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磨難 二十三
屠戶三炮是在傍晚以後,悄悄地摸索到秀明家裏的。
這個不久前剛被打折了一條腿的男人,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
三炮在我們羊角村已經沒有絲毫立足之地了,在他興師動眾拆除老屋準備大興土木擴建新宅的時候,他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走到這步田地,有朝一日自己的處境要悲慘到睡在廖天地裏。如今一切都化為烏有了——連同他那些瘋狂的美夢:糜子尋了短見,串串跟了秀明,老宅院徹底變成一片廢墟,三炮把自己好端端的一條腿也搭進去了。現在他成了喪家之犬,整天孤魂野鬼樣四處遊蕩風餐露宿。
三炮手裏拄著一根彎樹棍,那條瘸腿在後麵一拖一拉的,好像憑空多出的一條大尾巴,但他已經沒有過去那種凶巴巴的惡狼相了,前番遭遇讓他徹底變得乖戾而又猥瑣了。三炮見到秀明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一副羞於見人的樣子。
秀明隻抬頭望了一眼這個蓬頭垢麵的叫花子,因為天色暗了,她當是上門要飯的討吃,二話不說走進夥房,從小笸籮裏翻出一塊硬餑餑,隨手遞給了他。秀明轉身時說了句:
“拿上走吧,天快黑了,不走就看不見路了。”
三炮這時才小聲喊出了秀明的名字,那聲音跟蚊子差不多少。
“秀明,是——我。”
秀明已經轉過身往屋走了,聽到後麵的人在喊她,才猛然間意識到,他根本不是來要飯的。
“三——炮?你又來這幹啥?”
秀明疑惑地盯著三炮那張髒兮兮胡子拉茬的臉——這張臉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傲慢和盛氣淩人,剩下的隻有齷齪的黑瘦和絕望的憔悴。
“你走吧!”
“秀明你別怕,我沒啥惡意……真的……我就想走前再看一眼……娃娃。”
三炮單腿僵立在原地,身體不時地前擺或後晃,一直拖在他後麵的那條腿暫時離開了地麵,倒是拄在手裏的那根棍子雖然彎曲著,卻實實在在替他吃著勁呢。
“三炮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誰知道呢,走到哪算哪嘍,唉!”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呢?”
“唉……不說那些,不說那些了……串串這娃還乖吧。”
“三炮你聽我的,還是快點走吧,那丫頭怕不想再見你了。”
這次,三炮沒有再往下說。他稍微頓了頓,然後慢吞吞地轉過身去,樹棍子在腳下一戳一戳地,整個身體笨拙地朝院門方向挪移。挪了沒兩步,又木訥地回轉頭,曾經黑塔一樣魁偉的身體,此刻一陣哆嗦,整個人矮得不成比例了。
秀明目睹了整個過程,內心感到一片茫然:眼前的這個男人像是從外太空趕來的,他的一切都讓人感到突兀而又陌生;他曾經在這裏折騰出的所有驚天動地的聲響,都變得虛幻和不真實起來;他是那麼絕情地拋棄了自己的婆姨和養女,一門心思要重歸故園;他又是那麼不擇手段地在羊角村幹出一樁樁令人發指的荒唐事;但他最終卻又如此狼狽和無奈地出現在她麵前了。
秀明猛地回過神,轉身跑回屋去,從櫃子裏拿出五塊錢(就是礦上給廣種的那些撫恤金裏的錢),然後又快步攆了出去。三炮還沒有走遠——以前他走路大步流星的,手裏老提著個沉甸甸的筐子,筐子裏麵是殺豬用的各種長短刀具,走起路來那些東西會嘩啷嘩啷叫個不停——正在前麵的街巷上一顛一抖地移動著,遠遠看去,像一隻單腿怪物在地上艱難地跳彈。
秀明追上去把錢硬塞進三炮的手裏。
三炮捏住,呆呆地看了看手裏的錢卷兒,又惶惑地看了看眼前的秀明,突然把頭低垂下來,將臉撇向一邊,半天也沒再吭一聲。
秀明正要回去,串串身上挾著一股風從家裏跑來了。
串串一喘一喘地站在秀明和三炮中間,她那已經開始悄悄發育的胸脯不停起伏著,那裏麵揣著一對戰戰兢兢受了驚恐的小兔子,又像是伺機待發的兩枚複仇的子彈。
秀明一驚,她注意到,串串的目光很堅硬地掃在三炮那張表情痛苦的黑臉上,決絕而又憤怒。這種感覺讓秀明非常難過,她不知道時間會不會撫平那些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