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我想靠著你(1 / 3)

第65節:我想靠著你

八點半的時候,電話又響起來。電話就在他身邊,他刷地一下抓起了電話。是一個遠在美國的學生打來的,一是向易敏之問好,二是向易敏之道喜,說是有出版社要翻譯他的作品。他心裏很著急,希望對方早點掛電話。可是對方很想和易敏之多談一會兒,易敏之隻好說:

“對不起,你明天早上再打來吧,我現在正在等一個緊急電話。”

他隱約感到林霞會在今晚一定給他打電話的。這種感覺太強烈了。

大概九點鍾時,電話又響了。是林霞,他急切地問:“你在哪裏?”

林霞卻不急,還在笑呢,她說:“你猜,我現在在哪裏?”

“你趕快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我一直在電話旁等著你的電話,已經等了好幾天了。”易敏之又氣又高興。

“我現在在……你猜一下,我在哪裏?”

“我猜不著,你快告訴我。”易敏之強壓著不快。

“我估計你也猜不著。我現在在你當年放羊的地方,在祁連山下。你猜不到吧!”

易敏之愣了,隨即就有些高興,說:“你快回來吧!”“我明天就回去。”

他們又在電話裏說了一陣,易敏之告訴她,一定要給她家裏打個電話,告訴家裏人她好著。易敏之再三地叮嚀,明天一定要趕回來。林霞在那頭突然幽幽地問:“你這幾天,想我嗎?”

易敏之無言以對,他很想說想,太想了,可是,這種話他已經很久沒說了,已經不會說了。他顫抖著雙唇,呼吸有些急,但他無法說出口。

林霞見易敏之不說話,有些不高興,就說:“那我掛電話了。”

易敏之一急說:“我非常……想你。你快點回來吧!”

林霞回來後,徑直往易敏之家裏來。易敏之打開了門,看見林霞後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看著林霞,仿佛不認識一樣。林霞把東西往地上一扔,眼睛卻一直看著易敏之。易敏之的嘴角在顫抖,幾個字擠了出來:“你為什麼要這樣?把我急死了。”

林霞看見易敏之淩亂的頭發,有些心疼,再想想自己這些天的情景,委屈極了,一聽這話,一下子撲到易敏之懷裏大哭起來。易敏之有些手足無措。他拍著林霞的身子,輕輕地說:

“好了,別哭了,一切都過去了。”

林霞哭得越發厲害了,緊緊地抱住易敏之,仿佛易敏之要離她而去。易敏之的淚水也出來了。

林霞在易敏之的懷裏哭得睡著了。易敏之隻好靠在沙發上,一直抱著林霞。他輕輕地拭去林霞臉上的淚痕,看著她美麗的麵容。他熱淚盈眶。他真的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美麗的少女愛上他,他竟然還有這樣的福氣。真的要感謝上蒼!他突然覺得如果真有上帝的話,他就跪下來感讚神聖。

他仔細地看了看林霞的嬌容。他覺得林霞的鼻子很好看,很小,很心疼。臉上一片光潔,呼吸也很香。他突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她。他太老了,千瘡百孔。

林霞大約睡了將近一個小時。她醒來的第一感覺是,發現易敏之也哭過。她不好意思地衝易敏之笑笑。她沒想到自己會在他懷裏睡著。先前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也許是蓄謀已久的,也許是順乎心意的,總之有些快,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最不好意思的仍然是易敏之,他還是覺得自己太老了。他沒有信心。

林霞去衛生間擦了把臉,梳了頭,出來的時候就煥然一新了。易敏之覺得林霞出奇地美,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林霞笑著仍然坐在易敏之的旁邊,但這次卻是靠在易敏之的身上,她說:

“我想靠著你躺著。”

易敏之笑了笑,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林霞漫不經心地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那兒去嗎?”

易敏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林霞說:

“我本來是漫無目的地走。那天我心裏很煩,我想,這個研究生上得我太痛苦了。我就坐了車往圓明園去,一上車我就睡著了,沒想到,鬼使神差地卻到了火車站。既然到了火車站,我就想去看看到哪裏近一些,就到哪裏去轉轉。我隻是想散散心。當時有個票販子喊著說有一張到新疆的火車票。我就買了那張票。一直坐了兩天三夜,在第三天上午,我在高台車站下來。我去看了看你當年去過的夾邊溝。那地方太偏了。現在已經有人在將它搞成個景點。有人還給我講解了你們當年在那裏的生活,死了很多人啊。你以前說時我都有些不相信,去看了看才知道是真的。以後你有時間應該去看看。晚上的時候,我又坐著火車往武威去,早晨到的武威。當時想給你和咱們同學打個電話,但我又不想打了。那兒也沒有直接到農場的車,我是在第二天才搭上便車去的。現在的農場實際上很好,裏麵基本上都包給了附近的農民。農場很大,看上去有幾千畝,浩浩蕩蕩,一望無際。裏麵的管理人員大部分都換成了新人。他們說,當年的人大都進了城。我問他們可知道有個叫易敏之的,他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很失望。後來有人告訴我去問一位姓何的老工人。我找到了那位姓何的老工人,他還記得你啊。你不記得人家了?不過,很可能你是不記得他的。他說,他看過你演戲,所以才知道你。他還知道朱四維。他給我說了你們當時的很多人、很多事。人我不記得了,但你們的事我卻記得。太可怕了。”

易敏之笑笑,示意再講下去。林霞仔細地看了看易敏之說:“你真的想我嗎?”

易敏之點點頭,但他馬上又轉過頭去說:“你不要傻,我實在無法接受你。”

林霞一下子坐起來,眼睛裏的淚水就下來了:“你覺得我長得是不是不好看?我是不是真的太傻?”

易敏之一看,知道自己說得不對,趕緊分辯說:“不是,是我太老了,而且又是個病人。你在我眼裏真是太美了,太年輕了,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與你相配。你應該找一個年輕一些的,不應該是我。真的,我說的是實話。”

林霞淚眼看了一眼易敏之,看見淚光中的易敏之也滿眼含淚,就說:

“別人都這麼說。可是,我在這將近十天的時間裏,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隻知道我愛你,我也知道我與你廝守的時間不是很長,可是我還是願意。吳文翰的死對我的刺激也很大,我知道我這個人看上去很平和,實際很固執。自從愛上了你,我就覺得人世間再也沒有我愛的人了,因為沒有人能與你相比。我愛的是你的靈魂,不是別的。所以,我寧願守在你的身旁,哪怕是曇花一現,流星一瞥,我也願意,總比那無愛的相守一世要好。”

易敏之的淚水終於橫了出來,這個高傲的人被感動了。他看著林霞的眼睛說:

“你真的不後悔?”

“嗯!”林霞使勁地點著頭。

他們抱在了一起。林霞想吻易敏之,可是,易敏之的雙唇在閃爍。他無法肯定這是真的。林霞的呼吸被他呼吸了,他突然覺得身體裏有種力量在湧出。他吻了林霞。 “把衣服脫了,躺在床上”

穆潔上完課問張維回不回他的小屋去。張維本來想找林霞聊聊,一聽穆潔叫,就和穆潔走了。路上,他們談起了張維的失眠,直到下車。穆潔說:

“我學過幾種催眠的方法,有時間我給你試試。”

張維很高興。穆潔說:

“我的一些情況實際上跟你有些像。我在上研究生時也常常失眠,後來在國外讀書的第一年,經常失眠。我的一位同學認識一位心理學方麵的教授,她幫助了我,告訴我怎麼解決失眠的辦法。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心理學產生了好奇,後來,我用四年的時間讀了心理學博士學位。國外的心理學有些非常實用,能解決人的實際問題,不像國內的心理學,都是一些理論框框,假大空。”

吃過晚飯,張維想起了穆潔,但他不好意思去找她。人家是老師,又不是同學。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往那邊走,他想,若是能碰上她該有多好!

到了穆潔住的樓底下,他徘徊著,抬頭望了望穆潔的窗戶,也不清楚到底哪一個窗戶是她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想見穆潔。他身不由己地竟然往樓上走了,一直到了穆潔的住處,才突然止住。他的心狂跳起來,他想,若是穆潔出門該有多好,不行,不能讓她看見,可是,難道就這樣回去嗎?他捂著心到穆潔的門口聽了聽,裏麵有輕音樂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聲音,他仔細地聽了聽,斷定穆潔在看電視,於是,他敲響了穆潔的門。

穆潔沒想到是張維,很高興。張維說:

“學了一下午外語,頭都漲壞了,就出來散步,到這兒時,就想來看看你。沒有打擾你吧,穆老師?”

“沒有。我也是看了一下午書,剛吃過飯,碗還沒洗,正看電視呢。”穆潔看上去真的

很歡迎張維。她給張維倒茶,張維說不要,他過一會兒就走,他不想打擾得太久。穆潔笑著說:

“急什麼?就看看電視,放鬆放鬆,然後再散步回去,這樣時間長了,也可以治療失眠的。我今晚正好也想休息休息。還有啊,我學過很多種治療失眠的方法,我可以教給你。”

接著,穆潔說了幾種自己能夠做的。有些他試過,是從心理醫生那兒學來的,還有從氣功大師那兒學的。張維說:“這些方法對我沒用。”穆潔隻好給他說幾種需要心理醫生幫助的催眠方法,張維聽了後沉默著。穆潔問張維,有人給他用過這些方法嗎?張維搖搖頭。穆潔想了想說:“這些方法必須得專業人員才會使用,要不,我來試試。”張維的臉紅了。穆潔沒有注意到他的臉,穆潔在想自己怎麼做才合適。她問張維:“你住的地方離這兒有多遠?”張維說不遠。穆潔說:“走吧,到你的住處去。”張維真的有些窘迫,心怦怦地跳著。

下樓的時候,有人上來和穆潔打招呼。穆潔趕緊介紹說:“這是我的學生,研究生,我送送他。”張維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們的年齡相差不是很大。

穆潔和張維一邊走,一邊聊著天。剛才張維來的時候,天氣還好好的,隻是有一絲輕風,而現在出來,風卻有些大。穆潔有些猶豫,張維也說:“算了吧,穆老師,風這麼大,你就別去了,以後再說吧。”穆潔聽張維這麼一說,反倒堅決了,說:“走吧。”好在他們走了兩三分鍾後,風就小了,沙塵也少了。

穆潔上樓的時候,老房衝張維笑笑,又看看穆潔,不笑了。穆潔笑著問:“你很熟嗎?”張維說:“不僅很熟,我們還是棋友。”穆潔笑著說:“他肯定把我想成你的女朋友了,不過,一看我比你大得多,就可能覺得我是個壞女人。”

“我才不管呢,別人愛說啥就讓他說好了。”張維說,“再說,你看上去實際上並不大,人家把你當成我的女朋友也是正常的。”

兩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穆潔說:“我發現你會說話啊,而且還壞壞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房間。穆潔看了看張維的房間,最後看著他和吳亞子的一張結婚照說:

“你說那個到南方去的姑娘就是她啊?”

張維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給穆潔騰座位。穆潔說:

“真的挺漂亮的。不過,人家如果不來了,你就應該把這些東西都騰出去。放在這兒,你永遠忘不了她,忘不了她,你就不能有新的生活。”

張維沉默著。

穆潔又說:“從我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實際上,是她配不上你。我覺得從相貌上可以看出來,她是一個骨子裏很俗的女孩子。你不要怪我,我說的是實話。她對物質生活很重視,而你是不可能給她這些的。你和她是兩種人,應該當機立斷,把這些影響你心情和生活的東西處理掉。最好從這兒搬出去,徹底地忘記她。”

張維覺得穆潔的話很殘酷,但很在理。這些話,他也曾對自己講過,可是,他總覺得吳亞子會回來,而一旦回來,就首先會到這個小屋來。這是他不願搬走的惟一原因。

張維給穆潔倒水的當兒,穆潔拿起桌上的筆記本來看,一看是張維今天下午寫的詩。穆潔看了看說:“你的詩人氣質太濃厚了。我覺得你不應該學哲學,不應該搞美學,應該好好做一個詩人,除此之外,做一個思想者。你給自己定的目標太高了,太大了,這樣對你實際上不公平。”

張維隻是笑笑,沉默著,表示不同意。兩人聊了很久,穆潔一看,已經十點了,就說:

“好了,你以後就從十點鍾開始休息,慢慢地改變生物鍾,時間長了,就會好的。”

張維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怎麼辦。穆潔說:

“上床,把衣服脫去,躺下,我等你睡著就走。”

“可你一個人很危險的。”

“不要緊,這一帶我熟。我還可以坐車,一兩分鍾就到了。你不用管我,睡吧!”

張維還是不好意思,穆潔就說:

“好了,你就當我是你的姐姐,我轉過身去,脫吧,以前怎麼睡,就怎麼睡。”

張維從小睡覺都要把衣服脫得隻剩下短褲,否則他睡不著。現在聽穆潔如此說,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在這時,他的心裏閃過一絲壞念頭。他說:

“那我以後就把你當成我的姐姐了,上課的時候我叫你穆老師,下課後我就叫你姐姐。好不好?”

穆潔笑了,說:“好好好,快睡下。”

張維說:“我給你背一首海子寫給她姐姐的詩,我最喜歡最後兩句: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今夜我隻想你。”

穆潔的心裏像是被人捅了一下,她笑著說:“沒想到你還這麼壞。”

張維笑了笑說:“你轉過身去,我睡覺總是要脫光的。”穆潔的臉有些紅,但她沒說什麼。張維快快地把衣服都脫了,對穆潔說:“好了,姐姐。”

穆潔覺得很可笑,轉過身來看著張維笑:“你還真把我當成你的姐姐?”

“是啊,我從小沒有姐姐,也沒有弟弟、哥哥、妹妹,還沒有母親,所以我一直想,若是有其中的任何一個,那就好了。現在,我爸也去世了,我媽雖然在,但和我還是不親。我們很少聯係,所以,我現在隻剩下一個人了,舉目無親,若是你成了我姐姐,那不就有了親人了。”

穆潔覺得張維有些孩子氣,她溫柔的心突然濕潤了。她微微一笑說:

“那你就以後把我當你的姐姐好了,不過,你要聽話。”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溫柔極了。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竟然有了這樣的情感。她讓張維閉上眼睛,開始催眠。這個方法對張維還是有作用。很快,張維就睡著了。穆潔坐在張維旁邊愣了半天,看了看這個英俊的弟弟,搖搖頭,站起了身。

“我想要你”

張維睡得很香,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第一次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起床。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闖進來。他被嗆了一下,接著,他就感到心裏有一種香甜的味道,全身有一股興奮的力量。他覺得這是他上大學以前的經驗。自從有了失眠後,他沒有一次品嚐過春天早晨的氣息。即使有時起得很早,那也是沒休息好,渾身無力。他突然覺得活著是多麼香啊!

今天沒課。他聽了一會兒聽力後,想起穆潔來。他不知道和穆潔應該怎樣相處。他很想她。他覺得不應該,可是,他控製不了自己。他一個勁地對自己說:人家是有夫之婦,且比他要大好幾歲,是老師。一陣之後,他又對自己說:有什麼呢?老師也是女人啊!

他抬頭看了看他和吳亞子的照片,要撕掉它,還是很難的。但他把它們都取了下來,裝進了一個箱子。他決定從這兒搬出去。他想,最好住得離穆潔近一些。他給原來在報社工作時的朋友們打了幾個電話,讓他們幫著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房子可以租到。正好副刊部主任的小姨子在穆潔住的那幢樓上有一個小套房子要出租,不過,租金最低也要比原來那兒時的房子多一倍。張維想,住下再說。如果每月多發幾篇文章,稿費也就夠支付房租了。房子一直空著,張維在中午時拿到了鑰匙。他立即給文青打了個電話,要她帶一幫弟兄們來給他搬家。然後他讓老房給他找了輛客貨兩用車。

下午兩點鍾左右,文青像個黑幫老大一樣帶著一群窮文人來了,都是些自恃很高的文學青年,有幾個還是住在學生宿舍準備考研和出國的畢業生。張維把很多東西都扔了,把電器低價處理給了老房。老房很高興,他有一個弟弟在農村,兒子結婚時把家裏的錢全折騰光了,老兩口還在看十四寸的黑白電視,老房要把電視給他弟弟,至於冰箱和洗衣機他要自己留著用。張維把過去吳亞子用過的東西放在一起,抽著煙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對老房說:“你看著處理吧。”最後,他把那個裝有他們結婚照的箱子又打開來,看了看像中的吳亞子。文青嘲笑他說:“你要扔就都扔了,何必呢?她是漂亮,不過,我覺得你還可以找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你這個人就是太癡情。”張維看了看文青說:“你要負責給我介紹個女朋友。”文青說:“沒問題。”說著,文青就把那照片搶了過去,扔在了地上。張維有些不忍心,覺得把他扔在了地上都不要緊,可不能這樣對待吳亞子,便又走過去把照片拾了起來,說:“先拿走吧,以後我再扔。”

文青像個女強人。文青還跟著他和莫非抽煙,這一點他就不喜歡。文青的父母都是高工,但早離了婚。她沒人管,靠自己的聰明竟然混進了北方大學。由於她的經曆使她對文學情有獨鍾,進了北方大學後,她就一心瞄上了北方大學文學領袖的椅子。當然,她的詩寫得也還是不錯的,但張維覺得她漸漸地有些痞子氣了。張維不喜歡這種氣質,張維覺得這種氣質不入流,要做大師,還得非常嚴肅。文青靠著自己的實力和手段終於坐上了那把椅子,但坐了那把椅子後,眼光就變了。所有坐過那把椅子的人都一樣,在沒有坐上它時,一心想坐上,天下也就北方大學這麼大,可是一旦坐上它後,就發現天下在北方大學之外,於是,要投身於天下。但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後,讀詩的人越來越少,詩歌刊物也辦得很不景氣。文青認為,要成名就得成大名,否則就去寫小說。所以,文青要拉出莫非和張維來,要成立一個全國性的文學團體,用意很明了。文青成立的詩歌團體名曰“後現代主義詩歌團體”,很泛。文青等將要出的刊物名為《非詩》,意思很明白,是要與以前的詩歌劃清界線,包括張維的超現實主義詩歌在內。關於這一點,文青說得很明白:“你們兩個既是我們的導師,又是我們的靶子,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們是跟著你們開始寫詩的,甚至可以說我們的詩觀就是從你們的詩觀中分離出來的,但最終與你們的根本不同,最終是要徹底地否定你們。”

張維不在意這些,從1980年代以來,中國的詩歌一直處於實驗詩階段,旗幟沒有了,英雄不在了。張維默許了。默許是因為文青對張維的尊重,使張維覺得自己仍然是一個重要人物。

下午五點鍾時,他們終於把一切都布置停當,張維看了一下,滿意地說:

“行了,走吧,吃飯,我請大家喝酒。”

喝的當然是很便宜的二鍋頭。大部分人並無酒量,隻幾杯就滿臉通紅,不行了。隻有一兩個還可以,一直要和張維喝酒,後來終於有一個喝倒了,大家把他扶到了車上,散去了。已經八點半。張維向自己的新居走去。穆潔住在三單元,張維的新居在五單元。張維走到三單元時,走不動了。他隻好上了六樓,敲響了穆潔的門。

穆潔一看張維說:“我正要去看你,你就來了。”

張維高興地進去,把門帶上。穆潔說:“啥時候我們都把電話裝上就方便了。”

“就是,不過,現在好了,我搬到五單元七樓了。”

穆潔嚇了一跳,問什麼時候搬來的?張維就把情況給她說了。穆潔也很高興,問:

“你那些破爛呢?”

張維知道穆潔說的是什麼,就說:“都扔了,你是我姐姐嘛,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穆潔笑了,說:“你越來越會說話了,怪不得有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你。”

“我以前可不太會說。”張維很認真地說。

穆潔看了看張維的臉色說:“昨晚上是不是睡得很好?”

“是啊,我一覺睡到了大天亮。我第一次聞到空氣是清涼而香甜的,第一次覺得生命是香的。”

“嗯,又做詩了。怎麼樣,今晚還要不要再給你催眠?”

“當然要了。我之所以迅速地搬到你這兒,就是不想讓你走遠路。”

“那就走吧,去看看你的新居。”

兩人下得樓來,又上了樓,進了張維的新居。裏麵隻有一張床,看上去是舊床,不是他和吳亞子結婚時用的床。沒有電視,也沒有其他電器。牆上光光的,使房子看上去很空曠。穆潔有些欣喜。

張維因為喝了些酒,臉色有些通紅,心情也非常激動。他給穆潔倒了杯開水,便坐在穆潔的對麵對她說:“我今天一直在想,怎麼把‘穆老師’三個字改口成‘姐姐’,真的,我真的想把你認成我的姐姐。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感受。”

穆潔說:“叫我什麼都行,隻要真的聽我的勸告就行了。”

“穆老師,唉,姐姐,還是有些別扭,還是叫你穆老師吧,我這樣讓你催眠你不煩我吧?”

“怎麼會呢?我給你說過,我以後很想往心理學方麵轉變。你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是來治病的。”

“可是,我總覺得時間長了會有人說你的閑話。我怕會連累你。”

“怕別人閑話我就不來了。我在北京不習慣的也有這一點,做什麼事總是瞻前顧後,總要考慮太多的因素。在國外就不一樣,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事業,沒有人在意你幹什麼。你放心吧,就怕我會影響你,喜歡你的姑娘說你和我怎麼地。”穆潔笑著說。

“我才不怕呢?我這個人的特點就是獨立特行,獨來獨往,很少顧及別人的評論。”

兩人說完,都互相看了看,目光有些閃爍。張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

“對了,穆老師,我一直想問你個私人問題。”

“什麼?”穆潔驚奇地說。

“你是怎麼信上基督教的?”

穆潔看了看張維,頓了頓說:“我剛到國外的時候,精神上很空虛,也很苦悶。那時,我和我愛人之間也出現了感情危機。他提出要和我分手,我當時有些受不了。我的房東是位慈善的老太太。她看我整天呆在房間裏,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和我說話。她也是一個人,很孤獨。我們兩人開始交往了。我的口語主要是跟她學的。她是一個基督教徒。剛開始時,她的很多話我是無法接受的,不過,後來我慢慢地能夠理解她了。我發現她不僅僅對我好,她對很多人都很好。美國人看不起我們中國人,但她從來沒有這種心態。她叫我不要恨,要寬恕別人,要給別人改正的機會。我從她那兒學到的很多,尤其是從那學會了堅強地生活。星期天的時候,我總是陪著她去教堂。有時候,我忘了,她就來叫我。她在感情上有些依賴我。我隻好去。你想,我跟她一起去了整整五年。在第五年時,我終於在她的說服下和上帝的感召下,接受了洗禮。”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你,你和你愛人不是出現了感情上的危機嗎?你們是怎麼和好的?”

穆潔看了看張維說:“這些你就別問了。”然後她看了看表說,“已經快十點了,我給你催眠吧!”

張維不高興地站起來說:

“這不公平。我把我的事全部告訴了你,你卻總是把你的事不告訴我。這不公平。”

穆潔笑了笑,說:“我不想告訴你,肯定有我的理由。你怎麼這麼固執?”

“那我也不想讓你催眠了。我那麼信任你,把你當我的姐姐,可你總是拒我於千裏之外,隻把我當成個實驗品。算了,你不告訴我就算了。”張維本來隻是想怨幾句就算了,可是越說心裏越難過,越說越有氣。

穆潔看見張維真的生氣了,不知道怎麼是好。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看了看張維生氣的樣子,覺得像個孩子。她有些憐愛地過來抓住張維的手說:

“走,到床上去。你不是把我當成你的姐姐嗎?那你就要聽我的話。”

“算了吧,我不是孩子,你別把我當成個孩子。我覺得我們的交往不公平。我給你說,在我眼裏,從來都沒有老師,隻有朋友與非朋友。我是一開始把你當朋友,所以我把什麼話都給你講,我還聽你的話搬到這兒來,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扔了,可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穆潔一看張維很認真,就給張維擦起眼淚來,溫柔地說:

“來,聽話,坐下來,別哭了。”

張維一聽她那溫柔的聲音,就一下子把她抱住了,說:

“我從來沒有哭過,今天也不知是為什麼,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

說他沒有哭過,當然是假的。可是,當時他說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第一次哭。聽的人也自然認為這是真的。

她沒有動,讓他緊緊地抱著。她也有些激動,她知道他已經愛上自己了。她強烈地控製著自己,可是,在張維因為傷心而輕輕顫抖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撫摸起他的頭發來。張維有些得寸進尺,抬起頭看著穆潔。穆潔不敢看張維的眼睛,她輕輕地掙開張維的手說:

“來,躺下,像昨晚那樣把衣服脫了。”

張維聽話地脫了衣服,而這一次,穆潔卻身不由己地轉過身看了一下張維。張維還光著身子呢。張維的臉有些紅,穆潔笑了,說:“快躺下。”

張維一下把穆潔又抱住了,呼吸有些沉重,他從嘴裏迸出幾個字:“我想要你。”

穆潔隻覺得自己昏過去了。她拚命地克製著自己,但她的手還是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張維。她觸到了張維那富有彈性的肌膚上,渾身便顫栗了。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力量定住了穆潔,她掙脫張維的手說:“別這樣。”

張維一下子感到了羞辱,他看著穆潔的臉說:“你不喜歡我?”

“不,不是的,你知道我已經結婚了。”

張維一下子坐了起來,嘴裏還有酒氣。他氣呼呼地說:

“不就是一張紙嗎?我知道,你一直把我當一個學生,沒有把我當成一個男人。”

“不是的,張維,你如果這樣說,我就走了。”穆潔有點生氣。

張維一看穆潔有點生氣,也不高興地說:“你走吧,誰要你們都來救我,我告訴你,我很好。我就是喜歡你,愛你,想要你,怎麼了,你盡可以把我想成一個流氓,一個無賴。從今以後,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不要再好心了,你走吧。”

張維說著,眼淚在眼睛裏直打轉。

穆潔看著張維光著的身子,就好心地說:

“你躺在被子裏,不要著涼了。天還冷呢。”

“誰要你管,你走。”

穆潔生氣了,覺得張維有些不知好歹,一抬身,便奪門而出。穆潔回到自己的房子,越想越氣:“我這是幹嗎呢?好心好意地給他治病,他卻一點也不領情,還那樣對我。”一會兒後,她的氣又消了。“他可能是真的愛上了我,真的想要我。那有錯嗎?不知道。”她洗了臉,換了睡衣,躺在了床上。她突然覺得無比地寂寞。她的耳中一直想著張維說的兩句話:“我想要你”、“我就是喜歡你,愛你,想要你,怎麼了?你盡可以把我想成一個流氓,一個無賴。”最後便剩下一句話:“我想要你。”

她顫抖了。在這半年多來,她也常常躺在床上,摸著自己的身體,摸著那兒。三十歲的女人是最需要性的。她在國外時,有一個年輕的教授是她的情人。他每次都要認真地看她的那兒,然後溫柔地親吻她那兒。她每次都能來好幾次高潮。他們一直保持了三年。他們隻在每周三相見,在酒店裏,在酒店裏的地毯上瘋狂地做愛。但他們一直都很清楚,他們是不可能有結果的,所以誰也沒有要求對方。第四年的時候,她回國,結婚了。丈夫也是個做愛高手。他一樣要親吻她的那兒,他說,女人的高潮來得比男人要遲,所以必須先要讓女人興奮起來。可是,現在都已經半年了。她有些受不了。她又想起了張維。

但是,她今夜太寂寞了。她突然想,他的丈夫肯定在國外已經有情人了,他不是一個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一想到這裏,她就頹唐了,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是虛假的,一切都是可疑的。她不也在想著張維嗎?她翻了個身,想:“人啊,你為什麼會這樣?”

她又一次站在穿衣鏡前,衣服從她的身上滑落下去。她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胴體。一個欲望十足的女人,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再看看自己的容顏,其實已經不像張維他們說的那樣漂亮了。眼角的皺紋像是歲月之刀刻下的傷口,乳房業已偏平。在這雙乳房上,有好幾雙手曾在上麵激情飛揚,曾有好幾隻口吮吸過她的青春。她在寂寞之夜滿足了。然而她不是一個浪蕩的女人。在沒有婚姻前,她在國外呆了長達六年的時間。她需要愛,她在尋找著愛。這就是愛的痕跡,也是愛的代價。她倒是從來沒有為此而後悔過。她認為這是人的天賦權利。可是,今夜呢?她怎麼辦呢?

老實說,她是多麼需要他啊!但她一看見他的眼睛和肌膚時,就覺得自己老了,就有一種占便宜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太難受了。她又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臉,心想,如果再能年輕幾歲,她就馬上去睡在他的床上。這沒什麼。如果他愛她,她就馬上和丈夫離婚,和他結婚。如果他不愛她,她就和他做對情人。這在國外已是常事。

門響了。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的確響了。她想,這時候了會有誰來啊?是家裏人?朋友?她下了床,問:“誰?”

“是我。”她一聽是張維,心裏有些高興又有些緊張。她趕緊穿上睡衣,開了門。張維進來後,看了一眼穆潔,說:“對不起,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穆潔坐在沙發上,沒有說話。寬鬆的睡衣遮不住她美麗的胴體,何況她坐在沙發上愛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於是,從她那敞開的一角可以瞥見她的大腿。

張維見穆潔不說話,又說:“我今晚是喝了些酒,說話有些放肆。”

穆潔看了看張維那雙痛苦而多情的眼睛,有些不忍,突然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張維沒想到穆潔會這樣問,便鄭重地點點頭,說:“喜歡,我怕我剛才那樣對你,你會不理我。我不怕你不給我治病,就怕你不理我。這麼多天來,我一直和你接觸,一天到晚心裏想的就是你。我沒辦法。我怕你不理我,我就不能活了。”

穆潔笑了,她看了看張維說:“來,過來,坐在我身邊。”

張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身體卻動了。穆潔坐的是三人沙發,張維便挨著她坐下。穆潔說:

“來,把手給我。”

張維聽話地給了穆潔,穆潔說:“你聽我說,我們即使好了,也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要什麼結果,我也沒想過要拆散你的家庭,我就是因為愛你,才想和你在一起。你如果不離婚也可以,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我們就一輩子做個情人。”

穆潔深情地看著張維,張維的話感動了她。張維一看,穆潔已經原諒了他,或者說根本就沒生他的氣,膽子大了起來。他問穆潔:“你會愛我嗎?”

穆潔一驚,看著張維的眼睛,說:“你很可!?/p>

他們抱到了一起。張維把穆潔抱到了床上,穆潔這時竟像個小姑娘一樣聽任張維擺布著。她深情地看著張維,對張維說:“要是我再小十歲就好了。”

“不,你在我眼裏,以前像我的姐姐,現在卻像是比我小十歲。”

張維發現,她除了那件睡衣外,什麼也沒穿。等他的手摸到她那兒時,發現她早已一片汪洋。他迫不及待地趴在她身上,將她的雙腿分開,進入了。他們緊緊地互相抱著,呻吟著。

張維先在上麵,後來,穆潔卻自覺地騎在了上麵。她問張維:“喜歡嗎?”“喜歡。”

後來,穆潔摟著張維說:“你後悔嗎?”

張維搖搖頭,張維又問穆潔:“你呢?”

穆潔搖搖頭。

易敏之與林霞的戀情已經路人皆知了。不知是哪家小報刊登了一則消息,名為《老來桃花運——易敏之與其學生林霞相戀》,文章稱,他們可能馬上就要結婚了。這則消息一發表,全國的晚報和晨報類報紙紛紛轉載,且有報紙發表評論,一時間,隱名多年的易敏之又被推上了浪尖。這對於林霞來說,卻是不祥的消息。

她父親千裏迢迢來到了北京。父親一臉黝黑,大概是年輕時幹農活曬的。他穿著一身西

服,扣子係得緊緊地。這個當地的暴發戶在一進林霞宿舍時,就滿臉的憤怒。但是,林霞並不在宿舍,而在易敏之那兒。楊玲打電話叫來了林霞。林霞說:“走吧,咱們出去吧。”“好。”暴發戶也這麼想。

他們不知道到哪兒去,學校裏到處都是人。他還是第一次到女兒的學校來。這兒真大啊,差不多有他們縣城大,且比縣城的人似乎還要多。他們都忍著心裏的話沒說,隻說些沒邊沒沿的事。走了十分鍾才到學校外麵。

林霞終於忍不住了,問:“爸,你怎麼來了?”

他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看著女兒低垂著的眼睛問:“報紙上說的是真的?”

林霞點點頭。他的雙手插進了褲兜,這是他在工地上要罵人時的一種姿勢,他風暴般地對著林霞,林霞卻一點也不害怕。他隻好強壓著心中的憤怒,眼睛裏已經有了血絲,低低地吼道:

“你太丟我的人了。全縣城的人都在談論,人家怎麼說,這麼好的閨女怎麼要嫁一個快死的人,是瘋了嗎?還是有病?我們怎麼解釋?”

“我沒瘋,也沒病。我們是互相相愛,兩情相悅。”

“相愛個屁。過幾年他就死了,你怎麼辦?”

“他還能活二三十年呢!”

他有一些話無法對女兒說,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來:

“他比我都大,他還能生娃娃嗎?”

林霞一聽,覺得受到了侮辱,瞪了一眼父親,說:“我們不要娃娃。”

他無話可說了。並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再也找不到語言。他們相持了半天,誰也不讓誰,最後,他說道:

“你看,我不管他是什麼大美學家,我覺得兩個人結婚,就是為了生兒育女。這個道理你懂嗎?”

“現在不要孩子的人多的是。”林霞反駁道。

“我說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他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

“我知道,你說的就是那種事。”林霞有些不屑地說。

“我和你媽商量了,一句話,你要是和他結婚,以後就別回家了,就當沒你這個女兒。”他終於忍無可忍。

林霞沉默著。父親走了,消失在北京的街市上。她卻一直站在那兒流淚。

易敏之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他一聽說林霞的父親來了,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對林霞說:“好好對你父親,她是為你著想,沒有一個父親不是愛女兒的,不是為女兒著想的。”他還想見見未來的嶽父。說起來也真是荒唐。

林霞回來時,已經很晚了。他看得出來她哭了。他愛撫地看著林霞,問是怎麼了。林霞卻隻說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夠結婚?”

易敏之不說話了,他知道林霞肯定和父親吵翻了。他說道:

“你聽我說,你要慎重地考慮一下。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

“我還用考慮嗎?全天下都知道了。”林霞有些怨氣。

“不要管外人怎麼說。”易敏之有些孤傲地說。

“我們盡快結婚吧,越簡單越好。我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是不是真心相愛的。到時候,我們就請些記者來,把我們結婚的事再報道出去。”林霞說得有些憤怒,但也有些豪壯。

易敏之沉默了。林霞問:“你不想和我結婚嗎?”

“不,不是的。在這個時候,你的壓力是最大的。我們這時候結婚,有點被逼的味道。”

“我本來就是要和你結婚的,隻是想等你完全好了以後。既然現在人們都知道了,你又是名人,我們索性就順水推舟,這樣,我們家裏也不會太為難。”

易敏之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就笑道:“好吧,我易敏之年輕時最愛幹的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沒想到,老了還有這樣一樁美事。好,我們合計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辦了這事。”

兩人想了想,也就是去照張結婚照,請一些人,訂幾桌酒席,不必像年輕人那樣大操大辦的。林霞也不想給家裏人說,就是易敏之覺得遺憾,他說:

“一個人一生就這麼一次喜事,這樣辦是不是太委屈你了。本來你嫁給我就很委屈了。”

林霞卻不這麼想,她說:

“我們結婚以後,等我畢業了,我們就到處旅遊,離開這裏,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生活。”

易敏之笑了笑說:

“我最近也想了,如果你願意旅遊,我們就到處去旅遊吧。以前,各地和國外一些大學都請我去講學,我都謝絕了。現在好了,我們就借講學為名,去旅遊好了。隻要我還活著,我就帶你去暢遊世界,一定要用我的生命換取你的快樂。”

林霞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那天夜裏,他們第一次同房。以前,林霞總是擔心易敏之的身體,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他如果不行,她就要幫助他。最近以來,她偷偷地在圖書館和外麵的書店裏查過很多書,看過如何激發和延長男性性欲的知識,還掌握了如何幫助男性恢複性功能的技巧。她不是不擔心這方麵的事情,但她覺得在這方麵,她的欲望不是很高。

易敏之的確需要林霞的鼓勵和幫助才行。林霞是第一次,有些緊張,但她擔心的是易敏之。易敏之也擔心自己,渾身都努力著。第一次沒有成功,易敏之的身體到底不行了。易敏之沉默著,非常沮喪。林霞能聽到易敏之的身體在哭泣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便小聲地對易敏之說她最近的收獲。易敏之有些不好意思,淚水出來了。

在林霞的幫助和鼓勵下,易敏之終於成功了。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林霞問:“你想不

想要個孩子?”易敏之說:“想,也不想。”林霞問:“為什麼?”易敏之說:“你還沒畢業,等你畢業了,我們再要吧。”林霞笑著問:“那時候你行不行啊?”林霞說完後就覺得這話很不合適,但易敏之當時並沒在意,豪壯地說:“我會更厲害的。”

易敏之與林霞結婚的消息第二天就傳出去了。晚上,張維給穆潔說了易敏之和林霞要結婚的事,問道:“要不,我們也結婚吧,我要告訴全天下的人,我愛你。”穆潔本來一聽林霞和易敏之要結婚的事,心裏稍稍有些迷茫,後又聽張維的一番話,心裏感動極了。她想,若真的那樣,該有多好!她越來越愛這個有些神經質的青年了。他的心思細膩,敏感極了,她覺得他的心可能鮮紅和新鮮得像個剛懂事的孩子,而他的勇氣和豪壯像個英雄。這是她少女時期的夢,可是來得太遲了!

她哭了,像個孩子一樣在張維的懷裏抖動著,把張維抱得緊緊地,像是怕張維會一下子飛掉。她沒有張維那麼樂觀,她對張維說:“我已經很滿足了。小維,我們就做對情人吧!我比你大那麼多。男人可以比女人大,但女人若是比男人大,還是有些不合適。”

“你在國外都生活了那麼久,怎麼還會有這樣的想法?”

“國外也一樣,全世界到處都一樣,都是男性文化為中心。我們做對情人的話,我還是自信的,我們還是相配的,但我們一旦成了夫妻,我就沒有自信了,還是給我一些自信吧!”穆潔說得非常傷感。

周末,易敏之和林霞在華英樓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典禮。易敏之請了一些老朋友,林霞隻是請了一起上碩士的研究生學友,總共也就五六桌人。一對新人都非常興奮,一切俗套都未進行,隻是給大家敬酒。易敏之在婚宴前有一個簡短的說明:

“各位親朋好友,非常感謝各位的光臨。今天是我易敏之和小霞的結婚大喜之日,我比小霞要大三十多歲。這份愛情和命運對我來說,降臨得太遲了,以至於要耽擱我大半的生命。但這份愛情和命運也很及時,就像我的學生們認為的那樣,它拯救了我的生命,給了我新生。在這裏,我要鄭重地感謝小霞,希望生生世世我們都能結成夫妻,同甘共苦,幸幸福福。謝謝!”

大家熱烈地鼓掌,這時,人群裏不知是誰在喊:“林霞也說幾句吧!”

大家都說好,都喊。

林霞本來就沒有想過要說什麼,一時臉有些紅。她還沉浸在剛才易敏之的誓言裏。她看著易敏之,易敏之今天特別年輕,看上去像是個三十歲的青年。他很幸福,在微笑著看林霞,說:“就說幾句吧。”

林霞笑了笑,說:“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該說的,他都說了。”

大家一聽“他”,就喊:“他是誰?”

林霞的臉更紅了,她說:“易……易敏之。”

大家都大呼起來,這時,有個年紀很大的學者站起來,說:“不行,這樣不親熱,我們想聽聽,你們在床頭時,叫對方什麼。”大家都鼓掌。易敏之也大笑,說:“我叫她……小心肝。”大家都大笑,說這個稱呼太俗套了。林霞羞得一直低著頭。大家就喊:“林霞,你叫他什麼?”

林霞的頭抬了起來,剛抬起來馬上羞得又低下頭去。然後,在眾人的呼喊聲中,又抬起頭來看易敏之,易敏之正張著嘴望著大家笑。她覺得幸福極了,快樂極了。她被易敏之感染了,說:“我叫他……”

她又低下頭去,偷偷地笑。大家又喊,那位老者出來笑道:

“叫什麼,這時候了還羞什麼,已經都成了夫妻了。”

林霞看易敏之,易敏之還是張著嘴衝大家笑,見林霞望他,就說:“想說就說吧!”

林霞便說:“我叫他小屁蛋。”

大家都快要笑死了。老者也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他還是過來說:“那為什麼稱小呢?他那麼老!”“他不老。”這一次,林霞像是在反擊什麼似的,很迅速,很驚人。

大家便又笑。林霞知道他們在κ裁矗吡恕R酌糝椿故竊諦Α?/p>

婚宴竟然空前熱烈。易敏之和林霞給所有的人都敬酒。馮德昌膽子大,他說:林霞是他的師妹,今天是他師妹的婚禮,所以,易敏之得叫他一聲姐夫。易敏之便大笑,說:“好,叫姐夫。”

其他人卻不敢。到了張維時,張維站起來說:“衷心祝福你們百年好合!”

張維喝了四杯。到了穆潔時,易敏之說:“該叫你什麼呢?”

穆潔站了起來,對著林霞說:

“很多年前,我們那一級也有個姑娘十分喜歡易老師,卻沒有勇氣說出來。她看上去很自信,甚至有些獨立特行,但她沒有說。你呢,看上去很文靜,很弱,卻有常人沒有的勇氣和信心。我真的非常佩服你。我衷心地祝你們白頭偕老,幸福永世!”

李寬的兒子李小鬆臥軌自殺了。這成了中文係的一件大事,也成了易敏之和張維的一塊心病。

本來與中文係何幹?與易敏之和張維何幹?就因為是李寬的兒子,且自殺的原因似乎與張維有些類同。

李小鬆是一位畫家。李小鬆靠父親李寬的關係,被分配到市文化局,文化局下麵有個博物館,本來也不缺人,但因為是李寬的兒子,所以就缺了。李小鬆補了那個缺。這讓李小鬆臉上無光,他覺得自己的學曆太低了,但藝術家並不需要文憑,藝術家需要的是時間、痛苦、天才和創作。李小鬆占了兩樣:痛苦和天才,隻差時間,因為沒有時間,也就沒有了創作。沒有創作怎麼能活下去呢?

李小鬆每天在幹些什麼呢?收藏別人的畫,或者給別人辦展覽。有很多畫並不怎麼樣,可是也要讓他這樣的天才去保管,還把它當成十代單傳的嬰兒,小心至上。這倒不要緊,這些大部分都是死人了,讓他難以忍受的是一些活著的人,他們竟然讓他這樣的天才委曲求全地給他們辦展覽,花去他金子一樣的時間。這太可惡了,太讓人無法忍受了。那是些什麼垃圾啊!不過是去了趟西藏和敦煌,畫了些落後的臉譜,臨摹了一些壁畫,然後找了些美術界的名流作秀,就這樣一舉成名了。中國真是沒希望了。可惜他沒有時間,他有多少天才的想法啊!

李小鬆的天才是當時學校公認的。他最好的一幅畫是人體畫。那是中西合璧的最佳象征,色彩和手法明顯是西洋油畫的風格,但整體風格卻又是中式的。那幅畫剛參展時還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最終贏得了廣泛的好評。它一直掛在學校展覽館裏,成為惟一的在校生作品被肯定和展覽。它還吸引了眾多的女同學,有好多都願意為他獻身。可是,他並不是那種人。他是有選擇的。他要追求人家,然後把自己先獻出去。

他的女朋友有好幾個,和他同居過的就有四個。由於把太多的時間花在風流倜儻上,他竟然有且隻有那一幅作品。但那是大二的作品,那是他上大學之前就已經具備了的才能,要知道他曾經因為李寬的介紹,跟著多少名流學過畫技啊。他見的太多了,他的才能過早地被肯定,這些看來都成了壞事。它們使他好高騖遠,目空一切。戀愛又使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本來是想在某所大學裏供職,但薪水太低。他不想再步父親的後塵。他想下海,想掙夠了錢再上岸畫畫。於是,大學畢業後他沒要工作,隻身去了南方。他先後到三十九個單位上過班,和二十個姑娘有過短暫的戀愛,給三十個姑娘留過畫像。最後,他沒有掙到一分錢,也沒有帶回一個女朋友,空空蕩蕩地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李寬的懷抱。這是李寬所希望的。他不想讓他在外飄蕩,不想在電話裏每次都聽他說:“活得真是沒勁。”李寬為兒子找了好多地方,但都與專業相悖,或者是薪水太低,都沒有去。挑來挑去,最後竟然隻剩下了博物館。

成了博物館工作人員的李小鬆,被那些瑣碎細小的事兒絆倒了。他原來是一個極端散漫的人,受不得別人的約束。他每天早晨醒來已經八點半了,醒來他並不急於起床,而是要尋思一下今天幹些什麼,有什麼創作上的靈感。到了九點鍾左右,才起床,洗漱,吃早點,九點半左右,他才從容不迫地去幹什麼。這是上大學時養成的習慣。他改不了。可是很多單位都無法忍受他的這種習慣,他也無法忍受早晨八點鍾上班的習慣,所以隻有兩散,重新尋找工作。博物館是他最後的歸宿,李寬給他叮嚀了又囑咐,一定要好好上班,不要給他丟臉。他覺得真可笑,就這麼個單位,還要麵子?但他還是重視了,他也想重新生活。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創作了,可是,現在博物館的工作使他無時無刻地不想到自己的創作。大學時候的夢想又活了,在他體內瘋長,時時要從他頭頂飛出。所以他的頭很痛,經常要吃去痛片或克感敏什麼的。

他必須要在早上八點上班,也就是說,他必須要在早上七點鍾左右起床。這對他來說太難了,可是,他決心要改。剛上班時就耽擱了好幾件事,同事們都對他有了成見,都不信任他了。他有些難受。單位領導也給李寬打電話,李寬對兒子進行了一番教育。李小鬆心裏很生氣,他覺得單位領導太小心眼兒了。好在單位領導也找他了,當麵對他進行了勸告,還說:

“你好好幹,利用業餘時間要好好創作。我們有的是便利條件,等你的條件成熟後我們可以給你辦畫展啊!”

他的信心來了。他開始晚上早早地睡,想早上早早地起床。無奈,習慣要改起來實在是太難了。他越是早早地躺在床上,睡眠之神就越是早早地溜走了。他開始失眠。但失眠歸失眠,他仍然早早地上班。下班後,和周末,他都努力地畫畫。他渴望成名,渴望把自己的畫有一天也送進博物館進行永久性收藏。

但是,他越是心急,失眠越是嚴重。他也無心去找女朋友。誰知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靈感早已丟掉了。很多時候,靈感在他睡不著的深夜裏突然來臨。他想,反正也睡不著,還是去畫畫吧。可是,等他把畫筆準備好時,他又覺得那靈感變形了,根本不是他剛才的靈感。他懊惱地扔了筆,把顏料打在牆上。

他的性情漸漸大變。他住在宿舍,但他不想在宿舍裏住。已經靠老子找了工作,再也不能在其他方麵無能了。宿舍裏擺滿了啤酒瓶子,森林一樣。酒味、顏料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難聞極了。他的工作開始變得一塌糊塗,很多人都對他不滿,而畫也畫得了無情趣。

半年之後,終於在一次工作失誤之後,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並要他好好地寫一份檢查。那天下午,他從辦公室回來,就徑直坐上去昌平的車。他想去找一位朋友,是位女朋友,而且是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她在那裏教書。

到了她所在學校一問,才知道人家早已結婚。結婚就結婚,他不在乎。他可以讓她離婚,和他重新再來。他給人家打電話,可是,她告訴他,她已經結婚了,現在不便出來。她還

沒等他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太無情了,太不人道了。

他的心被傷透了。他走出了學校,不自覺地往前走著。天已經黑了,他卻來到了鐵路旁。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做過一個跟現在的情景一樣的夢,或者是曾經什麼時候來過這裏,但他確認他從來都沒來過這兒,那麼就是夢了。在夢中,他走向了鐵路,躺在那兒睡覺。路旁的小花兒散發著淡淡的可人香氣,向他搖曳著,像是他小小的女兒在微笑。他笑了。

夢中的一切都真實地發生了,隻是,他再也沒有回去。

易敏之和張維一起去李寬家,算是吊唁。老吳也在那兒。李寬看見張維進來,又傷心地哭起來,他對大家說:“當初張維要自殺時,小鬆也流露出了同樣的情緒,我留意了。我請敏之、蘇菲等好多人都幫助張維,可我就是一直沒有去幫助小鬆。我一直覺得他隻是說著玩的,一直在僥幸地觀察著他,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真的……”

張維還是被震驚了。他看了李小鬆的那幅有名的畫,的確不錯,的確有著天才的氣質。太可惜了!

畫家李小鬆自殺的消息被一些小報報道了,消息越寫越傳奇,越傳奇就越被傳媒轉發。然後,有好幾位李小鬆的朋友,特別是文友,寫文章悼念他,都說這是一個天才,可惜夭折了。小鬆的那幅畫被發表在最新一期的《美術》雜誌上,雜誌社還請張維配了一首詩,詩的題目是《向死而生》,然後,很多地方又轉載了那幅畫和詩。不久,小鬆的那幅畫被拍賣了。小鬆真的成了名人,他的那幅畫也被藏進了一家著名的博物館裏。他生前的願望全部實現了。

張維發現,小鬆並沒有死,而是生活得更長久了,甚至可以說永生了。這對張維來說,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穆潔正在房間看張維寫的一些隨筆。張維進去後,她頭也沒抬地對張維說:

“你寫的這些東西很好啊,怎麼不見你拿出去發表?”

“都是些讀書筆記,我還沒有整理過。有一些已經發表了。”

“你可以把它們整理出來出本書,我有一個同學是一位民間出版家,他最近正在策劃一套什麼‘黑馬’叢書,找了幾個人,還在找呢。我給他說過你,但他說,詩現在沒有市場,要出就得出版小說和隨筆,近年來隨筆很有市場。”穆潔在這時才抬起頭來看張維,她發現張維的眼睛有些腫,問是怎麼回事。張維說,有些感冒,下午睡的時間太長了。穆潔也沒在意,繼續說:

“你就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這些有大約五六萬字,還有沒有?”

“當然有了。”

張維把他以前寫的和最近寫的都拿了出來,一算,大約有20萬字左右,穆潔看了看說:

“這裏麵缺一些係統理論的東西。如果有這方麵的內容就很有分量了。你以前是在詩歌方麵成了名的,但要在散文和理論領域成名,還得有思想,這思想得有係統。這實際上就是哲學散文了。”

張維看了看穆潔,翻開新近寫的一些文章說:

“你看,這是我第三遍讀易老師的著作時寫的批評,我覺得我和他的思想一直有很大的分歧,雖然中間有一段時間我比較傾向於他,可是,從去年以來,我和他的思想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易老師給我講過,他成名就是他與自己的導師論戰的結果。我也有這個想法。易老師是當代美學和哲學界的權威,誰要在美學界和哲學界站住腳,就要代替他們,而要代替他們,就得和他們展開論戰,要否定他們。我一直想,什麼時候和他進行這場討論合適呢?這不僅僅是一個師生之間的道德問題,還是一個思想水平的問題。沒有足夠的思想、知識儲備,是不應該冒險的。”

穆潔聽了後深思良久,才說:

“我也一直有這樣的念頭,但慢慢地打消了。他的研究生,都有這樣的念頭。易老師總是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都是師徒關係,但如果沒有彼此之間的批評,他們也不可能有成就,也就不可能創造那個時代輝煌的哲學了。弗洛伊德和榮格也一樣。他一直強調我們要挑戰自己的導師,要挑戰權威,你比我有勇氣,現在你也初步具備了和他論戰的能力。就是要講究一些策略,不要和他搞僵了,他畢竟是你的導師。”

“我就是一直顧忌他是我的導師才猶豫不決,但我相信他會支持我的。我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跟他談談。”張維肯定地說。

“也好。”穆潔說。

論戰誘惑著張維。張維在睡覺前常常興奮得不得了。他想像自己已經成功了,站在北方大學的講台上,對著天下人開始宣講他的思想,開始影響人類的生活了。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覺得一切都近在眼前,可以伸手拿到。他也不需要穆潔給他催眠了。他需要失眠,在失眠的時候,他就可以寫作、思考。他還要過先前那種沒有規律的生活。隻有那種生活才能激發他的激情和靈感,才能使他的痛苦和歡樂變成思想和文字,才能使他與夢想逼近。有規律的生活會扼殺他的天才。不,那是他絕不允許的。他寧肯痛苦地度過一生,也不願碌碌無為地平庸地過日子。那不是他的生活,那是庸人的生活。

在穆潔給他引見了那位民間出版家任世雄後,穆潔就隱退了,當然,更準確地說,是張維不需要她了。那也是一位狂人,一位舉世罕見的狂人。他以為,中國之所以沒有出現大哲學家、美學家,就是因為出版界思想保守,受政治的影響太大。他對張維說:“我要推的是未來中國第一流的作家、哲學家、思想家,你就是我推出的第一個也是目前中國最年輕的思想家。”

張維在聽到這樣的話時,心碎了。是陶醉碎了。是遇到了知己。他們喝得大醉。他們製訂了一個詳細的計劃。在穆潔的催促下,他們還簽了一個非正式協議。張維覺得任世雄已經是他的朋友了。

張維的心定了。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張維來找易敏之。林霞開的門。林霞和張維已經互相理解,成了好朋友。易敏之去散步了。易敏之喜歡在細雨中散步,本來林霞是要陪著去的,隻因她有些感冒就沒去。張維便等著。張維覺得應該先跟林霞說說,便把自己的想法給林霞說了。林霞聽後,沉默了片刻說:

“我也支持你,我相信他也會支持你的,隻不過他現在對這些已經不感興趣了。”

他們正說著,易敏之回來了。易敏之一身便裝,雖然林霞非要他拿一把雨傘,以備雨大時用,但很顯然易敏之沒用。他看到張維來了,笑了笑,說:

“北京還很少有這樣的細雨。我小的時候,常常在細雨中奔跑,那種感覺真好。”

張維覺得易敏之應該穿一件褪色了的長衫,那樣方能顯示出易敏之的風骨。他把這話對易敏之說了,易敏之說:

“你還不要說,我有一次做夢,就跟你說的一樣。我也覺得古人的衣服很有一種風度。”

“要不,哪天我們給你做一套長衫。” 林霞說。

“就是,我也一直想做一套,要去我們一起去。”張維興奮地說。

“還是算了。我年輕的時候鋒芒太露,傲世獨立,不拘一格,到老年才發現隨和最好,最從容。”易敏之說。

“沒有年輕時的那些經曆,你也可能不會有今天的感悟。”張維說。

“是啊。來,張維,下雨天,我們下棋最好了。你沒有事吧!”

“沒有。”張維趕緊說。

林霞給他們把棋桌擺上,把清茶倒好,就坐在沙發上看書了。易敏之和張維開始下棋。易敏之說:

“我們有很長時間沒有下棋了,你的棋藝如何?”

“有些長進,但不知比易老師還差多少。”張維笑著說。

“來吧,一下就知道了。你先走。”易敏之說。

張維說了聲“好吧”,棋子兒就已經動了。他似乎等這一天很久了。易敏之微微一笑說:

“看來你也很久不下棋了。”說完,他從容地走了一步棋。

老房說張維下棋太猛,如果從容一些,已經達到一流水平了。張維當時不太明白,回去後一想,老房講得很有道理。他下著下著,就想再不能犯與老房下棋時的錯了。張維下棋專心致誌,很少抬頭,也不喝茶。易敏之卻從容不迫,一邊喝茶,一邊看張維的神情,然後才肯走一步。不過,使易敏之沒有想到的是,張維的棋藝竟然有這麼大的進展。他問張維,最近和誰一直下棋。張維說,就是與老吳下了幾天,再沒跟人下過。

第一盤易敏之由於前麵有些輕敵,竟然輸了。易敏之大驚失色,說:

“來,我們再下一盤。”

張維由於第一局贏了,有些得意,先前的布局有些淩亂,就是這一點點失誤,第二局輸了。他們算是平了。張維很高興,易敏之也很高興。易敏之說:

“很好,太好了,從今以後,我有了一個對手,也不算太孤獨了。”

張維這才喝了一口茶。他覺得茶很香,也很清,屋子裏很靜很靜。他突然覺得這個家有一種聖境的氣氛,他看了看林霞,林霞正微笑著看一篇文章,在自足中。他覺得林霞是真的幸福。再看看易敏之,那就更不用說了。易敏之滿麵春風,但又顯得非常寧靜。他有些感動。他對易敏之說:

“易老師,想不想再下一盤?”

“隨你,你願意下,我就奉陪。”易敏之笑道。

“那不行,應該是你願意下,我才下。”張維說。

“唉,你們年輕人正值生命的春夏,隻需進取,不能退守,而我已是生命的秋冬,隻守不宜攻,能守已經是勝者了。我已經度過了收獲的歲月,現在是順勢待發,隨遇而安,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順天應道。”易敏之笑著說。

張維猶豫了。易敏之看了看張維,笑著說:

“來,就順著你的心意再下一盤。前兩局我們都有些大意,這一局應該算是很公平的了。”

張維笑了笑,開始擺棋子。林霞這時給他們添了些水,看了看兩個人的神情,搖搖頭又到沙發上看書去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養了隻貓。那隻貓這時剛從外麵回來,叫著來把張維認了一下。張維看了看,想愛撫一下,又怕它的爪子,就笑了笑,算是認識了。貓便從他身上蹭了一下,又在易敏之的手底下捋過去,跑到林霞的旁邊臥下了。

第三局兩人下得都很專心,幾乎沒有說什麼話。易敏之時不時地看看張維,看見他神情專注的樣子,心想:他就是任何事都太執著,太過於看重輸贏了。張維在易敏之思考的時候,也會抬起頭來看一眼易敏之,他看見易敏之思考的神情,覺得易敏之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他猶豫著,易敏之說:“不要給我留情麵,要知道,在真理麵前留情麵而錯走一步,就等於是向謬誤邁進了一步。”張維便堅定地放下了棋子。

這一局他們又平了。張維長長地出了口氣,易敏之也哈哈大笑起來,說:

“照這樣下下去,我早晚不是你的對手。”

“怎麼會呢?我覺得我還是太剛猛,常常顧此失彼。”張維說。

“慢慢地就會好的,等你的力量使勻了,我的力量卻已到了末梢,我哪能和你比呢。這是自然之理,怨不得誰。”易敏之笑著說。

“那就不公平了,我用青年比你的老年,肯定是我占便宜。”張維說。

“是啊,但這是新陳代謝,是生命的常理。”易敏之起來看了看雨,雨已經停了。他看了看張維說:“我聽說明天下午還會下雨。”

“明天下午我繼續來陪你下棋。”張維說。

“哎,那不行,那可就耽誤你的學業了。”易敏之笑著說,“我已經是方外人士,閑來無事,你可不一樣。”

“我能和你下棋,就是對學業最好的理解和鞏固。”張維說。

第二天下午,果真有雨,仍然是細雨霏霏。張維還是早早地去了,林霞開的門。易敏之仍然是一個人去散步。林霞的感冒還沒完全好,易敏之不讓她去。張維看著林霞說:

“我沒想到自己的棋藝會進展得這麼快,竟然能和易老師對上了。以前我得取掉他的一個車,就那樣,我還不能平局。”

林霞說:“你的進步實際很快,他很高興。”

張維點點頭。易敏之回來的時候,身上有點濕,而且稍有倦意。一看張維果真赴約,精神大振。易敏之說:“和旗鼓相當的人一邊下棋,一邊聽雨打芭蕉,人生就有詩意了。”

林霞給他端來一杯熱茶,嗔道:“就你們文人酸。”

“你也是個文人啊!”易敏之說。“好了,你們去下棋吧!別把我也拉上。”林霞說。

棋桌早已擺好了。那隻貓今天沒出門,一直臥在沙發上。易敏之過去後,它臥在了易敏之懷裏,仿佛它是易敏之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是易敏之精神的一部分。

今天的棋下得還是有點澀,張維還是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一步步走著。易敏之卻下得從容不迫。第一局他們平了。易敏之說:

“今天我們下得還是有些太冷靜,不飄逸。”

“還是我的棋藝不精,隻能進,不能出,不夠境界。”張維說。

“我們還是下三局,怎麼樣?”易敏之說。

“好。”

第二局好了一些,張維能聽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了。張維頓時呆了。再看看林霞,一個人在沙發上躺著看小說,身上蓋著薄薄的毛巾被,一副慵懶的樣子。那隻貓則完全睡著了,肚子一張一吸地,在念著經。再看看易敏之,他就明白易敏之此時是一心二用,邊聽雨聲,邊與他下棋。

第二局張維險些贏了,但易敏之從容不迫,力挽即倒之狂瀾,平了。易敏之說:

“到我這個年齡,對輸贏應該看得很輕。所以我險些輸掉,但若真輸掉,精神就倒了,下棋的興趣就沒了,所以不能輸。不輸才有樂趣。”

張維說:“這一局我才真正感受到聽雨下棋的滋味,昨天我耳朵裏沒有滴進一滴雨聲,今天耳朵濕了,才體驗到一種境界的說法。我比易老師差遠了。”

第三局易敏之下得更從容,仿佛能預見張維要走什麼棋。張維也有了笑聲,時不時地喝起了茶。他似乎也能感覺到易敏之要走什麼棋。下到殘局時,易敏之的棋藝才顯示出來,既攻且守,遊刃有餘。張維笑笑,完全忘記了他要和易敏之論戰的事,心中隻有棋路。眼看就要贏了,易敏之已經無路可走,但易敏之略一沉吟,還是四兩撥千斤,從容化解。又是平局。

易敏之哈哈地笑說:“你完全可以贏我。”

張維吃了一驚,問為什麼。易敏之說:

“你的心中,已經有我這個老師了。這使你不忍使出殺手鐧。”

“不是,我真的是棋藝的問題。我今天已經大有收獲了。我除了聽到自己的刀劍聲,還能聽見雨聲。不知道明天有沒有雨?”張維道。

“沒有雨,則有風聲;沒有風,就會有太陽,會有陽光,還有鳥鳴,還有回憶。”

“好吧。”張維說完高興地走了。

他不想這麼早地開始他們的戰爭了,他多想繼續這詩意的交往。

第三天,仍然有雨。張維早早地來了,但家裏沒人。他在樓底下耐心地等了一段時間,就看見易敏之和林霞散步回來了。他發現,他們其實很和諧。他們看見張維後,如同遠涉回來遇見親人,趕緊開了門。那隻貓本來躺在沙發上,這時見主人進來,就過來向主人撒嬌。林霞把它愛撫地抱起來,親了親,它才滿意地走了,又躺到沙發上了。

連續幾天來,他們給這間屋子裏營造了一種和諧、寧靜、永恒的氣氛。這氣氛與外麵的雨天合為一體,共為一色。張維發現,棋桌仍然擺在那兒。林霞說,她知道他們今天要下,所以就沒動。張維和易敏之互相看著笑了一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但他們並未馬上開始。他們想接上昨天的情緒。林霞給他們沏好了茶,他們喝了一口。林霞說,今天是龍井。張維對茶道極不熟悉。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個缺點,仿佛一個漂亮的姑娘說了一口粗話一樣。易敏之說:

“昨天最後一局,我們下得已經有些行雲流水了,但還是招數太老,讓人一下就能猜到。這還是我們太在乎輸贏了。要適可而止就行了。”

“好的。”

兩人開始下第一局。第一局還是有些澀,張維想,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事不過三,我要麼在今天就打破僵局,要麼就永遠和他下棋。他稍稍一分神,易敏之已經兵臨城下。他趕緊重振旗鼓,易敏之微微一笑說:

“戰場上可不能分神,否則性命難保。”

好在張維還是扳回了平局。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氣,笑著對易敏之說:

“昨晚上我回去想了想,覺得你比我高出好多籌,可你為什麼一直與我下成了平棋?”

“那是你心理上的錯覺,覺得我的經驗豐富,就以為我是讓你,不是。實際上,如頤揮蟹岣壞木椋液苣呀幼∧愕墓フ小D懿皇渚鴕丫芎昧恕!幣酌糝怠?/p>

他們又下第二局。張維剛才聽易敏之一說,心裏踏實了好多,出招也穩多了,心中更無雜念。這一局,他已經略有優勢。雖然最後仍然成了平局,但易敏之說:

“這一局應該是我輸了。如果真在戰場上作戰,是不會有平局的,隻有勝負。好在設計它的人給它定了平局的規定,也算是給失敗者一個麵子了。”

“我看不一定,如果真無平局的說法,勝敗還很難說。”張維說。

“從三天來的情形看,你是勢不可擋,勢在必贏。”易敏之說。

“那不一定。”張維說。

“‘謙受益,滿招損’,這話一點也不假。這三天,是你很虛心的三天,也是你棋藝大進的三天。而我呢?隻是守,沒有進,當然不如你了。”易敏之說。

“易老師太謙虛了。你在這個時候都能做到虛懷若穀,真是讓我汗顏。”張維說。

“好了,我們不要再吹捧對方了,我們來第三局吧。”易敏之說。

“好的。”

這一局,張維一定要讓易敏之先走,易敏之隻好走。在這一局裏,張維似乎是借著剛才的優勢,一路南下。雖然易敏之猶如諸葛在世,步步能知,招招能解,可還是缺乏一種攻勢。張維在這一局裏,已經有些奮不顧身的樣子,一路舍子,直取單於。易敏之沒想到張維會這樣,仔細一想,這正是張維此時真正的狀態,以前的所有狀態都是一種經曆與世故,而隻有這一次是本色。易敏之有些顧此失彼,他趕緊定了定神,穩住了軍心,然後步步為營,循循善誘。張維知道這是誘惑,但他還是偏向虎山行。在最後,他直逼易敏之大營,直取單於,眼看單於斃命,但他突然有些猶豫,在這種猶豫不定中,他被易敏之團團圍困。易敏之不忍心再下下去了,這時,張維說:“我輸了。”

易敏之歎了口氣說:

“你贏了。贏的不是棋,而是善。你能犧牲自己而保全別人,真的很難得。你永遠都是勝利者。”

張維笑著看了看易敏之說:“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這時,林霞終於走過來說:“張維是有事想跟你說。”

易敏之從棋桌上下來,坐到沙發上,說:

“我知道,否則,他這個人是沒有時間來賦這個閑的。”

張維一時語塞,幾天來他一直覺得很矛盾,尤其是今天。他看了看易敏之,易敏之微笑地期待著他,他突然說:“我沒事。”

“別騙我了,已經憋了三天了,就說吧!”易敏之說。

張維看著林霞,林霞沉默著。易敏之說:

“說吧,有什麼大事就說吧。”易敏之說,“這不像你的性格。”

“易老師,我……”張維說不下去。

“他想和你論戰。”林霞終於忍不住了。

易敏之一驚,旋即微微一笑:“我早就想到了,至於怎麼批評,下棋的時候我已經給你說了。這是我們的傳統。我與我的導師胡理爭論,你與我爭論。這很好,不過,我先告訴你,我不會再寫文章了。當初胡老師也沒有寫文章和我爭論,我當時不大明白。我當時也問了他,他也同意我寫文章批評他,可是他又不爭論,這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明白,我寫文章批評他,也就如同他自己寫文章否定了他的過去。一個人的觀點並不是一成不變的,總是要調整的,但到他那種境界時,說什麼話都已經成了多餘,所以不如不說。我也一樣。說真的,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很久了。在我的為師生涯中,這是最神聖也最艱難的最後一課了。胡先生完成了他的這一課,我卻不知道能否很好地完成這一課。”

張維感動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忽然間覺得他是那樣偉大、神聖、莊嚴。隻聽易敏之說:

“這些是我永遠都不會出版的東西了,你都拿去看吧。或許會對你有用。”

張維這時才發現,易敏之未出版的那幾本書稿早就放在客廳裏了。易敏之對他說:

“千萬不要有任何顧慮。你能過了這一關,就沒有什麼難關了。”

他知道,批評易敏之是他生命中必須走的一步棋,並非易敏之敗北,而是他自己的一場戰爭。易敏之永遠不會失敗,或者說,易敏之已經超越了勝敗。

張維走後,林霞問易敏之:“你早就知道?”

“第一天並不知道,第二天猜到了一些,他說第三天還要來,我就確知了。這隻是遲早的問題。他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他不走這一步,就無法完成自我的調整。沒有他,我也無法完成最後一課。從棋路看,他的條件已經成熟,到該走這一步的時候了。”

“你們究竟誰贏了?”

“都贏了。”易敏之笑道。

“為什麼這麼說?”林霞不明白,“明明不是張維輸了嗎?張維輸是很正常的。”

“我現在才覺得象棋中的平局是很好的,的確是一種和平,是一種境界。在今天我們下第二局時,如果沒有平局的說法,我必輸無疑,但我們平了。也就是說,我們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選擇了善,沒有選擇輸贏,這就是我們都贏了。到了第三局時,他明明贏了,可是他因為顧忌到我,而自殺了。他選擇了善,也選擇了輸,都是因為情的原因。表麵上看,我贏了,實際上我輸了,但這隻是棋局,一次模擬,從情感上講,我們都贏了。在他願意自殺的時候,他贏了自己,也贏了我,而在我心甘情願地承認輸的時候,我也贏了自己。所以,我們都贏了。和平是真正的贏家。”

穆潔還是照舊在晚上九點以後去張維的房間,張維正在看易敏之的手稿。張維對穆潔說:

“從手稿中可以看出,易老師最早的哲學思想是新儒家觀念,那時他還在上研究生,與他的導師胡理進行了論爭,論爭還是在儒家的大觀念中;後來受到朱四維的道家觀念的影響,做到了儒道合一,又一次與他的導師胡理進行了一次討論,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

。從80年代中期以來,他漸漸地受到了西方觀念的影響,有一些變化,但因為海德格爾等的哲學思想已經明顯地具有東方氣質,所以,他又一次回歸到了道家哲學中,這也就是他後來寫的但沒有出版的《西方哲學批評》。”

穆潔聽完張維的分析後說:

“是應該重新審視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時候了,是應該重新建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文化的時候了。”

“這項偉大的工程,就由我開始吧。”張維說得氣壯山河,使穆潔想起了浮士德博士,她笑著說:“你別張狂了,還是虛心一些好。”“不行,我太興奮了。”張維說著,就把穆潔抱在懷裏,親吻著。穆潔也極為高興,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穆潔問張維:“你真的願意和我結婚嗎?我的狂人。”“當然了,我都和你住在一起了。”張維說。“可你靠什麼娶我呢?”穆潔笑著問他。“就靠這個。”張維把穆潔壓在了身子低下。他們激動地脫著衣服。

後來,張維躺在床上,望著雪白的房頂,對穆潔說:

“我得抓緊時間,趕緊把書稿完成。最主要的是趕緊寫完和易老師的爭論文章,得讓他看看。我還想請他作序。任世雄說,我這本書他可以給我一筆稿費。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娶你了。”

穆潔感動地說:“我是說著玩的,你有沒有錢,我都不在乎。你隻要不拋棄我就行了。”“怎麼會呢?”張維真的想,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拋棄她呢?張維起身又開始工作了,穆潔說:“先休息吧,身體要緊。”

“不了,你先回去睡吧,我不困。”

“那你能不能睡著啊?”

“可以,我隻要躺一會兒就行了。”

穆潔覺得被拋棄了一樣。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和將來,想起自己的事業,便失眠了。

第二天,她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但她有很多事要做。晚上,她又失眠了。連續三個晚上失眠後,她就有點痛不欲生了。她隻好去醫院買藥。吃了藥後,睡得很好,可惜睡得太好了,以至於耽誤了好多事。她有些恐懼失眠了。

她不能自己給自己催眠,再說,她現在隻是輕微的失眠,好好調養一陣就好了,跟張維的不一樣。她認識附近診所的一位醫生。一天上午,她實在無法忍受了,便想去問醫生,自己有沒有生理方麵的病,那位醫生告訴她,她可能由於飲食不規律而造成脾髒受損,給了她瓶歸脾丸。那位醫生告訴她,現在失眠的人越來越多,穆潔便問有哪些類型。醫生告訴她,第一種是沒有工作的,心理壓力很大,或者是閑來無事,生活沒有規律,很容易失眠;第二種是學生,高中生居多,大學生次之,研究生居最後,主要原因是學習造成的,多少有些腦神經衰弱;第三種是一些中年婦女,這些婦女的丈夫要麼是為官的,要麼是經商的,經濟基礎好,子女也長大了,不需要她去操心,但由於常年一個人睡覺,很容易造成失眠;第四種是城市綜合征,由於城市的喧囂和生存壓力的加大,一部分人患上了失眠症,這種人的失眠常常很頑固。穆潔聽了聽,覺得他說得還挺在理,心裏一動,回去便對張維說,她準備好好研究一下中國人失眠的問題,並準備深入幾個典型失眠者的生活中,揭示當今生存現狀對人精神的影響。張維一聽,覺得這是個好課題,對穆潔說:

“不能單純地研究失眠,要從失眠者的精神世界裏展現當代人的困惑,這可能更有意義。”

穆潔因為找到了一個新的課題,非常高興,心裏有了寄托,煩惱也少了。

“她叫雷春芳,是市醫院的護士。這位是北方大學的穆潔教授。”醫生給她介紹認識了第一個調查的對象。

“是副教授,還不是教授。”穆潔趕緊說。

仔細看,雷春芳長得挺漂亮,隻是長期失眠使她的健康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皮膚看上去很幹燥。她們互相留了電話,並約好星期四下午在雷春芳家裏見麵。星期四下午三點鍾,穆潔在她住處的附近找到了雷春芳的家。雷春芳早早地在那裏等她了,沏好的茶剛好適中。

雷春芳的失眠是長期值夜班造成的。但穆潔要了解的,並不是失眠本身。關於失眠有什麼好談的呢?她想知道的是失眠以外的東西。比如,究竟是什麼內在原因導致了當代中國女性的失眠?是什麼在一直困擾著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她們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她們幸福嗎?等等。雷春芳顯然不願意談。於是,穆潔就跟她談別的事情,後來,雷春芳說,她可以介紹別的女人。

穆潔在第三天就接到雷春芳的電話,說是找到了一個典型。是雷春芳初中時的同學,當過三陪女。雷春芳對別人的私情的確非常好奇。在與她的那個初中時的女同學聯係時,她費了很大的力氣,也花去她很多費用,因為那個女同學根本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私生活。雷春芳費了很多口舌,總算搞定了。她們去了她的家。本來想跟她這種人接觸可能很難,要讓她吐露心聲就更難,沒想到她卻很慷慨,除了她做三陪女的那段沒講外,其餘的幾乎全講了。大概是她太寂寞的緣故吧。最後,她還請穆潔和雷春芳到一家很豪華的酒店裏吃飯。整個過程好像是她要這樣,不是別人要這樣。

她們走的時候,她特意把她們的電話留了下來。第三天,她打電話給穆潔,說是請穆潔到她府上玩,因為她有一個小小的聚會。她便去了。都是一群女人,都是別人的情婦,或者曾經是,而現在都是一方的富婆。穆潔被介紹給眾多的婦人,那些婦人對穆潔大都表示出一種尊敬和親近。穆潔在那次聚會中,又認識了幾個失眠的富婆,這樣,她的調查更進了一步。那幾個婦人有時還特意請她去吃飯、唱歌、跳舞。她把雷春芳也帶上。等她們喝上一些酒的時候,有的就開始哭起來,有的話很多,要把所有的苦水倒出來,而穆潔便成了最好的傾

聽者。不久,雷春芳的那個女同學也把她做三陪女的那段經曆和感受一五一十地和酒精吐出來。穆潔取得了這些人的信任和幫助後,采訪便更為順利了。與雷春芳一樣,她們在好奇心和對男權社會的仇恨雙重作用下,不僅把她們自己的經曆全部、完全、徹底地告訴穆潔,還常常自己花錢請別人吃飯,說服別人,讓別人與穆潔合作。這真是想不到的事。穆潔以前對這些人可以說是不屑一顧,可現在對她們的看法完全變了。她覺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處,有每個人的命運,有每個人不同的側麵。她漸漸地發現,用一個標準來衡量眾多的人是多麼愚昧啊!

她每天都非常興奮。先前是張維每天跟她談思想,談感受,現在反了過來,她每天回來要和張維說話,一直說到很晚。張維也愛聽。兩人的感情在這段時間裏與日俱增,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與對方貼得越來越緊,完全要變成一個人了。這種感情由於理性的參與,就像火爐裏的火,遇到風箱裏的風一樣,變藍了,純了,有力了。穆潔對張維感情上的依賴是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要不是有一天穆潔發現張維的床底下竟然還藏著他與吳亞子的那張結婚照,要不是那天穆潔氣憤得哭起來要走,要不是張維幾腳把那金黃的相片踩得粉碎,他們無論如何也不知道最近以來,他們的血和肉已經完全地粘在一起,要分離真是不如把自己殺了。他們覺得,在茫茫人世間,隻有他們息息相通,隻有他們的手能握到一起,而陌生的便是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了。兩種孤獨碰到了一起,終於覺得不再孤獨,一切都有希望了,有價值了,即使犧牲也在所不惜,這大概是愛情最高的真諦。

她和雷春芳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雷春芳的丈夫常常在外出差,有時她就打電話讓穆潔到她家去玩,若玩得太遲,穆潔就住在她家。後來,穆潔便把張維也介紹給雷春芳了。

有一天,雷春芳請穆潔和張維到她那兒去吃飯,碰到了雷春芳的媽媽。老人家也是北方大學畢業的,在另一所大學教古典文學,一聽穆潔和張維都是北方大學的畢業生,非常熱情,對穆潔的工作大加讚賞,後來她問穆潔:“誰是導師?”

“易敏之,張維現在的導師也是易敏之。”

“易敏之?”雷春芳媽媽驚奇地歎道,“那你們一定知道崔靜怡了?”

“是啊!”張維說。

雷春芳媽媽說:“她是我的同學,我們是一個導師,上碩士時住一個宿舍。易敏之我就太熟了。”

張維一聽,心裏有很多話想問雷春芳媽媽,但一想才認識,便止住了。

讀不透的易敏之

放假前,張維來找易敏之,把批評易敏之文章的初稿拿給易敏之看。易敏之說:

“你先放我這兒,過幾天你再來拿,咱們先下盤棋吧。你也應該休息休息。”

張維很高興。林霞給他們把棋桌擺上,茶沏好後,出去了。

第一局張維輸了,張維笑著說:

“易老師的棋越來越高深莫測了,才幾天不下,就覺得跟你無法相比了。”

易敏之笑著說:“那是你心不靜,你在想著別的事呢。等你有一天澄明如鏡的時候,我可能就難贏你了。”

“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達到那種境界。”張維有些神往地說。

“對你來說,也就幾年,但對別人來說,就不一定了。”易敏之說。

“為什麼?”張維好奇地問。

“你的天賦很高,這本身就與常人不同,而你的經曆與所遭受的困苦磨難又使你對世界和人世的感受與別人不同,再加上你堅強的性格,使你一直對正道有著執著的追求,所以說,你會比別人更早地取得正果。”易敏之笑著說。

“希望是這樣。易老師,有句話,我還得跟你說。”張維望著易敏之。易敏之說:

“這就是你心有雜念的原因了,好,你說吧,說完了,我們重新來下,剛才那一局不算。”

“易老師,我的這篇文章寫得可能很粗,而且很幼稚,裏麵有很多尖銳的詞和句子,你看的時候可能很不舒服,就圈一下,完了我再修改。我就這個性格,要麼不說,要麼就說真話,希望你不要介意。”張維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怎麼會呢?我說過,從你的性格中,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我真的很高興。一個人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並不是別人。你的批評對我來說,也是我對自己的一次自我完成。再說了,我覺得你所經曆的這個時代比我要幸運得多。現在正是文化大融合的時候,你有機會和能力接觸真正的世界文化,而我和我那個時代的人,接觸的都是皮毛。我們是終究要被淘汰的,你終究要比我強。”易敏之說。

“你太謙虛了,易老師。”張維笑著說。

“不,”易敏之點了一支煙,接著說,“如果學生都比不上老師,那社會可就完蛋了。所以,我一直覺得學生就應該取代他自己的老師,應該比他的老師走得更遠一些,這才是人類的希望。你說對不對?”

張維敬佩地看著麵前這位隻述不作甚至連述都不願意的人。

他們又擺了一局,結果這一局平了。在重新擺棋的時候,易敏之說:

“我聽馮德昌說,你跟老方險些打起來?”

“他說你、穆老師和我的閑話,我實在聽不過去。”張維氣憤地說。

“無所謂的,要學會寬容。老方那個人,誰的閑話都在說,實際上大家把他當笑料看,誰也不會把他的話當真。你不要介意。他罵了我十幾年了,我從來都沒有管過,實際上也沒有人相信他的話。”易敏之說。

“可是他顛倒黑白,總得有個人來治治他。”張維氣憤地說。

“說閑話的人太多了,你能治得過來嗎?你如果太在意他們的話,你的精力就會被那些閑話左右,你也就陷於閑話中了。清者自清,別把生命用在那些無聊的事和人上。”易敏之說。

張維點點頭。

張維走後,易敏之拿起張維的文章來看。老實說,剛開始看的時候,總是有些不舒服。他便趕緊調整自己。他把張維文章裏的那個易敏之沒當自己。再看的時候,他就覺得順耳多了。張維的一些言詞的確很激烈,但是,他知道,張維文章中的易敏之代表的是一個時代,一種思潮,並非單指他這個人。文章總共有五萬字左右,寫得行雲流水,通暢分明,用的筆法並非一般論文的筆法,而是隨筆的手法,能讓人一口氣讀下去。這實際上是易敏之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張維。他發現,他對張維的把握基本上是準確的。

五天以後,也就是放假的第一天,張維來取書稿。易敏之把書稿從書房裏拿了出來,對張維說:

“你使我想起了二十多歲的尼采,但我希望你不要重複尼采的道路。尼采推翻了偶像,卻把自己樹立成了自己的偶像,所以瘋了。這是生命的高潮,但卻不是大境界。”

張維欲言又止,拿過書稿來看,裏麵沒有任何批語,就說:

“易老師,你怎麼沒有圈……”

“噢,你是說那些尖銳的詞藻?我認為它們都很動聽,沒什麼。帶完你們這一屆,我就要求退休了。”易敏之笑著說。

“為什麼,易老師?是不是我寫了什麼讓你難堪的話了?”張維驚奇地問。

“哎,你想哪兒去了。這是我的心願。另外,我在看了你的文章後,覺得自己真的該退休了。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一點也不假啊!我還是要勸你一句,千萬不要為名而困。”

張維點點頭。張維走後,林霞問易敏之:

“你覺得張維寫的真的好嗎?”

“是啊,他比我有才情。有才情的人更有悟性。”

“但你又說多年以後他可能會否定現在的東西,是不是在你看來,這文章還是不成熟?”

“是這樣,不過,按他現在的學曆和年齡來看,能寫出這樣的文章,有這樣的才情,已經夠得上天才了。”

“我也看了他的文章,我覺得他的氣有點太盛。”

“這不要緊,這與他的年齡和才氣相當。數年之後,他就會提升到另外一個境界,到那時候,他就遊刃有餘了。”

張維回到自己的房裏後,左思右想,倒覺得自己的文章可能有很大紕漏,他一想起易敏之的胸襟就覺得自己太狂妄了。他要把這篇文章寫得絕美無比,天衣無縫。他又仔細地開始讀易敏之的書稿。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收獲。穆潔第二天要走了,見張維仍然在看易敏之的文章,就問:

“你不是讓他看過了嗎?怎麼還要寫嗎?”

“每讀一次他的書稿,我就覺得自己的文章漏洞太多了,太片麵了,而且老子隻用了短短五千言,就道盡世間真理,而我竟然用了五萬言。太長了,看得人很吃力。”

穆潔笑道:“嗯,有這種精神,就會出好文章的。”

文青在放假的第二天,拿來了他們剛剛出的《非詩》創刊號。在這本民間刊物中,刊登的全是20世紀60年代以後出生的年輕詩人的作品,這些詩大部分都是口語詩,而在這些口語詩裏麵,又有一部分是用粗俗之語寫的,內容大抵是“打炮”(在他們的詩裏麵,是不能出現做愛這個詞的,因為這個詞太文,太土,沒有“打炮”這麼直接,過癮)啊、喝酒啊等,都是些過去沒有人寫過的日常生活。詩刊的刊首語裏麵,對這些詩大加讚賞,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後現代詩,是中國的工業詩。莫非認為,過去中國所有的詩都是農業詩,那些都是

妄念,對現代人來說,是過時了的東西,中國現在需要的是工業詩,隻有這樣,中國的詩才能和世界潮流走在一起,並能迎頭而上。張維一看,刊首語是莫非寫的,大吃一驚。趕緊再翻開莫非的詩一看,語言風格大概沒變,但十首詩的內容卻與過去大不相同。其中有一首詩是寫他的第一次戀愛,意思大概是那時他隻知道愛她,多年以後,他才知道愛實際上就是性,沒有性,那種愛是荒唐的,是可恥的。張維看得驚呆了。必須承認,莫非的這首詩寫得非常流暢,而且寫得也比較真切,但很明顯,詩所表達的內容與美學價值已經與以往大不相同。張維的詩隻選了五首,發在前麵,與已故詩人海子等的詩在一起。文青取了個欄目,把他們網在後現代詩派之外了。

文青走的時候,給張維說,七月二十日,全國六七十年代出生的最有代表性的詩人和一些主要的詩評家將聚首北方大學,一是要進行《非詩》的首發式,二是要討論中國詩歌的走向問題。莫非是此次會議的發起人,文青已經把所有邀請信發出,廣東一位出版商出資籌辦此次會議。文青說,莫非要她代請張維,希望張維在會議上發言。

文青在的時候,張維隻顧跟她說話了,沒有來得及看刊物。等文青走了,他才仔細地看起來。他越看越氣,最後他把那本《非詩》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覺得自己被利用了。他沒有想到莫非和文青在短短的一兩年之內居然有了這麼大的變化。

他在猶豫著,去還是不去。如果要去,他肯定是要和莫非等鬧翻,如果不去,終有一天,他還是會和他們鬧翻。藝術上的分離已經決定了他們的友誼馬上就要破碎了。再說,這次會議實際上也是目前中國活躍著的所有實力派詩人的一次聚首,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他又拉開了燈,翻起身來到地上撿起那本《非詩》來看。不看不生氣,一看更生氣。他覺得無論怎麼樣,詩不應該寫成那樣。

第二天中午,任世雄來訪,拿起那份《非詩》來看,翻了一會兒問張維:

“你覺得他們寫得怎麼樣?”

“糟糕透頂了,詩怎麼能這樣寫呢?要麼他們就另取一個名字,從詩裏麵分離出去,別再以詩來稱呼它。”張維生氣地說。

“哎,你說的這一點很有道理,我雖然寫得不好,但在上大學時也寫過幾首,好在我是上過中文係的,也算是科班出身,這些東西一看就是下三爛。不過,現在人們都是這樣來寫詩,已經成風氣了。我也一直在想,它們怎麼能叫詩呢?不就是把一些話分行排列了嗎?”

“那是把外國詩翻譯過來後,就沒有韻了,成了散文。有些外語詩為了押韻,就把前一段最後一個詞或幾個詞另起一段,而翻譯過來後也不押韻了。結果呢,中國的詩人們以為人家就是這樣寫詩的,都紛紛摹仿,把詩給寫成現在這樣了。”張維說。

“我和幾個詩評家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都有同感,認為現在的詩都是實驗詩,都不成熟。那些研究詩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外語水平差,如果能多通幾門外語,就可以把國外的詩也拿來比較了,這樣,詩的問題就可以有個大致的概念。”任世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