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緋衣被他催的緊了,果然自腰帶背後取出件東西來,平攤在手掌心,灰撲撲得皺的蓬起,如卷起得紙團,一時也看不清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嚴早支起耳朵在旁聽著,此時竄過來,東看西看,忽然一拍腦袋,“這不是那個什麼人皮麵具嗎?”
他對這種麵具是又恨又厭,比見了鬼還惡心,怎麼也不肯上去碰一下,隻得由田七伸出兩指將其挾起來,小心展開,那東西做得實在精巧,伸展開五官婉然,上頭居然還有眉毛胡子,是張男人得臉。
“這個……”田七瞧著這張臉,越看越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裏見過。
小嚴跺腳道:“比別想啦,我知道是誰,這不是咱們昌令縣上任縣令趙彥臣趙大人嘛。”
他是和趙彥臣打過交道得,也算舊識,可見了這張人皮麵具,竟是比屍體更無法忍受,一時胸中翻江倒海,再不管別人,自己奔去窗口探頭往外,狠狠吐了一番。
“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田七也嚇了一跳。
“前天我回到衙門,已經有人把這個麵具放到我得書桌上了。”
“我的老天爺,這算是在幹什麼?警告你不要輕舉妄動麼?”
“應該不會,我想那人是想要告訴我,這樁事從一開始,身邊的人便一個也不可相信。”沈緋衣沉吟,“其實在亂石塚時,我曾讓田七潛回京中查過趙彥臣大人得檔案,都說他嚴正清廉嫉惡如仇,可與真人當麵對質後,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性格有所偏差,現在想起來,可能我看到得趙大人已經被調了包。”
“你是說那個趙大人是假的?”
“對,若不是假的,為什麼他不及時調查昌令縣發生得那些走屍案?若不是假的,他為什麼要包庇鄒家命案?”
“那些人真有這麼厲害,連上頭派來得官員也敢掉包?”田七身上汗毛根根豎起。
“我不知道。”沈緋衣苦笑,“這個案子實在奇怪,我自己都有許多想不通的地方。”
“我知道!”小嚴吐得才舒服些,又一陣風得趕過來,撫胸歎道:“我好像有點明白那個人的意思了,他把麵具放在你的桌上,不僅是要提醒你身邊得人不可靠,更要緊的,他是要告訴你,於這個案子有關得人姓‘趙’!”
“咦?”田七沈緋衣同時轉頭看他,大為驚訝,“你怎麼知道他就是這個意思?”
“唉,你們這些人,平時裏老喜歡搞個高深莫測雲裏霧裏,總是把事情想得難上加難,為什麼不直接把問題看的簡單些,依我看,他不僅要你看姓趙得臉,更要讓你知道,這個案犯就姓趙。”
他一口氣說完,沈緋衣田七麵麵相覷,忍不住笑起來,“不錯,還是你說得有道理。”
“當然。”小嚴始終不肯正眼瞧那張麵具,皺緊眉頭道,“求求你們把這個東西收起來,別再讓我看到它,真是作孽啊,好好的人不當去當鬼。”
沈緋衣依言把麵具折好,放入腰帶間,小嚴睜大眼,“我的娘,你還準備把它貼身帶?那可是活人得臉!”
田七道,“算了,你別管他,這東西也算重要證據,自然要好好得放置。”他突然想到什麼,左右一閃眼,“說道姓趙的,咱們現在就在人家姓趙得地盤上,如果真是它幹的,豈不是自尋死路?”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沈緋衣淡淡道,“我和他曾有賭約,如果在規定期限內不查出案子,我就是它得家奴,即然這樣,索性送羊入虎口,我倒要看它準備怎麼生吞了我。”
無論任何時候,他提到趙大人得時候表情總顯得很怪異,像是恨到頂了,麵皮上反而平靜下來,然而壓不住底下風起雲湧驚濤駭浪,有種細微的顫抖般得扭曲,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田七扭過頭去隻當看不到,小嚴卻沒有這麼好得城府,擰著眉毛問他,“你這是什麼模樣》那個趙大人也是,幹嘛非要你當家奴?他不是你上司麼?不幫你破案,還要和你打這種奇怪得賭,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
他一連串為什麼,問得田七直搖頭,攔也攔不住,沈緋衣冷冷地,把麵皮扯緊到十分,連底下得扭曲都蓋住了,真正一絲表情也沒有,他認真看了小嚴,“這事和你有關係嗎?”
“呃……”小嚴不是沒見過它生氣得樣子,可生氣到毫無生氣得樣子,倒是頭一回見,隱約覺得這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就能問出來,如今危難之時,別再把他惹急了才好,忙咧嘴一笑,吐著舌頭道,“沒事沒事,我也就是隨便問問,你全當我放屁好了。”
它嘻嘻哈哈自己去挑了張床躺下,喃喃道,“真是個有錢人,會享受,連張床都這麼舒服,這底下鋪的什麼好皮子?叫人恨不得化在上頭才好呢。”
那頭田七像是很欣賞他這種傻子態度,背著沈緋衣,遠遠地向他豎起大拇指,沈緋衣豈有不知得道理,哼了一聲,“果然睡得很舒服嗎?我倒是很奇怪,不知這張床比起你在莊南縣王府睡的床哪個更妙?”
他一句話沒說完,小嚴立刻骨碌碌挺身而起,重新爬回貴妃榻上,苦笑,“是,是很有道理,我這人天生賤命,還是睡椅子更穩妥些。”
田七那肯閑的下來,眼珠子一轉,“你們先歇息,我到外頭轉轉。”
他轉身才要走,被沈緋衣厲聲喝回來,“你難道忘了剛才一進門就給人拿下得事,還不死心?這裏到處都是眼線機關,別探路不成,再惹出些麻煩。”
幾句話說得田七意興索然,沒趣道,“算了。”自己跳去床上躺下,胡亂拉了床輩子蒙住頭。
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沈緋衣也回裏屋休息,燭火在窗前‘撲撲’輕挑,想是外頭有風,吹得窗紙‘刺啦啦’的犯響,小嚴在床上哪裏睡得著,自己的一條性命已經賭出去半條,剩下得半條也玄的細若遊絲,七天之後再沒有結果,真正在此地一命嗚呼也未可知,這事才知道害怕,心頭打鼓直冒冷汗。掙紮了半天,從榻上慢慢坐起來,扭頭看了看那頭床上得田七。誰知田七不知何時把背起掀開,也是睜大眼,直愣愣得盯著他後背發呆,兩廂目光一對,彼此都吃了驚。
小嚴道,“你可別嚇我,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我在想趙大人會怎麼弄死你。”天氣沒好笑,抬了頭,燈光照得臉上氣色很差。
小嚴苦笑,“別開玩笑了,再不把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到時候我一口氣上不了也就算了,就怕你和沈大人都成青衣小廝,一輩子替人家端茶遞水擦屎倒尿得,誰比誰更苦還不知道呢。”
說得田七狠狠瞪他,身上還是不由自主得打了個寒顫,“廢話少說,咱們怎麼查?至今為止對方半個人證物證都沒有,你心裏就很有主意麼?”
“你別說,我這幾天把事情從頭到尾地細細想了幾遍,心裏倒還真有幾分主意。”
“說!”
“回頭看著幾個月裏發生得事情,雖然是些古裏古怪神鬼莫辨得事情,但自從第一次走屍,至五姨太詐屍,亂石塚異事,至後來王峭峭那府裏神秘火宅和地下墳墓,一連串事故看似雜亂無章,可真要追根究底,其實是一夥極有手段的人在和我們捉迷藏,正因為對方手上財力人力太巨,故倒也不怕被我們查出破綻,什麼事情都了然於胸,亡羊補牢都能補得嚴嚴實實。”
“不錯,亂石塚案發時,我正趕去京中調查趙彥臣的底細,不曉得細節,但王府那件案子的確有極大得手法才能辦到,光那些房屋拆拆建建墳墓挖挖掘掘,就豈是普通人能夠布置得下得。”他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小嚴猛然腦中靈光一現,大力拍他肩頭,“是,是,正是這點,試問誰能在幾天時間裏,在荒野上蓋出豪宅大院,這事除了皇帝老子,在沒有人可以辦到。”
“就算不是皇帝老子,也必定是皇帝老子身邊得人,是不是?”田七眼光也亮了。
兩人還要往下說,忽聽門框子‘梆’得敲了一記,沈緋衣懶洋洋地從裏屋探身出來,“你們倒是推得好算盤,可惜聲音大了些,不光是我,連屋外頭得人都要聽到了。”
“你來得正好,你說我們得話有沒有道理?”小嚴連連搖頭,“巧的是眼前就有這麼一個熱,在短短幾日間蓋出整棟華屋豪宅,手下奴婢差役如雲,金銀使得連糞土都不如,這個人恰恰又正好姓‘趙’,沈大人,咱們可是踏到穴眼裏呆了。”
“是,總算你還不笨。”沈緋衣慢慢走出來,在椅子上作樂,“你以為我真是個輕易認輸莽撞行事得人?我來這裏自然有我得道理。”
“既然你也覺得就是他了?為什麼還不動手?”小嚴跳起來。
田七一把拖了他手臂拽下來去,罵,“還不快收收這個毛利毛躁得脾氣,就算你認準是他使的詐,請問你有何證據?並且現在我們三人都在他得眼皮底下,人家手下幾百幾千號人,隻等一聲令下就能過來把我們踩成肉泥踏做稀爛,你想怎麼和他拚命?”
“還有,京中得勢得國戚不止他一個,真正有能力辦到此事得或許還有其他人,你怎麼能證明所有得案子不是那些人做得?”沈緋衣歎,“輕舉妄動隻會露出自己得破綻任人擺布,你以後非得改改這種急躁得脾氣不可。”
“哦。”小嚴心服口服,重新坐下去,想起什麼,“你準備怎麼查,我一切全聽你的安排。”
“我要你什麼事都不要管,安安分分在此地休養生息,反正有田七在,什麼事他都查得出,你就好吃好喝乘機把舊傷養回來。”
“呀?”小嚴沉下臉,“原來還是嫌我沒用,要我充瘟坐。”
“哪裏,我派給你得可是最吃重得活。”
“哼,哪裏吃重了?好吃好喝還要安分休息,你以為我是塊肥肉,專門吃飽位足好吊糧嗎?”
“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沈緋衣笑,“不過我要拿你吊得可不是糧。”
“你又在算計什麼?”小嚴聽不懂。
“你先別管,到了這步,咱們隻有分頭行事,各顯所長,除非你有更好得計策,否則隻能聽我的布置。”
“呃……”小嚴沒了動靜,田七過來一拍他肩膀,“最重要得是沉住氣,有什麼時候你學會了這個,才算是出席了。”
接下來的幾天,趙大人也沒有刻薄他們,每日差人送來三餐飯食,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倒也精致可口,可惜三個人食之無味,蝸居在小樓裏如同軟禁,周遭密布耳目,哪裏查得到線索。
忍耐到第三天晚上,小嚴漸漸有些抓耳撓腮坐立不穩,見田七與沈緋衣穩穩當當坐在書案旁看書,自己雖然嘴上不說話,手裏卻不停,一會把桌上筆擱、硯台等物撞得叮當作響,一會又撕了張薄紙折成各式花樣,悉悉索索地像隻大老鼠,田七甩手歎,“你到底想幹什麼?”
“沒什麼。”小嚴順手又把紙撕成八瓣,塞到筆筒裏去,手握了筆筒敲擊桌麵,‘嗒嗒嗒,咯咯咯’。
沈緋衣抬頭一笑,對田七道,“你別看他急成這樣,外頭有人比他還著急。”
“誰?”小嚴不明白。
沈緋衣故意不理會,去窗台處往外看了看,“天不早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沒事人似的去裏屋拉開床鋪躺下,臨走時一個眼色,田七心照不宣,待在靠門處的椅子上,手抄在袖子裏,裏頭相比藏了匕首等物,他便以這種姿勢閉目養神。
小嚴看了看沈緋衣的房間,又看了看坐在門口田七,突然大感泄氣,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是受到了排擠,雖說三個人在一塊兒辦事,可仍摸不透人家的心思,既然沒有默契,就不算是自己人。
懷著這種懊惱的心情,他翻身躺在床上,肚子裏一股悶氣,無處可發,睡不著,睜大眼巴巴地看了屋頂,蠟燭不知在何時熄滅了,房間裏一片漆黑,隻餘床旁窗口處淡淡一層月光,略一探頭可看到頭上一尾月牙兒,周圍幾粒無精打采的芝麻星星。
正絞盡腦汁想睡過去,狠狠閉了眼,耳朵卻是關不上,油漆屋子裏寂靜無聲,連不遠處田七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居然平和輕穩睡得很香,越發顯得自己心浮氣躁翻江倒海,暗地裏歎口氣,才要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忽聽得窗口處‘的’一聲,像是插銷處移了一下。
不過是極細極微的一聲輕響,之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沉默,以致於小嚴懷疑剛才那一刹那的聲音可能是風聲或者其他隔壁宅院的什麼動靜,然而他還是在黑暗中屏息凝神又等了很久,一直等到窗戶被人從外麵慢慢移開。
動作很輕很輕,時而帶著猶豫,像是裏頭一有人聲,外頭的人就會抽身而退,小嚴也配合著控製呼吸,唯恐他發現。眼睜睜看到窗戶移開大半,一個黑影從屋簷下倒吊著探身進來。
到了這個時候,小嚴倒平靜下來,眯起眼睛看他行動,隻見他低頭往自己身上仔細打量了許久,慢慢伸出手,像是把什麼東西扔了過來。小嚴疑心那是毒劑,忙屏住呼吸,卻是件輕巧之物,落在枕旁聲音也無,倒是黑影已縮身回去,像是要走了。
走?哪有這麼容易,小嚴再不管其他,‘呼’地跳起來,一把抓住他肩頭,用力一扳,黑影毫無防備,‘呀’地一聲,被他扳得翻身跌進窗內。
他整個身體全砸在小嚴肚皮上,真正痛入骨髓,忍不住也悶叫一聲,然而更驚詫的是,那人渾身骨骼嬌小,迎麵帶著股清香,竟是個女子。
女子乘小嚴吃痛,已迅速扭身而起,拚命往窗外掙紮而出,無奈肩頭一沉,被田七與沈緋衣兩個人四隻手死死按住,硬是把她重新壓回小嚴身上去。
“別出聲。”黑暗裏沈緋衣低聲在耳後道,“小心別驚動屋外的人。”
那人在小嚴身上扭了幾扭,終於安靜下來,等了一會兒,才輕聲求饒,“你們放開我,我不逃啦。”
“咦?”小嚴聽著女子聲音熟悉,也顧不得其他,一路往她臉上摸去,“你,你是……”
女子被他摸得大羞,啐一口,“你幹什麼,我當然是蘇蘇。”
四個人這才鬆手下來,沈緋衣與田七橫臂立在床前,蘇蘇低頭在床沿坐了,小嚴無法克製自己的驚訝,睜大眼在黑暗指環仔細看她輪廓,“你,你怎麼會在這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沈緋衣笑嘻嘻,“不過有一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個把趙彥臣的人皮麵具放在我書房的人也是你,蘇姑娘,對不對?”
“是,是我。”蘇蘇束手束腳坐在床沿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臉上想必早已紅到發燒,她柔聲道,“沈大人真是英明,可是今晚你們若是不早點放我回去,隻怕事情要變糟。”
“我明白,蘇姑娘,我不會把你扣在這裏。”沈緋衣拖了把椅子坐下,淡淡道,“你也知道,這樓外有人守著,燈是不能點了,隻好委屈一下姑娘,就在這裏把所有的事和我們說個清楚吧。”
“不錯,你是怎麼到了這裏的?”小嚴又驚又怕,“難道你和那些人是一夥的?”在這件事上他懷疑過不少人,沈緋衣、田七都未能幸免,但從來沒有想到過蘇蘇會是壞人,簡直是致命的打擊,一時眼圈也紅了,道,“你怎麼可以……”
“蘇蘇姑娘自然是幫我們的,否則她怎麼會往我那送人皮麵具?”沈緋衣忙止住他的話,“隻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我也不很明白。”蘇蘇輕輕說,在她身上想必發生了許多事,使得她整個人沉靜下來,也不是那個動輒哭泣驚叫的女孩子了,口齒清晰道,“那天在城門口……嚴公子和我分手後,我本來是準備回鄉下置些地產度日的,可是趕車的一出了城門,就把馬車趕到了這裏,我還以為他是人拐子,才要拚命反抗,可他武功實在高強,手一動,我便糊裏糊塗暈過去了。”
“那個趕車的人是我找的,竟然是趙大人的手下!”小嚴才想起來,那天似乎一出家門便有輛馬車停在外頭,確實有些可疑。
“這不怪你的,那些人存心要害人,你怎麼能提防得了呢。”蘇蘇安慰他,又道,“我醒來後,趙大人親自來看我,問我想不想在這裏生活下去,我自然不肯,他便對我說,如果你肯留下來,我就……”她突然停了下來,不說了。
“他就怎麼樣?”小嚴是急性子,一個勁地催。
蘇蘇歎口氣,抬起頭“沈大人,現在房裏沒有燈火,你們看不到我的臉,如果你們看到了,就曉得趙大人許了我什麼好處,那人手段太厲害了,竟然能派人用藥水將我的一臉麻子洗掉。”
“真的?”此話一出口,三人都大吃一驚,要不是顧忌著樓外的看守,真想點起蠟燭看看她的容貌。
“真的,他親口說隻要我肯留下來,就一定會把我的臉變漂亮,隻因為他收藏了一種藥水,能將皮膚上的疤痕創傷洗掉,隻是他從來沒有洗過人的臉上,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所以一直沒真正試用過。”
“這是胡說,”小嚴撇嘴,“外頭臉上有麻子傷疤的人多了去了,他怎麼會找不到?”
“當是我也是這麼問他的。”蘇蘇到,“可是他說並不是臉上有疤的人就配得上用這種藥水,他一定要找到一個受過傷或是長了麻子的絕色美女,洗過以後能變成美人的,隻有這樣才配得上用他的藥水。”
“那你現在算不算是個美人了?”小嚴被她說得心癢癢,要不是背對著月光,真想好好看看她的長相。
“唉,嚴公子,前幾天你們在花園裏吃飯,我其實也在那裏頭,隻是你們沒有注意到我罷了。”
“哦?”三個人努力回憶,確實那天園子裏很有幾個婢女打扮的女子,現在回想起來,無一不是容貌絕美的妙人兒,隻是當時心情緊張,沒有人肯多看一眼。
“趙大人富可敵國,他若想要把你留下來,自然有他的手段,”沈緋衣道,“先不論他為什麼要留下你,你是怎麼弄到這張人皮麵具的呢?”
蘇蘇到,“得到這張人皮麵具也算是機緣巧合,我才到這裏時,就知道府中有一種禁地,那裏戒備森嚴,任何人都不得私自靠近。那個地方,叫做藥池。”
“藥池?”
“是,其實那隻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裏麵包羅了各種藥劑物品,也虧得趙大人是個極其謹慎的人,他從來不肯把藥水交給下人帶給我,若要用藥,一定要被領去那棟樓裏,由他親眼看著下人為我取藥敷麵。”
“人皮麵具就是在那裏得到的?”
“是。”蘇蘇搖頭,“沈大人,你不知道那裏有多可怕,雖然我去了也有十幾趟,去的時候旁邊也總有人陪著,可每次都控製不住要渾身發抖,那個地方,完全沒有一絲人氣兒。”
“哦?”沈緋衣仿佛對這個大感興趣,“你倒是說說看,怎麼才叫沒有一絲人氣兒?”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樓裏也沒有很奇怪的擺設和東西,打掃得很幹淨,安安靜靜,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但我總覺得那就是個墳墓,或者陰曹地府似的,根本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她說著說著縮起肩頭,像是又害怕起來,連呼吸也急促了,“我勸你們永遠不要去藥池,我總覺得,那裏藏了極大的危險,若是你偷偷走進去,就永遠出不來了。”
“也沒這麼可怕吧。”田七幹笑幾聲,“你不是進去過十幾次了?還帶了東西出來,憑什麼就怕成這樣?”
“不,不,你不知道,那個東西不是我找到它的,相反,是它自己找到了我。”
“什麼意思?”三個人完全聽不懂。
蘇蘇喘了口氣,手按了胸口,道,“那時我最後一次去藥池,同行的隻有趙大人同管家,說也奇怪,那棟樓明明非常重要,可門口總也沒有什麼人看守,樓下布置得像是個書房,有一麵牆壁上嵌了許多藥格子似的抽屜,每次管家就從那裏取出藥水,當著趙大人的麵,親自給我上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個早晨,外頭陽光明媚,連藥池窗格子下都透進大片金光,藥水才上了一遍,忽然聽到很奇怪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在爬,又像是風拖著樹葉在地上慢慢移,響一陣,歇一歇,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響起來的,聽得人牙齒發澀,心頭發寒。”
“會不會是樓上有人在爬動?”小嚴皺眉。
“不,那不是人動作的聲音。”蘇蘇斷然道,“如果是人在爬,他一定會用手臂和腳配合動作,那麼聲音節奏肯定會有不同,我聽到的那個聲音,完全沒有高低起伏,單調沉悶,倒像是樹枝刮了地麵,一下一下的。”
“那麼就是樹枝刮牆的聲音罷了,有什麼好奇怪的。”
“唉,嚴公子,你沒有聽到過,不會曉得這種聲音有多奇怪,不光是我,連趙大人和管家都臉色變了。”
“哦?”沈緋衣搓手,黑暗裏沒人看到他挑起了眉毛。趙大人是個什麼角色他最清楚,想來能令趙大人動容的,肯定不會是尋常事。
“他們一聽到這個聲音,管家就放下藥水,詢問地看了趙大人一眼,連我都以為趙大人要派他上樓看看了,可是卻是趙大人搖搖頭,自己走了出去。”
“什麼?他從樓裏走了出去?”沈緋衣大感意外。
“是,我也很想不通,明明是房間裏有聲音,他為什麼會走出去。”蘇蘇歎,“不過他走出去之後,管家的臉色是越來越緊張了,看得出來,連他也不喜歡這棟樓,很討厭呆在這裏。我們兩個便麵對麵立在房間裏,那個聲音還是響個不停,而且越來越近,就像是在我們身邊,可是什麼也看不到,管家甚至去門口往外探身看,就在這個時候,我察覺到牆角處有很輕微的動靜。”
“那時什麼?”
“那是種嘎吱嘎吱的聲音,像老鼠打架,管家也聽到了,他又急匆匆回來找,牆邊放著一口箱子,沒有上鎖,聲音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他看了我一眼,便低頭過去打開箱櫃,可是才一開箱蓋,忽然‘碰’地爆出許多布帛似的東西,迎頭罩了他一臉。”
“我的老天,難道那些東西全是人皮麵具?”小嚴道。
“我不知道,管家一見東西爆出來,立刻發話製止我上前,命我呆在原地別動,他自己低頭整理,可是我立在那裏,分明看到有件東西輕飄飄地無風而動,慢慢移過來,正好跌在我腳邊,乘他不注意,我低頭馬上把東西塞進袖口裏,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看,竟然是張人的臉。”
“那麼說那張麵具是自己跑到你跟前來的?”沈緋衣問。
“是。我甚至覺得箱子裏的聲音也是這些麵具在作怪,好像它們都急不可待地想衝出來給人看。”
“哪有這種事。”田七啞然失笑,“不過是些麵具罷,真當它們是鬼了?”
“他怎麼知道不是呢?”蘇蘇爭辯,“這張麵具是趙縣令的臉,或許他生前是被人害死的,冤魂不散,總是想著告訴活著的人,替他拿到證據洗刷冤屈才好,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冒死把東西偷出來帶給沈大人。”
蘇蘇還是從窗口處爬了出去,她雖不會武功,動作倒也憐俐.臨走前道.“這裏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會武功.所以人人當我作廢人,看守也相對鬆懈些,以後若有消息,我還會想辦法告知你們。”停一停,忽又笑,“或者在他們眼裏,我隻是趙大人的一件實驗品.沒有人會認真觀察一隻雞或一頭豬,你們說是嗎?”
三個人呆在裏頭不知所措,一直等她走得沒影了,小嚴才咽口口水.輕輕道:“你們覺不覺得?蘇姑娘似乎改變了許多。”
“我隻是奇怪她為什麼要卷入這些事,難道女人為了張美麗的臉真能夠出賣一切?”田七大惑不解。
沈緋衣道,“你們也別瞎猜了,先看看她來這到底給我們留了什麼?”他指了床上之物.是方才蘇蘇丟到小嚴枕旁的東西.摸來一看.卻是張紙卷,三個人也不點燈,將紙卷打開就著朦朧月光下照看.上頭線條曲折、分明是張地圖。“看來蘇姑娘把這裏的地形圖也畫了份出來。“沈緋衣點頭,“這個女孩子心細如發,真是不簡單。”
“當然,否則當初我為什麼那樣拚命幫她。”小嚴將地圖緊緊攥在手中.想起與蘇蘇一起患難的日予.不知道是感激還是難過.又夾了許多說不出的感情,重重歎口氣.“上次送走了她之後.我總覺心裏七上八下,自覺作對不住她.等這事完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留在本地.日後也好有個照料。”
“你幹脆娶了她不是更好?”沈緋衣冷冷一笑,“真以為人家留在龍譚虎穴隻是為了自己的一張臉?若不是想幫你,她何苦委屈做別人的試驗品,還冒險偷麵具畫地圖,到了這個份上你還裝什麼傻?”
“怎麼可能是為了我呢?”小嚴被他幾句括直戳入心底,急得跳起親,“別把大好人情債住我身上砸呀.你怎麼就不知道蘇姑娘一片真心不是為了你?沈大人咱們倆個站一塊,誰是龍誰是蟲一目了然.真要娶她.還是你比較合適。”“好了好了,吵什麼?”田七看不過去,“把人家大姑娘當成什麼了?你們別想得
太美了,說不定人家是可憐你們倆.忙了這麼久都破不了案子,還真當自已是潘安再世了?臭美!”
小嚴這才氣呼呼地縮回床上.黑暗裏沈徘衣聲音低沉若流水,歎道,“雖說女人厲害起來.十個男人也未必及得上.可憑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竟然能混入趙府取出東西送出去.本事大得也有些過了頭。”“什麼意思?莫非你懷疑她是在和趙大人勾通一氣?可她害我們做什麼?勸你還是
省些疑心吧,就算打死我也不相信她會是這種人!”
忍了一個晚上。天才亮,小嚴便起床研究蘇蘇留下的地形圖,一時心癢難搔,“我們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探探藥池?”
“你知道那裏有什麼?就敢這麼糊裏糊塗往裏闖?“田七取笑他沈徘衣走過來.一掌按了地圖,重新捺回桌麵上去.“這張圖不能用。”
“為什麼?”兩個人都奇怪,扭頭著住他。“送張地圖來得太容易,未免有假。”“你還在懷疑蘇姑娘?”小嚴頭一個不服,橫目道.“你倒說說她騙我們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
說著說著又要爭起來,田七橫臂梗住兩人肩頭.“噓,有人來了。”
趙大人著一身鑲秀金色纏枝花紋湖藍長袍.腰係排白玉腰帶,足蹬青麵白地鍛子小朝靴.頂上金纓展翅珠冠微微輕顫.笑晏晏大步踏進門,“幾位休息得還好嗎?”
無論何時見到他,沈緋衣本能地脖子一僵,像後頭有人用力按了肩,硬把他往地上捺下去。他便以這種倔強的反抗式姿勢警覺麵對趙大人,趙大人笑起來,“我怕幾位關在房裏悶壞了,特地來請大家去園子裏聽曲看戲。”
“好呀。”小嚴頭一個跳起來。
田七詢問似地看了眼沈緋衣,見他始終低沉眉頭不置可否,自己漸漸不耐煩起來,拍案道:“整天呆在這兒,確實早膩歪了.有戲看那可是最好。“出了樓住東拐.過了三條長廊兩處花園便是戲台,卻是將一處兩層高的粉樓改建而成,樓下置了錦凳圓桌,專對著正中一處平台.頂上團紮了白幡布充作雲頭,台上幾塊奇石一叢茅草再無其他。
除了他們三人.趙大人另請了位青衣客人.雖然麵目平庸衣飾簡單,卻是態度倨傲麵色冷淡,自始至終坐在原處,見人來了眼皮都不曾一抬。
時下看戲,不外是些《孫龐三智》、《劉項爭雄》,戲文最全最好的大多在勾欄院中,正經些的有《張協狀元》與《趙貞女》,若想輕狂風流些,《會真記》與《紫香囊》很是膾炙人口.可今天趙府搭的平台背景不倫不類,文不文武不武,叫人摸不透路數。
連那個神情倨傲的青衣人也皺眉不解,向趙大人道,“這算演的是哪一出?”“不妨,你看了就曉得。”趙大人高深莫測地笑,不知為何,眼風卻朝了沈緋衣,似有似無輕輕一勾,膘得他心上發寒,忙扭頭避過。
才坐穩,就有人捧出酒具食盒,一式梅紅匣子盛了杏片、梅子薑、香糖裹子、糖荔枝、越梅、金絲黨無六道蜜餞,樓裏本來光線明亮,此時卻有人卷下錦簾遮了外頭陽光,眼前頓時一暗,幸好堂中
又馬上點起蠟燭,將戲上布頭裹成的雲照得白蒙蒙。
耳聽音調悠揚.樂師奏起,真人繁音促節,綽有餘情.輔之以鼓與柏扳,更添韻氣,樂聲中有女子掩麵上台,穿雪白袍子梳低髻,也不出聲,配令著曲聲慢慢前行,俯仰皆有勢,身後布景隨之移動變化,雲頭緩緩褪開,茅草石頭皆消失不見,女子像是慢步走入了一個房風,也有底黑磚頭牆壁與木雕朱漆的窗,此時周圍所有蠟燭全部熄滅,隻餘台上一盞油燈。女子白生生的影子融在昏暗背景裏,朦朦朧朧如銀蛇扭動,眾人正看得奇怪,卻聽音調一轉,突然插進支洞蕭,淒涼如婦人哭泣,台上女子隨之猛地抬起頭,竟是張慘白的臉,眉眼鼻唇一概全無。台下人看得悚然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忽地牆壁翻起,就像地動一般,滑喇的憑空倒了下來。
靠牆處出現張床,上頭一個女人依稀是穿了袍子,眉目婉然,抬頭睜眼看了先頭的白衣女,滿臉驚恐懼怕表情.身上抖得像風寒,隔了這段距離,也可看
見臉上五官都扭曲了,樂聲愈發簡捷急促.隻以拍板洞蕭合著節奏緩緩逼進加速,聲聲皆入心坎.節奏中白衣女化作一尊石像般.凝止不動.相反紅衣女在床扳上扭曲猙紮,像有看不見的手掌按了她.無論怎去拚命,終也無法翻身而起,漸漸微弱無力下去,直挺挺躺在床板上,可仍然能看到她在劇烈顫動,動作極其細小,可那樣急速的蠕動比任何驚濤駭浪都要牽扯人心,這幾乎就是死亡之前的痙攣。
終於、紅衣女停止一切動靜,連那種本能地顫動都歸於平靜,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的魂飛魄散,再無一絲生氣.不知為何.看的人反而長呼出氣,像是覺得她死了也要比那種要命的顫抖好.正要鬆口氣,本來不動的白衣女卻又一個轉頭,麵潮了台下,在那張雪白的麵孔下.“桀桀”陰笑,聲音淒厲,尖銳到極點反而細薄如刀,簡直能擦著人的耳道刮出碎屑來,隻笑了三聲,,“砰”,地原地一股濃煙,竟竄得蹤影不見。
台上重新歸於黑暗,連台下都混為一色.沈緋衣看得滿頭霧水一肚子疑問,耳聽見身旁不斷有人經過,每個人的呼吸與心跳聲俱是不同,需努力看去,才能看到隱約人影走動,縱然如此,仍能感到有人盯著他看,於是抬起頭,與不遠處的趙大人對視。
說實話,他心裏走恨毒了這個人,無論他外表如何溫文儒雅,在眼裏總脫不了蛇形鬼胎,專等了機會一口咬上來似的,隻是礙於官場氛圍,平時見麵不得不低頭下去,眼裏也不敢露出什麼恨怨之意,可是今天不同,周圍黑如子夜,沒有光的時候,人份外警覺真實,沈緋衣的目光中簡直能放出毒箭來。
趙大人微笑“我知道你心裏恨我.奇怪得是我一直禮待於你.從來不曾有過半分輕漫,你到底在恨我些什麼?”
沈緋衣咬牙不響,趙大人便等著他,硬逼得他僵硬地答一句:“大人說笑了。”“嘻,你這是在和我客氣,隻剩下四天賭期.你居然還不急。”
“期限未到,難道赴大人先要沉不住氣?”趙大人隻是笑,歎口氣,仿佛覺得他這麼說很是幼稚無聊“無論結局如何,我隻希望你終能承我一份人情。”
“大人不用擔心.我早知自己欠你一份人情。”
“哦?”
“那年若不是承大人的人情.沈某怎麼會受眾人排擠.流落到小小昌令縣來?”
“哈,你這還是在生我的氣,可惜你沈公子的出生白紙黑字自有來曆,我不過是如
實查明上報朝廷提醒官家.至於因此削了你的官職下放昌今縣的訣定,你怎麼能算在我的帳上?”
“是,確實不怪大人,隻能怪沈某自己出生低微了。”沈緋衣懶得多說,索性擺出低眉垂首姿勢。
轉眼下人已布景完畢.重新點了蠟燭,卻是幹幹淨淨的平台,隻擺了一恭長凳,凳上坐了一名黑衣人,頭戴寬沿單帽把整張臉遮掩了,雙手後插於袖中.似乎是在冥思苦想,又見台頂處垂吊下一串紅燈籠.將其籠罩在其中,身後有人敲起梆子,抑揚頓挫,俯仰流連,似逐臣悲於萬裏,攀婦泣於孤舟,聽得人心酸肉顫,樂聲中黑衣人探手出懷,袍子長而寬鬆,隻露出尖尖十指一晃,從懷裏掏出個東西來,支在麵前。
台下人看得真切.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他支出的是個三尺長的骷髏架子自頸至臂各有十幾處懸線吊在“豐”狀物
上,被黑衣人持在手中.皮影般任其擺布姿勢。黑衣人手提小骷髏耍弄了會兒,如調弄三歲小兒般,不斷做出躬身跪下、作輯招呼、奔跑跳躍的動作,居然十分憨態可掬。若不是梆子聲太悲戚.骷髏白得太過陰森,幾乎就要搏人一笑了。可是所有人總覺得情形有些詭異,說不出哪裏不對勁,有種寒冷可怖的情緒襲上來,大家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將領子緊了緊。
果然,隨著梆子聲越敲越急.黑衣人動作也越來越快.小骷髏漸漸顯得興奮狂野,欲脫離控製往台下撲來的感覺,偶爾其四肢相擊,發出輕脆的“咯吱”聲,聽得人牙根發癢。沈緋衣緊緊皺起眉頭,雙手本來不自覺地揚了身前桌角,忽地推開桌子長身而起,指了台上.“這算是什去?這根本不是人!”與此同時,黑衣人像是聽到他的話,抬了頭,寬沿草帽也蓋不住慘白猙獰的臉,竟然也是一具骷髏。
趙大人鼓掌笑起來.“沈大人的確慧眼。”
他優雅的笑聲絲毫不能安慰觀者心情,所堵人目瞪口呆,渾身顫抖.驚恐地看著台上黑永人伸出幹枯的手指,將腰係長帶解開,長袍鬆挎持地癱下去,露出滿身累累白骨。
“啊呀!“台下青衣人首先翻身倒地,抖得像生了癲癇病,尖聲慘叫,“鬼…,趙大人冷笑,也不去扶他,卻轉頭向沈緋衣,“你見過在大白天出現的鬼嗎?”
不等回答,他已輕輕擊掌幾下,下人們早候在旁邊,聞聲立刻卷起錦簾,將每一扇窗打開,讓樓外明媚的陽光泄進房間。
陽光一入室內,立刻把戲台上的東西照得真切,果然兩具明晃晃的骷髏骨架子,一大一小,俱束手作聽命狀,青衣人終於一頭撞倒在地,喉頭間咯咯地作響,旁邊有仆人忙過去扶了,往嘴裏灌了幾口水,半晌吐出一口稠涎來。趙大人滿臉卑夷,冷眼看眾人忙碌,回頭向沈緋衣一笑,“瞧瞧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整日吵著要新鮮有趣的,真給他看了,卻又沒福消受。”
沈緋衣雖然表麵鎮靜,到底也是麵皮子發白,立在桌前四肢僵硬,說不出話來。
趙夫人笑:“沈大人還站著做什麼,難道也被我的這些小把戲唬得散了神?”
“哪裏。”沈緋衣這才勉強坐了,方轉身卻又呆住,原先坐在他旁邊的小嚴與田七已經人影不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走的,這一驚簡直寒徹入骨,眼前有瞬間空白,一時間隻能把眼定定地看住趙大人,道,“他們人呢?”
“人不在,當然是自己走了,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在你的眼皮底下把兩個人架出去。”趙大人笑嘻嘻,“難道沈大人也不知道他們會去哪裏?”
他笑得越是躊躇滿誌地,沈緋衣的心越沉重,灌了鉛似的一沉到底,腦中卻又有一絲剌痛,牽動得眉角眼梢俱往上吊,幾乎是滿麵金星地瞪住他,“原來所有的事全是你一手安排!”
“哦,你想說什麼?”趙大人滿眼全是笑意。
“是你故意讓蘇蘇得到人皮麵具,令我們來此自投羅網,同樣,也是你讓她把那份地圖交到我們手裏,引我們去藥池探路!”
“可惜你並沒有上當。”趙大人居然不否認,反而笑眯眯地反問,“就算其他人都乖乖入了圈套,你不是好好的還在這裏嗎?”
沈緋衣被他氣得幾乎要發昏,沉聲喝,“這個案子背後的主謀果然是你!”
“咦,話怎麼可以這麼說?難道沈大人空口白牙就想定我的罪?”趙大人把頭一搖,“你也是做官之人,任何事都要真憑實據,豈能胡亂誣陷好人?”
話雖說得在理,態度卻是有持無恐,他這倒也不是抵賴,不過是在推波助瀾欲擒故縱,故意引沈緋衣去與其他人一同入甕。沈緋衣如何不知,可惜到了這個地步,小嚴與田七生死未卜,真相半明暗,縱然心裏知道那地方布了陷阱,也克製不住地想去探個水落石出。沈大人便笑嘻嘻地等著他做決定,悠悠道,“你的兩個朋友此時想必早在藥池裏摸索,他們遇到什麼事,會有什麼危險,難道你就絲毫不關心?你不會就這樣容易知難而退吧?”
他話音才落,沈緋衣再無退路,隻得挑起眉毛,喝一聲:“給我帶路!”
管家早侯命在門頭,就等主人一個眼色,立刻挽起門簾在前引路,事到如今,沈緋衣隻得隨其而行,穿過花園長廊,繞過幾條濃蔭小徑,來到一棟三層小樓麵前。說也奇怪,整個趙府所有建築全是粉白牆麵琉璃瓦,說不盡的豪華氣派,唯有這棟小樓卻是泥灰牆麵青石瓦,灰不溜丟毫不起眼,在周圍雕闌畫棟紅花碧葉的景色中更顯得突兀可疑,叫人看了摸不著頭腦。
底樓處唯一的裝飾是門上懸的白匾,上頭簡簡單單‘藥池’兩個字,端端正正不俗不雅,看不出是哪個名家手跡,底下題詞印章一概皆無,沈緋衣才一打量,管家立刻賠笑道,“這是咱們大人的字。”
說話間已上去輕輕推開門,便見正堂家具擺放,誠如蘇蘇所言,布置得像是個書室,門口右手處一麵牆壁上嵌滿了方正匣子,上頭扣著黃銅拉環,藥櫥一般,另一麵靠牆處放了一桌一椅,文房四寶一概沒有,簡至極簡,端得半絲人氣也無,自己正在猶豫,忽聽門口‘喀啦,一響,卻是身後的管家已閉了門。
房間裏隻剩下一個人,立刻有種空洞幹淨至絕望的氣氛圍繞過來,想來沈緋衣也算是個走偏門的主,平日裏死人骷髏見怪不怪,不知為何,立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裏,明明什麼東西也沒看見,可鼻端嗅了淺淺異味,不香不臭半腐半新,分明有股子屍體漸漸朽爛的味道摻雜在裏頭,上頭再驢驢地蓋了各種土木漆釘草瓦的氣息,哪是個書宅,倒像是普通人家新葬的墓穴,一時居然遍體毛骨悚然起來。
定了定神,隨手把藥櫃打開,不過放了些草藥錦袋瓶罐之物,心裏到底牽掛著找人,隻匆匆掃了幾眼,便抬頭去看那架樓梯。
樓梯正對著大門,堂而皇之暗示著上頭另有洞天,樓身通體以烏木製成,每一格台階都比普通樓梯長出一掌寬出三寸,蹬在上頭行走想必穩妥而安定,而且樓麵一塵不染平滑如鏡,定是有人勤於打掃的緣故。
沈緋衣立在樓梯前,倒不急著上去,先上下左右打量一番,這一看果然瞧出門道,朝上走約十格處,樓上嶄新一道劃痕,也不知是什麼利器刮得,原本油黑的烏木上頭翻卷出薄薄一層,在原本平滑的梯麵上發絲般翹起。沈緋衣便眯著眼看了許久,說不什麼也不肯貿然抬腿上樓了,他蹲下來,在底下幾格樓梯上細細敲了一番,又起身端詳一旁扶手,也是用烏木所製,擦得光可鑒人。
他蹲在樓口摸摸索索探視半天,忽然竄起身,順手自身旁抄了把椅子往樓梯上砸去。
小嚴是在白衣女消失時決定走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屏息斂聲地專注台上,連沈緋衣也不會想到,平日裏最少見多怪的小嚴居然會舍得放下這場好戲。
其實戲台上究竟演了什麼,小嚴根本沒看進眼裏去,懷裏揣著蘇蘇留下的那張地圖,似隻碧眼猙獰的剌蝟,令他時刻坐立不安,入座時便多了個心眼,專挑了靠門處的位子,隻等燈光一暗,立刻蜷縮起身體,慢慢從椅子上滑下來。
想不到有人的動作比他更快,田七身手矯健似狸貓,連半分動靜都沒有,已一把扳了小嚴的肩頭,硬是把他從門前拖開。
“笨蛋”,他湊著耳朵根罵,“這裏根本是個暗室,你一開門就會露餡。”
小嚴這才恍然大悟,看來自己根本不是塊跑江湖的料,立時三分俯首貼耳,跟著他往前走,一連穿過幾重錦簾,眼前才有亮光,原來田七帶著他繞到後台去了。
“怎麼樣?”乘著沒人的時候,田七向小嚴道,“若沒有我,十個你也摸不出去。”
“是,是。”到了這個地步,小嚴真正口服心服百依百順,自己從懷裏掏出地圖來,“對於查案子的事,我確實半點經驗也沒有,一切都還要向你請教。”
兩人溜出後台,去到園子裏假山後又把地圖攤開細看,每一條小徑都記得熟了,方收起來,田七叮囑道,“呆會到了地頭,你必須緊跟我身後,任何東西都不能碰。”
“好,好。”小嚴連連點頭。又商量了一番,這才接著圖上路線摸索到藥池。
與沈緋衣不同,他們在樓下搜了許久,幾乎將每個藥匣子都打開查看,田七皺著眉頭看了半天,小嚴問,“這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田七道,“都是些很普通的藥材,這個是硫磺、朱砂、火硝、皂礬、紫石英,那個瓶子裏的是水銀。”
小嚴也聽不懂,轉頭去看其他家具,房間裏實在幹淨整齊,所有東西一目了然,也實在搜不出什麼門道,一狃頭,看住對麵樓梯口。
“你慢著,”田七低聲喝,“我先上去。”
他伏身去樓梯口查看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慢慢踏上台階,每一步都走得千辛萬苦如履薄冰,小嚴很有些不以為然,在後頭看了又看,實在克製不住,把手一揮,“有什麼好怕的,我給你試路。”
不等田七反應,他已甩開腳丫子,幾格台階並作一步,囫圇奔上樓。
田七呆在原地,沒想到他真會這麼衝動,更沒想到這架梯子居然毫無機關,白是有點下不了台了,自己臉上紅了紅,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無奈歎口氣,道,“唉……你這個人呀……”
小嚴笑嘻嘻地叉腰在樓梯上等他,接口道,“我就是個魯莽的人,不如你們細心靈巧,可是我有我自己的福氣”
田七聽著這話很有些剌耳,自己慢吞吞一格格走上去,邊走邊搖頭,“你若是出去混江湖……”才走了幾步,猛聽腳下‘喀刹’一聲,整片樓梯竟然自中段裂開,如兩頁收縮起的扇麵,向樓梯兩端飛速折疊而去,田七整個人懸在空中,連瞪眼的時間都不夠,筆直往下墜去,不光是他,連已站在樓梯口的小嚴腳下的台階也‘刷’地收回,他毫無防備,一個趔趄向前栽倒,電光火石間來不及考慮,拚著力氣抽出袖中匕首,胡亂在空中揮舞,一時間頭重腳輕四仰八叉地跌了下去。
變故不過是瞬間的事,清脆的‘喀刹’聲重新想起,梯麵又如扇麵展開,一架烏木梯子溜光水滑,完好無損地重新伸展在麵前,若不是上頭留了一道被小嚴匕首胡亂劃中的痕跡,誰也猜不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小嚴與田七隻覺得頭頂一黑,耳旁風聲呼呼,才想到要叫,身子已著了地,結結實實硬梆梆的一塊硬石地麵,跌得兩人失聲大叫,田七在那頭聽小嚴叫得尤其慘,連聲音都變了,之後又是一串的呻吟,心裏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勉強爬過去,自懷中取出火熠子用火石點了,湊到他麵前細看,原來是著地時敲到下巴,滿嘴全是血沫。
“牙掉了嗎?”田七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掉的是他的牙。
小嚴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呸呸呸”一連吐掉幾口血水,田七留心看著,裏頭居然一粒牙齒也沒有殘缺,心裏很是意外,無限惋惜地道,“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會沒掉?”
“你這算什麼意思?”小嚴憤怒。
“你說呢?”他立起眉毛,照著小嚴後腦勺一記爆栗,“但凡你有些記性,記得剛才進門前我對你說的話,咱們何至於落到這個天地?”
“你怎麼知道那是我弄出來的?”小嚴渾身骨頭都在疼,被他抽得苦不堪言,要惱不惱憋了半天委屈,“我怎麼覺得明明是你踩到了機關,連累到我一起跌下來。”
“呸!”田七咬牙切齒,細想一下,又苦笑,“不錯,沒想到機關是設在樓梯當中幾格,你剛才蹦蹦跳跳上樓,居然沒有觸到,反倒是我自己小心翼翼地撞了個頭彩。”
“唉,既然現在已經落到這個地步,再追究誰對誰錯,哪怕你殺了我也是無用,不如好好想辦法怎麼逃出去。”
兩個人慢慢站起來,打量四周,如置身一口四方石井中,上頭黑乎乎也似井蓋,田七指著道,“上麵壓著的想必就是剛才的樓梯。”
小嚴用手撫摸旁邊石壁,觸手冰冷光滑,指上隨即沾了層滑膩之物,像稀薄的淤泥,湊到光下一看原來是層濃綠青苔,不由皺著眉頭在衣角上擦了,咒罵:“我可沒這個本事再從這裏爬上去。”
“我也沒這個本事。”田七把火熠子四處照了個遍,忽又冷笑,“看來人家也不準備把我們倆放在這裏悶死餓死,專留了條生路供我們消譴呢。”
小嚴順著火光看,果然,在石壁上細細鑿了門縫,上去用手一推,石極應手而開,轉出通道,四四方方,足夠人蜷縮爬過。
田七把火熠子朝石道裏一捅,小嚴極目細看,唯見裏頭黑黝黝,不住有冷風撲麵而來,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通向哪裏,一時心頭發寒,猶豫起來,“會不會又是什麼機關,我們進去後會發生什麼?你不怕等會我們爬進去,被人從前麵後麵一齊堵住擠成段豬腸?”
“咦,這個時候你倒曉得要謹慎了?我看你才是豬腦子,守在這裏隻會等死餓死。況且到了這一步,你我本就是人家手上的魚肉,若是走出去也許反而有一線生機。”
兩人一齊挽起袖子,田七從懷中摸出幾隻小箭橫咬在口中,想了想,又將本來柬在腰際的一隻袋子取出懸在頸上,率先爬進洞去,小嚴別無他法,自己也沒有什麼法寶,隻得取出匕首咬了,把心一橫跟著田七往石洞裏鑽。
一路上眼前漆黑一片,再看不到其他東西,小嚴每一個毛孔都在探聽動靜,唯聽到衣料團皺悉索,田七不緊不慢的呼吸,以及皮膚磨擦在石頭上的聲音,手指偶爾撞到田七腳後跟,或被他踢到了臉,倒也不覺得痛,反而感覺十分心安。
一口氣爬了一柱煙的功夫,算算路程也有半裏多路,忽然前頭一緊,田七竟然停住動作。
小嚴乘機換口氣,取下匕首抹了把汗水,歎道:“你磨蹭什麼?”
田七仍然不動,像是凝神在了某一處,竟看得呆了,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怎麼回事?”小嚴緊張起來,胸口處咚咚地跳,如揣了隻奪路而逃的兔子,再不製止就會破爪而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擠上去,硬是從田七身上爬過去,兩個人把窄小的洞穴堵得嚴嚴實實。
“你……你幹什麼?”田七這才有了反應,急得又推又踹,可怎麼也不能把他弄下去,他真怒了,把嘴裏的箭捏在手裏,瞪住小嚴喝,“快下來,信不信我給你幾箭?”
小嚴哪裏肯聽,他睜大眼,隻盯著前麵看,田七手中的火熠子隻能照到半尺前的距離,再遠些就是一團墨黑的空氣,隻是在那頭不住傳出悉悉索索地響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一時嚇得冷汗也出來了,逼著嗓子問田七,“你看到了些什麼?那是什麼東西?咱們該怎麼辦?”
田七被他壓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難,渾身的血液往頭上衝,呲牙裂嘴地拚命把手中小箭護在麵前,喝,“你快退回去,一切事情有我來對付。”
小嚴哪裏肯聽,眼瞪得恨不能暴破眼眶,恍惚地看那東西慢慢靠近過來,白蒙蒙的一道影子,動作卻是極快,像隻小獸般追趕過來。
“不是鬼,不是鬼,不會是鬼!”到了這個時候,小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了,一顆心竄至嗓子眼,連同身下的田七的心跳響成一片,他幾乎是掐著田七的頸子在吼,“不是鬼!”
田七被他掐得喉嚨裏‘咯咯,地響,他脖子下吊得袋子中很有些藥物暗器,於是掙紮著探手去尋找,好不容易摸出隻黑乎乎的盒子攥在手心裏,守住前方。
那東西一路匍匐而來,呼哧哧地像跑又像爬,隻是人斷不能爬出這種速度與聲音,直到了燈光邊緣處,露出影影綽綽地腦袋,伺機而動。
“是人!是人!”小嚴大聲叫起來,他已看到了那張麵孔上的輪廓,眉眼鼻口宛然,緊吊著的心便放下了一半,手上也有力氣了,自己把匕首向前頂住前方,喝,“你裝什麼裝………
那“人”聞言,慢慢地,又上前一步,這下正至燈光所及處,一張灰白的“臉”,下頭伏著同樣灰白模糊的和“身體”,“臉”上那雙亮著血光的想必是“眼睛,”除了這兩道昏暗的紅點外,隻餘下灰白色如泡在水中腐爛的皮肉顏色,它的腦袋始終急速地左右晃動,身體隨之抽搐顫動,像被趕到陷阱口的獼猴,偶然停頓下來,露出抹森森白牙,在光暈裏一閃而過,又是一片呼哧哧地喘聲與晃動。
小嚴像是被這森森白光剌到,聲音嘎然而止,連匕首都快抓不住了,顫聲對自己道:“這……這是人……我知道這是人……”
田七唯恐他害怕得快要混亂,索性用力往上一頂,直把小嚴頂得慘叫起來,自己手上扣著的黑盒子對牢方向,冷冷道:“且不管你是人是鬼,如果再不出聲回答,休怪我手下無情。”
“一……二……”
那東西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突然停止了動作,僵硬地頓在那裏,像是在考慮,又像是在等待,田七自己驚魂未定,也並不是真要等它回答,借機喘了口氣,一咬牙,指頭按了盒子上的機栝‘咯嗒’一團銀光暴破而出,卻是張銀線織的網,閃著森冷光芒,沒頭沒腦地向前罩過去。
“嗷”那東西嚎叫起來,田七迅速行動起來,先把小嚴連擠帶攆地頂到身後去,他手上還扣著小箭,此時一並發動,耳聽得前麵殺豬般的狂叫,黑暗裏一通狠命掙紮,田七聽得心驚肉跳,正考慮是不是該摸過去著看情況,前麵卻又突然安靜下來,一切歸於沉寂,那東西不知怎麼竟憑空消失了。
田七呆在原地,身後悉悉索索的響,小嚴從他胳肢窩下擠進半個腦袋急急問:“怎麼了?到底怎麼樣了?”
“你給我退下。”田七一把把他塞回去,頓了頓,又道,“我的箭上塗了毒藥,隻要他不是真鬼,不死給能脫成皮。”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奮力爬上去。
小嚴滿頭霧水,又不肯錯過事由,也跟著他過去,兩人一口氣爬到方才那東西失蹤的地方,抬起頭,上頭空蕩蕩冷風貫過,石壁上竟然崩破了一個窟窿。
“好大的力氣!”小嚴摸著石洞邊緣,約有半掌的厚度,觸手粘乎乎濕答答,田七亮出火熠子一照,居然是蓬鮮血。
“受傷了還有這麼大的力氣?”田七震驚的是這個,又四下照了一回,在崩破的石壁上拾起什麼,看了看塞回懷裏。
“那是什麼?”小嚴問。
“是我剛才發出的絲網,可惜已經破了。”
“絲網?”
“雖然它名字叫絲網,其實是用精鋼絲織成,即韌且堅,從來沒有人能從這張網裏逃脫掉。想不到今天……”田七搖頭,“算了,我們遇到的本來也不是平常人。”
他將火熠子探出石壁又照了一回,外頭卻已是間寬敞的石室,火光隻能照到三步距離,餘下便是一團黑暗的空氣。田七深深吸了口氣,重新將衣衫整理一遍,依舊取了小箭扣在掌中,這才抬起頭,長歎,“嚴公子,走到這一步,已是龍潭虎穴,之後會遇到什麼我也不曉得,生死由命一切在天,隻怕我也照顧不到你,咱們還是自求多福吧。”
石室表麵鑿得極其粗糙,遍體凹凸不平,石麵鋒利處簡直可以害傷人,閃目看去,光暈裏像是有一張張變形的麵孔正奮力自牆壁中扭曲掙紮出來,空氣中彌漫著陰森可怖的氣氛,小嚴深深吸口氣,隨即皺了眉,“那是種什麼味道?”
周圍滿溢著混濁的腐臭味道,像是長年累月積累而就的惡積,人像是湊在獸口之前,時間久了會被熏得頭昏腦脹。
小嚴實在聞不下去,撕破塊衣裳把鼻子捂住。田七緊緊皺著眉頭,又用力吸了幾下,才道,“這是屍臭。”
“老天爺,我早知道了,隻是能不能有點新鮮的玩意兒?”小嚴嘀咕,“老是骷髏屍臭的,除了這個,我們還能遇上別的什麼?”
“你想遇上什麼?鬼?”田七嘴裏說話,手上不敢怠慢,一手將火熠子舉到最前,一手扣了箭,在石室中慢慢摸索而行。
小嚴便跟著他往前挪,地上很滑,像是布滿了青苔,粘答答走得很不舒服,越往裏走,鼻端的異味越濃,像是走進了古墓似的,隻是墳墓裏的腐爛氣味是幹燥久遠,摻雜了灰塵土木的陰鬱之氣,不會像這裏的臭味,是新鮮的,有種濃烈的血腥感。
略一模索,才知石室居然是狹長形的,自牆壁至牆壁闊約八步左右,順著石壁往前走,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兩人一口氣走了約大半個時辰還不見盡頭,就是連石門岔道也沒見。
“什麼東西!”小嚴漸漸心浮氣燥,忙了大半天,人很有些疲乏氣餒,再不管其他,自己往地上一屁股蹲了,大聲咒罵,“就算是鬼也要出來見人,難道是真怕了我們躲到地底下去了?再不肯顯形,老子就一把火……
話未說完,突然耳旁有人低低地哼了聲,小嚴止住口,連田七也停下腳步,凝神尋找聲音來處。
他們是走在石道中,左右石壁依稀可見,唯有前後方是兩團黑咕嚨咚的空氣,可是聲音既不是來自石壁,也不是來自前後,田七慢慢抬起頭,將火熠子高高舉起,聲音是從上麵傳來的。
火光實在有限,隻能照見眼前約一米距離,再往上,便是深深的黑,混沌濃烈的一團顏色,瞧不見有什麼,也不敢說真的沒有什麼,田七舉著火熠子頓在原地,竟像是呆住了,一動不動。小嚴便呆呆地看著他,一直看到心裏害怕起來,憋著嗓子問了聲,“我的老天爺,你到底是看到了什麼?”
田七方垂了首,“沒什麼,我隻是想多看看。”
“呸!”小嚴再也忍不住,這個死人極了一輩子臉,到這個地步居然開始幽默起來,實在無法消受,心底裏頭的恐懼心焦厭煩惱怒一骨腦兒湧上胸口,忍了這些日子,再也控製不住‘蹭’地從地上竄起來,指著田七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嫌咱們不夠倒黴,我告訴你,這次就是死在這塊兒,我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
黑暗裏突然有了回聲,斷斷續續的,由遠自近地抄過來。
小嚴與田七同時怔住,不約而同,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摸索了這些日子,真的撞到東西,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害怕,而不是好奇。
小嚴咽了咽口水,首先道:“那個聲音不是我的。”
“是”。
“要不要去看看?”
“嗯”。
“你……你能不能……多說些話?”
“好”。
與此同時,那聲音反反複複地在耳旁徘徊,似有似無的一縷,聽得他們頭皮發炸,小嚴臉上雪白雪白的,不住用力去捂耳朵,到底不甘心,又鬆了手,兩隻眼睛隻是看住田七。
田七倒是看起來很鎮靜,將手上的武器緊緊捏住,“我過去瞧瞧,你遠遠跟著我,有什麼情況就馬上逃命。”
“別……”小嚴連眼眶都紅了,想不到他如此勇敢仗義,既是欽佩又是感激,感動得兩隻手都扭起來,渾身熱血上衝,“我不會逃命,我也要幫你!”
“沒用的,你離我遠點,我反而施得開手腳。”
“呀……”
話沒說完,田七已低頭衝了出去,如脫弓之箭,衣袂風聲獵獵,轉眼就沒了蹤影。空留下小嚴張大了嘴,傻傻立在原地,等了徐久徐久,才顫聲道:“喂……你……把火熠子帶走了……”
黑暗,要命的黑暗,像團濃墨似地把小嚴包在裏頭,整個人像吞進獸口裏的一塊肉,毫無作為,隻有等待。究竟有什麼在濃黑裏窺測著他?黑充斥一切,自耳、鼻、口、甚至是眼中滲進體內,小嚴覺得自己快被黑填滿了,窒息似的掐緊咽喉,怕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沈緋衣曾經說過:你這個人最沒用,因此連鬼都看輕你,事事讓你撞到。
雖然是句戲言,可是此刻想起來,簡直能把眼淚和膽汁一塊逼出來。
誠然,最倒黴的人不是他,田七中過屍毒,沈緋衣也曾與骷髏客當麵交鋒,可是最最無用的人確實是他,每次與對手相遇,別人尚有應對餘地,隻有他,孱弱無能,隻剩下挨打受苦的份。
一念至此,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他大喝道:“大不了是一死,等到大家一塊兒同做了鬼,誰強誰弱還不知分曉呢。”
唬人的話,想必嚇不了鬼,不過自己倒先得了些底氣,他強撐著,在四周潑墨似的黑暗裏,完全沒有依靠,完全不知進退。一腳高,一腳低,仿佛盲人探路,小嚴走得更艱難更困頓,田七早不知竄到哪裏去了,還帶走那支唯一的火熠子,難道他不知道沒有燈光的小嚴是比瞎了眼的麻雀更弱不禁風?莫非他表麵鎮定,其實也是嚇得糊塗了!原來還是隻銀樣蠟槍頭的貨色!小嚴憤憤的,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其間左右岔道,也不知經曆多少,早已走得不知方向,人漸漸絕望起來,如籠中困獸,克製不住的心煩氣燥起來,正沒個想處,遠處‘噗’地爆了個火花,像是有人點起火熠子,明明滅滅,顫顫微微,飄忽移動,不過是豆大的光芒,也已令小嚴狂喜萬分,似隻不要命飛蛾般迎頭而去。
極具危險性的一點光芒,凶多吉少,小嚴也不會天真到以為那就是自己人,經曆了這許多事,他早已明白敵人勝自己多多,一步一步,全是人家設好了圈套給他走的結果,可是真的若是小心翼翼靜觀其變,隻怕早已被荼毒成渣,真正逼上梁山卻又死路一條的境況,這個絕望的念頭沸水似的在他心上翻滾起來,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壓下去。
也許,他隻是想要一個答案,賭氣似的,不肯放棄,其實不過是想要死得明白一點……
一瞬間小嚴真有的飛蛾的感覺,單薄無力,黑暗裏伸出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活活掐死。即便如此,他也打起精神,一步深一步淺,連喘氣也不敢用力,慢慢挪上前,越跟越近,眼看那豆大的光芒走了一段路,忽的停下來,一分為二,光暈裏露出一張年輕人的麵孔,即便是映著青黃的燭光,也十分清秀。
小嚴一驚,才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筆直的走道裏,四處無處藏身,三尺外有個黑衣少年正把手中火熠子往牆上的鑄鐵燭台引燃,六口氣點了三根蠟燭,偶爾一抬頭,眼角瞟到小嚴,猛地尖叫一聲,直直向後彈出去老遠。
小嚴被他喊得心頭一顫,自己反倒壯了膽氣,幹脆箭步而上,劈麵既是一腳,用力蹬在那人小肚子上,把他踢得向後跌去,於是又是一陣慘叫,還未起來,已被小嚴一手拎起衣襟,一手掐住脖子,大喝,“你是誰?這裏是什麼鬼地方?”
那人吃他一踢一喝,嚇得臉都綠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明明生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卻總有股子呆頭呆腦的表情混在裏頭,他便用這種傻孩子的表情看牢小嚴,話也說不利索了,吃吃道:“你,你,我,我………
小嚴越發膽大,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什麼你你我我,你是趙湘的什麼人?這裏又是什麼地方?快帶我出去!”
那人被許多問題問得七葷八素,也不知道要回答他哪一句好,又覺得脖子被扯得痛疼難忍,本能的掙紮起來,小嚴哪肯鬆手,用盡吃奶的力氣,漸漸掐得他眼神癡呆,嘴裏淌下口水。
“你會把他活活掐死的。”有人低低說了一句話,聲音本來輕微,然而飄在這空蕩蕩的地道也是份外剌耳,小嚴像真的被針剌到肉裏,又像是被人活活的揭了一層皮,涼透寒透,他韁硬地停住動作。那人因此從魔爪逃脫,仰天跌在地上呼呼喘氣。
石道旁不知何時打開一扇小門,門口站了個青衣人,身形瘦削文弱,他慢慢抬了臉,好讓小嚴看得清楚些,眼見對方迅速地挑起眉毛,露出驚訝的模樣,才自己微微一笑,“很好,我終於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了。”
他的皮膚是陰冷的淡灰色,像是常年堆在柴房中的那種木料,看久了仿佛能長出層苔蘚來,從來沒見過如此瘦削的麵龐,五官線條鮮明如刻,而當他牢牢的看住小嚴,黑水晶似的兩粒眼珠子,比燭火更明亮。
小嚴便轉身用匕首指了他,“你是誰?”
“我?我不過是個受盡幽禁之苦的人。”那人歎笑。
小嚴素來菩薩心腸,瞧了他形削骨立的可憐模樣,說話又十分文雅溫和,更不好意思再惡語相逼,先緩下口氣,“你,你,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裏?你與趙大人是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