽起來簡直痛不欲生。紅亮的腳下便生了風,傍晚升起的炊煙嫋嫋飄移過來,紅亮被一團團煙霧包圍著。那些煙霧倏忽又散去,牲畜的氣息、糞便的氣息、青草的氣息和麵條煮進鍋裏的氣息,還有另一種濕熱腥臊的不為他所知的野性味道,都摻和在一起向他撲麵而來,讓人惴惴難安。紅亮聽到狗的叫聲在這謎團一樣的空氣中,突然變得歇斯底裏。

等紅亮終於循著聲音趕過去,那裏已有一大圈人正圍著什麼看熱鬧呢。紅亮聽見有幾人正在裏麵嬉笑著議論:

“狗日的虎大,這回他家的母狗怕是要給他下幾個帶把子的狗崽子嘍!”

“這條招騷的母狗會偷哩,戀上外麵的野漢子了!”

“虎大家的狗比虎大老婆強百倍喲!”

“強不強的那得看公狗的家夥有沒有用……嘿嘿。”

紅亮好不容易才擠進人堆裏,卻一眼就看見兩條狗屁股緊挨著屁股被人們圍在當間,它們倆很像是在進行一場別開生麵的拔河比賽,在人們的嬉笑與恐嚇聲中,兩條狗都試圖立刻奪路逃奔,可它們愈是拚命掙紮,就愈加連接得緊密了,看上去它們更像是某種天生的連體怪物。其中一條正是他帶回家的軍刺!紅亮一眼就認出它來了,它比那條灰頭土臉的母狗大出好幾倍,顯得極不協調,可它們倆卻鬼使神差地聯結在一起了。紅亮發現這條曾經勇猛異常的牧羊狗,已在喧囂的人潮中變得焦躁而又惶遽,仿佛一匹奔騰中的野馬,看到了眼前驟然而起的熊熊烈火,喉嚨裏汪汪叫著,焦慮而又不知所措。

就在那時,站在最裏麵的七八個年輕人,突然高高舉起了他們手裏的鐵鍬——堅硬的鍬頭已經掄到了半空中,鍬刃雪亮地落向那兩條狗的脊梁,狗的脊椎骨被砍斷時的聲音脆如破竹——哢嚓哢嚓。

我們村那些開鐮幫的年輕人,他們幾乎是每砍一下,就要喊一聲響亮的口號:

“挖斷毒苗!嗨球!”

“鏟草除根!嗨球!”

“捍衛成果!嗨球!”

“堅守陣地!嗨球!”

……

“呼哦嗨球!”

圍觀的人群頓時變成了歡樂的海洋,他們始終在歡呼雀躍,一個個激情澎湃,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幾個揮動鐵鍬的年輕人振臂高呼起來。人們都要高興得發狂,這條來自外鄉體形巨大的惡狗終於被除掉了,從此人們可以高枕無憂,再也不必擔心這條狗會從某個黑暗的角落裏猛撲出來。

那一瞬間,紅亮仿佛聽到了木閘被洪水驟然衝瀉的聲音,聽到一陣急促而淒厲的慘叫,聽到奄奄一息的嗚嗚聲。隨即,他的耳朵裏變得一片漆黑,兩隻耳朵跟隨著那種可怕的哢嚓聲,像一對怪鳥一樣,呼扇著失去羽毛的翅膀飛走了。紅亮什麼也聽不見了!隻有熱血在眼前奔湧出來。不,血是滋出來的,空氣中立刻浮懸著一股氣血的芳香和腥熱。

從昨晚把軍刺抱回家來,一直到現在,紅亮都很固執地坐在地上把狗的屍體抱在自己懷裏,他似乎堅信這樣做,也許軍刺能起死回生。而此時,串串看見紅亮的一隻手始終輕輕托著狗的下頜。看上去,軍刺就像枕著紅亮的手睡熟了。串串依稀聽見紅亮自言自語。

“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不該帶你回來呀!”

“我的好軍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這樣喃喃地不知低語了多久,紅亮才開始在院子裏的一棵桃樹下挖坑,新鮮的泥土漸漸地在他的腳底下堆積起來,很快堆成一座小山,土裏散發出一種跟麥子一樣濃鬱的氣味,讓串串的心情更加潮濕而又迷惑。坑挖好之後,他又轉身回屋,將不久前從外麵帶回來的那個青石物件找出來,然後平平穩穩地放進土坑裏,就像在安放一件重要的遺物。在把軍刺最後放進土坑前的一瞬間,紅亮終於忍不住撲在軍刺身上哭了起來——狗身上的血跡早已板結了,上麵沾上了一層新鮮的泥土,看上去不那麼怕人了,最後,狗安詳地躺在紅亮為它親手挖好的土坑裏。

那一刻,串串的眼裏也湧出了淚水。串串一直試圖想對紅亮說些什麼的,可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口。串串隻是靜靜地注視著,那個剛剛從院子裏隆起的小墳丘,以及在暮色中開得很絢麗的桃花。串串鼻孔一陣發澀,那些桃花香得有些憂傷,偶爾有幾隻花瓣從枝頭墜落下來,也是那麼無聲又無息的。

串串的臉上有些哀悼和傷感,此刻靜謐在四周的氣息有點異樣,讓她忽然感到忐忑不安了,但她太年輕了,對未來的一切卻毫無預見。串串看見紅亮跪在地上,雙手合十,眼睛微微閉著,兩行淚珠撲閃閃滑過麵頰。串串還發現,紅亮的嘴裏一直念誦著什麼,那種連續不斷的奇妙的語音如同來自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低回,清澈,沉靜如水。串串心裏更加的不安,以為軍刺的死刺激了紅亮,讓他變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她走過去想把紅亮從地上拉起來,好好勸勸他。紅亮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隻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

“你快回去吧,我要好好超度超度它。”

當時,串串的確聽到了“超度”這個對她來說非常深奧的詞,她猶豫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留下也無能為力,她幫不了他的忙,最後隻好悄悄轉身離開了。

就這樣,紅亮一個人跪在暮色微合的孤清清的院子裏,撚土為爐,插草作香,用他不久前從廟裏師傅那裏學來的幾句經文,給軍刺做了最簡單的禱告和祭奠。在長時間默默的念誦聲中,紅亮虔誠的超度和祈禱著,他由軍刺聯想到軍刺的主人——那個罹難的老爺爺,再到心甘情願為寺廟犧牲自己而遭焚燒之災的老師傅,這些麵孔接二連三地在他眼前浮現,也包括已故去的生父,所有這些人在紅亮的心裏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可辨。以至於紅亮在某一瞬間,忽然感受到了娘親的存在——事實上紅亮根本不知道娘親一絲一毫的模樣——但這一刻他卻真實地感受到了,娘親好像就站在自己身旁,用慈藹的目光潮濕地看著他,用世上最親切樸實的語言跟他說話問這問那。就連娘親呼出的氣息也是真實可感的,那麼溫暖而又輕柔,讓他覺得無比幸福。他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時候,他懵懵懂懂地在娘親的羊水裏遊來遊去——這是他打生下來至今最強烈的一次感念。

紅亮一直不敢睜開自己的眼睛,他想這也許就是佛法的力量無所不在——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接下來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娘親的模樣——她很瘦,個子也不高,額頭上有細密的皺紋,兩隻手不知所措地在胸前上一動一動,脊背因過早背負了生活的沉重,而無奈地向裏佝僂著,洗得發白的大襟衣裳上紮著一條粗布圍裙,像剛剛從夥房裏走出來,慈祥的目光被煙火熏得濕漉漉的,又似剛剛痛哭過一場——紅亮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可他一眼就認出來她就是自己的娘——他覺得自己就像趴在一口很深的水井前,目光通過幽深陰暗的井口,一直探伸到最底下的水麵,娘親的模樣就映在鏡子般的水上。可那影像忽然搖晃起來,是自己的淚水不經意間滴滑下去,落在了娘親的臉上,母子淚水重合,水麵頓時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近在咫尺的娘親,倏忽又不見了。

等紅亮鼓足勇氣睜開雙眼時,四周早已一片漆黑。紅亮依稀又聽見,娘正站在村子的某個地方,深情呼喚他的名字,一聲又一聲,那聲音聽起來仿佛又遠在天邊。紅亮早已淚流滿麵了,他的嘴唇哆嗦著,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

“娘——”

這是從出生到現在,他第一次那麼深情地呼喚,盡管沒有一個人能聽得見。但他堅信,此時此刻,此情此境,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聽到,娘在天有靈,她一定會!

不知不覺,夜色已將小院子和天空完全攏合了,四周變得一片寂靜,深黯的空氣中流動著桃花特有的甜絲絲的芬芳——那是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街巷深處篤篤篤地傳來一陣敲擊聲,起初非常細碎,漸漸地就明晰了,同樣是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一下一下一路朝這裏敲打過來。

紅亮靜靜地跪在軍刺墳前聽著,耳邊仿佛又回蕩起廟裏的一百零八下晨鍾,每一聲都重重地敲擊心靈深處。還沒有等紅亮從地上站起來,有個顛顛的身影已在院子當間氣籲籲地停下來。紅亮疑惑地回頭看時,黑影正在衝他微微點頭致意,這個不速之客滿身都是仆仆的風塵。一時間紅亮驚喜得熱淚盈眶,他像兔子一樣從地上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