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節(3 / 3)

一連串的話那人統統沒聽見,即使聽見了也隻當不聞,唯有趙大人三個字卻是霹靂作響,響雷般炸在耳旁,“你認識趙湘?”

小嚴愣住。那人緊緊的看著他,目光裏含了深深的恨意,卻不像是對他發作的,一時倒猜不透他的身份,心裏盤算著,嘴裏幹巴巴的反問一句:“你認識趙湘?”

那人哼一聲,也不回答,轉頭向黑衣少年道:“他是怎麼進來的?”

黑衣少年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正趴在地上揉脖子,被他追問,委屈道:“我,我不曉得。”

“笨蛋!”那人怒極,恨不能過去踹他一腳似的,頓了頓,又回頭看小嚴,“你叫什麼名宇?”

“你叫什麼名宇?”

那人見他倔強,不好逼問,便換了種口氣,淡淡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名字,隻是告訴了你也沒用,你並不認得我。”

哼。小嚴脖子一梗,滿臉“你說說也無妨M的表情。

那人頓了頓,才道,“我叫季克容。”

小嚴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與這個名字有關聯的事,於是繼續梗著脖子,等著他往下說。

“我是個藥師。”他寬容的笑,略閃了身,讓他看到身後,“公子,你沒見這滿屋子的藥草罐子麼?”

小嚴抬目細看,方見他身後是一間極大的石室,室中燈光明亮,除了一案一椅,再無其他家具,三麵牆壁滿滿堆了書籍與各式各樣陶器土瓶,鼻中充滿草藥香氣,果然是一間藥室。

季克容溫和的道:“此處是趙府的地窖,處處埋了機關陷阱,你是怎麼進來的?”

他雖然形容淒慘,卻態度沉穩語調從容,深不可測,小嚴被他目光鎮住,竟和那黑衣少年一樣,吃吃的答,“我,我不知道。”

季克容皺眉,凝神看了他一眼,“你想出去麼?”

“果然!”小嚴警覺,聽他語氣輕飄飄,像是是極容易的一件事,越發顯得來曆叵測身份可疑,一時抽緊麵皮,“你能帶我出去?”

“我?”他仰天笑起來,卻是無聲的,喉嚨裏卡住的笑,若聽得仔細些,竟像是嗚咽,“公子,你太抬舉我季某人了。”那聲音太過淒涼,小嚴聽得心裏一沉,腦中卻靈光閃過,衝口道:“莫非是那個趙大人把你囚禁在這裏替他製藥?”

“這不重要。”季克容一擺手,“我不過是個形將就木的人,就算出去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倒是公子風華正茂,年紀輕輕就爛在這個地窖裏也太過可惜。”

他滿麵皺紋滄桑憔悴,說話神情有種絕望後的平靜,小嚴瞅著他,一時仫也辯不出真假端倪,“你在這裏呆了多久了?還有,這個地窖究竟是作何用途?”

“你很想知道麼?”他微笑。

“主,主人……”有個聲音微弱的插進來,黑衣少年痛苦地捂了肚子,從地上爬起來,垂首立在旁邊,流浪狗似的兩隻眼,烏溜溜看著季克容。

小嚴手上用力,把匕首握得刃口閃閃發光,目光灼灼地盯了他。

季克容唇上浮出個淺淺的笑意,“你不用怕,他隻是我的藥童,從來就是個傻子。”

可是季克容口氣越是輕鬆,小嚴便越不能相信他,雖然他態度溫和有問必答,卻總有股子神秘詭異的感覺揮之不去,冷靜到另人害怕。

“既然如此,請你帶我出去!”

他自以為將恐懼藏得很好,季克容混濁的雙眼仍然毒辣犀利,“公子,你還是聽錯了,我是不能帶你出去的。我的傻藥童倒可以為你指路。”

黑衣少年虎著臉,不情不願地瞄著小嚴,低頭時,他黑發黑衣如暗室的一道影子,人也單薄輕盈,若不是臉上表情呆頭呆腦,還真是個清俊的少年郎。

小嚴資曆再淺,也會因為外表便相信他,“他認識路?還說你們不是趙府的人!你們究竟是何身份,潛在這裏做什麼勾當?”

季克容不答,隻是冷冷一笑,他光潤澄澈的眼中便有了陰森森的光,射得小嚴心頭一縮,不由自主把手上武器又抬高了些。

“公子,你總是喜歡把事情想得很簡單麼?”

小嚴一噎,居然無法回答。

季克容的目光裏充滿嘲笑,那是不言而喻的譏誚,“在這個地窖裏,頭腦簡單的人很多,公子,你想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麼?”

他似乎在示意小嚴進藥房,手搭了門,要笑不笑的樣子,小嚴骨碌碌咽了口唾沫,瞧了瞧那間神秘的房間,及眼處滿牆灰撲撲的陶土與書本從地上堆到房頂,那人到底讓他看什麼?難道裏麵還有暗室?

心裏油鍋似的翻滾起來,是否該拒絕,或進去看看,他千辛萬苦地尋到這裏,不就是要查個明白究竟的麼?好奇心與恐懼感糾纏在一起,淹死鬼一般扯著他往下墜,他覺得自己快被溺死了,無法呼吸的沉默裏,季克容忽的一笑,“枉廢你曆經千辛萬苦,原來還是個膽小的懦夫。”

這話分明在激怒他,等待了這麼多天,經過那些隱晦曲折、詭秘而晦澀的障眼之後,對手竟然肯公開迷底,小嚴挺起胸膛,心中卻飽脹著慟哭的酸楚,他用力控製情緒,不讓那雙毒眼看出來。

“不錯,我來這裏,就是要看個明白的。”

房間裏比想像的還要髒,還要亂,書與打開的藥罐雜亂無章的堆了一地,人隻能在空隙裏行走,季克容毫不在意地踏腳過去,把紙張與藥草踩得呃呃咻咻,偶爾一腳蹬錯,碾在陶土罐上,發出清脆的‘哢嚓,聲。身後的黑衣少年如驚弓之鳥般飛奔上來,彎腰撿起碎片。

“別理它,已經是廢物了。”季克容冷冰冰地製止他,忽又觸到心事,長歎,“都已是廢物了!”

石室一角果然有扇紅漆門,上頭扣著鑄鐵圓環,季克容手執圓環用力拔出,下麵原來連著鐵鏈子“咯咯吱吱,一陣亂響之後,門打開了,光線剌得三個人瞳孔一縮,小嚴深深吸了口氣,於黑暗中重見光明,原來是如此愉悅的事。

不過一刹那的好心情,當他真正看到了那片亮光裏的東西,驀然的,隻剩下刀剔了血肉般的冷,萬箭紮心似的疼,他像一株火卷的幹草般急速萎靡下去,胸腹裏翻江倒海般地惡心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裏頭橫空出擊,一萬條歹毒的蜈蚣或赤鏈蛇,綻裂出綠汁四濺的膿液。

“這是什麼?”他尖叫般地厲聲質問。

門裏頭是一片空地,四麵山壁陡峭,圍成頭頂盤大的天空,平地便是固若金湯的天然的桶底世界,泥地上盤著一堆半爛的肉團,蒼蠅營營嗡嗡地飛來飛去,專挑腐肉停留,白胖蛆蟲爬進爬出,若要更仔細地看,半腐發臭的肉團居然還在蠕蠕而動,汩汩地流著血水,有什麼東西在其中掙紮顫抖。

小嚴驚駭之極,一手指了那物,仍不忘記轉頭去看季克容,卻見他神色安然,連那黑衣少年也是木知木覺,仿佛隻有他一個人在大驚小怪。

正自惶恐失措,突然,一腔血水自腐肉中噴出,腐透的半明的皮膜之下,一具人形凹凸衝起,麵孔向上,對著天空作嘶叫掙紮狀。

小嚴隻覺胸中一熱,耳中轟鳴若雷動,視野裏已是一片黑暗。他仰天倒了下去。

黑衣少年一直愣愣地候在旁邊,見他毫無預兆地趺了下去,不由睜圓了眼,“他,他……”

“哼,蠢材畢竟是蠢材,經了這麼些事,還是這麼膽小如鼠,殺了他也是浪費力氣。”季克容冷笑,“沈緋衣怎麼會同這樣的窩囊廢合作,真正豬狗之流。”

他吩咐黑衣少年,“鍾九,還不把他背走。”

鍾九癡呆道,“背,背哪裏去?”

季克容耐著火氣,“隨便找個地方扔掉,在這個地窖裏,隻要出了這道門,他活不長。”

“唉!”

鍾九人雖笨,力氣倒也不小,聞言過去將小嚴攔腰扛起,才要走,卻又被季克容叫住。

“今天有人送貨過來麼?”

“沒,沒聽說過。”黑衣少年抖一下,絞盡腦汁的想,“我什麼也沒看見呀。”

季克容瞪著他,停了好一會,才歎口氣,“算了,你先出去吧。”

他手心裏本來攥了粒藥丸,想上去塞在鍾九的嘴裏,這本是他每日倒行的功課,然而方才與鍾九對視之時,發現他眼珠子混濁,昔日的玲瓏琉璃珠不知何時已變作死魚眼睛,心裏‘突’地一沉,竟有些遲疑了。

鍾九完全沒有留意到主人的糾結心思,縱算看到,也根本無法體會,他隻是俯首帖耳的聽命行事,肩上負了小嚴,腦子裏卻在轉,“到底該扔到哪兒去呢?”

季克容一直看到他消失在門外,才回了頭,那團臭囊中已脫出個血肉模糊的身子,無發無膚,唧唧嘁嘁,剝了皮的動物似的,在地上滾來翻去,把泥地上轉出圈圈血痕。

季克容眼皮也不眨一下,冷漠地看著它扭曲掙紮,自己轉身回到石室裏,將牆上懸的一根麻繩攥在手心裏,用力拉了幾下。那繩子通得很遠,上頭每隔一段距離,都綴了拳頭大的銅鈴,耳旁一路‘叮呤’不絕,又等了半柱煙的時候,才有人緩步踏進石室。

季克容已等到不耐煩,手裏緊捏了拳,抬頭看著他冷笑:“怎麼來得這麼早,那胎還未廢呢。”

趙湘似乎心情極佳,聽他話說得嘲諷,也隻是一挑眉,“廢了也不要緊,這樣的貨色本來多得很。”

哼!季克容暗暗咬牙,用力捏了捏袖口,又頭看住趙湘,“貨夠了?時間也足夠麼?”

“足夠。”趙湘微微一笑。

“那就好!”他一邊說,一邊已走去打開的紅門處,那堆血肉模糊的怪物還躺在空地上,季克容從袖裏摸出隻巴掌大的陶瓶,朝下灑出白色藥粉,灑得油炸餅子上的糖霜般,均勻細白薄薄一層,那怪物卻像是被油煎火炙一樣,唧唧啯啯,渾身骨架子折斷的聲音,卻是半句慘叫也發不出來,一團抽搐顫抖的肉,不過一會兒,遍體已浮起泡沫似的血水,咕嘟咕嘟化作一攤汙水。

趙湘坐在石室裏,眼卻瞟著外頭,見他負氣行事,不過搖頭一笑,“你的脾氣越發暴躁了,簡直與以前半若兩人。”

季克容束手立在室外,看不見臉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確實變了許多。”

趙湘隻是微笑,季克容等不到動靜,便霍地轉頭回來,卻見他順手取了桌上一隻陶製鎮紙把玩,神情十分悠閑。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頓時明白了,“看來計劃已經改變,你不再需要我製胎了吧?”

“不錯。”趙湘精神一振,放下手中玩物,“知我者季克容也,今生有你助我一臂之力,通天的本事便也足夠了。”

季克容牢牢地看著他,臉上卻沒有半分如魚得水的喜氣,有什麼東西自心深處叢生密長,若不用力壓下去,簡直會在臉上探出慘碧的毒剌來,於是垂下眼瞼,“這次你又要做什麼?”

趙湘也不回答,將話題一轉,“王丞相的人已經走了。”

“哦?他還算滿意麼?”

趙湘突然沉了臉,低聲喝,“他算什麼東西,哪配在我麵前說話,況且我從不與蠢材商榷大事。”

“他雖是蠢貨,現在也算王丞相的耳目,倘若回去後胡言亂語一番,豈不是要添出許多事端。”

“不妨,我倒不怕這些小人心思。”趙湘一擺手,“即便是王丞相本人在此,也要對我這個小小侍禦史忌憚三分。”

他是宗姓大臣,又得皇恩眷寵,自然說話辦事有持無恐,季克容卻最見不得這個模樣,他低了頭,然而怒氣分明已聚作颶風,在體內糾結擰作一團,膨脹擠壓得胸口發痛。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王丞相又是個什麼意思?”話說得很吃力,幾乎是一字字從牙齒裏逼出來的。

“王丞相的心性你還不知道麼?虎頭蛇尾畏畏縮縮,如今官家要做的是‘鎮服四海,誇示戎狄’的錦繡文章,我再依著他的口令辦事,至多不過行些婦人手段罷了!”

他說得眉目間神采飛揚,倜儻風流中透出桀傲不引,真正是氣度高華的富貴子弟,季克容隻覺得心頭一痛,呼吸又困難起來,恨得手都發抖了,勉強問,“我們原先製的那些胎,還有用麼?”

“那些凡品俗物先放一邊吧,我心裏已有絕妙的好主,你見自然就明白了。”趙湘眉梢眼角隻是要笑。

季克容負手立在一旁看他得意,淡而無味道:“你說的那個絕妙的好主,我猜就是沈緋衣吧?”

“正是。”趙湘附掌,“提起此人可恨之處,即便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也算是我命中一大魔星,若依了我的性子,剮他十回八回都不止了,既然肯按捺脾氣與之周旋,又廢盡心機將之一路貶官至此,全是為了大計做準備,如今萬事齊備,隻欠這東風上場了。”

“大人做事很有分寸,小人一直很佩服。”

趙湘看他一眼,“我瞧你模樣古怪得很,是在擔心飛鳥盡良弓藏的下場麼?且放寬心,事成之後,我決不會食言,先前答應你的那些好處自會一一兌現,你又何必弄出些色厲內荏的臉色給我看?”

季克容低著頭,一字宇仔細聽了,談不上信或不信的樣子,眼簾微抬,目光沉沉的看住他,“如此最好。”他在地室裏呆得時間久了,臉上的皮膚顏色灰暗,青多過白,隱隱幾根細藍的血管突突輕跳,態度又內斂陰鬱,簡直也像半死的人,趙湘越看越覺得不妥,卻又分辨不出什麼隱情,自己依舊細細地往下說,“事成之後,所有的證據都不會留下,咱們也算淨身出戶,地窖與園子都是要毀棄的,你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最好預先留在身邊。”

“大人放心,所有的藥方全在小人的腦子裏,片紙隻字也不會留下來。”

“咦,你又多心了,倒像我會殺人滅口似的。”趙湘哈哈地笑,與他一前一後走出石室。門外候著兩名黑衣隨從,見主人出來,忙舉了火把在旁引路,一時冰冷褊窄的石道裏人影晃動,腳步橐橐,兩名隨從也是極少來這片禁地的,不知為何,越走越是膽戰心驚,總覺得陰氣逼人,腥風撲鼻,牆壁背後、黑暗深處肯定埋伏著些什麼東西,不由自主提掌護在麵前,睜大眼四處尋看,趙湘不由喝,“怕什麼,沒用的東西。”

季克容淡淡道,“大人體要怪他們,在這裏走動,確實要小心的。不如我把伏屍散也分給他們些,藥氣強些也更安全。”

眼見趙湘點頭,季克容自懷裏取出兩隻香袋似的藥囊遞給隨從,“收好了,包管什麼穢物也近不了身。”

兩名隨從俱是大喜,忙接過小心翼翼揣在懷裏,這下才底氣足了,四個人在迷宮似的地道裏兜兜轉轉,走出去約半裏路,趙湘突然止步,眼前已是四條岔道相交之口,四條黑黝黝的入口處懸著霧氣,如陰間渡魂的黃泉道,兩名隨從又是心頭發怵,這裏倒是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了,也不曉得藏了什麼玄機,見主人麵色凝重起來,忙叉手候命。

田七是朝著牆角處竄過去的,他畢竟是練武之人,耳目靈敏身輕如燕,雖然表麵同小嚴嘟嘟囔囔夾雜不清,然而眼風淩利,早覺查到三四米開外蹲著的東西,正埋頭藏在黑暗深處,森森然覬覦過來。

手心裏扣著利箭,他以最快的速度一擊而出,然而那東西比他更警覺更迅速,乍眼才見一團灰蒙蒙模糊的影子,已眼前一空,竟原地消失了。

田七卻是經過風浪的人,早懷疑石道頂上另有玄機,想來上次在墓地裏被人暗算,就是中了類似的詭計,一見不妙,立刻抬頭向上,約一臂距離開外,明明有個影子吊在半空,果然是往上逃了。

整條石道都是人工鑿開的結果,故石壁上刻痕清晰,輕功高明的人不必費大力氣也可攀爬而上,田七識破機關,自然滿懷振奮,哪裏還肯猶豫,一時屏息提氣,將火熠子咬在口中,雙手雙足並用,在粗糙的石牆之上點跳而起,那東西見他追上來“嗖,地一躍,又平移出去一尺。

動作太快,若不是親眼瞧見,田七決不會相信世上真會有這樣的輕功,隱約地又起了疑心,難道那個東西真不是‘人’?不同於小嚴,他是藝高人膽大,害怕的感覺不過火星子般一閃,立刻飛到爪哇國去了一一即便真是鬼,今天也要揭它一層鬼皮!

呼哧呼哧,田七就著朦朧的燈光,與黑暗中淩亂細微的響聲,在石壁上扭身爬行,他是鐵了心的窮追猛打,非要把那東西攆到絕處,手抓著石縫子,直摳出血來,自己毫無感覺,兩眼炯炯,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動靜。

那團灰白的影子被追得無路可逃,索性‘嗷’地兜過頭,朝田七身上衝來,鼻端隻聞到股子腥臊之氣,似乎是張開了嘴。田七忙擰腰竄到一旁,故意讓開一條路,眼前一花,等灰白影子已飛快竄過時,電光火石的瞬間,已將手心裏扣著的絲網打開‘咯嗒’地一聲,已將那東西牢牢裹住。

耳聽得網子裏掙作一團,尖銳地‘噝滋噝滋,地聲音聽得人齒根發麻,想是那東西正在劇烈地撕扯著絲網,田七唯恐它又像上次那樣逃脫,已迅速搶步上前,先用火熠子晃晃地照了個一清二楚。

精鋼絲製的網裏似乎罩了個人,然而人斷沒有這樣死白的肌膚,在火光下與網絲一同閃著寒光,當田七取著火熠子往它麵門處細照時,它竟像萬箭穿心一般,狂叫起來。

‘啊……’

聲音淒慘莫明,叫得田七頭皮一炸,克製不住渾身冰涼,在絲網裏困獸般扭曲掙紮的竟然真是個人。

昏暗的火光下,那人瘦得如具活骷髏,灰白色的皮膚緊繃在骨架上,已完全沒有方才獼猴似的靈巧,且像是無法見光似的,雙臂圍攏緊緊護住頭部,縮作一團,再仔細看,雙手泛著冷光,十指尖利宛如剌刀,若被他輕輕抓一下,身上少不了留下十個血窟窿。

田七也不敢去碰‘他’心裏紛亂如麻,舌頭僵硬到無法說話,等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你,你,誰?”

那人隻是發抖,卻是像瀕死之時的痙攣,看得田七心裏不忍,想了想,把手上的火熠子藏到身後去,“你很怕光麼?”

沒有了燈光,那人慢慢地,試探地鬆開手臂,抬起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田七努力睜大眼,剛想看清楚‘他’的五官模樣,卻見網子一抽,那人揮舞著四肢又衝過來,離得太近,田七幾乎無法避開,連重新舉起火熠時的時間都不夠,又顧忌著‘他’利刃般的手指,倉促間本能地將手上所有的小箭全數頂了出去,奪奪奪,五六支小箭全數釘在臉上。

小箭上抹了嶺南田家自製的碧磷霜,尋常人的隻要沾上一點,立刻渾身青筋暴起手足麻痹,三日內若不服解藥,便要血脈凝固而亡,因田家自古有三條家訓,一是清心,平心待物;二是修德,以德對人:三是務實,不許貪圖虛名,族下子弟自能說話起,起床後日日背誦,以此作為立身之則。到了田七這一輩,更是手下留情,輕易不肯配製見血封喉的毒藥。

那人中了毒箭,似乎一呆,身子不過略歪,轉眼又撲了上來。碧磷霜對‘他’幾乎毫無作用,田七驚出一聲冷汗來,及時將另一隻手抽出,火熠子當空一舉,那人又是狂叫,重新蜷到地上去。

火光一晃的瞬間,田七已看到他的臉,一雙血紅的眼,是沒有眼皮遮蓋的,皮膚的顏色是腐爛的蒼白,嘴唇掀起露出滿嘴動物似的尖牙,哪還有半分像人。

怎麼辦?田七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手上的火熠子支撐不了多少時間,屆時火光一滅,那‘人’定會躍身撲過來,十根剌刀似的手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他絞得稀爛,可是真的要痛下殺手,又實在下不了這個狠心。正自猶豫不決,身後突然又伸出隻手,往他肩頭按下來。

沈緋衣是一路跟蹤找來的,若不是小嚴在那架烏木樓梯上留下劃痕,他也未必能猜出機關是在樓梯底下,用椅子砸開入口後,順石壁而下,底下全是半濕的泥地,別的倒還罷了,唯獨田七有一宗異事,他衣飾從來與別人不同,都是嶺南田家特製的款式,尤其是腳上的羊皮靴子,鞋底刻滿了鳥首雲紋的花樣,滿地泥濘裏也能辯別出形狀,沈緋衣一路細看尋來,果然看見一人傻乎乎地立在石道裏,到底找到了田七,不由心頭狂喜,顧不上其他,直接上前拍他肩膀。

“怎麼了?”沈緋衣話才出口,卻發現田七如驚弓之鳥,不分青紅皂白掉頭就是一拳,他用力擰身避開,仍然被掃到臉頰,半麵臉孔火辣辣地痛,自己跳開反手一抹,還好沒傷到骨頭,不由喝,“你瘋啦!”

田七又是一掌扇過來,掌風到了半路,這才看清楚來人,硬生生停了下來,喘氣道,“原來是你,來的正好,這個地方實在古怪。”

沈緋衣不見了小嚴蹤跡,又瞧他滿臉驚魂未定的模樣,心下一沉,低聲道,“你瞧見什麼古怪的東西了?”

田七手指了絲網裏的‘人’給他看,沈緋衣臉上變色,又是釋然,“原來是這個東西,我和小嚴曾在鄒家看到過。”

一提到小嚴這兩個字,田七才夢中驚醒似的,跳腳叫起來,“對,小嚴!小嚴呢?”

沈緋衣奇怪在看住他,“你不是和他一起下來的麼?怎麼還來問我?”

田七漲紅了臉,頓時懊惱萬分,方才自己意氣用事,隻顧追查跟蹤,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小嚴,想起他不懂武功,又沒有火熠子,萬一在黑暗中也遇到這種怪物豈不是死路一條,越想越是駭怕,吃吃道,“你,你罵我吧,我為了追這東西,把小嚴丟在地道裏了。”

沈緋衣聽得一口熱氣湧到喉嚨口,手裏捏緊拳頭,恨不能一拳砸爛了他,發作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他,他,他……”

一口氣連說了幾個‘他’卻又說不下去,瞪著田七生悶氣,田七眼眶也紅了,“你別急,我們再找找,若是他真的出了意外,等這案子查清楚後拿我給他抵命也行!”

“等這事完了,咱們倆的命也不知在哪裏呢。”沈緋衣長歎,“你還沒看出來麼?趙大人存心把你我引進這個石道,就是為了要殺人滅口的。”

話說得很平靜,卻透著絕望後的冷淡,田七心裏翻江倒海的亂,把嘴唇都咬破了,他是個外表文弱骨子裏倔強的人,早把生死置之腦後,聽了沈緋衣的喪氣話,相反越發勇猛起來,昂頭怒道,“想殺我也要憑本事的,隻怕到時候反誤了他自己的性命,也未可知。”

沈緋衣麵色慘然大多是為了小嚴,對於生死也是毫無牽桂,聽他言語魯莽,不過一搖頭,立刻去絲網旁細看,兩支火熠子明晃晃的照在那‘人’身上,翻卷的皮肉連底下筋脈的走向都照得一清二楚,那‘人’真正一點光也經受不起,拗手拗腳,幾乎盤成個老樹抱根的模樣,說也奇怪,明明到處都是傷口割痕,卻不見什麼血水淌下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一個人。”沈緋衣回答。

若是這話是小嚴說的,田七估計已經把巴掌拍到他頭頂上,可是沈緋衣從來不拘言笑,是個理智到可怕的人,無論他說出什麼怪話來,田七隻有相信的份,事實上他自己也在懷疑,隻是再一次得到肯定,照樣頭皮一炸,有股子身在地獄的疼痛感。

“不光是他,連同先前我們在鄒府看到的那些,全部都是活生生的人。”沈緋衣扭頭看著田七,傻子似的表情,“至始至終,昌令縣就沒有鬧過鬼,那個詭異的莊南縣與石家村也從未鬧過鬼!”

“那些個‘人’就算不是鬼,也不能算活人了。可憐他們不知受了什麼苦,才變成這種不死不活的鬼樣子。”田七心中百味交集,不知是惡心還是憐憫,轉眼又化作怒氣,咬牙切齒道,“這些造孽的事果然全是趙湘幹的!莫非方才他給我們看的骷髏戲,也是用活人扮的麼?把許多人害得這麼慘,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不是個簡單的人,雖然隻是殿中侍禦史的身份,卻是當今皇上的心腹,他的來曆……唉,你不明白的。”

“呸,有何不明白,不就是個宗姓大臣麼?不過是沾了趙姓的光,就自認為生來就高人一等,把人命看得螻蟻一般!”

“我說你不明白,你還不服氣,宗姓大臣又怎麼樣,真的可以一手遮天?我幾年前同他打過交道,此人外表儒雅,文采煥然,明明代理三司之職,還算不上是宰執大臣,卻連丞相都懼他三分,如今肯到昌令縣這種窮鄉僻壤來,自然有他的道理。”

沈緋衣聲音不高,字字凝重,尤其說到打交道這三個宇時,聲音更低了些,田七立刻辯出玄機,乘機問,“你和趙湘究竟有過什麼糾結,怎麼這麼巧,你貶官到了昌令縣,他就一路也跟來了,還逼你詳查此案,又是打賭又是做客,你們之間到底是敵是友?”

“你懷疑我?”沈緋衣目光如電,睨了他,田七也算跟了他幾年,曉得趙湘這兩個字是他的死穴,平時是一分半點也不能觸到的,可是事到如今,哪裏還顧得上禁忌,就著這麼個話頭,一路緊逼下去,“我懷疑的是他對你的態度,若要你死,何必花這麼些大力氣:若要你生,又為何急著把你拖進這種髒事來。”

“或者他隻是過於自信,想找個有能力的對手與他抗衡罷了。”沈緋衣不鹹不淡地說,分明是敷衍之辭,偏偏田七沒有辦法反駁他,氣鼓鼓看著他,“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還有這個‘人’怎麼辦?”

“放了!”

“放了?”

除去絲網,那‘人’依然悚悚發抖,蜷曲如嬰兒,沈緋衣示意田七慢慢後退,火熠子一點一點地暗下去,把‘他’留在黑暗裏。

“你方才看到‘他’手麼?是齊腕斬斷後再裝上的假手,十根手指就是十支匕首,趙湘把‘他們’放在黑暗的地道裏,專是為了防備外人侵入。”

“不錯。”沈緋衣每說一句,田七的心情就差一分,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刀子,終要往小嚴身上招呼上去的。

兩個人雖然說著話,四支耳朵卻是用力豎起,全力注意著黑暗裏,耳聽得輕輕的響動,那‘人’手指劃著地麵,慢慢地抬起頭。‘他’瘦得隻剩下一把骨架子,跳躍起來比猴子更輕盈靈動,但是拖了兩隻鐵手之後,難免受到牽連,尤其尖銳的刀尖觸到地麵牆壁,經常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沈緋衣與田七便跟著細碎的動靜,跟著’他’在石室裏奔跑起來。

如果照沈緋衣所說的,這些‘人’都是趙湘養在石道裏攻擊不速之客的“殺手”,那‘他們’想必會有屬於自己體憩的秘室,小嚴或許也會在裏頭,懷著這樣的希望,沈緋衣與田七一邊奔,一邊將身上能防身的武器摸出捏在手裏,火熠子也要牢牢捏緊,否則熄滅了火源,那些’人’撲上來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一口氣奔了約有大半裏路,那‘人’不斷在石壁,泥地上攀走跳躍,其身形輕捷快速不輸猿猱,耳聽著一路細微的‘刮刮鏘鏘’前頭忽然又聲息全無,像是終於停下來。

沈緋衣把火熠子舉在半空,一手已從腰間抽出軟劍,向不遠處的田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慢慢跟上前,經過剛才的事,田七也明白自己手上的那些藥物暗器全成了廢物,故隻把絲網盒子扣在手裏,隻是他脾氣急躁,又惦著小嚴的安全,雙眼看見那團灰白的影予後,頓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將火熠子遞過去。

“咦?”等兩人真正看明白後,不約而同,都有些意外。

眼前哪有什麼‘人’再往前走幾步,赫然已是間略為寬敞的洞室,室中依牆而立,豎了一尊青銅雕像,高五尺,寬三尺有餘,窮發凸眼,獠牙外翻,麵目猙獰的妖魔之像,垂手而立,怒目瞪起向外,把石室裝飾得仿佛修羅場。

“這算什麼?”田七四麵環顧,空蕩蕩的石洞裏隻有這尊銅像,再也找不出其他東西了,方才明明聽到那‘人’進到這裏,前頭又沒有出口,怎麼就蹤影不見了呢?

他扭頭看沈緋衣,“看來這個銅像裏大有文章。”

沈緋衣輕身躍起,踏著銅像的手臂與肩膀至頭頂,頭頂處果然都有黑黝黝的洞口,也不知道那‘人’是從哪裏進去了,隻得又跳起來,看著田七歎,“再想辦法吧,除非真把你我都劈成兩瓣,否則誰也擠不進那麼小的洞裏去。”

“機關,一定有機關!”田七早已在銅像腳下轉起圈子,一寸一寸地撫模輕按,沈緋衣也自上而下細搜一遍,怎麼也找不出機括的地方。嘈嘈嚷嚷忙碌了一番,到底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找到小嚴且不說,田七手中的火熠子也漸漸光線黯淡,眼看快要用盡了,而沈緋衣那支也不可能支撐太久,到了火光熄滅時,銅像裏不知會爬出什麼玩意兒,一念至此,兩人俱是心灰意冷,索性背靠背在地上坐了,再沒有人肯開口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田七先忍耐不住,忽然探手入懷,掏出十餘隻小箭,一支支用力擲到銅像上去,敲得‘叮當’響聲不絕,邊擲邊罵,“趙湘狗賊,算你有能耐!竟能把活人變作活鬼,連碧磷霜也不怕!”

沈緋衣默默聽他發泄,看著小箭直直插在青銅上,不知不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彎曲著做了個狠掐的姿勢,一雙晶亮的眼,幾乎要看進那青銅裏麵去,“砸了它!”

“什麼?”田七一呆。

“你看,這個銅像並不是實心鑄造的,幹脆咱們來一記破釜沉舟,全部砸碎,我就不信找不到入口。”

“好!”田七也紅了眼,“老子拚了!”

兩個清秀脫俗的男子被逼得如同失心瘋的莽漢,對著銅像大打出手,沈緋衣出拳田七用掌“砰砰嗙嗙,一陣狠敲,擊得滿室碎片橫飛,轉眼已將銅像砸爛。牆麵上露出個黑黝黝的門洞,深不見底,立在洞口,撲麵一股腥風,寒氣侵入肌膚之中,無端地令人感覺毛骨悚然。

“我先進。”不等沈緋衣開口,田七自己鑽進了門洞。

裏麵還是濃濃的黑,火熠子也打不亮的空間裏,像是墨汁染過一樣,越往裏走,燈光越發微弱,與其說它發出的是光亮,倒不如說是一種灰白色的黑暗,人就是泡在墨汁裏淋漓的影子,一筆一劃地走來走去。

“這樣走下去是不行的。”沈緋衣一直跟在田七身後,越走越是心驚肉跳,四周仿佛湧動著張牙舞爪的黑色濃霧,在火熠子光線邊緣萬花綻開的舒卷吐露,密密匝匝地朝著人猛撲而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些奇怪的動靜,沈緋衣忍無可忍,自懷裏取出支半尺長杯口粗的棍子,用火熠子點燃了拋起‘砰’地炸了個滿目通明。

哪有什麼黑霧,眼前一亮,已是另一處石室,地勢空曠,可容納三四百餘人,地上零亂地堆了十幾具狼藉的屍體,全部都是骨瘦如柴的模樣,偶爾幾具麵孔朝上,也是猙獰扭曲,死狀極其淒慘。

硫磺煙筒不過照出一瞬間的光明,轉眼又變得黑暗,田七仍未看夠,轉頭催沈緋衣,“什麼好東西,再燒一支看看。”

沈緋衣苦笑,“這是宮製的硫磺煙筒,我也隻有一支而已。”

田七怔住,還想再說句話,才要開口,耳邊突然聽到磔磔的陰冷笑聲,有什麼在濃鬱的黑色裏飄動閃過,火熠子朦朧地光暈一映,影子又深了幾分,似乎是個慘白的女子身形,飄飄蕩蕩單單薄薄‘嗖’地便從眼角處晃過去了。

兩個見慣了陰謀詭計的人,立時頓住腳步麵麵相覷起來。

驚鴻一瞥間,那女子仿佛極美,也是極恐怖,身上的不知是白衣,或是白色的肌膚顏色,這想必也是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吧,在這個陰森的地道裏,本不該有活人存在。

田七將火熠子高高舉了,對準聲音悉索的方向,視野再次變得隱約可見,亂發紛飛,麵色慘然的女子麵孔,靜夜蓮花般在黑暗中一閃而過,沈緋衣的心頭掠過一道陰影,再要細看,田七手上的火熠子已熄滅了。女子裙角擦著田七的額頭蕩了過去,沈緋衣疾步趕上,手中火熠子發出昏黃的光芒,又照出她的身形,竟然十分優美,手臂輕輕彎起,柔軟如風拂花枝,右腿微屈,左腿抬高橫在膝前,她張開了手指,以舞蹈的姿勢在他眼前消失,浸入身後的黑暗中。沈緋衣呆了一呆,突然發瘋似的,用盡全力朝那個方向撲過去,黑暗中手指觸到一片衣角‘呲’地撕下塊布料。

“怎麼了?”田七手足無措。

“是,是蘇姑娘。”沈緋衣胸中刀絞般巨痛,五髒六腑翻沸不止,宛若在被開水煮燒,把他們騙下石道後,趙湘居然又對蘇蘇下了毒手。

石室一角,蘇蘇毫無人色的麵孔,手足端起如淩雲飛天,又像一叢灰白色的火焰,自上而下的俯視著他們。

“蘇姑娘!”田七擰身過去救人。

沈緋衣又看了蘇蘇兩眼,越看越覺得很不對勁,一個被吊在石室裏人,為何還能擺出如此優美的姿勢?

“懸絲,懸絲傀儡!”仿佛一把冰刀從頭頂直插而下,清涼雪水一樣浸滿全身,沈緋衣大喝一聲,“千萬別拉她下來,她是被人用絲線牽住關節吊上去的!”

田七的雙手已經伸了出去拉住蘇蘇的雙足,聞言立刻又抽回來,與此同時,沈緋衣縱身一躍,揮舞軟劍往蘇蘇頭頂平切斬去,幾記輕微的‘錚錚’聲後,蘇蘇衣袂翩翩地墜下來。

田七候在下麵,雙手攔腰將她接住,橫起抱在胸前,顧不得男女之嫌了,先往她胸前探了一把,還好,尚有熱氣,心髒仍在微弱地跳動。這才小心放到地上,從懷裏掏了粒續瑰丸塞進口中。

沈緋衣又過來把她脈搏,極弱的一把脈像,想是受了很重的皮肉之傷,人又驚嚇過度,故已是氣息奄奄,再晚些恐怕就要步入黃泉了。一見到飽受折磨的蘇蘇,沈緋衣便要想到生死未卜的小嚴,恐懼像巨大的生剌的手,緊緊攥住心髒,扯得心都要裂開了。

“趙湘這個狗賊,設得好惡毒的計策!”田七又驚又怒,眼見蘇蘇雙肩處、肘、腕、膝、足等關節處都有頭繩粗的墨線綁著,那墨線是掐了鐵絲麻花般擰成的,細且韌,已深深勒入肉裏,吸飽了血肉,隻能用刀尖小心挑出,方才若不是沈緋衣出聲製止,定會扯得蘇蘇關節斷裂,遭受五馬分屍似的酷刑。

“以前我在開寶寺、仁王寺曾見過有人操練懸絲傀儡,不過那時是用線吊起人偶。你知道,我本來就是個藝人出身。”沈緋衣深吸口氣,用劍尖將蘇蘇身上的鐵線仔細挑斷,一根根自肉中取出來,邊挑邊道,“那日在莊南縣,你看到的殉情男女,隻怕也是這種懸絲傀儡,以障眼之法哄得你疑神疑鬼,再伺機施以屍毒,說到底,不過是些市井之流的把戲。”

“哈哈哈……好眼力。”冷不丁的,有人在黑暗裏附掌大笑起來,仿佛他已在那裏聽了許久,同時有人棒上火把,將牆上嵌著的鐵蠟架一一點起,石室裏登時燈火通明,趙湘笑容滿麵,腳踏枯骨閑庭漫步般踱了過來。

“卑鄙小人!”田七本能地跳起,才想衝過去,未料眼皮底下有人先行一步,方才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蘇蘇突然挺身坐起,撲麵灑出一蓬黃霧,田七毫無預料,吃驚的時間都不夠,已被辛辣的粉末嗆到咳,不光是他,連同一邊蹲著的沈緋衣也逃不過這記暗算,兩人同時彈起跳開。蘇蘇手足僵硬,木偶一般垂手立到趙湘那邊去。

“為什麼?”田七悲憤地看住她,怎麼也不肯相信,這個溫柔似水的女子竟然會是趙湘派來的奸細。

沈緋衣離得最近,吸進的毒粉也最多,一時眼前發黑,隻剩下金星亂轉,過了一會兒意識才逐漸清醒,全身肌肉早已麻痹僵硬,他的心裏卻份外明白,對田七道:“不要責怪蘇姑娘,她被人下了藥,無論做什麼都是身不由已。”

田七這才注意到蘇蘇瞳孔散得大大的,一雙眼定定地沒有光澤,像是正與田七對視,無疑完全沒有看見他。

“不錯,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趙湘扭頭對身邊人道,“不枉我們費心籌備,現在東風已到,真正萬事俱備。”

那人麵色陰灰,瘦得幾乎脫了形,一雙眼卻是光華流轉,用力把沈緋衣看了幾眼,作了個揖,“小人季克容,見過沈縣令。”

沈緋衣目光落到他臉上,不知為何,慢慢皺起眉,“你?”他遲疑著不說下去。

季克容嘴邊浮起一絲笑意,“小人是宮裏的藥禦用師,平時也常在朝中上下走動,想必與沈縣令有過一麵之交。”

“你何止是與他有一麵之交”,趙湘卻笑得別有用心,“他卻未必記得你是誰,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沈緋衣聽他說得古怪,又仔細看了季克容幾眼,隻見他舉止從容優雅,滿麵書卷之氣,隻是太過瘦弱,人瘦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醜或俊能夠形容的了。

“沈縣令,可還記得你我之間的賭約?”

沈緋衣冷笑,“那不過是句廢話,我早已知道此案的主謀是你,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今天左右逃不過也是一死。”

“你也太小看我了”,趙湘笑嘻嘻,“不是我誇口,除非你活過今日,否則永遠不會知道此事的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你這個無恥小人仗了權勢在草菅人命,裝神弄鬼喪盡天良,老天有眼,你總會遭到報應的!”田七忍無可忍,破口大罵。

趙湘置若罔聞,連眼角都不瞟他,隻對住沈緋衣,輕輕道,“沈縣令以為呢?我趙某人既不是傻子,又不是孩子,大費周折地行些鬼怪之事,你也覺得我隻是為了耍樂嗎?”

“不,趙大人胸懷大局,若非事關江山社稷,怎麼肯費力氣與小民周旋。”

“哈哈哈,說得好!今生能與沈緋衣同朝,無論為敵為友,都算得上是一件樂事。”趙湘仰天大笑起來。想必是因為勝券在握,今日他顯得格外狂傲,顧盼間躊躇滿誌。沈緋衣見他放肆,不過微微皺眉,旁邊的季克容卻是滿懷怨懟,死死地瞪住趙湘的側麵,多麼清秀高貴的輪廓,若是能撒一把毒粉上去,把皮膚灼得裂開綻開,每一塊肌肉都劈劈啪啪炸起,如群花怒放,紅的是血,白的是骨,那會是件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

他想專心,克製不住臉上浮起紅暈,指尾微微發顫,心裏揣著懷春的貓似的,搔得到處血淋淋皮肉翻飛,卻還是難及癢處。

趙湘哪裏料到他的心思,仍然一心一意沉浸在得意裏,鋒芒畢露與平時判若兩人,一把極張狂跋扈的性子,硬生生困在文人氣質裏,眉目文秀,壓不住底子裏的暴虐陰狠,並且心思之縝密,行事之周全,手段之詭譎,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自接手這樁案子起,沈緋衣便曉得會有這一天,更何況存著前仇舊怨的往事,趙湘總容不得他活在眼前,他是一點也不怕死,隻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未免太過遺撼。思潮起伏間側目看了一眼田七,仿若女子般姣美的容顏,經火光一照,怒氣衝衝之中,竟然異樣鮮妍奪目,又想起小嚴的娃娃臉,心裏針紮蟲蛀一般,痛不可擋。

“承蒙夫人看得起”,嘴上卻還是淡淡的,滿不在乎的口氣,“可惜沈某隻是屑小蟻民,倒是趙大人雄才大略,事事又得官家在後扶持,此次回朝之後,少不得又要加官進爵盡享榮耀。”

“你這是在套我的話頭。”趙湘搖頭,“勸你省些心機吧,有些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還是待你魂飛魄散之後,去向閻羅王討教真相。”

“趙大人舍得放我去見閻羅王嗎?費了許多功夫大做文章,想必不僅是了要沈某的性命吧?”

“不錯,你一定會死,不過,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當真知道麼?”趙湘嗤嗤笑之以鼻,手指了蘇蘇,“她是生是死,現在你可說得清?”

沈緋衣凝視蘇蘇,後者仍然麵色死灰,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你給她吃了什麼?鄒家五姨太死時我便懷疑是有人動了手腳,什麼詐屍鬧鬼,全是秘藥的作用,你在拿人當作試藥的活物吧?”

“對,可也不完全是這樣,那女人是固然專為你準備的,所有昌令縣裏的怪事怪物,也全是我放出來的線索,故意鬧開來,就是為了讓你這個新上任的縣令有案可查。”趙湘含笑,口氣輕鬆得不得了,人命關天四個字,竟是看得塵埃都不如。

沈緋衣怒到極處,喉口處都微微發甜,像是出血了,他哪肯對人示弱,態度反而更加強硬起來,看了季克榮,“說到配製秘藥,若是沒有猜錯,這位季先生就是你的得力助手吧,不光是他,大宋所有本領超絕的雜耍藝人,劉逢吉、張金錢、李外寧,還有我的本家師叔程玉璞,想必都已歸屬你門下,鑽研些個妖魔伎倆蒙蔽世人,你要幹什麼?莫非還想造反不成?”

“咦,你又來套我話了。”趙湘怎麼肯上當,側首一笑,燈光便在他臉上罩了層猙獰的陰影,“你倒不是個愚蠢俗物,人人都當是妖魔鬼怪,隻有你看出懸絲傀儡的門路來,其實懸絲傀儡算得了什麼,縱然那次在莊南懸給你看的藥發傀儡,也是搏人一笑的玩意兒,最最精妙厲害的,卻是我手下的肉傀儡。”

肉傀儡?田七與沈緋衣不約而同又看了一眼蘇蘇,木知木覺,死氣沉沉,與坊間市井耍弄的人偶有何不同,這兩人本性最驕傲要強,此刻卻滿懷苦楚,也不曉得蘇蘇是否有知覺,世上所有的酷刑,雖然也會慘絕人寰,卻都是由皮肉而生,哪會如此囚禁魂魄,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永墜阿鼻地獄,世世不得超生,便是這個意思吧。

“違天理傷陰鷙,你也不怕絕子絕孫?”

“少廢話。”趙湘毫不理會,拍了拍手,“放心,我不會令你死得太容易,上天給你的絕妙色相,大好皮囊,浪費了豈不可惜,連同旁邊這位田公子,也是資質絕妙的仙品,天生的肉傀儡,再加上季先生的妙手奇方,大事方能成功!”

季克榮冷眼旁觀,聽他發話,才慢慢的踱步出來,“不錯,此二人確是神仙體態。”

他輪流打量沈緋衣與田七,自上而下,仿佛一直能看到他們的五髒六腑裏去,兩人心中厭惡之極,看著一條毒蛇的表情回視他。

“你們這麼瞧著我,想是覺得我同那些江湖術士沒什麼兩樣,隻會騙些銀錢,是麼?”

“不錯!”田七冷笑,“不過是些裝神弄鬼嚇唬人的把戲,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聖人轉世了!”

“唉,你是看過骷髏戲的人,怎麼還不肯明白?那豈是尋常的把戲,要知道木偶製得再精致,不過是件死物,哪有人的靈性與特質在裏頭。”

“所以你把活人製成傀儡,一具具僵而不死的活屍?”沈緋衣肩部以下毫無作為,唯有雙烏黑的眸子怒不可遏,欲施菹醢之刑。

“我倒是比較喜歡用‘肉傀’這個名字,你看他們,可不是向鬼一樣的人嗎?”季克榮微笑,下流、狠毒、卑鄙無恥都不重要,他隻是喜歡操縱別人,臉上甚至帶了驕傲的表情,“如果可以,我更喜歡把你們製成活動骷髏,知道麼?方才你們看的骷髏戲隻能支持半個時辰而已,我還不懂得怎麼控製秘藥的劑量,不過不要緊,再多些時間,就能找到令骷髏活動得更長久的竅門。”

“呸!什麼秘藥,完全是魘勝之術!你這千刀萬剮的屠夫!”田七用力啐他。

有幾滴唾沫濺在季克榮臉上,他頭發絲都不曾動了半分,甚至都不想伸手去擦拭,隻顧淡而無味地往下說,“魘勝之術?大錯特錯了,此藥與玄術無關,完全都是人為。古時就有死者服三斤玉泉,死後色澤如常,屍首三年不壞之例,可見人的身體是可以與魂魄分開存在。先前我四處遊曆,曾見過一種食人蛛,喜以口中毒刺麻痹獵物,存在巢穴中慢慢吃盡,直至最後一口時,獵物仍是活生生的,隻是無法動彈罷了。人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因為懂得采取萬物之精華,我看沈縣令也是大智大慧的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采取萬物之精華?哼!你們所謂的精華是什麼?害得人皮肉糜爛欲死不能,成為地穴裏的行屍走肉?”

“秘藥的調製需要有個過程,任何大事的成功都必須先付出代價,再說我不過是把他們的臭皮囊去掉,取其魂魄而已。”

“一派胡言!我隻相信采百草救世人,不是害人!”

“這話說得蠢了,人總逃不過一死,你以為當今天子設了許多廟宇法場,廣收道友,也隻是為了要救人救世麼?自春秋起,人便采百草煉長生不老仙丹,可曾見到有人修成正果?豈不知內外雙丹根本不是這麼個修煉法子,凡夫俗子白白浪費草藥罷了。”

“你是在勸我們早早羽化成仙麼?失敬呀失敬,你弄出來的肉傀原來都是神仙?”田七怒到笑。

“從來神仙與鬼魅,本是一樣的東西,區區一線之隔,又何必太計較。”

“呸!”田七怒氣幾乎要爆破胸膛,忍不住又要用力啐他,季克榮身子一動,已掉頭去看牢趙湘,“趙大人,你說過會在官家麵前保我三代富貴,是嗎?”

“不錯。”趙湘微笑。

“榮華富貴確實世人羨慕的東西,可惜比起另一件好處,也成了蠅頭小利,螢火之光而已。”

“你這是什麼意思?”趙湘皺眉。

“我季克榮當年也想代替趙大人的位置,承皇恩之寵,享人間富貴,也曾設計布局害大人的性命,大人可還記得麼?”

“那些舊事,提它做什麼?”

“大人肯放我一條生路,並許我三代富貴,是因為我答應助大人一臂之力,配出肉傀儡的秘藥給官家一個交代。”他突然絮絮的說起舊事來,不僅趙湘大感意外,連沈緋衣與田七也吃了一驚,趙湘果然是聽命行事。

趙湘不耐煩起來,喝,“你得了失心瘋麼?還不給我閉嘴!”

“大人,其實我最中意的肉傀不是此二人,確是大人你呀。”季克榮抬頭一笑,他瘦得皮肉早已緊繃在骨架上,這個笑便成了骷髏之笑,趙湘看得心中惡寒,“看來你又反骨重生,真正不想活了!”

“大人,活與不活,我自己說了算,你說沈縣令不懂生死,你自己又何嚐懂得?”他慢慢自懷裏取出個陶土瓶子,“我說過,這些肉傀各有不同,有怕火的,也有怕水的,唯有伏屍散無所不克,你總帶著一包防身,是嗎?”

“你,你,”趙湘突然靈光一閃,剛想去懷裏掏那藥包,卻見季克榮雙手一開,陶瓶裏的藥粉已撒得滿室奇香,“今天,也是你我恩怨了結之時,趙大人,你放心,你不會死的,殿#侍禦史還要回東京向官家回複使命,這兩個肉傀很快就能製出來。”

趙湘駭極,轉頭想跑,渾身卻像抽盡筋脈,再也無法挪動一根手指頭,連同他身後的兩名蒙麵黑衣人,也如同雙足紮根在地,無法動彈半寸。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季克榮上前慢慢撫摸趙湘的臉,卻又扭頭向著沈緋衣與田七淡淡一笑,“趙湘確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可惜他太過看不起人,以為我們是窮苦出身的下流胚子,幾兩金子就能收買打發了。我肯將畢生心血全盤托出給他,真的隻為了貪圖區區三代的富貴麼?”

“這人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田七奇怪。

“他的意思是一切計劃照舊,不過他卻要代替趙湘的位置,向官家邀功請賞,真正得漁人之利坐享其成的好計策。”沈緋衣歎,“這人真是瘋了,他甚至覺得自己不僅可以享受富貴,還能修煉成仙,似肉傀般養成長生不老之身。”

“你人很聰明,可是仍然太過迂腐。”季克榮昂起頭,“既然我能製出肉傀秘藥、骷髏戲,也就能煉出不老之方。”最後一句越說越響,偌大的石室裏隻剩下他尖銳的聲音。

“真的可以嗎?我倒也很有興趣。”有人輕輕地笑,聲音卻是低沉的,穩定大局後的從容。

一個青衣人蒙了臉,緩步走進石室。

“你是誰?”季克榮驚到極點,五官都扭曲了。

沈緋衣長歎一聲,“你還沒看出來嗎?這人才是真正的趙湘。”

青衣人笑起來,雍容清朗,他掀了臉上麵罩,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春風濯濯,泰山崩於前而不亂的華貴之氣。他身後跟了兩名黑衣人,一人踏步向前,將季克榮劈胸拎起,用力甩到石牆上去,可憐季克榮隻是個藥師,毫無武功底子,立刻跌得四仰八叉,口鼻處滴下血珠。

“我方才就有些奇怪,你怎麼變得這麼狂傲跋扈,你本不該是一個喜歡大放厥詞的人。”沈緋衣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不錯,你很了解我,連我精心調教的替身都不如你懂我的心思。”

“你什麼時候做了這個替身?季克榮倒沒有看出來。”

“他是個利欲熏心的瘋子,除了自己,還能看清楚誰?”趙湘微笑轉頭看季克榮,“你當初肯答應替我辦事,我就曉得別有用心,日後必起禍端,你是個識時務的人,早就想好了在肉傀成功之日卷土重來。”

“你,你,你殺了我吧。”季克榮俯身在地上,也不起來,直接閉了眼,乍眼一看,乍眼一看,也就是個死人模樣。

“我不會殺你的,肉傀還未完成呢。”趙湘輕輕笑起來,眉眼溫存地看了看沈緋衣,像看到了最珍貴的寶物,見他忙碌了這些日子,人又清瘦了幾分,容顏如畫,整塊美玉雕出的精致流麗,眉梢眼角都是出塵之氣,他越是俊美無儔,便越感覺到報複的滿足,“我等這一天,也等了很久。”

“我知道。”沈緋衣隨便的道,仿佛趙湘不是來要他的命,他也根本不在乎會有什麼結果。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什麼事都是小事,都進不了你的心。”趙湘有些失神,他自己則是不一樣的,仇恨是饑渴的鬼,整夜整夜的圍在床邊,伺機而動,吸吮咀嚼,無所不用地咬噬著他每一寸靈魂,因此對複仇的定義也是不一樣的。

“死時最容易不過的事,有時反而是一種解脫,這話還是你說給我聽的,因此我一直銘記在心,時時刻刻提醒著,千萬不能再犯這樣的錯了。”他貼著沈緋衣的耳朵溫和細語,連田七都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隻看見沈緋衣長眉一挑,呼吸驟然加緊。

“畜生!”沈緋衣厲聲喝,霹靂般震得石室回音。

“到底沉不住氣了?曉得你心裏有她,她死後,你恨毒了我,我又何嚐不是如此?早說過,就算是你心尖子上的肉,我都有辦法割下來。”

那層層疊疊、纏纏繞繞美夢般的喜悅,一點一滴,漫延遍布全身,趙湘幾乎要醉在裏頭了,於是抬起頭一笑,其實並不對著什麼人,可落在旁人眼裏,隻覺得眉眼間銷魂絕豔,田七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眼神見了叫人齒冷。

“我說過,她是不同的。”提起這個人,眼口重又露出溫柔,也是瘋狂的,帶了假相的柔情,“這一輩子,她終是要陪在我身邊,無論是做人做鬼都歸不了其他人。”

“妖孽,你果然是天生的妖孽!”

“好大的火氣,也罷,今天便由得你罵幾句,反正到了你我的恩怨了結之時。就算是做鬼,你也是我的,歸不了閻羅王管。”

“唉!”似乎有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先前對付季克榮的黑衣人突然張大嘴,胸前一把匕首明晃晃冒穿而出,另一人才一扭頭,兜頭蓋臉已被潑得汁水淋漓,氣味辛辣,也不曉得是什麼藥水,他反手一抹臉上,剛要動手,卻又遍體青筋凸起暴出,精壯勇猛的一條漢子,轉眼已慘叫著仰天倒在地上。

潑藥水的人不慌不忙,一手抽出匕首,另一手拍了拍胸口,做出惡心的樣子,“這話也說得太過了,求求你別往下說了,我聽得胃裏很難受。”

無論何時何地,小嚴都是一張討人喜歡的娃娃臉,笑眯眯地,“這叫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誰叫你們當初把我塞進棺材裏,又喂我吃亂七八糟的藥,今天我把它化成藥水,再還給你們吃去。”又對著地上的季克榮道,“季先生,你以後管教手下時能不能多個心眼,至少讓他學聰明點,背人的時候不要頂著人家的胃,好不好?”

趙湘是執筆從政的文官,沒了下人保護,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虧他沉得住氣,居然麵色都不變,“真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嚴公子,我太小看你了。”

“不客氣,我已經習慣了,不光是你,連地上的這位季先生,還有咱們的青天大老爺都覺得我不成大器,這樣正好,我這個最喜歡混水摸魚,你們越覺得我無能懦弱,混起來不也就越方便嗎?”

“臭小子,看不出你還會這招?”田七喜出望外,要不是渾身發麻,真想衝過去給他一拳,“你方才死到哪裏去了?”

“唉,一言難盡!”小嚴苦笑,“誰叫我這麼倒黴,居然撞在這個季藥師手裏,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過,我曉得他一直不待見我,每次見麵,又總喜歡拿些惡心的東西逼我看,我怎麼好令他失望,自然陪他把戲演到底。方才和他的傻藥童去那該死的地牢裏兜了一轉,實在沒啥可看了,又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於是自己出來找你們囉。”

他嘴裏說得方便簡單,其實也是曆經九死一生的事了,尤其方才偷偷近到趙湘身後,也是危險萬分,若不是所有人注意力全集中到沈緋衣身上,早就被識破身份,他也是個不會武功的人,真動起手來,哪還有活路。

沈緋衣將來龍去脈細想了一遍,臉上沉默不語,眼眶處瞞不住透出紅暈。這個毛躁小子,果然曆練出來了!

“喂,大藥師,你想不想活命呀?”小嚴朝了季克容一個鬼臉。“我知道你想對付的人是趙湘,不如咱們結個同盟,我把他交給你,你把解藥給我,讓我們走,好不好?”

季克容看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怎麼,還想著把我撂倒好做什麼肉傀?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都傷成這樣了,還能把我們全部拿下?著仔細了,這兒裏裏外外全是趙湘的人,大家鬧開手,我們死也就算了,你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

“他不會同你們合作的。”趙湘微笑,“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季先生是個聰明人,很明白該與誰結盟。”

“呸,我看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西天!要在你手裏討好處,還不如去向閻羅王做商量呢。”小嚴將匕首當胸指了,“趙大人,你很該送去地獄千刀萬剮,居然還想騙人,騙鬼吧!”

“你,嚴公子,我那個藥童呢?”季克容忽然道。

“鍾九呀,那孩子也太沒心眼了,膽子又小,我怎麼忍心傷他,方才用腰帶捆在外頭了。”

“你留著他吧。”季克容道,“這孩子天賦異稟,又經我精心調養,早已百毒不侵,是個天生的藥人,他的鮮血能解百毒,你們若要逃,也把他一同帶出去。”

他慢慢地,自地上爬起來,艱難地走到趙湘麵前,“事到如今,我別無他求,也不可能再與你們做對,你們隻管走吧,隻要把這人留給我就行。”

“你這樣做是很愚蠢的。”趙湘歎,“他們一走,便再也找不到如此資質的肉傀儡了。”

“你連公報私仇的事都想借刀殺人麼?”季克容冷笑,“著湘,你得意了一輩子,想不想嚐嚐任人魚肉的滋味?我也想要做‘鎮服四誨,誇示戎狄’的大事,不如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乘著他們說話,小嚴一溜小跑先去把鍾九捉來,邊跑邊吐舌頭,說也來怪,他確是最不江湖的一個人,什麼暗器妻藥奇門秘籍一概不懂,卻老是走狗屎運,身後如有神助,譬如方才不過是存著一念之仁,覺得把鍾九這麼個傻孩子丟在恐怖的地道裏未免太不厚道,故不怕麻煩背著他到處跑,想不到好人有好報,這個傻小乎居然是活生生的解藥。

鍾九愁眉苦臉的坐在泥地裏,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見小嚴提了匕首奔進來,頓時害怕起來,“你,你怎做什麼?”

“乖兒子,別怕,借我些東西用。”小嚴本來比他高出半頭,此刻又是著急,當胸一把將他整個人提起,直接抬到石室裏去了。

“主人,救我,救我呀!”鍾九一眼看到季克容,像是見到了親爸爸,大叫大嚷起來,可惜季克容正眼都不看他。

“乖兒子,你師傅不要你了,還是跟我走吧。”小嚴嘴上討便宜,手上動作不停,劃傷手指把血擠到沈緋衣與田七嘴裏,想了想,又往蘇蘇的嘴裏滴了幾滴,季克容人品極差,藥品居然不錯,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兩人已是活動自如。隻有蘇蘇依然傻頭傻腦,毫無生氣。

“蘇姑娘怎麼辦?”小嚴急忙喝問季克容,“你到底把她怎麼丁?快給我解藥。”

“放心,回去後用鍾九的鮮血三匙,拌彼子三錢,白青三錢煎個六時辰,每日吃上一小盅,十日內必定痊愈,嚴公乎,你說話可算數?”

“這個嘛……”小嚴有些猶豫,終於又挺胸而起,“放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扭頭時已經換了嬉皮笑臉,向沈緋衣討饒道,“拜托,給我個麵子好不好。”

沈緋衣好氣又好笑,瞧他忽兒豪情萬丈忽兒楚楚可憐的模樣,破例地讓了步,點頭,“可以。”。趙湘落到了季無容手裏,也算得上報應不爽。

“咱們怎麼才能出去?”田七問,“總不能讓趙湘帶路吧?”

“鍾九也是識路的。”小嚴胸有成竹,“這小子看上去笨得可以,卻是個活寶貝,放心,所有的後路我早想好了。”

“那出去後遇到趙湘的人怎麼辦?”田七故意打擊他,“你也想好了?”

“這點倒不用擔心,上次蘇蘇提到過,趙湘把她帶到藥池後,聽到樓裏傳出奇怪的聲音,趙湘不但不上樓查看,相反出樓而去,我便懷疑秘室的出口是在藥池之外。”

“對,對,你果然是個明白人。”小嚴喜不自勝,他手裏還抱著蘇蘇,招呼田七,“勞駕看牢我那乖兒子,我還要用他給蘇姑娘冶病呢。”

鍾九哭喪著臉,可憐巴巴的看著季克容,直看得他長歎一聲,“鍾九,我再也沒能力保護你了,以後跟著嚴公子走吧,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哦。”鍾九快要哭出來了,真正一步三回頭,小狗離了主人似的,依依不舍的走出石室,他雖吃藥吃壞了腦子,卻是此刻所有人生存的根本,田七押著他走在最前,小嚴緊緊摟住蘇蘇走在當中,沈緋衣手持長劍斷後,陰暗的地道裏不斷有古怪的聲音響起,田七惻然,“那些想必都是季克容和趙湘做肉傀儡時的試驗品,也不曉得到底有多少個,隻怕用盡這小子的鮮血也救不回來。”又想起什麼,問小嚴,“那頭地牢裏究竟有些什麼?”

“別問我。”一提這個,小嚴真正揪心揪肺的難受,“以後都不許問,我情願什麼也沒才看到過!”

“那你猜猜季克榮會怎麼對付趙湘?”

“呸,這個我也沒興趣,反正那人是萬惡不赦,怎麼作踐都不冤枉了他!”

緋衣沒才猜錯,出口確實在莊子外麵,想必是趙湘不肯相信下人,幹脆把地窖入口設到了荒地裏。

外頭的天色朦朧昏暗,黎明之前的一段時間,三人隻覺從未渡過如此冗長的黑夜,周圍是布滿茅草枯藤的山野,抬頭往上看,遠處隱約一線白光,很快就要天亮了。

“回去後咱們怎麼辦?案子到底怎麼了結?”田七有些擔心。

“這是樁無頭公案,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沈緋衣看著天邊,那一線白光在他眼裏也是惘然的,迷離倘恍,撲火飛蛾的翅,自己細細想了一回,越發煩惱。

季克容說得對,妖魔與神仙之間隻隔著一段微妙的距離,也許真相與假象也是如此,小嚴緊緊閉了嘴,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如今他已不再想搞得太明白。

幾個人走得步履沉重,中午時分,才回到嚴府。

不見了小嚴,嚴老爺擔心到幾乎發瘋,眼見兒子滿臉疲憊的回來了,歡喜之餘,卻命人去把大門鎖了,隔著門板問他,“以後可還敢逃出去胡鬧?”

“再也不敢了。”小嚴懷裏摟著蘇蘇,真正精疲力盡,求道,“父親放心,以後兒子一定乖乖守在家裏,專心伺奉父母,謹慎處事,絕不敢開出去趟人家的混水。”

“此話果然當真?”嚴老爺一邊問,一邊已來不及的開門衝出去,也不管兒子懷裏身後亂七八糟的一堆人,一齊迎進家裏,老淚縱橫道,“你若真能安分守己的過日子,我便是舍了這把老骨頭,立刻見閻羅王也心甘情願了。”

“萬萬不可以!你若死了,我的兒子也就沒有爺爺了。”

“兒,兒子?”嚴老爺突然也成了鍾九,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鴨蛋,“你,你哪裏來的兒子?”

“因為我馬上就要成親了,成親後自然會生兒子,難道你不是我兒子的爺爺?”

“呢,這個,你要同誰成親?”嚴老爺瞪著兒子懷中的女子,披頭散發看不清麵孔,是醜是傻?是死是活?

“當然是同這位蘇蘇姑娘!”小嚴挺起胸膛,朝著隔壁鄒府大聲道,“我決定了,等我給她治完病,咱們馬上就下聘禮,一定要娶她進嚴家大門。”

“我的老天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