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定。現在的潮流就是反傳統,凡是傳統的,都將是被否定的,凡是傳統否定的,都將是被張揚的。似乎已經到了一個顛倒黑白的年代,用宗教的言詞來說,就是到了末世。一到了末世,邪教叢生,物欲領先,惡念四起,禮教敗壞,道德全失,人心大亂。這似乎在詩歌裏已經成了這樣。所以,過去你學過的理論對他們來說,都是笑柄,怎麼能用呢?”張維說。
“這麼說來,很明顯你是被利用了。不過,看來,人家還是蠻尊重你的嘛!”任世雄笑道。
“我們都是老朋友了,再說,不管怎麼說,我也有一些名氣吧。過去寫詩,沒有什麼派別之分,誰寫得好,無論他是口語詩,還是所謂的超現實主義詩歌,都不要緊,可是,現在看來不行了。這本詩刊很顯然是要向詩歌界發難了。他們將在本月二十日在北方大學開會,也邀請了我。”張維沉重地說。
“那你去嗎?”“我正在想。”
“我覺得你一定要去,而且要發表重要的言論。你是超現實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之一,也算是一派宗師。你想想,如果這些人都是持同一種態度,那他們肯定是要起來反擊其他的詩人的。如果你發表重要言論,把他們逐個擊破,你就出了大名了。”任世雄說。
“什麼一派宗師?在這些已經成名的詩人裏麵,我的年齡最小,影響也不大。至於成什麼大名,我真的不在乎了。過去我一直想在詩歌方麵做些事,可現在我的注意力已經遠遠地超過詩歌了,我要做的是經世之學。他們大概是覺得社會已經不關注詩人,而是關注小說和影視人物了,心裏有種強烈的失落感,所以想借此炒作自己,這是徒勞。當然,中國的詩歌也確是有了問題,我自己的詩也是有問題的。沒有讀者,你說我們還寫詩幹什麼?他們的說法多少有一些道理。可是,我在想,在整個詩壇上,我和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最親密的朋友,是不是應該跟他們通通氣?”張維有些遲疑地說。
“沒這個必要。人家都要消滅你了,你還這樣?你們的分離是遲早要來的,還不如讓它來得轟轟烈烈些。你想想,你一個人扛起了一麵旗幟,而他們都會把你當成靶子來打,到那時,你不僅名聲大震,而且還會成為詩壇的領袖人物。經過這麼一炒,我們再推出你的那本書。這就有了兩個炒作點,一個是你與後現代派的戰爭,一個是你與美學大師易敏之的爭鋒。你就這麼轟轟烈烈地起來了。”任世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好,與其謙虛謹慎地追求,不如轟轟烈烈地鬥爭。我去。”張維終於決定了。
“我陪你去。”
離開會還有一周時間。張維暫時把易敏之的書稿放下,著手寫起批評《非詩》的文章來。
莫非於七月十九日到了北京,下午的時候,他讓文青來請張維到北方大學的招待所去。張維一聽莫非叫他,心裏非常高興。主張歸主張,朋友歸朋友。文青等已經把會場早已布置好,現在就是接待來參加會議的人了。
莫非一見張維說:
“他媽的,你應該早點來嘛,還像老爺似的,讓我們八抬大轎去抬你。已經有架子了。”
張維一聽這罵聲,非常親切。已經很久沒有和老朋友聚會了,現在聽到這嗔罵聲,就像見到了久別的戀人一樣。張維也笑著罵道:
“他媽的,你要讓我發言,我連夜給你趕稿子。想今晚過來,誰知道你就讓文青去叫我了。走,咱們先去喝幾杯。”
兩人一路罵著,就到了莫非住的房間。北方大學的招待所分三個檔次,第一個是三星級的酒店,已經分離了出去,專門接待外賓和貴客;第二個是標準間;第三個檔次是三人間,裏麵有一台電視,這是接待一般客人和到這兒來考試的學生的。詩人們沒錢,就是這次開會的費用也是出版商資助的,所以都住三人間。好在中國的詩人們窮慣了,也沒有多大的意見。
莫非住的房間,給張維留下了一張空床。桌上擺著很多啤酒,地上也有很多空瓶子。莫非說:“今晚咱們他媽的喝他個 朝天,好不好!”張維說:“好,他媽的,我都半年沒喝酒了。”張維不知怎麼的,一見老朋友就是覺得親切,語言也豪壯多了,粗俗但卻親切。
莫非和張維喝了兩瓶啤酒後,莫非就問:
“你看這一期的《非詩》了嗎?”
“看了。”
“你覺得我的那幾首怎麼樣?”
“與過去相比有很大的變化。”張維不想這麼早就鬧翻。
可是,莫非一聽,心裏很激動,馬上說:
“那你覺得我那篇刊首語怎麼樣?有沒有衝擊力?”
“很厲害,隻是有些地方我跟你的觀點不大一樣。我會在明天的會上講的,到時候請你不要介意。”張維為難地說。
“我怎麼會介意呢?張維,我給你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也知道你的為人。我的詩風已經變了,跟過去的大不相同,我也知道你會有些想不通的。不要緊,我們是老朋友了。你隻管在會上批評我,而且我希望你批評得最好猛烈些。越猛烈越好!”莫非笑著說。
張維不明白地看著莫非,莫非說:
“張維,雖然你比我小好多歲,出道也比我遲好幾年,但成名卻和我差不多。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有幾句話要給你說。現在已經不是80年代了,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要多。詩歌很不景氣,原因是什麼呢?就是詩離人們太遠了。能看懂詩的人太少了,所以人們才放棄了我們。這是個什麼年代?是市場經濟,是要炒作的年代。你看,這幾年火的那些作家不都是炒作起來的嗎?可是我們詩人呢?不會炒作。我在火車上想,如果要炒作,就要有步驟地進行,所以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肯定跟我現在的觀點不同,所以我想,不妨我們就演它一個雙簧,實際上這也不是什麼雙簧,是真戲真做。你呢,拚命地批我,越狠越好。我呢,就狠狠地反擊。爭取使整個詩壇掀起一場爭論的熱潮。曆史會記住我們的。怎麼樣?我們誰都不必強求對方。”
張維這才明白,他握著莫非的手說:
“好,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些的。”
後來又來了幾個詩人,其中就有雅克西。大家一起喝酒,罵人,直到深夜。張維躺在黑夜裏有些傷感,他想,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非要分崩離析呢?
第二天一早,來開會的人還真不少,詩壇上活躍的青年詩人幾乎都到了。大多都是年輕人。一個個看上去奇形怪狀的,讓人疑心是不是進入了馬戲團。好在大家都見慣了這樣的人,見怪不怪。快到開會的時候,來了幾位老一些的。大家都認識,是詩壇上一些有聲譽的詩評家。最後進來一位很胖的家夥,張維一看,竟是任世雄。任世雄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看見張維就笑眯眯地往張維這邊擠。
主持人是莫非。莫非給大家介紹了一下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幾位,然後請那幾位講話。那些評論家都拿出那本《非詩》,一個勁地稱讚這本《非詩》真好,為什麼?它給呆板的詩壇帶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詩無達詁,詩應該怎麼寫是沒有定論的,應該創新嘛,古人就是太講韻了,到了20世紀初,白話文的興起才打破了這一陳規陋矩,但那仍然在古典詩詞的意境裏兜圈子,還沒有脫掉古人的衣服,到了80年代中期,口語詩的興起才使這件古衣從容脫去,使詩歌重新穿起了現代平民的衣服,也說起了現代的話,然而,這新的衣服和話語仍然是有局限的,仍然籠罩在傳統的美學之中,看到今天的《非詩》,我們才耳目一新,這是真正的現代詩,工業詩,是詩歌新的希望,等等。
隻有一個老一些的詩人氣衝衝地說:“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詩歌嘛,就應該有詩歌的規矩,要麼你就不叫詩歌,你要真正地反傳統,幹脆就不要漢語了嘛,因為漢語有它自身的意蘊,這是千百年來由漢人給它注入了一種精神,一種生命,你要反傳統,反的是哪個傳統,是漢語語言的傳統,還是什麼?我不明白。我看了這裏麵被標榜為真正的後現代或者叫工業詩的那些東西,充其量就寫了些前人沒有寫的東西,隻不過在內容上有拓新而已,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嗎?沒有。再說,那些拓新也是值得推敲的,我看他們是什麼最讓人惡心,他
們就寫什麼,我看直接叫《惡心》好了,就不要叫什麼《非詩》。”
場子有點冷。莫非卻很熱,他又請出一位批評家來。無非是中和了所有人的言論,圓了場而已。張維在心中罵道:“什麼東西嘛!”
最後,莫非自己宣讀了《非詩》的刊首語,他說,這是“非詩派”的宣言,“非詩派”所要進行的不僅僅是一場詩歌中的革命,它還是一場文學運動,思想運動。“非詩派”著意要進行的是把那些傳統的形而上的詩歌統統槍斃,把那些以政治為背景的詩打腫臉,把那些自以為詩的小傳統詩歌全部消滅,從而喚醒人性的詩,更為自由的詩。
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下午的時候,才是正式發言。第一個發言的就是張維。張維準備得很充分。他沒有從詩歌本身的角度來分析和批評,而是從哲學的角度對當代詩歌以及文學進行了一次深入的分析和批評。張維的題目是《迷失自我的當代詩歌》,所以他批評的不僅僅是“非詩派”,還有其他各種詩派。張維說:
“為什麼中國的詩歌從20世紀以來一直處於一種實驗詩階段,特別是20世紀初和80年代以後,因為中國的詩歌受到了世界詩潮的影響,‘非詩派’也是受其影響的結果。為什麼中國的詩歌一直跟著所謂的世界詩潮跑呢?原因隻有一個,就是因為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中國的經濟不但要學人家,就是文化上也是在學人家,這是文化上的進化論主義,是弱肉強食的道理。這就是迷失,文化上的迷失。中國的詩人在進行一場什麼樣的爭論呢?那就是誰學得更像西方一些,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什麼了。反傳統,反傳統,中國的詩人對中國的傳統了解多少呢?我們在座的大多數人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幾個讀過中國聖賢的書呢?據我所知,很多人根本就不是學中文的,那麼,我問你們,你們讀過多少中國的古書呢?從打倒孔家店以後,中國的傳統文化就一直未能張揚開來,請看看中國近百年來的文學,有多少有中國傳統文化意蘊的作品?早就失去了傳統,現在還提什麼反傳統?傳統在哪裏?所以現在的反傳統從某種意義上反的還是西方來的傳統,而且也是小傳統,不是人家的大傳統……”
張維越說越激動,他從俄國形式主義和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開始,到艾略特和蘭色姆的新批評理論,再到海德格爾和赫爾德林的存在主義詩學,一直到結構主義、符號學和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後殖民主義,一一對應了當代詩歌美學的追求,幾乎將所有的詩歌流派都提到了,最後,他環顧四周,發現所有的人都用眼睛瞪著他,他徹底地憤怒了。
張維發完言後,隻聽到幾個人在鼓掌。他坐到座位上時,看到任世雄還在拍手。他感到悲哀。沒想到,張維的發言結束後,剩下的發言都對著張維來了。最後的爭論歸結到一點,就是應不應該跟著西方人走,西方文化是否比中國文化優秀。使張維無法想像的,莫非竟然是第一個站出來說西方文化就是比我們好的人,他舉了個例子倒把大家搞愣了。他說:“馬克思主義不就是從歐洲來的嗎?它一樣改變了中國的命運。”誰也不說話了。
自然,最後的爭論剩下了兩個人,莫非和張維。其他人都聽著。
莫非看了看大家,說:“張維說了半天,都是避開詩歌本身未談,而扯到哲學上,我想問問詩人張維,你認為當下的詩歌應該怎麼走?”
所有的人都看著張維,任世雄也看著張維。這是當今詩界最有爭議的問題,誰也沒有一個定論。
張維說:“凡是稍稍入道的人都知道,詩的功夫在詩外,這詩外指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內涵和意境而已,而內涵和意境又是什麼呢?是哲學意蘊。要談人的自由,要談人性的詩,不談哲學談什麼?至於問我當下的詩歌怎麼走,我倒是有個奉勸,無論形式上怎麼變化,也無論內容上怎麼革新,有一點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地思考,那就是怎樣把我們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完全地結合到一起,而不要隻學那西方的,忘了我們自己的。”
“你說的仍然不是詩歌本身,我想問你幾個基本的問題,一,你認為漢語詩的特點是什麼?應該堅持哪些?二,你說我們迷失了自我,我們究竟迷失在什麼地方?”莫非說。
張維能感覺到莫非的殺氣,過去他們也經常討論詩歌,但從來都沒有討論過今天這些問題。他也能感覺到莫非在像他一樣盡量地控製著自己。張維曾經就這些問題認真地思考過,他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學家朱光潛先生和胡適博士討論說起,論述了世界各民族詩歌語言在音與義方麵走過的幾個階段,最後認為詩歌內在的音樂美和意境美是詩歌的本質所在。然後他回答了莫非的第二個問題,他說:“實際上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了,我現在隻是想重複一下,迷失在物欲中了。你們所寫的那些東西初看起來,非常真切,貌似天真,實際上寫的都是欲望。”
張維說完剛剛坐下,莫非就說話了:
“你所信奉的那些理論都是我們所唾棄的,而你所要唾棄的那些正是我們要大寫的。在你看來,人是精神的,但在我看來,人更物質化。我相信一位朋友寫的一句話,他說,‘我的肉體就是我的靈魂’。說得太好了,實在太妙了。如果說過去的詩人是靠神而寫詩,那麼,現在我們的詩歌卻是靠我們自己說話,也就是我們的肉體說話。我想問你,你相信世間有
神嗎?”
大家都愕然而嘲笑般地看著張維,張維也沒想到莫非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他說:
“過去我知道沒有,現在我要說,不知道。我覺得世界是奧妙的,它的本質是難以把握的。有那麼多現象值得我們重新來認識。在我跟你們一樣無知的青少年時期,我也相信世間沒有神奇,可是,現在我要說,還世界以神奇吧!還我們以奧妙吧!一切真正的詩裏麵都藏著一個奧妙,就像我看見你們的眼睛一樣,總覺得你們的眼睛裏有著不可思議的奧妙。這是我過去從未有過的經驗,而現在有了。但我知道,這種經驗隻有我有,你們是不會相信的。你們更相信肉眼所看到的一切,更相信你們的五官四肢、七情六欲,你們不會相信在你們的肉體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精神存在,你們不會相信你們與這個世界有一種奧妙的聯係。但我信,所以我相信人世間有忠誠,有善良,有友誼,有愛情……”
張維發現下麵已經騷動起來了,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聽他往下說的。他們當他是傻瓜。他突然間感到自己是多麼地孤獨,跟這些人是多麼地陌生。過去可是朋友啊,是以死相許的兄弟啊,如今呢?他們的靈魂是多麼地敵對!他悲哀地站起來說:
“我知道,我說這些就等於是對牛彈琴,就像大災難來臨之際,諾亞告訴人們災難來了,而所有的人卻恥笑他一樣。”
說完,他憤怒地走出了會議廳。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裏有火在燒,有血在流。他覺得自己的眼睛裏長滿了刀子,卻無處可擊。無處可擊便隻好擊向自己的內心。他受傷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詩歌界是如此地孤獨無助,第一次覺得自己被詩壇拋棄了。
張維回到住處,心裏十分悲傷、憤怒。會場上的種種情形曆曆在目,再看看手中的發言稿,他的手顫抖了。他又一次一字字地讀自己寫的文章,仿佛對著更為廣闊的詩壇宣講。他讀得悲壯、慷慨。他讀得熱淚盈眶、神情凜然。他站了起來。他的心又被激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聲音會如此地孤獨。
整整三天,他一直在盼望莫非、文青或是雅克西來找他,把他重新請到會場上去。他記
得莫非的話,不是讓他猛烈一些嗎?他夠猛烈的了,然而事實並非他們所想像的那樣。他們之間有了仇恨。這仇恨是明擺著的。如果他們來找他,那仇恨就沒有了,或者說可以放下了。如果他們來找他,他完全還可以拍著他們的肩膀笑著罵道:“他媽的,夠猛烈的吧!別把它當回事,朋友歸朋友,藝術歸藝術。一笑泯恩仇。”但他們沒有來。
來的是任世雄任老板。任世雄一進門就問:
“你怎麼跑回來了?有那麼多人要等著和你戰鬥呢!多好的機會,這就是出英雄的時候,可你怎麼跑回來了。我以為你後來會去的,我一直等著。會都開完了,還是不見你。唉!”
“可是,你覺得我還能留下來嗎?莫非是我的老朋友,文青是我一手扶起來的,還有那麼多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們都鬧到那個份上了,我怎麼還能呆下去?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今以後,他們走他們的路,我走我的道。”張維生氣地說。
任世雄一看,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圓場:
“唉,話又說回來了。詩人嘛,就應該率性而為。”
張維一聽也歎道:
“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這幾天也一直想,如果他們中有誰來叫一聲我,我也就去了。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惜我這個人就是用情太勝,常常是情不自禁。”
“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想,從你走後,你雖然不在了,但中心似乎還在你這兒,大家批的是你。莫非怎麼想?如果你來了,你還不喧賓奪主,把他撂一邊兒了。現在想想,你不在倒是更好,更能看出你這個人的性格和為人來。哎,我告訴你件事兒,我已經把你的文章給幾個雜誌社了,很可能過一段時間就會登出來。還有啊,有家報紙可能要把你們的言論登出來,你留心看看。這是好事情,給我們將要出的書做了最好的宣傳。快七月底了,趕緊趕稿子吧,你必須給我留出一個月的時間來出版印刷,所以,最好在這個月底給我交稿。”
“能不能再往後推一段時間。我覺得批評易老師的那篇文章還不成熟,那是我的重頭戲,我一定要好好地修改,但要好好修改,就必須得重新再讀一遍他的書稿。”
“得多長時間?”
“半個月。”
“好。”
當他再一次讀易敏之的書稿時,他發現,過去的很多想法又變了。再看看稿子,他覺得有很多地方需要大的調整和修改。他歎道:
“易敏之沒那麼簡單,真有些深不可測啊!”
就在那幾天,他不知怎麼地,心裏一直很急,總覺得可能有什麼事,於是去了趟學校。有他的一封電報,是三天前發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他住哪兒,所以一直放著。張維不看則已,一看臉色大變。是母親病危,要他火速回去。張維趕緊找到任世雄,把情況給他說了,問道:
“我這本書能拿多少錢的稿費?”
“一萬多元。”
“能不能先給我墊付五千元。我現在必須得回去。”
任世雄猶豫了一下,就到銀行給張維取了五千元。張維寫了字據,拿了錢,也顧不上換衣服,就往火車站跑。
三天後,張維終於來到了荒縣三裏屯。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人來人往,門兩邊有花圈,張維的淚水就出來了。
他一直跪在母親的棺木前,別人給他端來飯,他也隻是隨便吃幾口就放下了。聽劉洋說,媽是得心髒病死的。他不知道媽媽還有心髒病,他覺得自己太不關心媽媽了。媽媽不在了,他覺得這兒非常地陌生。他就想和媽媽在一起。妹妹劉惠惠一直遠遠地看著他,他看見後
,叫她過來。劉惠惠很喜歡張維,跑過來跪在張維的身邊。張維問:“媽去世的時候沒留下什麼話嗎?”
“媽說,就是想你。”劉惠惠說著就哭起來。張維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劉惠惠在張維的懷裏哭得更加傷心。
晚上,家裏舉行了較大的治喪儀式。第二天淩晨,很多人聚集到院子裏。有人念了悼詞,然後大家抬了棺木,到一公裏之外的山坡下把人埋了。上午的時候,家裏又辦起了酒席,招待那些幫忙的人。下午的時候,又得到墳上去填墳。回來後,張維累極了。小妹給他鋪好了褥子,他倒下就呼呼大睡起來。一直睡到第二天淩晨,他終於醒來了。他聽見自己的旁邊都是打鼾聲,便又睡去。
現在家裏惟一的女人就是妹妹了。她很早就起來給大家做飯吃。因為這幾天大家都很累,起來得很晚,誰起來誰先吃,結果把飯熱了好幾遍。最後起來的是劉老漢,他一聞就知道飯已經糊了,把碗一扔,罵道:
“這是什麼東西?你個驢日的,不會做飯啊!”
張維沒有聽過一個父親這樣罵女兒的,心裏非常生氣,就說:
“惠惠還小,不會做,你不要再罵了。”
劉老漢不吱聲了,氣狠狠地坐在門檻上抽起旱煙來。劉洋和劉田都不敢說話。劉惠惠哭著跑到廚房裏做飯去了。張維就到廚房去幫忙。中午的時候,又是張維幫忙做的飯。劉洋和劉田都不會做飯,出來進去地轉。張維就問劉洋:“不是早就說要結婚嗎,怎麼一直沒有結啊?”
劉洋看看張維,又看看其他人,才說:“別說了。”
劉惠惠對張維說:“本來去年就訂了婚,可是,他看上的那個女的是個妖精,是他在附近的舞廳裏認識的。還沒結婚呢,就跟著別的男人鬼混。他就去跟那個女的家裏人說要退婚,可是,那家人把我們給的六千元錢用在娶媳婦上了,一分錢也沒有,就是要把那個女的嫁給他。”
劉惠惠說到這兒,狠狠地瞪著劉洋,劉洋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惠惠接著說:
“那家人也不要臉,說是他們也找不著那個妖精,讓他去找,他就到城裏一直等著。有一天,他終於看見那個妖精去了一家卡廳,就到裏麵去找,結果和裏麵的幾個男的打起來,被打了一頓跑了回來。後來又找了幾次,都沒有成。我們家的人就去找他們,要他們退訂婚的錢,他們說,他們可沒有想退婚的意思,如果要退婚,錢就不能退,如果要不退,就一塊兒幫著找那妖精。後來,他和人家家裏人一起去把那女的抓回來過,但當天晚上就被人家逃了,再也找不著了。那六千元還是你上次給的呢。”
張維一聽,說:“跟這種人家結了親,也要倒一輩子黴的,算了,重找一個不就行了。”
劉惠惠又瞪了一眼劉洋說:
“不就重找嗎?可是,這個沒出息的人還一直想著那個妖精。今年,他又看上了一個,就托媒人去說,人家說還是要先訂婚,訂婚比前麵那個還要高,要八千元。”
“這麼高啊?”
“這還不算高的,都有一萬的呢。”劉田在門口嘟囔著。
“那後來呢?”張維問。
正在這時,劉老漢進院子了。劉洋對劉惠惠說:“別說了,趕緊做飯吧!”
張維必須要在這裏住七天才能走,因為第三天和第七天必須要到墳上去。張維本來很忙,但他想,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在這兒逗留了,無論怎麼樣,他們都是自己的親兄妹,他想和他們多呆幾天,再說,他也想多陪陪母親。
幾天裏,他除了幫惠惠做飯和到墳上去之外,就是和他們說話。惠惠還帶張維到處轉了轉。第六天下午,惠惠帶張維去了她上學的地方。那裏離她家有一段距離。惠惠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張維驚奇地問:“你怎麼了?惠惠。”
“我以後就再也上不成學了,哥,你如果能帶我走就帶我走吧!我給你下跪。”
說著,惠惠就跪下了。張維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扶起來:
“我是你哥,你跪下幹什麼?起來,咱們慢慢說。為什麼上不成學了?”
“沒錢。”
“沒錢,我可以給你啊。”
“我爹說,沒人做飯,也沒人幹活,不讓我上學了。”惠惠哭著說。
“那他可以給你們做啊,還有你哥呢,他不是早就不上學了嗎?”
“他們都是男人,都不會做飯。再說,爹要哥以後出去掙錢,二哥還在上學,爹希望他能好好念書,這樣的話,我就不能上學了。”
惠惠哭得更厲害了,張維說:“惠惠,你聽哥說,我回去跟他們商量商量,我帶了些錢,可以供你上學。就是吃飯問題,他們也可以做飯啊,誰說男人就不能做飯?”
“你再別留錢了,媽媽就是為這個死的。”惠惠說完就覺得不對,看了看張維,反而不哭了。
“你說什麼,媽是為錢死的?你快告訴哥,媽究竟是怎麼死的?”張維說。
“他們不讓我告訴你。”惠惠說。
“你快說啊,我不給別人說就是了。我是你哥啊!”張維急切地說。
“好吧,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那天,我給你說了哥最近又看下了一個姑娘,要八千元的訂金嗎?我們家拿不出來,到處借也借不上。就在那時候,那家來人說,如果在最近拿不出這些錢來,他們就把姑娘給別人家了。哥是一定要娶這個姑娘。爹就說,要問你要一些錢。媽堅決不幹,說你的身體差,我們一直也沒有幫過你,你一個人在外麵太難了,而且還在上學,沒有工作呢。哥不幹,說如果這樣的話,他就死。他太沒出息了。爹和媽就在那天晚上吵起架來,後來爹把媽狠狠地打了一頓。媽想不通,就在做飯的時候,在廚房裏上吊了。”惠惠又哭起來。
張維聽得淚水直打轉,可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他緊緊地咬著雙唇,不一會兒就流下了血。他恨透了劉老漢和劉洋。惠惠一看這樣也嚇壞了,撕著張維的衣服說:
“哥,你千萬不要給他們說,如果你說了,他們就會打死我的。”
“好,哥不說。”
他們一聲不響地回到了家裏,可是,再也沒有了笑聲。大概劉老漢等也感覺到了什麼,也沉默著。第七天,張維從墳上回來後,他對劉老漢說:“聽說惠惠不能上學了?”
“難嘍!”劉老漢說,“莊稼人嘛,再說了,一個女娃娃家,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念什麼啊?”
“如果缺錢,我來給她交學費,如果是要讓她做飯,我覺得她還太小,你們就做一下吧,爭取讓她好好讀書。”
劉老漢沉默了。惠惠已經哭起來了,劉老漢厲聲罵道:“哭什麼,你這個掃帚星。”
惠惠嚇得不敢再哭了。劉老漢這時才說:“到秋上再說吧!”
“最差要讓她把初中讀完啊!”張維乞求道。
“行吧,你說了嘛。”劉老漢極不情願地說。
張維又拿出身上帶來的錢,取出四千元,給劉老漢說:
“我帶的錢也不多,留一些給劉田和惠惠交學費,剩下的給劉洋娶媳婦用吧。我也隻有這點錢了,以後如果有,我再給你們寄來。”
劉老漢從張維回來的那天,就一直未見張維拿出一分錢來。有人問他:“三秀的那個在北京工作的兒子肯定給你們把辦喪事的錢給了吧!”他狠狠地說:“沒有。”從說完那兩個字後,他就對張維有些恨意了。如今看見張維終於拿出錢來,便轉過身來說:“再拿你的錢不好意思了。”
“沒什麼,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張維笑著說。
劉老漢再沒有推辭就收下了。那天天黑的時候,張維離開了三裏屯。他得去坐晚上的火車。劉洋、劉田和劉惠惠都去送他了。劉惠惠這些天一直跟著張維,對張維的感情已經很深了,她一直抓著張維的袖子。到公路上候車時,她對張維說:“哥,你以後還會來看我們嗎?”
“會的。”張維的淚水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以後能去北京找你嗎?”惠惠說。
“當然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以後把你接到那兒去讀書。”張維是真的這樣想。
張維坐上車的時候,惠惠忍不住就大聲地哭起來。一路上,張維忍不住地一個勁拭淚。當他坐上火車時,顫抖地問自己:“還會來這兒嗎?”
他想起了母親。一想起母親,就覺得母親的一生真是太苦太苦。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母親。他趴在茶幾上,悄悄地哭起來。
悲傷使張維無法及時地進入寫作狀態。他隻要一拿書稿來看,就看見母親上吊的情景。是劉老漢和劉洋逼死了媽媽啊,可是又能怎麼樣呢?三裏屯的人以討飯為生,一年之中,家裏有一半的人得到外麵去討飯吃,他們怎麼可能拿出那麼多錢呢?越是貧窮落後的地方,越是把女兒當成搖錢樹。他知道,從根本上來說,也不能全怪劉洋和劉老漢。是落後愚昧殺了媽媽啊!是時代造成了媽媽的命運啊!
悲傷使他的失眠更加嚴重。晚上,他異常清醒,但大腦雖清醒,身體卻無比困乏,眼睛也睜不開。他隻能閉著眼睛任憑疾病抽打他。因為晚上沒有休息好,白天也隻能躺著。他又吃起了安眠藥,加大了藥量。他借了任世雄的五千元錢,就必須把書稿按時交給人家。任世雄來過一次,話也說得很明白,如果八月中旬交不了稿,趕不上九月份的書市,就難了,那麼前麵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盡棄。這一次安眠藥倒是管用了,但管得過分。他一直能睡到第二天中午。不是清醒過來的,是餓醒來的。吃過飯回來,又瞌睡得不得了,隻好睡午覺,誰知午覺一下又睡到了晚飯時分。吃過飯,頭還是不清醒,隻好喝濃茶、抽煙、喝酒,以助醒腦。隻有在晚上幹了。好在晚上能一直幹到夜裏三點鍾,雖然大腦也不算很清醒,但也算是彌補了白天的不足。但是,他又怕第二天還會如此,所以吃了藥趕緊睡覺。誰知第二天就沒有昨天那麼幸運。一直睡到了下午,吃了一些東西後,還是困,晚上也沒有精神。這樣一直好幾天,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去看中醫,是位老中醫。他一號張維的脈,就問:
“結婚幾年了?”
“沒結婚啊!”張維大驚。
“是不是最近有很悲傷的事啊?”中醫也大驚。
“是,母親過世。”張維說。
“怪不得呢,你的元氣大傷,內中不足。需要好好休養,而且最好不要動肝火,什麼也不要做,休息上一半年就好了。”中醫說著就要開方子。
張維一聽,心感不妙,急說:
“大夫,我失眠已經多年,最近母親又過世,所以悲傷過度,但我有急事要辦,有沒有辦法先把我的失眠治好,其他的病慢慢再說?”
“當然沒有。我的方子也是為了給你安神,還是治你失眠的病,但是失眠也與你身體條件有關,身體太差,反而安不了神。我還是奉勸你一句,人的身體要緊,先治病,然後再做其他的事。”中醫看著他說。
張維取了藥,回來就煎著吃了。吃藥的當兒,一算,離八月中旬還有幾天了。他不能失信於任世雄,再說,這本書對他太重要了,從某種程度上比生命還要重要。
使張維激動但也使他為難的是,在他再一次讀易敏之的書稿時,他發現,自己先前那五萬言簡直太冒失了。他在修改的時候,幾乎是重新來寫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思想在與日俱進,這使他非常興奮,但離交稿的時間越來越近,看來他是難以交稿了。
任世雄這天來找張維,張維便說:
“能不能再推幾天?”
“不行,再推就錯過書市了。”
“其他的稿子都沒什麼問題,就是批評易敏之老師的那篇文章我覺得還得重寫,已經寫了一半了。”
“要不這樣,把那篇稿子先放一放,先把其他的文章弄成一本書出掉。等那本書寫好了,出個單行本還更好。”
張維也覺得這樣比較好,於是,第二天就把書稿給任世雄拿過去。因為開學後,他們要到廣州的幾所大學去訪學,這是研究生必須做的一件事,就像一門課一樣,所以張維就開始著手去訪學。
過了兩天,任世雄又來找張維,說是拿過去的那些稿子,分量還是輕了些,最好能把批評易敏之的那篇補上。任世雄對張維說:
“這樣吧,十二月份還有一次訂貨會,我趕那個會得了。你訪學的時候最好把書稿再趕一下,爭取十月底給我交稿。”
張維一算,訪學正好兩個月,回來也就是十月底,他可以在訪學途中完成書稿,就答應了。
八月底,張維、林霞、馮德昌等一行六人從北京出發去了廣州。
張維、林霞一幹人等到廣州一家師範大學的招待所住下。馮德昌是總管,所需一切費用皆由其支付。林霞、楊玲兩人住一間,馮德昌和張維住一間,魯連生和吳用兩人住一間。白天,他們到約好的學校去聽課,有時和同專業的研究生們一起座談,晚上無事,他們就一起打雙扣。魯連生和吳用不喜歡打,就看電視。剛開始時,他們還很新鮮,後來也就皮了,得過且過,有時白天他們也睡大覺,或是打撲克。馮德昌說:
“反正易老師說過,這一回就當我們是出來玩,長長見識。我們就好好玩吧!”
但廣州再大,也不經轉,一個星期不但把廣州摸得一清二楚,還把附近的郊縣也轉過了。馮德昌說:“這還有一個半月呢,可怎麼打發時間呢?”林霞說:“不如我們先把該做的事做完,然後我們分頭行動,愛學習的學習,愛遊玩的遊玩,愛幹啥的幹啥,到十月下旬我們再集合,然後回去。”大家一聽林霞都這麼說了,就說好。於是,馮德昌給大家分錢。分完錢,林霞就問張維:
“張維,你想到哪裏去?”
張維說他還不知道。林霞說:
“你肯定是要去深圳了。離得這麼近,再不去,以後就少機會了。”
張維沉默了。的確,他一直想著要去深圳。隻是在他從北京出發的前一天,穆潔半開玩笑地問過他一句:“你到那兒後一定去看看那位吳亞子。”
張維當時一聽,便隻好說:
“我和她已經成了過去,我們再也不可能了。你放心,我絕不會去的。”
張維也的確想這樣做,但是一路上,他一直想著方教授的那句話:“你原來的那個女朋友吳亞子,聽說快要結婚了。”這句話每天都要在他的心上用刀尖刻一下。他想不通,吳亞子自從那封信以後,再也沒有給他來過一封信。她是真的一點兒也不愛他嗎?她真的結婚了?她過得幸福嗎?但是他又想,算了,都半年多了,去看吳亞子,就是背棄了穆潔。
張維有要做的事。他要完成書稿。他繼續留在那個招待所裏。同時留下的還有林霞和魯連生。林霞是想多與一所大學的幾個教授聯絡聯絡,她給張維悄悄地說過,她畢業後,要和易敏之一起南下,如果這裏要她,他們就到這兒來。張維說:“易老師那麼大的名氣,哪個大學還不搶著要他啊。”林霞說:“他不想再教學了,他想退休,然後四處講講學就行了,所以我隻考慮我的去處。”魯連生說他想看看這裏的圖書,張維就想,這兒有什麼好看的。後來,張維才知道,魯連生是愛著這裏的一個女研究生,是他大學時的同學,現在正好給了他們一個絕好的機會。
張維每天閉門著書。後來,林霞要去找幾個廣州的同學,要張維陪著去,張維隻好跟著去。就在那幾天,他們在那些年輕人身上,真正領略到了中國南方改革開放的氣息。他們非常感慨。林霞的那幾位同學說,要真正感受新鮮的空氣,最好還是去深圳看看吧。林霞回來對張維說:
“咱們一起去深圳看看吧,順便你也應該去看看吳亞子,以了了你的心事。”
“不去了,我們之間已經了了。”張維說。
“算了吧,你什麼時候不結婚,就意味著沒了。我覺得你現在最好去看看,以後就再也沒什麼後悔的了。”林霞說。
他的心動了。他們商議,十月中旬去深圳,現在剩下的時間就抓緊辦自己的事。
張維定下心來寫作,三天後就完成了批評易敏之的那部書稿。拿給林霞看,林霞說:
“似乎更老成了一些,道理也更通了一些,可仿佛失去了你的激情。我覺得不好。你說呢?”
張維歎了口氣說:“我也有這樣的感受,覺得自己仿佛沒有了銳氣。”
“這不是你的文章,倒像是我們家那位的。張維,我覺得你現在在心理上已經歸順了,已經不適合批評了。如果你還要寫這篇文章的話,我勸你還是拿出你原來的激情和銳氣來。那才是你的文章,才是你的本色。”林霞說。
“但我現在希望能夠做到從容不迫,大開大合。我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大境界。”張維說。
張維晚上回去仔細地看了看剛寫的文章,的確如林霞所說,他懊惱地撕了那篇剛剛寫好的四萬字的文章。他撕完後,又跪在地上心疼地拾起那些碎片,最後他站起來把它揚在了空中。
他不準備再寫了,他想早日去看望吳亞子。
一天夜裏,他們在別人的幫助下,偷偷地進了深圳,住進了一個條件很差的旅館。
兩人一夜沒睡好覺,早上醒來,眼睛都有些腫。林霞說:“幹脆今天我們先轉轉這裏,找找我的同學,明天我們再去找你那位吳亞子。”張維說:“也好。”深圳的發展的確令他們驚奇。那幾位在深圳工作的林霞的同學也躊躇滿誌地要在這裏發大財,雖然現在還沒有發,但他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發。張維剛開始時也非常激動,但慢慢地就冷靜下來了,
他想,反正自己又不經商,還是找吳亞子吧。
張維把吳亞子信封上的地址給林霞的一位同學說了,他說,他知道,把路線給兩人說了。
第二天一早,林霞問張維:“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不了,還是我一個人去。”
“可你這個人很衝動,要是見了人家,不定會出什麼事兒,還是讓我在外麵等你好了。”
“你放心,不管怎麼說,穆潔還在等著我呢。你不是說,我隻是了一了心願嗎?”
林霞隻好讓他一個人去。
張維什麼也沒帶,按照林霞同學說的,快十點鍾時終於找到了吳亞子工作的那家公司。他記得以前吳亞子給他說過,她在十六層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工作,便徑直往十六層樓去。一出電梯,張維的心就到了嗓子眼兒。他走了幾步,就看見了總經理辦公室的牌子。快走到那兒時,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那個女子在接電話。一聽就是吳亞子的聲音。張維站住了,他定了定神,往那間辦公室走去。
門是敞開著的,他一眼就看見了吳亞子。她正低下頭記誰的電話號碼和電話內容。多麼熟悉的聲音和麵容啊!她幾乎沒變,還是很時髦的發型,時尚的化妝。張維真想喊一聲:“亞亞。”
就在這時候,吳亞子抬起了頭。她看見了張維,電話從她手上掉了下去。張維微笑著看她,一句話也沒有。吳亞子卻一直愣愣地站著,突然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張維說。
兩人一直盯著對方的眼睛看,再也沒有了話語。張維突然想哭,但他笑了:
“我沒有打擾你的工作吧,你繼續工作,我在這兒等你。”
這時,又有人打電話。是找總經理的,她進去給總經理說,然後把電話接了進去。張維笑著問:
“你就是幹這個工作?非常好。”“嗯。”
“忙嗎?”“挺忙的。”
“你忙吧,要不我到外麵轉一轉。”“這樣,我請個假吧。”
說完,吳亞子進去了。一會兒後,她出來了。她對張維說:“走吧。”張維就跟著出來。一路上,有很多人都跟吳亞子打招呼,吳亞子衝他們笑著。出了大樓,吳亞子說:
“走吧,我們到那家咖啡館去。”“好吧。你請假不要緊吧!”
“不要緊,走吧!”吳亞子的眼睛有些紅。
他們搭了個車,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前停下。張維早就把錢準備好了。在車上,他就覺得這裏是不屬於他的。他今天早上是坐公共汽車來的,而現在走這麼幾步路,卻要打車。吳亞子沒想到張維要付錢,趕緊攔住,說:“我來。”張維不幹,非要付。吳亞子沒辦法,隻好下車。
他們進了咖啡館,上了二樓,在一個包廂裏坐下。他們各要了一杯咖啡。張維就一直看著吳亞子,吳亞子也一直看著張維。吳亞子問:“你是到這兒出差?”
“沒有,我是專門來看你的。”張維說。
吳亞子就低下了頭,然後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裏已經滿是淚水。她衝著張維說:
“你怎麼還這麼傻!”
張維笑了笑,說:“沒辦法,改不了。”
吳亞子也笑了笑,說:“你瘦了,頭發也長了,可以紮起來了。”
“你胖了些。這樣好,身體是第一本錢。”張維還是笑著說。
“你就是來看我?”吳亞子說,“我知道你總有一天還會來找我的。我一直等著你。”
張維心裏的淚水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流,可是,他還是微笑著說:
“還是你了解我。我聽說你結婚了?”
吳亞子淚眼直直地盯著張維,好半天才說:“是的。”
“什麼時候結的?”張維再也忍不住了。
“‘五一’。”吳亞子已經哭起來了。
“你怎麼不給我說一聲?這麼大的事兒。”張維緊盯著吳亞子的一雙淚眼,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說:“你告訴我,那個男人愛你嗎?你也愛他嗎?”
吳亞子已經泣不成聲了。張維繼續問:“他理解你嗎?”
隻見吳亞子點著頭。張維快要崩潰了。他強忍住淚水說:
“好啊!我就是聽說你結婚了,不信,才來看你的。好啊!隻要你覺得他能理解你就好。結了婚的人,可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任性了,人家可不會再買你的賬。使性子,那是小姑娘的時候。噢,對了,不知道他早上起來給你擠不擠牙膏,如果他不擠,你就要自己擠,再也不要像以前吃個泡泡糖了事。你要自己愛護自己。還有,不知你學會縫紐扣了沒有?我不能再給你縫了,也不知人家會不會,如果不會的話,你就自己縫。你的習慣不好,總是把扣子扯掉。要不,你就買新的衣服,或是到樓底下的縫紉店裏讓人給你縫上。唉,也不知道你住的樓底下有沒有縫紉店。”
吳亞子早就忍不住嚶嚶地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用淚眼看著張維。張維的眼睛裏早已是淚水,可是他還是微笑著,他說:“能讓我見見他嗎?”
吳亞子一驚,擦擦淚水說:“沒這個必要吧!”
“不,我一定要見見他,要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才肯走。”張維說。
“算了吧,我過得真的很好。”吳亞子說。
“你覺得我會給你添亂嗎?不會的。”張維說。
“不是這個意思。我已經結婚了,我們再也不可能了,你明白嗎?張維!”吳亞子說。
張維一聽,吳亞子叫他“張維”,心裏的淚水終於迸了出來,但他還是笑著。他說: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的叫聲了。”
“張維,你不要這樣。”吳亞子也哭了起來。
張維伸手去拭臉上的淚水,笑著說:
“不好意思。我是太想你了,我拚命地控製著自己不想你,可還是忍不住會想。”
吳亞子這時才問:“你過得好嗎?”
“好,很好。”張維笑著說。他聽見淚水在心裏一陣一陣地翻著波浪。
“你還在寫書嗎?”吳亞子問。
“是的,我最近又要出一本了。唉,這輩子就一個窮書生了,沒辦法改。”張維有些心酸。
“這可能就是你。我到這兒來以後,才覺得自己跟你不一樣。我是個很世俗的人,你不要恨我。”吳亞子低著頭說。
“不恨。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我知道我命不好,不能娶你為妻。”張維說。
“別說了。我們不合適。婚鍪腔橐觶前!蔽庋親鈾怠?/p>
張維一聽,再也坐不住了,他看著吳亞子問:“我隻問你一句,你後悔過嗎?”
吳亞子搖搖頭。張維再也忍不住了。他久久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吳亞子,突然他笑了起來:
“好吧,來,以咖啡代酒,我祝你幸福!”
“我也祝你幸福!”吳亞子也站了起來,又哭起來了。
“別哭,亞亞,讓我再叫你一聲吧。這是我最後叫你了,我走了,你保重!”
張維說完就快步衝出了咖啡廳。到一樓的時候,他突然想到自己應該結賬,就流著淚問服務員:
“多少錢?”
“五十元。”
他沒想到這麼貴。他從身上掏出五十元後就跑了出去。
一直跑了大概一公裏後,他才停下來。淚水在他的臉上縱橫流淌。他坐在路旁,痛快地哭起來。他在那兒一直坐到了中午,才站起身來往前走。可是走著走著,他就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了,便打了車回去。
林霞正在等他,說是今天晚上必須跟著來人出關。林霞見張維眼睛紅腫,知道見了麵,就問:“見著了嗎?”
張維點點頭。
“她是不是結婚了?”張維點點頭。
“她過得幸福嗎?”張維點點頭。突然,他放聲大哭起來。林霞給他泡了袋方便麵,端了過去。張維剛剛拿起筷子,淚水就撲簌簌地往碗裏滴。林霞說:“先別哭了,吃吧!”
張維越發哭得厲害了,他說:“她居然結婚了,也不給我說一聲。她太狠心了。”
林霞一聽,就說:“也好,你好好地哭一哭,把心裏的淚水全倒出來,就好了。”
果然,張維哭了很久後,終於不哭了。但他仍然呆呆地坐著,直到離開深圳。回到廣州後,張維還是常常呆呆地坐著,突然對林霞說:
“她不讓我見她的丈夫,肯定是她不愛他。我要去找她,讓她趕快離婚。”
林霞看著也傷心,就說:
“別傻了,人家說幸福就肯定是幸福了。你再找人家,不是把人家的幸福破壞了嗎?”
“可是,她說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張維說。
“那是說,你們過去的愛情也是值得她紀念的,回憶的,但畢竟不實際,兩個人也不合適,而婚姻呢,不僅僅需要愛情,還必須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傻瓜!”林霞說。
張維不說話了。過了幾個時辰,張維又哭起來。林霞就罵道:
“真是個沒出息的人。人家都嫁給別人了,你卻在這兒偷偷地哭,哭有什麼用。”
張維說:“我以為我會忘了她,聽到她幸福就會放下心,可是,我的心裏還是傷心得很。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有任何可能了,可我就是想哭。”
“唉,真是個情種!”林霞歎道。
如此三日,林霞什麼地方也沒有去。第四天早上時,張維正常了。他對林霞說:
“我想通了,就是我們不合適。也許是件好事情。”
林霞說:“趕緊寫你的文章吧,等寫完了,我們也得回去了。”
又過了五天,張維從房裏出來說:“好了,好了,林霞,我好了。”
林霞從房裏出來,看見張維的頭發又長了一截,胡子也黑得嚇人,她驚奇地說:
“什麼好了?”
“我的文章寫好了。”張維說著,就把寫好的文章給林霞看。
林霞一看,的確是篇絕世佳作,一共三萬字左右。林霞翻了幾頁,高興地說:
“好,寫得真的非常好。我想,他看了後肯定會高興的。”
林霞又往後翻,翻著翻著就說:“是不是化悲痛為力量啊?”
“就算是吧。這是一氣嗬成。”張維說。
“那咱們就收拾著回吧。我昨晚做了個夢,說是我們家那位滿麵紅光,胖得很。按我們老家的說法,他可能是有病了。我打電話,家裏都沒人接電話。我想,要不,咱們倆先回,讓魯連生在這兒等著其他人。”林霞說著,眼睛裏已經有了淚水。
“好吧,我們趕緊回,不過,你不要擔心,夢就是夢,怎麼能當真呢?”張維勸說道。
第三天,林霞和張維終於到了北京。兩人急急地就往易敏之家裏跑。到了門口,林霞敲門,裏麵沒有人。趕緊開了門,見裏麵什麼都好好的。倆人正在想,易敏之去了哪兒呢,就見對門的劉教授進來說:
“林霞啊,你可回來了。趕緊到市醫院去看看吧,老易已經住院三天了。”
林霞一聽,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張維告訴了她:
“說是易老師的病又犯了,這次比上次好像更為嚴重。我們趕快走吧。”
林霞的淚水就出來了。張維趕緊扶了林霞往醫院趕。一路上,林霞抓住張維的胳膊,淚水直流,一句話也不說。
易敏之病得非常嚴重。林霞撲在易敏之的床上大哭不止。張維把她扶了起來。易敏之仔細地看著林霞說:“小霞,對不起,我可能不能帶你遊覽世界了。如果有來生,就讓我在來生償還你對我的恩愛吧!”
易敏之又看著張維說:“張維,我不能完成最後一課了。”
張維抓住易敏之的手,哽咽著說:“易老師,我已經寫好了。”
易敏之說:“好,好,好。你就交到出版社或某個雜誌發表吧!”
張維說:“別說了,易老師。”
一個博士告訴張維和林霞說:
“幾天前,易老師到外麵去散步,出去的時候還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卻悶悶不樂。我們一看,就走了。心想,讓他好好休息吧。誰知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喝醉了。第二天,他就不省人事。趕緊送到醫院裏,醫生說是舊病複發,已經不行了。他一直撐著,嘴裏一直不停地喊著林霞的名字。也怪,我們給你們住的旅館裏打電話時,魯連生說你們已經出發了。”
“到底碰到了誰?”張維問。“我們不知道。易老師也不說。”那位博士說。
這時,隻聽易敏之又對林霞說:“小霞,真的對不起。我不應該喝酒的。我以為我的身體好了,喝幾杯沒什麼大礙,誰知會這樣?”易敏之的聲音很微弱。
“你到底碰到了誰?”林霞哭著說,“到底是誰讓你這麼生氣?”
“小霞,別問了。沒什麼意思。”易敏之說。
林霞一直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要著急,上回都醫好了,這回也可以醫好的。”
“我知道不行了。小霞,無論怎麼樣,你都能原諒我嗎?”易敏之一字一字地吐著。
“你再別說了。”林霞哭道。
“不,我要親自聽到你說原諒了我。”易敏之說。
“好吧,我說,我原諒你。”林霞撲在了易敏之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我死後,你一定要再找一個人結婚。”易敏之一字一句地說,他看林霞搖頭,就對張維說,“張維,你要幫我完成這個心願。”
張維一邊點著頭,一邊用手捂著嘴,生怕哭出聲來。
易敏之的手耷拉了下來。林霞和張維哭得拉都拉不起來。
葬禮很簡單,這是易敏之上次得病險些無治時說過的。林霞一身縞素,長跪不起。她哭得死去過好幾次。張維一直在旁邊守著。後來,穆潔也過來了,和張維打過招呼後默默地幫起忙來。誰都想不通易敏之為什麼會生那麼大的氣,究竟在散步時碰到誰了?
李寬一直在易敏之家裏指揮著。學校領導和中文係的老師們都來了,易敏之生前好友們和學生們都來了。林誌高是混在學校中來的,張維在醫院時認識他的。林誌高在易敏之的遺像前躬身下拜,神色也極悲痛。張維在一旁暗罵道:“偽君子。”
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大家正忙著做這做那,一個女人出現了。她看上去五十多歲,一身打扮仍然透露著天生的貴氣和年輕時的漂亮。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旗袍,頭發還盤了起來,身上掛著個皮包,活脫脫一個舊時貴婦人的形象。
她的鼻子旁邊有顆痣,很突出。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驚訝地看著她。她誰都沒看,徑直來到了易敏之的遺像前,跪下來燒了一張紙。然後她看了一眼林霞。
林霞也驚異地看著她。她也隻是那麼一瞥,然後就走了。跟誰都沒有打招呼。
但誰都認識她:校長夫人、中文係的教授、易敏之年輕時的女友崔靜怡。她也應該認識在場的所有人,可是她狀如到了陌生地。
她的到來是一個休止符。她一走,大家就開始交頭接耳了。張維在樓下去買東西的當兒,就聽見有兩個教授議論。
“聽說是碰到了崔靜怡,兩個人幾十年了沒說過話,那天說了幾句。”一個說。
“反正是崔靜怡的錯,易敏之心裏肯定一直恨她了。”另一個說。
“不一定,都什麼年齡了,再說,那也是時代造成的錯,又不是他們一對兒,我想易敏之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吧!”“要不,怎麼那天就生氣了,喝酒了?”“你是聽誰說的?”
“老方啊,老方親眼看見的。他說,他還和易敏之說了幾句呢。”
“他們不是不和嗎?怎麼還能說話?”
“哎,不和是不和,麵上還得過去,說幾句話算什麼。”
“我看,按易敏之那脾氣,是絕對不會和老方搭話的。”
“可那天他們說話了。”
“說了些什麼啊?”
“老方說,他就開了個玩笑。”
“什麼玩笑?”
“他對易敏之說,林霞不在了,你又想起老情人了?據說易敏之當時有些生氣,瞪了他一眼,就要走。老方又開了句玩笑。”
“又是什麼玩笑?”
“老方說,當年是林誌高害的你,讓你成了右派和走資派。”
“那易敏之怎麼說?”
“你別急,我慢慢給你說啊。易敏之當時還是冷笑了一聲,要走。誰都知道林誌高當年整過很多人,可他有後台,誰也拿他沒辦法。易敏之也拿他沒辦法,所以要走。可是,老方又開了句玩笑。”
“還有什麼玩笑?這些可已經不是玩笑了。”
“老方說是玩笑,他又說了,是你的老情人崔靜怡幫他的。”
“那易敏之當時怎麼樣?”
“唉,你想想,再寬宏大量,再心無忌恨的人,聽到這樣的話時,還能不生氣?”
“生誰的氣啊?”
“當然既生老方的氣,又生崔靜怡和林誌高的氣。老方那個人,一輩子就是嘴上閑不住,在嘴上吃的虧多了,易敏之可能是厭惡他。而對林誌高和崔靜怡就不同了。他們是他的仇人。林誌高大家都知道,但大家對崔靜怡卻另眼相看,都覺得她當年不應該嫁給林誌高,是嫁錯人了。易敏之可能也一直這樣認為,可是現在呢?他覺得她也和林誌高是一樣的貨色,是害他的人,他能不生氣嗎?更何況,就在老方跟易敏之說這些話之前,他和崔靜怡剛剛見過麵,還說過話。你想想,若碰上你,你會不會生氣?”
“唉,沒想到,易敏之一輩子也算是轟轟烈烈,到頭來,卻禁不住幾句玩笑。”
“老方說是玩笑,我看未必是玩笑。老方這個人,你說他是存心要害易敏之呢?還是無心呢?”
“我看他是存心的。他不是一直恨易敏之嗎?”
“說存心的吧,他就是這麼個人啊,一有閑話就要給人說,而且常常還要當麵說。”
“那你的意思是無心了?”
“說無心吧,都這麼老了,明明知道易敏之在這個話題上比較敏感,他偏要說。唉,誰知道呢?他說他也就是想氣氣易敏之,他們一輩子都這樣鬥過來了,誰會想到易敏之回去喝酒呢?就是易敏之也沒想到幾杯酒就要了他的命。是命啊,誰也不能怪!”
張維仔細地看了看兩人,都不認識,他想,他們可能和易敏之、方教授相熟吧。張維也不好問,趕緊買了東西就往回走。他不敢告訴林霞,生怕林霞惹出什麼是非來。
葬易敏之的時候,林霞也沒給家裏人說。葬完易敏之的那天,馮德昌、楊玲等也回來了。大家一聽易敏之突然故去,心裏都十分難過。怕林霞有什麼想不開,楊玲便天天陪著林霞在家裏呆著。林霞一直沉默著,很少開口說話。張維每天都要來一趟,穆潔也來看過林霞。林霞漸漸地才有了一些生氣。
張維自從易敏之去世後,內心極為空虛。再加上吳亞子的事情,他常常悶悶不樂地坐著,與從前判若兩人。穆潔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就是心裏空空的,又像上大學時一樣,很悲傷。”穆潔說:“是不是易敏之的去世對你的打擊太大了?”張維說:“就是。”
然而張維還是有些消沉。任世雄來索稿,張維把在廣州寫的文章給任世雄看了,任世雄看後說:
“太好了,這一篇比上篇更驚人,更有分量。大凡一個名人剛剛去世的時候,正是他在人世間紅極一時的時候,因為在這個時候,妒忌之心已無,懷念之聲卻四起,易敏之正是時候。在這個時候,如果再推出你這篇絕世佳作,豈不是一舉成名。”
張維聽後,把書稿從任世雄手中要過來,仔細地看了看,說:
“任老板,讓我再仔細地看一遍,過兩天我再給你,怎麼樣?”
任世雄說:“好,就這麼定了。你先把其餘的部分給我,我先讓人去錄入、校對。”
張維把其餘的部分內容都給了任世雄,包括那篇批評莫非等的文章,而把批評易敏之的那篇放下了。下午,張維去找老吳。老吳也是好久不見張維,說是正要去看看他。老吳說:
“易敏之去世了,你可能是最傷心的人之一。一個人一輩子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能碰到一位良師益友,那是他的造化和福氣。你碰到了,可惜……唉,不過,你不要太傷心。我雖說做不了你的老師,但總可以做個朋友吧!”
張維笑著說:“吳老師,你太謙虛了。我過去不知道謙虛,現在也不會,但我知道,謙虛對一個人是有益處的。”“總算有些長進了,啊,來來來,我們今天再喝一杯。”
一說起喝一杯,張維就想起那天聽見那兩個人說的話,就給老吳說了,老吳說:“我也聽說了。還傳得神乎其神,說易敏之當時與崔靜怡見麵時,崔靜怡就問易敏之身體怎麼樣了。易敏之說,好了,那麼大的運動都整不死我,一場小小的病能奈我何。崔靜怡就說,你是不是還對過去的事耿耿於懷?易敏之說,過去有過什麼事啊,都是時代的錯誤,個人哪有錯誤?崔靜怡就說,時代是時代,個人是個人,個人也是有錯的。易敏之說,算了,都過去了,還提它幹什麼。兩人就說了這些,崔靜怡就走了。然後就碰著了老方,唉,都是老方這個人啊,嘴碎。”
張維歎道:“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太可惜了。易老師一生也算是轟轟烈烈,晚年說是看透了,什麼事也不管了,什麼書也不著了,就是寫好的書也覺得沒必要出版。他總是讓我們要寬容一些,我們都以為他真的看透了,不會為什麼事而煩惱了。沒想到幾句玩笑竟然讓他生了氣,要了他的命。”
“話也不能這樣說。易敏之的人生境界固然與一般人不同,但也仍然有一般人的情狀,也會生氣啊。當然他肯定會化解的,所以他就喝了幾口酒,誰會想到幾口酒就要了他的命。真的是想不到。實際上,也不能怪誰,即使老方說的是實情,也是他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應該由他們自己來處理。你不是說,易敏之上次病危時,崔靜怡沒去看他嗎?易敏之嘴上說不在乎,但心裏肯定還是很在乎的。這是一種遺憾啊!這一次他們相遇,大概是要了卻從前的遺憾吧,可沒想到會鑄下更大的遺憾。”老吳歎道。
“人生就是一場巨大的遺憾!”張維喃喃道。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易敏之這一生雖然坎坷不平,但他活得坦坦蕩蕩,真實可信。不說他影響了世人的思想,單說他自己這一生的所思所為,真是世人的楷模啊!他是早就聞道了,所以現在死也就可矣。”老吳說。
“易老師生前把他寫的所有書稿都給了我,因為我給他說,要寫一篇與他爭論的文章。我本來寫了一篇五萬多字的文章,給他看了,他說很好。但我在看了他的書稿後,就決定重寫。我寫了好多篇,都寫不好。因為我每看一次他的書稿,都有新的收獲,而且收獲很多,以前寫的文章自然就被否定了。直到這一次我在廣州訪學時,才寫了篇三萬字的文章。林霞看過了,說很好。可是,我不放心,想讓你看看。”張維說。
“我可不行。不過,我可以給你校對一下。我想問一問,易敏之很支持你嗎?”老吳問。
“是的。他當年就是和自己的導師胡理先生爭論而走上文壇的,而且他又是一代宗師,誰要走上文壇,肯定是要與他交鋒,他也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幫我把一把。沒想到,文章剛剛寫成,他卻謝世了。他在去世時讓我一定要把寫好的文章發表或出版。”張維歎道。
“你自己怎麼看你的文章。”老吳說。
“我不想先說出來,等你看完後,我們再說。出版商要得急,我想你若能早點看更好。”張維說。
“好,今晚我就看完,明天一早你來拿。”老吳說。
張維第二天一早就來找老吳。老吳早早地就候著了。張維問老吳怎麼樣,老吳問張維:
“你讓我說實話,還是假話?”
“當然要說實話,這篇文章不僅僅關係到我和易老師的感情,還關係到我一生的命運。”張維說。
“好吧,我就說實話。文章寫得非常絕妙,可以說是絕世佳作,而且我看得出來,你在這半年多來思想上有很大的轉變。說句不好聽的話,都有些基督的靈魂了。當然,我知道你不愛聽這話。總之,文章寫得非常好,可以看得出來,你是位天才。真的,不是我恭維你,我有什麼必要恭維你?但是,張維,我覺得你的文章裏有一種怨氣,甚至有殺氣。在易敏之剛剛去世的當兒,你發表這篇文章,恐怕是要遭非議的。”老吳一直看著張維的眼睛。
張維點了一支煙說:“你說得對。我這篇文章是在看了吳亞子以後寫的,當時我滿腔憤怒。我也覺得這篇文章太鋒利。我知道,過不了一年,甚至半年,這篇文章對我來說,就會成為垃圾。我現在發表它,不是為了求道,隻為成名,所以,我決定不發表它了。”
“張維,你能這樣,我真的非常佩服你。我是你的朋友,我才這樣說,如果不是,我就不會說了。出版商還是商人,他們看重的是利益,不是什麼道不道的。”老吳說。
張維從老吳家出來,心中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特別想念易敏之,就買了瓶酒,坐了車,到了易敏之的墓前。一站在那兒,他的心平靜了。他含著淚微笑著坐了下來,對著易敏之的遺像笑道:
“易老師,在你生前我從來沒覺得你對我有多麼重要,現在你走了,我覺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兒,無依無助。你是真正地超越了功名利祿,為道存亡的人。我已經寫成了那篇文章,可裏麵有怨氣、殺氣。是我的欲念太深,是我的名利心在作祟。你的離去對我來說是一次最為深刻的反省。今天,我當著你的麵告訴你,我已經寫成了那篇文章,我把它燒到這裏,你看看。這不是我最後的文章,我還要一直和你爭下去,還要一直寫這篇文章。直到我不寫的時候,我的文章才算是真正寫好了。到那個時候,我還會來和你對飲的。”
張維把那篇文章在易敏之墓前燒了,喝完了酒,回到住處。隻見任世雄一直在樓底下等著他。他告訴任世雄,那篇文章他在易敏之墓前燒了。任世雄一聽大驚失色,問是怎麼回事。張維便說了。任世雄憤怒地罵道:“你真是個瘋子,這麼好的機會你都要錯過,我們的合作也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張維一聽,心裏正好有氣,就對著任世雄吼道:“任老板,你今天不說這句話,我還一直很尊敬你,認為你是條漢子,是位與其他商人不一樣的文人。易老師是我的老師啊,不錯,他支持我,也給我創造了絕好的機會和條件,但是,你知道嗎?他的死對我是多麼大的損失,成名對我來說已經沒那麼重要了。你看著辦吧,你願意出,就把以前的那些東西出版,算是我還你的債,如果不願意出版,我就還你的錢。等這件事結束後,我們恩斷義絕,再不來往。”
任世雄沒想到張維會這樣,轉過身走了。張維便上樓去了。張維剛剛躺下,有人敲門。是任世雄。張維放他進來。任世雄一進門就問張維:
“我說,你能不能再考慮一下,你不是剛寫完沒幾天嗎,還可以把它再寫一遍。”
“我已經說過了,難道還要讓我再說一遍嗎?”張維吼道。
任世雄走了。張維躺了下來。從易敏之墓前回來,把任世雄的事打發了以後,張維突然覺得很累很累。他睡著了。
自從張維告訴穆潔去看過吳亞子後,穆潔總覺得張維存有異心。她還聽到很多關於張維的傳聞,她對離婚一事暫時放下了。張維也因為各種原因無力顧及這件事,再也沒提過。
這一天,張維拿著易敏之的書稿來找林霞,對林霞說:
“這是易老師最珍貴的東西,你把它保存好!”
林霞仍然驚魂未定,對張維說:
“你拿著吧,他既然給了你,就成了你的。實際上,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你應該明白,你拿著吧。你不是說它對你很重要嗎?”
“可是,可是……我覺得這對他來說可能不重要,對後人認識他卻非常重要。”張維總覺得這麼重要的東西應該由林霞來保管,“如果以後有哪家出版家願意出版,也可以讓後人全麵地了解他啊。”
“他生前就能出版,但他不願意出版,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曾經給我說過,人世間最無法消除的戰爭就是人的思想之間的戰爭,是思想讓人對立,讓人仇恨,聖人自以為在教化天下,孰不知在分化天下,使人與人之間產生仇恨和矛盾。他最恨的就是聖人,所以他不願意使自己的文字也成為仇恨的一部分。他常常說,先前出的那幾本書也不應該出。你知道他在跟我結婚的這段時間裏,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嗎?享受生命,熱愛生命,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林霞說著又哭起來。
張維隻好拿了書稿回去,把它放在箱子裏。他想,什麼是聖人呢?大概莫過於此吧。
轉眼過了國慶節,他們也得上課了。由於易敏之突然故去,係裏決定,委派一位名叫劉全賢的教授暫時代導師。易敏之活著時,美學教研室總共五個人,這五個人卻分為四派。易敏之和穆潔暫為一派,劉全賢為第二派,主要是搞文藝批評,方教授為第三派,主要是教文學概論,剩下還有一位姓吳的教授,也是自成一派。穆潔未來之前,四個人一直不睦,誰也對誰不服,相對來講,大家都服氣易敏之,所以易敏之任主任。劉全賢可以說是著作等身,平均每年都要出一兩本書,吳教授雖然年輕,但平均一年也可以出一本書,前途不可限量,
兩人常常對外人說:“他易敏之有幾本書?就是出的那幾本也是80年代中期以前出的,以後他寫過什麼書嗎?他早該讓位了。”他們當然更看不起方教授了,方教授好多年來一篇文章沒發表過,更不要說出版著作了。易敏之一去世,最高興的自然是劉全賢和吳教授了。高興是高興,可是帶研究生也是一件辛苦的事兒,何況這裏麵除了方教授和穆潔外,都有自己的研究生,誰也不想多挑擔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研究生導師的責任你說大它就大,你說小它就小。除了上課外,就是做論文一事費些時間而已。如果你要是仔細地指導,那當然擔子就重了,如果你隨便他們自己寫,那擔子就輕得很。李寬本來想,這個教研室的矛盾本來就大,如果讓別人代,可能會出什麼意外,所以就提出讓穆潔暫代,可是,係裏其他領導不同意,認為不能開這個頭,穆潔已經是破例了,如果現在再讓她帶研究生,那不是教研室沒人了嗎?這個先例如果一開,以後可就不好收拾了。討論來討論去,還是覺得應該讓劉全賢暫代比較好,穆潔呢,就算是副導師。大事情劉全賢決定,小事情都由穆潔來辦。同時任命劉全賢為教研室主任。
研究生的課,並不是導師一個人代,而是由他來組織。易敏之在的時候,方教授是絕對沒有資格代他學生的課的。但是方教授也絕不會請易敏之代他學生的課。易敏之和方教授的矛盾是公開的。劉全賢帶了張維等後,為了搞好教研室的工作,決定打破過去易敏之的做法,讓方教授給張維等上一門課。穆潔不太同意這種做法,給李寬說了。李寬也覺得這樣恐怕有些不妥,就給劉全賢說。劉全賢說,早一天說就好了,現在給人家都說了,可怎麼辦呢?李寬一聽,也覺得不好辦,就說,算了算了,就這樣吧,讓他代一門課。
劉全賢自恃在國外拿的博士,一心想在易敏之的研究生麵前耍耍威風,講的全是西方最新的文藝理論,特別是後現代主義和解構主義。劉全賢大概也是國內第一個講德裏達的人。剛開始時,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因為劉全賢把過去所有的理論全批倒了,說是中國人講的文藝批評都不是真正的文藝批評。張維算是見到了更狂的人。實際上,有關這些理論穆潔已經上過了,但他們的理解卻是如此地大相徑庭。
劉全賢的第一堂課上完後,馮德昌提議大家應該去拜訪劉全賢,大家便去了。事先馮德昌先打電話進行了預約。劉全賢的家跟易敏之家一樣大,一間屋子裏四壁都擺滿了書。大家便閑聊。馮德昌一個勁地說,劉老師出的書可真多,又是洋博士,講起課來真是出神入化,猶如天成。楊玲等也趕緊吹捧。劉全賢得意地笑著,說:“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就是不會吹自己。很多人說,你看你這個人,出了這麼多的書,在北方大學跟你這年齡的有幾個人啊,為什麼不找些人捧捧呢?我就一笑,學問是吹不得的,學問是冷板凳上坐出來的。”
大家便聽他把自己吹了半天。馮德昌便說:
“聽說劉老師平時連電視都不看,這種精神真是讓我們敬佩啊,你就沒有什麼業餘愛好嗎?”
“有是有,就是下下象棋。我的水平不高,不過,在咱們係裏比賽,我經常拿第一。當然,易老師人家不參加,如果他參加,我肯定是拿不了第一的。你們中間有誰下象棋的嗎?”劉全賢望著大家。
“張維下得好,我水平一般。”馮德昌說。“我也一般。”張維笑笑說。
“你就是張維啊,可是大ΧΠ。竺ΧΑ!繃躒托ψ潘怠?/p>
張維不好意思地說:“可能是自殺和退學的事有些突出吧。”
“噢,不,我在國外的時候,見過像你這樣的學生。他們都自稱是天才,當然也的確有天才的稟賦。我說的是你的詩歌理論。前幾天我的一個學生來看我,說你們在暑假舉辦了一次後現代主義詩歌討論會,你在會上的發言振聾發聵,石破天驚啊。不知道你的象棋下得怎麼樣,和易老師下過嗎?”劉全賢笑著說。
“他們能打個平手。”林霞說。
“是嗎?能和易老師下平手的人可不多啊,你的棋齡有多長了?”劉全賢問。
“就是這一兩年才學會下的,也就是偶爾下下。”張維說。
“好好好,哪天我們單獨下下。我每天下午三點鍾到四點半都在職工之家下棋,你如果有時間,可以那個時候到我這兒下棋。”劉全賢說。
過了一周,張維早晨上完課後,中午有事就留在學校。馮德昌對張維說:“下午幹脆找劉老師下棋去,現在人家是我們的導師,我們應該和他多接觸接觸。”張維就答應了。兩人來找劉全賢的時候,正是三點差五分。劉全賢剛起床,準備下樓,就見二人來,說是要跟他下棋。劉全賢是個棋迷,雖然他從下午三點到四點半幾乎從來都這樣,但是他隻要一天不下棋,心裏就憋得慌。
擺了棋,張維先和劉全賢下,就讓劉全賢先走,劉全賢卻說:“你是學生,你先來。”張維隻好走。第一局張維贏了。馮德昌趕緊在旁邊說:
“不算,互相都不熟,人家劉老師讓著你,你還以為自己了不起。”
“我知道是劉老師讓我,實際上,我本來是贏不了的。有一步棋劉老師本來可以走得冒
險一些就贏了,劉老師是看見了沒走,讓著我。”張維說。
劉全賢尷尬地笑了。的確有那麼一步棋,但那步棋太冒險了,因為那步棋如果贏不了,就等於輸了,所以沒走。沒想到張維走的棋更險,幾乎是不要命了,贏了。
張維看見劉全賢有些不悅,下第一局的時候還談笑風生,可下第二局的時候就沒了聲音。張維有心讓著,平了。劉全賢還是不服氣,要再下一盤。第三盤擺好後,劉全賢對張維說:“不能讓我,若讓著我就沒意思了。”張維知道他看出前一局的門道來,便也不好相讓。當然是張維勝出。劉全賢站了起來,深深地喝了口茶,出了口氣說:
“英雄出少年啊,不得了。我下不過,下不過。唉,馮德昌你怎麼樣?”
“我?人家取掉一個車,我都贏不了一盤。”馮德昌說。
“那以後咱們倆下,我還能贏幾盤。”劉全賢說。
都以為是說著玩的,誰知道劉全賢還真和馮德昌常常下棋,自然是馮德昌去找劉全賢了。劉全賢也很高興,總是把馮德昌吃得一幹二淨,完了還要給馮德昌講應該怎麼下棋。馮德昌說:“對對對,還是劉老師好,棋下得好,人也好,不但把我贏了,還要給我教怎麼下棋,既學了棋藝,又學了做人,不像過去和易老師下,下完了什麼也沒有,雖然一盤也贏不了,可他從來就不給你教怎麼下棋,太高傲了。”劉全賢聽了很過癮。他就是想每天都贏,圖的是心情,是數量,就像他出書一樣。馮德昌也給人說:“現在我才覺得把導師跟對了。”
轉眼過了一個月。已是初冬,天氣越來越冷。任世雄讓人來了好幾次,拿來樣書讓張維看。自從張維把他罵了後,他自己很少來找張維了。張維自從出了第一本詩集後,對出書之事已經不願意再花太大精力了。他原本對第一本詩集抱著極大的希望,可到頭來什麼也沒改變。他對來人說:
“行行行,你們看著辦吧。”
雷春芳的母親上街時,碰到穆潔和張維,就請他們到她家做客。因為有張維在,雷春芳母親特意打開了一瓶白酒。雷春芳母親能喝酒,一喝酒話就多了,所以雷春芳給她母親說,少喝一些。雷春芳母親卻說:“喝多了也沒什麼,你們就聽我嘮叨嘮叨不行嗎。”張維說:“好好好,反正我也沒媽,我沒聽過人嘮叨,你就給我嘮叨吧。”於是大家邊吃邊喝,談興也很濃。
雷春芳的媽媽問張維:
“我看報紙上說,易敏之去世了。最近我也沒出過門,不知他是得什麼病去世的?”
張維就把情況給她說了。張維說得非常詳細,希望雷春芳的媽媽能給他們說說當年易敏之和崔靜怡、林誌高等之間的事。當張維把易敏之與崔靜怡相見時說的話在方教授說的基礎上加工了一遍後,雷春芳媽媽一聽,果真問道:“他們真的說話了嗎?”
“說了。崔靜怡大概覺得易敏之上次病重沒有去看易敏之,心裏難過,正好碰見了,就把她藏了很多年的幾句話說了,希望易敏之能夠原諒。具體什麼話,我們也不太清楚,阿姨,您給我們講講吧。”張維說。
“不行,我給人家說過,我不能說的。”雷春芳母親說。
“媽,你就說吧。反正易敏之也死了。再說,就我們幾個人,我們不給別人說,別人怎麼會知道是你說的呢。”雷春芳還是愛聽別人的隱私。
雷春芳母親還是不說。於是大家又喝酒,談張維和穆潔的婚事,不覺又多喝了幾杯。喝多了的雷春芳母親話多了。她和張維談起文學方麵的事情來,越談越投緣,越談越高興。老太太一高興,就一個勁地說她在年輕的時候怎麼怎麼的。
後來,雷春芳有些私人話要給穆潔講,就進了雷春芳的臥室,客廳裏隻剩下雷春芳母親和張維兩人。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又談到易敏之身上。張維就說,其實易老師早就原諒了崔靜怡和林誌高,在易老師病重的時候,其實他就是想看到兩位來,當麵寬恕他們,這樣誰也就不會有什麼遺恨了,沒想到沒有來,後來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雷春芳母親一聽,就忍不住了,說:
“既然你說崔靜怡都跟易敏之說了,易敏之也死了,我說給你聽也不要緊,不過,你還是不要給別人說為好。”
“您說吧,我其實就是好奇。我就理解不了易老師與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曾經聽到過很多種猜測,他們的事都成了傳奇。”張維說。
“唉,其實沒那麼玄。你知道林誌高和易敏之,還有你們係主任李寬他們三個是同學吧?”
“知道。”
“崔靜怡、我,還有老方,就是你們係那個愛說別人閑話的方教授,和他們三個都是同一級的。我和崔靜怡住一個宿舍,學的也是同一個專業。他們三個中,易敏之長得最帥,也最有才華,所以恃才傲物,傲視闊步。易敏之在上學期間就已經成了名,所以,李寬和林誌高都有些嫉妒他。我們常常在一起玩,後來,我們又發現易敏之和林誌高都愛上了崔靜怡。崔靜怡那時是我們研究生中的大美女,雖然出身不是太好,是地主家的女兒,但他父親很早就投靠了共產黨,所以也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出在崔靜怡愛的是易敏之,而林誌高又是個很有心計的人。你想想,易敏之一出了大名,二找了大美女,能不遭人妒恨?那時,一幫研究生坐在一起,一提起易敏之來就罵他六親不認,欺師滅祖,過河拆橋。什麼原因呢?易敏之是靠批自己的老師出的名。這在那個時候還是不行的。那時候,很多人都是讀過古人聖賢書的,誰敢罵自己的老師啊。易敏之罵了,還罵出了名,罵出了美女。就在我們畢業的那當兒,反右運動開始了。易敏之給你講過吧,他是怎麼被打成右派的?”
張維點點頭說:“剛開始是他寫的一些文章,後來是他一些從來沒有發表的詩被人偷抄了,然後被舉報了。”
“是啊,問題就是這些詩是易敏之平時寫的,說透了,是易敏之寫給崔靜怡的情詩,隻有崔靜怡知道,是誰告的呢?詩稿全在一個筆記本上,在崔靜怡那兒啊。我們當時都納悶兒,可誰還有精力管別人的事,自己的事都管不過來。易敏之走後,崔靜怡先是等啊,她以為一兩年就回來了,結果呢?沒有。她就天天哭,說是她害了易敏之。她就把情況給我一五一十地說了。原來,那些詩是李寬先要借著看,然後就給林誌高看,最後又還給了她。可是,這就害了易敏之。後來,林誌高、李寬、崔靜怡包括老方畢業後都粼諏吮狽醬笱е形南擔業攪似淥胤健?/p>
“但我和崔靜怡關係最好,還常常來往。那時候,我們也想,易敏之這一去肯定是回不來了。再說,易敏之是右派,她又是個出身不幹淨的人,兩個人在一起,命運更慘,我們就勸她另外找個人嫁了。她也動了心。那時,林誌高隔兩天就來找她,對她非常好,好到百依百順。她卻不願意。她去西北找了一次易敏之,聽說易敏之死了。她回來那個哭啊!後來她好了,問我林誌高這個人怎麼樣,我們能說什麼呢,隻能說,很好。有一天,她哭著給我說,她對不起易敏之。我問為什麼。她說,組織上讓她跟易敏之劃清界線,她就劃了,她覺得對不起死去的易敏之。她還說,她弄清楚易敏之的詩稿一事了。是林誌高告訴她的。林誌高說,不是李寬,可能就是別人,他就隻是翻了一眼,他是不喜歡詩歌的。所以,那時,她也極恨李寬。後來,林誌高在學校裏得誌,組織上也給崔靜怡做工作要她嫁給林誌高,她也就慢慢地移情於他,最後嫁給他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張維把李寬恨透了,他覺得李寬真的是個偽君子。
可是,雷春芳母親停了停又說:
“可是,事情並沒有結束。他們結婚後,易敏之突然活過來了,給崔靜怡寫來了信,但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麼樣呢?‘文革’一開始,我就看見又是批判易敏之的文章。
我就納悶兒,易敏之都遠在西北,怎麼還要批判他。是學校成立的一個寫作組寫的,一連有好幾篇。都挺嚇人的。崔靜怡一次到我家時,哭著給我說,她覺得非常對不起易敏之。我就問她是怎麼回事。原來,她發現那些批判易敏之的文章全部出自林誌高之手,但林誌高隱蔽得很好,沒有人發現。這樣做的用意很簡單,就是怕易敏之回來,把崔靜怡給搶回去。易敏之在那兒又是十年。崔靜怡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張維一直默默地聽著,他想起自己的父親。隻聽雷春芳母親繼續說:
“誰也沒想到有平反昭雪的這一天。20年後,當易敏之隻身一人回到北方大學中文係時,已經老了。但崔靜怡心裏更加傷心。有一天,我們在一起吃飯,她非要喝酒,喝醉了,就躺在我懷裏又哭起來。她說,她這一輩子就做了一件錯事,無意中幫了林誌高,害了易敏之。原來,他們在吵架的時候,林誌高把一切都給她說了。當年李寬並沒有想到要告發易敏之。他即使再妒忌易敏之,還沒有想到這一點。是林誌高想到了,但他又想借助別人之手做這件事,於是就讓李寬去找崔靜怡。這樣,李寬就被林誌高利用了,而李寬自己卻不知道,雖然後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但沒有證據。原來那個告密者竟然是林誌高。李寬非常後悔,想盡一切辦法想彌補對易敏之的過失。而林誌高呢,卻不這樣想。他總是嫌崔靜怡心裏沒忘記易敏之,你說說,他們做了這樣大的錯事,怎麼能讓她忘記呢?林誌高忘記了嗎?虧心事一旦做了,就經常有鬼會來叩你的靈魂之門。”
張維自言自語道:
“怪不得呢,李寬一個勁地在幫易敏之,還在幫我,原來他內心不安啊,也可憐啊!”
“可是,林誌高呢?他前年當了校長,現在可風光了。你看看他常常在電視上露麵的那樣子,多惡心啊。我給你說,我這個人雖然沒做出什麼大的學問來,可知識分子的骨氣還是有的,愛憎還是分明的。崔靜怡是我的朋友,但林誌高我可是從來不跟他說話的。”雷春芳的母親說。
“你的意思是崔靜怡實際上過得也不怎麼幸福?”張維問。
“幸福不幸福能怎麼樣呢?都這把年齡了,還不是為兒女們活著。她也就是心虛,如果心不虛,她也算是幸福。我們那一代,都是組織上說了算,按你們現在年輕人的觀念看,幸福的有幾個呢?”雷春芳的母親歎道。
一切都明了了。看來方教授說的可能是實情,但不知崔靜怡當時跟易敏之說了些什麼,方教授究竟又跟易敏之說了些什麼?
雖然馮德昌犧牲下午時間常常和劉全賢下棋,但劉全賢還是沒有把他當自己的學生看,自然把張維等也不當自己的學生看。上課的時候,劉全賢總是要提問,但他提問的常常是他自己的學生,若是自己的學生回答不上來,這才會問易敏之的學生。吳用和魯連生的回答總是被劉全賢批得體無完膚,說是那些觀點都太老了,太陳舊了。吳用等下來後開始埋怨易敏之和穆潔給他們講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東西,張維就罵他們說:“易老師講的本來就是中國古典哲學和西方古典哲學,現代哲學他涉獵得少,穆潔講得也很簡略,而且後現代主義和解構
主義這部分課本來就是由劉全賢來上的,再說,有關後現代主義理論到現在還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什麼太老太陳舊的說法本身就很可笑,這是價值觀的不同造成的。”但無論張維怎麼辯護,他們上課總是覺得自己學的東西太古。
張維幹脆不想去上課了。劉全賢雖然一直沒有叫張維回答問題,但張維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外人。有兩堂課張維沒去,也沒請假。劉全賢有些生氣,以為張維在藐視他。等到下節課上課時,劉全賢就說了:
“易老師不幸去世,我帶你們幾個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看,現在教室裏坐著十幾個人,這哪裏是帶研究生,分明是帶了本科生嘛,我給係上說了好多次,希望讓別人去帶你們,反正有些老師從來就不搞科研,光說閑話,讓那種人帶你們不是很好嗎?他有的是時間,我沒有時間。我上課也隻能這樣,如果你們覺得上得不好,以後可以不要來了,但是,以後的事你們就要自己負責,我可管不了那麼多。”
這分明就是衝著張維來的,大家都看張維,張維心裏生氣,也沒辦法。
劉全賢在講到後現代主義時,要讓張維先講講。張維沒什麼準備,隻好粗略地講了半個小時。劉全賢聽後,又讓他自己的一個學生講。那個學生滔滔不絕地又講了半個小時。兩個人講的是一回事,可聽起來似乎完全是兩件事。休息一陣後,劉全賢開始講了。他把自己的那個學生先評價了一番,說那是目前一些錯誤的理論,都是中國大陸的土學者猜著說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後現代主義。之後,又把張維評論了一番,說張維的介紹也有問題,至少對後現代主義的認識是片麵的。張維本以為劉全賢能夠講出什麼讓他心服口服的理論來,可講來講去他就聽出,劉全賢的那些話那天莫非正好講了。
張維還發現,實際上劉全賢講的內容穆潔也略有涉獵,但穆潔講的角度和劉全賢講的角度完全不同。穆潔因為信仰基督教,所以從基督教哲學的角度來講,而劉全賢什麼都不信,便從多種角度來講。有些內容是一樣的,但因為他們所持的態度不同,結果兩人講的內容常常錯位甚至打架。魯連生和吳用就問張維:“誰講的對呢?”
“誰講的都對,就看從哪個角度來看問題了。”張維說。
但魯連生和吳用還是覺得劉全賢講得更符合他們的理解,劉全賢還大批特批穆潔那種批評方法,說那種批評早已過時,結果慢慢地,穆潔在學生心目中的地位就成了一個騙子。這還不算,劉全賢在上課的時候,總是不斷地要批判吳教授的觀點,甚至有時候說如果易老師活著的話,他就要跟易老師商榷商榷,意思明擺著,他對易敏之的觀點是很不服的,隻是礙著林霞的麵不好說罷了。
關於後現代主義是劉全賢最拿手的理論,一直講到了最後一堂課。由於劉全賢警告過張維,張維便隻好坐下來聽劉全賢胡扯。坐在那兒,就得聽。這一聽卻把張維驚醒了。劉全賢的觀點雖然他不太讚同,但劉全賢對西方後現代主義的全麵介紹卻使張維對後現代主義有了一個更為準確的認識。
短短的半學期,張維對劉全賢這個人已經看透了。他對穆潔說:“小人,純粹一個小人。表麵上把所有的人尊重得很,可是暗地裏呢,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整死。他說你的時候,雖然沒提你,但我們知道說的就是你。這還算好的,他可能也知道你和我們的關係。他把人家吳教授和老方常常罵得狗屎不如。你看,林霞都還沒從悲痛中醒過來,他就說那樣的話。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講得好呢,沒想到他的人品如此之差。”
穆潔苦笑說:“美學教研室向來如此,都是搞研究的,誰服誰啊?再說,除了老方之外,現在剩下的三個人都是留學回來的,誰不知道人家國外有些什麼樣的批評方法?我看過他寫的那些書,大都是些抄襲之作。反正現在人家是教研室主任,我現在也沒有能力跟人家對抗,就先忍著。”
“你能忍我可忍不了。這個人,不知怎麼地,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不舒服。”張維罵道。
劉全賢給他們一人送了一套他寫的書,總共有十本。這也隻是劉全賢近幾年出的,以前的他說就不送了,有些觀點已經站不住腳了。馮德昌下來收錢。楊玲就不高興,問馮德昌:“不是說好要送的嗎?”馮德昌說:“人家自己的研究生都是買的,能給我們送?”楊玲說:“我就是不給。”楊玲說是說,最後還是把錢給了。劉全賢說:“你們如果能把我這十本書仔細地讀過,不要說碩士研究生,就是博士也快畢業了。”劉全賢說:“你們一人要寫一篇或數篇讀書心得,完了我可以拿到一些報紙或雜誌上去給你們發表,學校不是有要求,你們每人畢業前必須要有一篇發表在國家級刊物上的文章嗎?”
劉全賢是怎麼吹出去的?就是靠學生們寫的這些文章。他還在每學期結束後要求自己的學生們寫一篇隨筆和散文,寫的內容自然是他們的學習和生活。那些學生都從上一屆的學生身上學乖了,寫的全是劉全賢的高貴品質。劉全賢把這兩類文章都給一些報刊發了。
馮德昌早已把這些道道摸清了。剛剛上完課,他就在路上截住了劉全賢,把那篇讚揚劉全賢的文章交上去了。大家都罵他是漢奸。
課是十二月下旬停的。正好張維的書也由任世雄操持著出版了。和張維一起被任世雄捧起來的人有四人,另外的三人也是文壇上小有名氣的作家和學者。張維的書的封麵上有兩行字非常引人注目:一個北方大學研究生的狂言瘋語,一個超現實主義詩人的口是心非。任世雄本來是要以張維打頭陣的,但由於張維的不合作態度隻好把他放在第三位,誰知道他找的幾個吹捧的幫手都喜歡吹張維,張維便搶了頭彩。從十二月底開始,有關這套書的評論在各地的報紙上紛紛刊出,張維出大名了。這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他隻是想還債,而且他把任世雄那樣侮辱,他想,任世雄肯定也不會對他怎麼樣了。他哪裏想到,任世雄是要靠這套書起家,是要靠它賺錢呢。
任世雄也沒想到張維是他的搖錢樹,他主動給張維拿來了剩下的稿費。總共也就七八千元。他給荒縣三裏屯的弟妹們寄去了三千,又交了一千元的房租和水電費,剩下不多了。想想自己成了名還是個窮光蛋。
放假後,張維就看劉全賢給的書,希望早點把作業完成,幹點別的。有一本書張維看著看著就覺得麵熟,心想,是不是以前早就看過劉全賢的書?仔細一想,沒有啊。晚上就給穆潔說,穆潔問是本什麼書。張維說了。穆潔回到自己房中給張維拿來一本書,是一位國外的教授寫的,而且是劉全賢翻譯的。張維一看,裏麵的內容大體相同。穆潔笑著說:“抄襲國外著作的事情並不是劉全賢一個人所為,這都是常事了。”
張維把兩本書仔細地對照了一番,發現劉全賢幾乎照抄半本書之多,而且很多地方幾乎一模一樣。張維這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連夜寫了篇批劉全賢照抄別人著作的文章。第二天醒來,左思右想該不該發出去,正拿不定主意,任世雄來了。他是來給張維報喜的。張維的那本書銷量很好,現在已經過了三萬冊了,還給張維拿來了很多宣傳張維的文章。任世雄看見桌上的文章,就拿起來看,看過後大喜道:
“我在你那本書的序裏,說你是魯迅再世,一點兒都不為過吧。你沒有批易敏之,現在卻要批劉全賢了。劉全賢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這是一把火啊,如果你能點起這把火來,那可就熱鬧了。說不定,學術界的打假案就會因你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