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串串一把就從三炮的手裏把那五塊錢奪了回來。她甚至沒有忘記把那塊硬硬的餑餑也一起拿回來。
“不給他!為啥要給他?給了他還不如給了那些老討吃,給了狗呢!”
沒等秀明作出任何反應,串串一下就拉起她的胳膊往回走了。
秀明覺得胳膊那裏被串串捏疼了,有種火辣辣的感覺。
“姨咱們回家吧,他就是餓死窮死,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秀明聽見串串堅決而不容置疑的聲音裏,忽然帶出了顫顫的哭腔,很難過很揪心,迫不得已的那種,好像隨時都可能要大哭一場了。
這種時候,她隻能尊重串串的意見,而別無選擇。她不想讓娃娃再難過,就跟著串串一起往回走。其實,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她,今生今世她失去的東西已經太多太多了。
過了一會兒,秀明再度偷偷回過頭,朝身後張望的時候,隱約看見一隻漸漸消失的虛點,在悄然降臨的夜色中一晃一晃。
經過我們村隊部那排空蕩蕩的房子時,三炮禁不住停下腳步,拄著棍子朝裏麵出神地望了望。
門和窗都被砸壞了,都處都露出齜牙咧嘴的痕跡。月光靜靜地落在屋裏的灰塵上,發出一層淡藍色的光芒,接近於湖水的顏色,讓一切在今夜充滿了神秘而又傷感的味道。
還有那片靜謐在月色下的死湖,湖麵連一絲波紋都看不見,隻有另一個稍小一些的月亮,很虛幻地浮在水上麵,叵測又詭秘的樣子。
三炮就站在湖邊,感覺到腳下潮濕冰涼。很長時間,他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三炮覺得這麵一動不動的湖,在今晚就是一麵鏡子,一麵很大很大的鏡子,它能照出自己,也能照出整個村子,能照出一個人的今生,也能照出這個人的來世。
三炮忽然有種抑製不住的衝動:好像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願意聽他說話了,所以他很想跟倒映在湖麵上的那個人說一說:
“兄弟你是誰?是三炮?你也是三炮?”
“我不信,別日哄(欺騙)我了,你不是根本就不是,我才是三炮!青羊灣地麵上隻有我一個三炮!”
“你不過是個殺豬的屠戶,我知道你會殺豬宰牛,還會宰羊宰雞宰鴿子……我還知道你殺過人,你一直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犯!”
“咋樣?這下讓我捅到你狗日的心窩子上了吧!這回你該死心了!”
“你瞪著我幹啥?你就是瞪上我一夜,你還是個殺豬的屠戶,你注定一輩子要做屠戶!”
“你害下的命忒多了,連自己的女人你都打暈了讓旁人去睡,你活該這輩子斷子絕孫!”
“嘿嘿嘿。”
“你狗日的放嚴肅點,你還有臉笑!你笑個球呢!”
“我當然笑,我笑你是個王八蛋龜孫子!”
“嘿嘿。”
“嘿。”
“……”
“嗚——!”
三炮拄著樹棍子哭了好大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也不知道究竟要哭些什麼,反正湖裏的那個人跟他說著說著,就無端地哭起來了,他也跟著一起哭。哭著哭著,三炮發覺湖麵忽然不安地晃動起來,越晃越厲害了,似乎隨時都會有一股驚濤駭浪湧上岸來,將身後的整個村莊吞沒。
三炮太投入了,以至於忘記了恐懼,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龐大的躁動不安,這景象猶如傳說中的巨大的水怪,在湖裏蠢蠢作祟。
恰恰相反,在三炮多半生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勇敢麵對過什麼。跟忽然失去記憶的人那樣,三炮似乎完全不記得以前發生的每一件事情:他已經不記得少年時候的窮困和饑荒,不記得娘親浮腫而亡的屍體,不記得丟失多年的弟弟的臉,不記得當村長的爹整天一籌莫展窩窩囊囊的樣子——正是從那時起他暗下決心,要接爹的班執掌羊角村,可一切都事與願違;他早就不記得糜子絕望不堪的幽憂眼神,也不記得養女串串稚嫩的目光中,充滿了無法消解的恨;他幾乎不記得腳下的這片土地不久以前讓一個叫三炮的屠戶折騰得天翻地覆滿目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