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為難地說:“我正在為該不該發而為難呢,他現在是我的導師。他這個人氣量很小,我擔心他會對我報複。”
“這你就別擔心了。你現在也是名人了,如果你把他揭發出來了,不僅僅是揭發了他一個人,而是揭發了學術界近年來存在的一種弊病,支持你的人必定很多,到那時,你和他之間的事已經公開了,他會對你怎麼樣?說不定,到那時他連導師也做不成了。發,一定要發。還是你文章中說的好,學術界缺正義,而你張維,就是正義的化身。”
第二天,一家報紙上把張維的文章發表了。張維看不到報紙,是任世雄給他打電話說的:
“張維啊,你那篇文章發表了,編輯很激動,說是發表以後首先在編輯部就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在他們編輯部裏,據說就有人像劉全賢這樣抄襲別人著作和文章的事,都是為了一個職稱。太好了,你可真是點了一把火。等著吧,會熱鬧起來的。”
當時是在穆潔家接的電話,穆潔一聽,跌坐在沙發上。張維看見穆潔這樣子,心裏有些傷心。他覺得穆潔其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大膽和堅強。
又過了一天,穆潔就接到劉全賢的電話。劉全賢在電話裏把張維罵了個狗血噴頭,豬狗不如。穆潔什麼話也沒有說,任憑劉全賢發泄。結果,劉全賢罵著罵著就開始罵穆潔和易敏之了,最要命的一句話是:“我聽說你們一直在同居,是不是你教唆他寫這篇文章的?我給你說,你們一定要給我在報紙上賠禮道歉,否則,我就到法院告你們。”
穆潔雖然很生氣,但還是解釋她根本就不知道張維寫了這篇文章,可是劉全賢已經瘋了,他罵道:“你太不要臉了,跟這樣一個流氓一起來侮辱我。”
這句話把穆潔罵哭了。張維去找穆潔的時候,穆潔還在哭。張維聽了事情的原委後,內心的憤怒出了刀鞘。他默默地從穆潔家出來,回到自己的房中。第二篇文章就出現了,當然是揭露劉全賢怎麼成名的。他親自把稿子交給了任世雄。
第二天,稿子就發表了。與此同時,有一家雜誌社約請張維寫一篇詳細的文章,要相互對照,讓人一看就明白。張維懷著一種憤怒把這篇文章在一天之內寫成了。任世雄那邊又約請了他捧紅的其他作家和學者支持張維。一時之間,眾棒齊打劉全賢。劉全賢的年是過不成了。
劉全賢也不是好惹的。
就在過完大年初三後,一篇批判張維著作的文章麵世了。初十以後,批評張維的文章被大批製造了出來。同時,十五以後,給劉全賢解脫的文章也出鍋了。文壇一下子像過年一樣熱鬧起來了。
最要命的是一家不起眼的報紙上登了一篇批評張維的文章,說張維的文章有政治問題。這可是不得了的事。這篇小小的文章被人呈給了北方大學校長林誌高和黨委書記,學校立即找來張維的書給常委們發了一本。幾天後,學校黨委在開學的第一周裏開了會,對張維的書進行了討論。大部分人都認為沒什麼,說透了就是對時局不滿,還沒有到有政治問題的地步。可是,有一位黨委委員抓住了一些句子,認為張維對過去曆史上一些已經有定論的事產生了疑問,這就是政治問題。林誌高在給全校幹部開會部署新學期工作時,把張維和劉全賢的事在會上講了講,特別批評了張維,認為張維是給學校臉上抹黑的人。
這個帽子可大了。李寬找來張維,狠狠地批評張維。
張維一聽,心裏很氣憤。再想想林誌高和李寬對易敏之的迫害就說:“李主任,我沒有看到那篇批評我的文章,我下去會找著看的,我要狠狠地反擊這種小人的。都到了1990年代中期了,還會有這樣的政治流氓,還會有這樣的‘文革’遺風。別人批評我,我不在乎,可是他林誌高批評我,我不會放過他的。他這一輩子把易老師害得就夠慘的了,居然還要加害於我。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害易老師的。他利用了你,這些我都知道。隻不過我覺得易老師去世了,他生前沒有太計較這些恩仇,我們也就不必計較了,現在看來我必須反擊他了。”
李寬聽得目瞪口呆,驚魂未定中,他問張維:“你是怎麼知道的?”
“李主任,誰告訴我的你就不用問了。我知道你是被人利用,很多年來你一直很愧疚,我很理解你。你對我也很好,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就像對你的兒子一樣。可是,林誌高就不一樣。他以為別人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他想錯了,不但有人知道,還知道得清清楚楚。”張維氣憤地說。
“張維,你告訴我,是不是老方告訴你的?”李寬著急地問。
“不是。你就別問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即使要反擊林誌高,也不會把你扯進來,你放心。”張維說完就走了。
看來把張維逼瘋了。李寬立即給林誌高打電話,把情況給林誌高說了。林誌高起初有些心虛,但隨後他就對李寬說:“讓他說去吧,他有什麼證據?再說,老李啊,你說我利用你了嗎?你見我照抄了易敏之的詩了嗎?你對他說,讓他去說吧。”
李寬放下電話,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年來,他以為自己被林誌高利用了,而林誌高卻否認此事。他自己倒是疑惑了。林誌高讓他別管張維,他卻不能那樣做。他必須阻止張維再這樣鬧下去。
他撥通了穆潔家的電話。穆潔開學又住回了自己的家,但她不願意見張維。她接上李寬的電話,驚呆了。她沒有想到,張維竟然要把刀子對準李寬和林誌高了。她也不能告訴李寬是誰告訴張維的,她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她答應李寬好好做做張維的工作。
穆潔來找張維。她挖苦他:“你最近好風光啊!”
“你說我什麼?風光?你沒有看見有那麼多的人都想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你沒有聽說林誌高也在批評我有政治問題?你是不是也來罵我的?”張維冷冷地說。
“我是來罵你的又怎麼樣?你以為你是什麼?是英雄嗎?任世雄是什麼人?是奸商,他的眼裏隻有錢,他是要哄你,以便更好地給他賺錢。他給你說,你的書已經發到三萬冊,實際上已經發到十萬冊了,可你能拿到多少?一萬多塊錢的稿費,連他的零頭兒都算不上。你一直在受人指使,你還不明白嗎?”穆潔說。
張維沒想到穆潔會說出這番話來,心裏也有氣。本來他早就對任世雄有些反感,知道他賺的錢是他的幾十倍,可是他是講信用的,他隻能啞口無言,還能說什麼。
穆潔再也沒有來找張維,張維卻盼著她來。如果她再來對他說一聲:“算了,張維,人世間的事是管不過來的,我們還是自由自在地過我們的日子好了。”他也就放手了。他覺得自己很累很累,他真的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然而,當任世雄再來找他的時候,他的憤怒又出了刀鞘。他不恨麵前這個書商,他恨劉全賢和林誌高。他決定跟他們背水一戰。在寫文章之前,他想把自己的想法跟誰說一下。他想到了另一個人,林霞。
林霞正在看電視,見張維進來,笑著說:
“你現在可是大名人了。到處都有你的報道,不過,也有罵你的文章,還多得很。”
張維苦笑著把最近以來的情況都給林霞說了,他最後笑著說:
“我現在也沒個朋友,連聽我說話的人也沒有,就隻好來找你,給你說說,我的心裏就不慌了。”
林霞看了看張維,張維那雙多情的眼裏現在滿是愁怨和仇恨。她有些可憐他,說:
“那你就給我說說好了,我不是你的朋友嗎?再說,穆潔那樣做也有她的難處,你不要再逼她。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要求和你一樣,跟正義為伴,與邪惡為敵。你應該理解她。”
“不,我還是無法理解。既然道不同,我們也無法走在一起了。”張維說。
林霞又笑了,說:“你這個人,就是太自戀。什麼時候能夠平和一些,能夠寬容一些,就好了。”
“算了,我無法給你說。”張維站了起來,說:“我與邪惡天生就是敵人,我來到這個
世上,就是代表公理來的。”說完,他悲壯地走出了林霞的家。林霞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著他,他突然想哭。為什麼原來的朋友都這樣呢?
他最後莫名其妙地來到了老吳家。老吳正在看電視,一看張維來了,就笑著說:
“我本來是要去找你的。總算有了出頭之日,應該慶祝一下吧!”
張維苦笑道:“是應該慶祝一下,我在到你家的路上想起了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可惜沒有人為我唱這首歌。”
老吳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李寬也給他打了電話,把前前後後的事說了,讓老吳一定要說服張維。老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張維便把所有的情況都給老吳說了,包括與易敏之有關的那些事。老吳一聽,心裏也不是滋味。他站了起來,給張維泡了一杯茶,然後給張維把煙點上,才說:“張維啊,我覺得他們勸你也是有道理的。你先不要瞪眼睛,先聽我說。按我看,劉全賢也把你怎麼不了。他就是再使陰招,人們也不會理他,反而仇恨他,畢竟時代不同了,人們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時代去吧!我想,你需要冷靜,靜靜地等一等,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反過來說,如果你要跟他們鬥,你太勢單了,你把這兩個人惹了,你還上不上這個學了?所以,從長遠看,你不要妄動,還是要冷靜。”
“不妨給你說,自從易老師去世,那個劉全賢開始代導師後,我是一直忍著。多少次我都不想上這個學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我不想退了。你不要再勸我,所有的人都勸我,都被我罵了。我們是忘年交,你又像是我父親,我不想罵你。我走了。”張維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他的淚水都快出來了。
老吳一聽,趕緊把張維按住,說:“你先坐下。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倔!我問你,你想好後路了沒有?”
“我沒有後路可走。你們信宗教的不是永遠有後路嗎?可以進天堂。我不能相信,所以我永遠也沒有後路,但我不明白,你們口口聲聲是愛,是正義,到真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卻又像中國的古人一樣瞻前顧後。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了。”
張維拍門而出。兩個基督教徒的勸說使這個倔強的青年傷心到了極點。他原本多麼相信他們啊!現在,他的確是再也沒有朋友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根落去葉子的枯樹一樣,沒有羽翼,沒有夥伴,隻有孤單的劍似的身子,直刺向虛無的天空。也許生命的意義就在這裏。
憤怒的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易敏之。他覺得好人並沒有好報,反而是那些害他們的人得到了種種好處,最後還要加害他們的後人,真是可惡極了。他再也無法冷靜,再也顧不上穆潔了。他對自己說:“如果在正義與穆潔之間讓我選擇的話,我隻選擇正義。”
當天夜裏,他打電話叫來了任世雄。雖然他知道這個人是在利用他為其賺錢,他與別人的爭鬥越激烈,他的書就賣得更好,但是他是拿不到一分錢的。也罷,讓他拿他那一份,我拿我那份,我那份就是正義和複仇。
任世雄一看,主要是針對林誌高的,題目也很醒目:《林誌高,你應該懺悔了》。任世雄一看,拍手叫絕。他馬上給一家晚報的編輯打電話,人家讓他馬上把稿子送過去。
任世雄走了,張維一個人躺在那間冷冷的房中,仿佛躺在一間監牢裏。他做好了為這篇稿子入獄的準備。那天晚上,他想起司馬遷來。想著想著,他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司馬遷,在獄中寫作他的春秋大義,但他寫的不是史,而是區區三萬言。他在獄中完成了與易敏之真正的對話,準確地說,它已經不是對話,而是一篇狀如老子的《道德經》一類的文章,隻有論述,沒有爭論。他超越了易敏之。他一想到這兒時,他就含著淚笑了。然後他又想起蘇格拉底,他想,應該像蘇格拉底那樣壯烈而平靜地赴死,才是真正偉大的死。他夢想著,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仿佛大病剛剛退去一樣。中間他睜開了好多次眼,可他就是沒醒來,他也不想醒來了。再也沒有人來找他。安靜極了,像是到了極樂世界。中午的太陽暖暖地照著他,他在夢中夢見自己在七彩雲霞上飄飛,飛過千山萬壑,飛過萬重大洋。
張維的那篇文章發表以後,全國各地的晚報有近一半都轉載了那篇文章,林誌高一夜間從一個文化名流墮落為一個文化流氓,一個政治騙子。他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已經看到了那份批判他的文章。他跌倒在地。
他先是惱羞成怒,然後他就慢慢地冷靜下來。他聽了辦公室主任的話,準備狀告張維,以此在天下人麵前翻身。於是,在四月中旬,也就是全天下的學人們在紛紛議論他的時候,他在電視上又出現了,並適時地告訴人們,他要狀告張維。五月初,大小報紙上又出現了北方大學校長林誌高狀告張維和那家報社的消息,法院也正式受理此案。
張維也從報紙上讀到了以上消息,然後他就去找雷春芳的母親,可是,雷春芳的母親一見張維就說:“你怎麼出賣了我?”
“我沒說是你告訴我的啊。”張維說。
“崔靜怡給我打電話來,問是不是我說的,我給她撒了謊,你可千萬別再找我了,我們以後不認識。”雷春芳的母親說。
他從雷春芳家出來時,他的心裏一片荒涼,他突然覺得吳亞子和穆潔為什麼都不願意跟
他的原因了,他淒慘地笑了一下。路邊一夥民工正在搶救一個剛剛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民工,看樣子,那個民工可能不行了。他悲哀地想,這個民工摔下來還有人幫助,而他呢,一個為正義而戰的戰士,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幫他,這是什麼世道?
劉全賢在張維揭批他之後,就要求不帶張維幾個研究生了。係裏一直研究沒有定下。“五一”過後,劉全賢又一次提出,係裏隻好開會,最後決定去征求一下研究生們和美學教研室的幾個老師的意見。學生們自從張維出事後穆潔不理不睬,對穆潔也有了意見。他們覺得除了穆潔和劉全賢之外,誰都行。吳教授這幾年出書也很多,但也有與劉全賢一樣的抄襲,所以不敢帶,最後就隻剩下方教授。方教授倒是很痛快地答應了。學生們雖然有些恨他,但同時也無所謂。經過這段時間後,馮德昌、楊玲幾個都覺得幾位導師沒有一個是幹淨的,相
比之下,方教授雖然是個長舌男,大閑人,把易老師說死了,可是後來一想,易老師是本來有病,不應該把不是全歸在人家身上。現在大家再也沒有跟誰學習的興趣了,隻希望能早點畢業,早點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這是張維沒有想到的。馮德昌又招呼大家去拜訪方教授。林霞和張維不去,馮德昌就說:“現在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你們看吧,你們不去也行,但別妨礙我們幾個人的事情。”
說來也怪,方教授自從易敏之去世後,倒是逢人就講易敏之的好來,大概他是覺得有愧於易敏之吧。張維和林霞不見方教授,方教授倒親自來找他們了。他說:
“別人都說,老易的死與我有關,我是真的說不清。我跟老易是同學,雖然不是一個導師,但學的專業大致相同,他當然是很有建樹了。我呢,什麼也沒有,不過,你們可能不知道,我和老易之間,一輩子就是這樣,我們彼此都老罵對方,但從來沒有害過對方。我就是一個愛說別人閑話的人,就這點愛好,沒想到那天我和他說了一些過去的閑話後,他就喝酒了。林霞,你不要怪我老提起老易來。我必須得給你們說清楚,否則我也給你們當不了導師。我們是舌戰了一輩子啊,但我相信,他對我的話從來都是不會當真的。如果你們要恨我的話,就恨吧。反正我也很內疚,我帶你們,也算是我的一種補償吧!”
他一個勁地給林霞說,他的確是無意的,沒想到易敏之會這樣,他是不知道易敏之的病情,請她原諒。林霞不願意聽他說,就說自己知道這些,不會怪他。然後他就對著張維了,一個勁地又說張維最近做的這些事非常正確,一個真正的學人就應該這樣,現在中國就是缺張維這樣的人,如果多一些這樣的人,中國的學術界也不至於如此肮髒。張維也隻好勉強地笑了笑,說他不怪他,方教授很高興。
但張維幾乎不能上課了。
最糟糕的是,他又出現了幻覺。醫生給他開了藥,他便躲在自己的房子裏開始養病。同時,他也在等待林誌高的反擊。方教授讓林霞領著來看張維,林霞不知道具體的地址,就找到了文青。文青已經快畢業了。自從去年和張維發生衝突後,她再也沒有來找過張維,張維自然也不會找她。她不好意思見張維,就說自己有事,找了另一個去過張維那兒的學生給帶路。
已經是六月底了,北京的天氣異常炎熱。張維光著上身正在看書,就見方教授、林霞和一個學生來,便給他們要倒茶。方教授說不渴,接著就問張維最近以來的病情。方教授是第一個來看他的外人,張維心裏一熱,就把方教授過去罵他的話全忘記了,便說:
“最近以來,我常常聽到有人告訴我,說是劉全賢和林誌高雇了人要殺我。前天我出門的時候,那人給我說,有個人在樓底下等著我。我往樓底下一看,果真有一個人在那裏轉著。我就不敢下樓了。我不能讓他們把我殺了。”
方教授一聽,大驚失色地問:“真有這事?”
“真的。”張維說,“不過,這兩天我再沒見過那個人。也許他躲在暗處,我還是不敢下樓。所以我不能去上課,也無法請假。請方老師原諒。”
“那你怎麼吃飯啊?”林霞問。
“我這兒有的是方便麵。不過,這東西我已經吃得發惡心了,一聞著那味道就想吐。”張維指著地上的方便麵空袋子說。
“要不這樣,咱們到學校去住。那兒人多,他們是不會下手的。”方教授說。
張維隻好同意。再說,他的房租也正好交到這個月。
張維又搬回了宿舍。自從吳文翰死後,宿舍裏一直隻有兩個人住,另外兩張床就成了旅店,凡是研究生的老鄉朋友沒處睡的,就睡到了這兒。張大亮和陸友也很生氣,但那床畢竟不是他們的,也沒辦法。研究生就是這樣。
張維已經不習慣住集體宿舍了。大家都把他當名人看,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名人了,可是,他一想起自己的處境,就非常生氣。張大亮等問張維在這本書上賺了多少萬,張維一聽,心裏也有氣。時間長了,他就有些恨書商了。但有什麼辦法呢?
法院裏的人來找過幾次張維,張維便把知道的實情都一一相告,沒有任何隱瞞。時間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張維仍然沒有接到法院要開庭的通知。但是,就在暑假期間,在很多學術會議上傳來消息,大家對劉全賢抄襲一事頗為憤慨,很多報紙都相繼報道了一些著名學者的看法。
開學的時候,學校終於下發通知,取消劉全賢碩士和博士導師資格,降為副教授聘用。同時,迫於輿論的壓力,林誌高自願辭去北方大學校長一職。似乎是張維勝利了,但林誌高又揚言一定要把狀告下去,意思是與張維的鬥爭並沒有結束。
李寬和老吳都找過張維,讓張維不要再在北方大學生事了。張維一直沉默著,他不想理這些人。他們都想著自己的利益,從來就沒有為公理出來一搏。他看不起他們。李寬和老吳自然也沒趣地走了,特別是老吳覺得心中有愧,無顏麵對,再也沒有來過。
搞笑的是,現在對張維最好的人卻是方教授。方教授本來就有一個散步的習慣,反正他又不搞科研,也不會落下好看的電視不看。他總是在黃昏時分或是夜幕剛剛降臨的時候來到
張維的宿舍,和張維聊幾句。他總是說:“現在回過頭來看,你不是一個說狂話和假話的人,你這個人是說一不二,我就是佩服這樣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他究竟能幹些啥?他建立了豐功偉業又能怎麼樣?他沒有建立任何言行又能怎麼樣?赤條條來到世上,還得赤條條回去,回到哪兒去啊?回到泥土中,這就是佛家說的,本為泥土,終歸泥土,什麼人都得死啊,不可能不死,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以前幹嗎要做那些事呢?幹嗎不享受生活而和別人爭來爭去呢?真的毫無意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還有再活的時候,人死了能活過來嗎?唉,張維啊,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要太執著,我雖然說心裏很佩服你,但又總覺得你這樣活得很苦,你自己很難受,所以我覺得你要放下包袱,該享受的就去享受,該快樂的時候呢就去快樂,不要太在意什麼得與失,糊裏糊塗一些好啊。”
張維本來挺反感這些的,但現在也能聽進去了。方教授說的自然不光是上麵那些話,很多啊,他還是改不了要說人隱私的,今天來說這個教授的女兒不好好讀書,結果呢,吸大煙了;明天又來說一個教授的姑娘長得也不錯,要給張維介紹,人家教授說了,房子張維不用買,就住人家的房子,他們老兩口退休後要到老家去住,北京這地方氣候太差,生活也太累,不如小地方好;後天又來說,鄰居就是大名鼎鼎的曆史係教授某某,最近也被人批了,為什麼呢?他沒研究的竟然研究起人家曹操的胡子是紅的還是黃的,你說人這幹什麼,如果迷到裏頭,就不行了,這教授也一樣,如果搞死學問,為了寫論文,出成果,迷在那些裏麵,在夾縫裏出些東西,就得寫這些東西了,真是的,我說活該,我就罵他,你不會研究一下現在為什麼沙塵暴這麼大?怎麼來治理這樣有意義的問題嗎?你猜人家說什麼,說這些都太實際,太庸俗,真是不可理喻。如此就要一直說下去,大都是些道聽途說,沒有什麼根據的話。不過,他說的有件事卻是真的。
那是九月份的一天,那時天氣還很長,也稍有些悶。宿舍裏沒有人,張維就想乘機睡會兒,方教授進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活該啊!活該!”張維問怎麼了。方教授說:“我今天才聽說,林誌高為什麼一直遲遲不讓法院開庭審理告你案子的原因了。原來是有一天林霞去找了崔靜怡,兩個人談了一下午,然後崔靜怡就跟林誌高鬧了一場,讓林誌高不要太欺人,如果林誌高非要把事鬧大,她也就不會再包庇他了,到法庭上她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這個家也就完了。林誌高思前想後,隻好讓步。畢竟是一家人,都過了多少年了。可林誌高已經無法收場了,就和崔靜怡商定,假裝一直要告張維,到最後不了了之就算了。所以,林誌高以年事已高、行政工作荒費了他的學術事業和他要為自己的清白騰出時間來告張維為由辭去了校長一職。實際上,他是怕上麵罷免他,到那時,他就更無法收場了。你看看,他到底是怕了吧。”
張維不相信,以為方教授又是哪裏聽的閑言碎語,就去找林霞問。林霞說,她的確是找過崔靜怡。張維這才相信。
事情似乎都結束了,對張維也該有個正確的評價了。然而沒有。對這一點,方教授也打抱不平。
到了做論文的時候了。方教授把大家都召集到一起,說了說要求。大家鬆了口氣。方教授的要求不高,很容易做到。張維的論文題目是《論易敏之的美學思想》,他對方教授說,自從易敏之死後,他就一直想寫一篇懷念易敏之的文章,可是,他一直寫不好,最後就想寫這樣一篇論文。這篇論文跟以前他寫的批評文章不同,是純粹介紹和闡釋易敏之思想的一篇論文。方教授同意了。林霞也很高興。魯連生的論文是《論自殺》,林霞的論文是《論自由的幾個境界》,馮德昌的論文是《中國宗教與其他宗教的比較》,吳用的論文是《中國新時期哲學思潮綜述》,楊玲的論文是《中國傳統哲學在今天的意義》。方教授一看,全是哲學論文,心中有些不悅,但他馬上就想,何必呢?就讓他們去做好了。
課基本上已經停了。張維每天都帶著易敏之的那些書稿到圖書館去。圖書館裏人總是很多,座位很緊張,張維常常找不到座位。沒有座位,就到校園裏轉著。轉著轉著,他就看見吳亞子在前麵走,趕緊走上前去,一看,卻不是。走著走著,又看見吳亞子在操場上笑,就過去,卻發現根本沒有吳亞子。心裏傷感,便坐在操場裏向陽的台階上發呆。這段時間,他非常思念吳亞子,他覺得吳亞子本也是愛他的,可是就因他沒有錢財,沒有物質條件,所以吳亞子離開了他。順著這個思路,他發現穆潔也一樣,穆潔也是因為他沒有賺到錢而離開了
他。巫麗是因為她有錢,她不怕張維沒錢,或者說她怕的就是張維有錢,那樣,她就沒有底氣了。一切都是物欲在左右著人們。
一想起巫麗,他倒是想去看看她。已是黃昏。到琴房裏去找,一個女孩告訴他,到紅桃K酒吧去找她吧。張維一聽,就問:“她在那兒幹什麼?”那個女孩奇怪地看著他說:“到那裏去能幹什麼?掙錢唄。”
張維就按那個女孩說的地址找到紅桃K酒吧。前些年還是卡廳,今年已經全部都改稱為酒吧了。張維進去一看,裏麵裝潢得跟歐洲電影裏的一模一樣。他坐了下來,一個侍應過來問他要點什麼。他隨口就說,一瓶啤酒。侍應給他端來一小瓶啤酒。侍應當時要他結賬,他問多少錢。侍應說,五十元。他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侍應又報了一聲,他才知道自己沒聽錯。他不想在這裏丟醜,就付了錢。
酒吧裏有一個舞台,侍應告訴他節目馬上就要開始了。張維問:“你們這裏有個叫巫麗的女孩子嗎?”侍應說:“有啊,我們的節目主持和後台領隊就是她。”張維一聽就沒有再問他什麼。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赤裸的女子上台了,身材非常好,台下的一幫人等齊聲喝彩,她拿著話筒,用一種性感的語言招呼顧客,甚至下台坐到了一位男人的腿上,但也隻是那麼一坐就又起來轉回到台上。張維一看,的確是巫麗。他現在倒是怕她看見,就把身子躲在了暗處,遠遠地看起來。
巫麗的主持極富挑逗性,張維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極不舒服。中間有幾個女孩子穿得更為赤裸,跳起極性感的舞蹈來。她們都花著臉,看上去很年輕,身材都很姣美。後來又上來一個男主持報幕,原來是巫麗要唱歌。巫麗唱的是搖滾,張維聽得實在有些別扭,可是台下的人都叫好,巫麗便又唱一首,這一首是情歌,民歌的調子,張維聽起來就順耳多了。那個男主持也能唱歌,把一些革命歌曲編成了搖滾,聽起來很搞笑。後來,巫麗唱著唱著突然走下台來,和台下的人握手,仿佛電視中的歌星一樣。有一個男人在握手的當兒,親了一下她的臉,她也沒反對,反而笑著。又有一個男人要親她,她沒讓親,徑自繞過走了。張維眼看巫麗要過來了,就趕緊低下頭來。巫麗沒看見他,從他的身邊過去了。
大概兩個小時後,演出總算結束了。張維就到後麵去找巫麗。一個侍應問他:
“你找誰?”“巫麗。”
“我們這兒沒有人叫巫麗的。”“就是那個主持節目的女的。”
“噢,你說她,她叫林青霞。”
“她明明是巫麗,怎麼會是林青霞?剛才你們中的一個小夥子給我說她就是巫麗。”
“先生,以前她是不是叫巫麗,我們不知道,但現在她叫林青霞,請問,你是不是看上她了,要讓她陪你?”
張維一想,就說:“是啊,我就要她。”“她可很貴,不過,她被人包了。”
“誰把她包了?”“這你就別問了,如果你要別的小姐,我可以給你叫。”
“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自己去找她。”“哎,先生,這種地方你可別胡來。”
兩人正說著,就見巫麗從一個包廂裏出來,和一個男人出去了。張維趕緊追上去。他追到拐彎處,就見巫麗和那個男人擁抱著進了電梯。他一猶豫,電梯的門已經關了。他大喊了一聲,可巫麗哪裏能聽見。他趕緊往電梯口跑,發現隻有一個電梯。他便往樓底下追。可是,他哪裏有電梯的速度?他從十二樓才跑到八樓,電梯已經到了一樓。等他氣喘籲籲地跑到樓下時,就發現巫麗繅衙渙俗儆啊?/p>
張維坐著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回到了學校,一路上,他不敢相信今天看到的是事實,可是他又無法否認。夜裏,他又睡不著了。他想,他應該找找她,讓她不要再這樣下去了。難道是她沒錢花了?不可能,她父親不會不給自己的寶貝女兒花的錢的。她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想不通。
第二天,張維找到了楊玲,問她:“巫麗家是不是最近不行了?”“誰說的?”“我猜的,她父親是不是犯了什麼事兒,沒花的錢了?”“沒有啊,她爸前幾天還來看過她,給她買了個大哥大呢。那玩意兒你見過嗎?”“我跟你說正經的。那你知道她在酒吧裏幹的事嗎?”“知道。”“她不是不缺錢花嗎?為什麼要做那些事呢?”
“剛開始是有人請她去主持節目,其他的事她一概不做,後來她好像有點收不住自己了,反正,我也不太清楚,是聽別人說的。你怎麼又關心起她來?”
“我也聽別人說她的閑話,才隨便問的。你早知道了,為什麼不勸勸她?”
“她?她能聽我們勸?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誰勸也沒用。”
“她爸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了,那種事兒能讓家裏人知道嗎?”
張維的心裏很沉重。本來他想今天再去找找巫麗的,可是他現在不想去了。他知道巫麗是自甘墮落,便想起巫麗從前對他說的那句話:“我就去接客。”他一想起巫麗跟那些男人亂搞,他就對巫麗越發地厭惡了。他想,一定是情欲在作怪。她什麼都不愁,物欲對她沒什麼誘惑力,但情欲對她卻有誘惑力。
晚上,他又睡不著,他看見巫麗和一個一個的男人輪流做愛,說著下流的話,勾引著男人。等他睜開眼睛,什麼都不見了。他又閉上眼睛,努力地想睡著。他又看見吳亞子和穆潔一起笑著向他走來,到跟前時突然變成了譏笑,口裏罵著:“想和我結婚,也不看看你口袋裏有沒有東西。”然後他就看見兩個女人轉過身去,和兩個男人擁抱著走了,那兩個男人也留下一串嘲笑聲。他不想聽了,就又睜開眼。又是什麼都沒有了。現在他不敢睡。他坐了起來,打開燈,又拿起那張訴狀看了起來,直看得他熱血沸騰,怒氣衝衝。
快到五點鍾時,他終於疲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十點鍾時,他醒來了。手邊放著那張訴狀,他讀起來。這陣子讀卻沒有了昨夜的那種感覺,便把那狀子放下,洗臉,刷牙,然後他繼續去圖書館寫論文。可是,一坐到那裏,他就看見滿天下的人都在為一個字而奔忙,就是“欲”字,說得清楚一些,一是物欲,二是情欲。他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便回到宿舍,又拿起那張訴狀看起來,發現自己的文章寫得真好。他不知道把這篇文章怎麼辦好。說是張訴狀,卻不會有受理的地方;說隻是篇文章吧,卻明明是張訴狀,裏麵的八大罪狀寫得清清楚楚。
他無心再做他事,一心想著自己的這篇文章該如何處理。想著想著,他就想,人們不是說他瘋了嗎,他索性再做一件瘋事。他來到了附近的法院,找到了法院辦公室,問裏麵的人,這張訴狀應該交到哪裏。一個中年人看了看,說:“這不是訴狀,是一篇文章。”張維說:“誰說不是訴狀,明明是一張訴狀。”張維對那個人說他的文章不是訴狀很生氣。中年人看了看張維,又看了看底下的訴訟人名字,就問:“你是哪個單位的?”張維說:“北方大學。”那個人仔細地把張維看了看說:“你一個大學生,怎麼連最起碼的一些知識都不知道,你要告誰啊?這裏麵寫清楚了嗎?”張維說:“我告欲望啊,不是寫得很清楚嗎?”中年人說:“欲望是誰啊?”張維就說:“欲望就是欲望,是每個人都有的欲望。”中年人很生氣,說:“我給你再說一遍,這不是訴狀,隻是篇文章而已。”
張維去找任世雄,他覺得任世雄在這方麵肯定有好主意。果然,任世雄聽說後,拍案叫絕,一拍張維的臂膀說:
“啊呀,他媽的,張維啊,你真是一個天才啊。你居然能弄出這樣一件奇事來,真是聞所未聞,古今絕無。你給我一說,我就怦然心動。現在最好的辦法是,你們在法院審理此案,但要讓新聞界知道,把這件事報道出去,然後專門找一家報社和雜誌社刊登審理內容,這樣,公堂就不在法院裏了,而到社會上,就真正成了一件議論社會公理道德的大案。”
張維一聽,正中心懷。任世雄說:“這件案子由你來作,但最後由我處理出版事宜。”張維雖然對任世雄很有意見,認為任世雄給他的稿酬實在太低,但現在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就回去認真地準備。
第二天中午,任世雄來找張維,說一切事宜都辦妥了,有好多家報社到時還要現場采訪。下午時,兩人就去找法院領導。
結果,他們都不同意。說是在胡鬧,就這麼完了。
張維和任世雄從法院出來,一路罵著回到了學校。任世雄說:“幹脆我先把你這篇文章想辦法發了,也一樣有效果。”張維說:“就怕沒地方發。”任世雄說:“試試吧。”試的結果也是沒地方發。
這一天,張維又來到圖書館裏,繼續寫他的論文。裏麵靜悄悄地,除了翻書的聲音,就是咳嗽的聲音。張維寫了一會兒後,突然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不要再寫了,寫這些有什麼意義嗎?”他聽了半天,覺得像是方教授的聲音,又像是易敏之的聲音。當他靜下心來想聽明白的時候,那聲音又沒有了,可是他再次要寫的時候,那聲音又出現了。他痛苦極了,知道自己又出現幻覺了。
於是往宿舍走。走到半路上時,就發現有個人一直盯著他,很凶惡的樣子。他嚇了一跳,眼前出現了林誌高的形象。很顯然是林誌高還要殺他。他趕緊往宿舍走。一路上,他總是能看見一雙凶惡的眼睛,不時地瞥著他。他回到了宿舍,把門關好,心裏才安穩一些。但是,他想,那些歹徒肯定知道他住的地方,他必須得轉移,否則就沒有安全。正在這時,他聽見樓道裏有腳步聲,便斂氣靜聽。他的心跳得很厲害,隻聽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在他宿舍門前停下了。他趕緊找了一把陸友做飯用的菜刀。他聽見那人在門口自言自語說:“就是這間房。”張維覺得自己完了。他覺得自己不能死在戰場上,卻將死在這樣的時刻和方式下,真是悲哀極了。
這時,門被敲響了。張維不知道怎麼辦。又在敲門。張維想,怕什麼呢?君子坦蕩蕩,沒做什麼壞事,就不怕那些惡勢力,應該出去一拚,也算是英雄一回。他把刀握在右手裏,背在後麵,左手開了門。他怒視著,準備戰鬥。
一個大高個青年站在門口,看了看他。他發現那人的眼裏的確有一股凶相。那人把頭伸進宿舍,四處看了看,說:“怎麼不在?”張維問:“你說什麼?”那人一看張維的眼睛,縮了回去,高個子仿佛一下子小了許多,說:“不在,算了。”就走了,幾乎是小跑著走了。張維心想,肯定是歹徒看見了他憤怒的眼神,害怕了,走了。他有些高興,覺得自己還是很勇敢的,跟過去一樣勇敢。
但是他想,這次是人家一個人,下次如果人多一些,人家就不害怕他了,那他可就不能自保了。他覺得自己隻有三條出路,一是一直呆在人多的地方,那些人就無法下手了,二是要轉移地點,住在比較安全的地方,三是直接找林誌高等人,跟他們麵對麵鬥爭。
他很快發現第一條出路是不行的,因為他隻要在人多的地方,就會四處觀察,不觀察不要緊,一觀察就發現有很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甚至大部分還是女的。有幾個女人似乎認識他,衝他要笑。在那幾個裏麵,還有個別的長得挺漂亮。他更為警惕,漂亮的女人更可怕。這樣幾天下來,他就堅持不下去了。
於是,便開始第二條出路。他想到了老吳。他想,如果在老吳家住著,有老吳一直在家,歹徒們也不敢輕易上門,可是,他不願意再見到老吳了。老吳原來隻是一心想讓他入基督教,他雖然很反感,但並不討厭,可是後來的那些事讓他很反感這個人。他覺得那些人隻是表麵上裝作信教,不但在騙別人,還在騙自己,真是可惡。他又想起了任世雄。不行,任世雄那兒他沒去過,聽說太遠,他不想去,而且任世雄最近以來一直在他耳邊指揮著他寫這寫那,他不想再讓他指使了。他又想到了李寬,這個人還不錯,不過不能去他那兒,已經給人家添了那麼多麻煩,他又那麼心善,不能再影響人家的前途了。最後他想到了巫麗。他想,他雖然不喜歡這個女人,對,現在應該把她叫女人,或者把她幹脆叫妓女,她可能跟黑社會有關,不行就讓她找幾個黑社會的,暗中查一查是不是林誌高派人要殺他,如果是的話,就把那幫人一一殺了,但是,也不行,他怎麼能找那樣一個讓他生厭的女子來幫忙呢?她不要臉,不講道德,他可不行,他是求道之人,怎麼能跟她混在一起,而且他一旦住進她宿舍,那不就等於是羊入狼口嗎?看來,這世上沒有一個能幫自己的人了。
隻好想第三條出路了。這也符合他的性格,直來直去,衝鋒陷陣,置生死於度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過,他想,很可能自己還沒有到林誌高的家裏,就浴血戰死在惡徒堆裏。不行,如果要去,必須得寫下一份遺書,得告知天下人我張維是怎麼死的。張維便寫了一封遺書,裏麵寫了他自己短短的一生所要做的一些事和已經做的事,寫了他將怎麼死的,最後,他寫道,如果他死了,有人要出版他的那些作品,他也願意,但要把所有的報酬都給荒縣三裏屯的劉惠惠妹妹。他寫到最後一條的時候,淚流滿麵,他覺得自己是多麼地不幸啊!
他把遺書就放在枕頭旁邊,然後從枕頭下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那是一個西藏的朋友在上大學時給他送的。他不能拿太暴露的兵器,他想,他必須要在白天去。林誌高家肯定沒有太多的人,他就不必奮戰了。他想,他必須和林誌高單獨對峙。
他在路上想起了李連傑拍的一個片子,名字他忘了,隻記得李連傑演的是方世玉。在一個楓葉飄飛的黃昏,李連傑孤身一人,身負許多刀劍,冒死來救自己的母親。他想起李連傑把眼睛蒙上,因為他不想殺自己的兄弟,可是那些走狗們還是擋住了他的路,於是,他隻好殺人如麻,踏過那些人的屍體來到了敵人麵前。他想起了那首耳熟能詳的音樂。他悲壯地往前走,幻想著前麵這些人本是他的同學,可是現在都成了他的敵人,於是,他一片片把他們殺戮,整條大道上血流成河,最後他終於站在了林誌高麵前。但是,他發現那些學生一個個在看見他帶著血絲的眼睛時,都紛紛避開了。他想,要麼,他們還當他是兄弟,要麼就都是膽小鬼。他覺得自己右手裏拽著一把滴著鮮血的長刀。他覺得自己應該傾斜著身子往前踏,對,不是走,是踏。
他終於殺到了林誌高的樓下。有人無數次地對他說過,林誌高和崔靜怡就住在這幢樓上,三樓左側。他左右看了看,沒有敵人。於是,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把渾身的鮮血都抖幹淨,然後他扔掉了那把長刃。殺最後的敵人是不需要利刃的,必須要肉搏。但他把那把狀如李尋歡的飛刀的匕首藏在了手裏,在最後的時刻,他必須竭盡全力地閃出那把飛刀,把惡貫滿盈的敵人殺死。這是必須的,否則就不完美。
到了林誌高的門前時,他側過了頭,就像李連傑要殺他最恨的敵人時那樣。他敲響了門。他想,門肯定是自動開的,武林中的門不是一般的門。林誌高必定在裏麵以逸待勞。
可是,開門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長得跟崔靜怡有點像。張維忽然間不知所措。雖然這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他還是不能像李尋歡一樣無動於衷。
他突然間清醒了,知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他問:
“這是林校長家嗎?”
“是,進來吧!”漂亮姑娘的聲音很溫柔,他聽了後更清醒了。他知道了,那是林誌高的女兒。
林誌高一聽有人找他,就從客廳裏出來。張維認識他,可是,林誌高並不認識張維。張維發現,林誌高住的地方比易敏之的要大得多,裏麵的擺設也遠遠比易敏之的要高檔、奢侈得多,也美得多。林誌高問:“你是……”
“張維,林校長,還記得我嗎?易老師死後我在醫院裏見過你的。”
林誌高驚慌地看著張維,這時,裏麵跟出一個女人,也驚慌地看著張維。是崔靜怡,認識張維。林誌高站在那兒問張維:“你來幹什麼?”
崔靜怡這時候過來說:“進吧,進去再說吧。”
林誌高也似乎覺得有些失態。張維進了客廳裏坐下,看了看周圍,裏麵的擺設的確很漂亮。林誌高坐在三人沙發上,崔靜怡坐在單人沙發上,和張維麵對麵坐著,而他們的女兒坐在崔靜怡的旁邊。
林誌高一直怒視著張維,問道:“你找我幹什麼?”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幹什麼。”張維說。
“我們的案子還沒開審呢,我們隻能在法庭上見。”林誌高說。
“我還沒到法庭上呢,可能就死了。”張維說。
“張維,有什麼話好好說嘛!”崔靜怡問。
“崔老師,我覺得有人要害我。”張維說完,看著林誌高。
林誌高一聽,也慌張地問:
“什麼?你是說我要害你?我害你幹什麼?”
“你自己知道。我也說不清。反正我最近以來一直覺得有很多人在暗中盯著我,要殺我。我已經寫好了遺書。殺我的人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是劉全賢,但我知道,劉全賢是沒有這個膽子和能力的,隻有你。”張維說。
所有的人都驚慌地看著張維,崔靜怡問:“這怎麼可能?”
“還能有假?我今天來就是想當麵跟林校長解決這件事。如果那些人真的是你所派,請你馬上收手,否則,我就不客氣了。”說完,張維從袖筒裏退出那把匕首,放在桌子上。
林誌高的臉都白了,站起來說:“你是不是瘋了?我幹嗎要殺你?我有這個必要嗎?”
崔靜怡和她女兒都嚇得打了一個寒噤。林誌高說:
“你趕緊把那東西收起來,趕緊出去,否則我就給學校保衛處打電話。”
“你最好還是別打,否則有你好看的,反正我已經立下了遺書。”張維說。
崔靜怡這時說話了,她說:“張維,你看,你也不要這樣。我相信是沒有人殺你的,你肯定是弄錯了。你先聽我說。我知道你和易敏之之間的師生感情很深,你是個愛憎分明、疾惡如仇的人,林霞也給我說了。當年是我和老林對不起易敏之,但是人都已經死了,你也把老林和我寫文章罵了,還要幹什麼呢?”
“那你們為什麼要告我?他林校長憑什麼說我的書有政治問題,要把我置於死地?”張維說。
林誌高一看張維手裏的匕首,就慌了,對張維說:
“我是一校之長,必須要表態,你讓我支持你嗎?那不是助長了你的狂妄自大。”
“你錯了。你這一輩子錯就錯在從來不知道天下有公理存在,你總是在想著自己的利益。我不需要你支持,我張維是求道之人,我寫文章罵你也並非隻因我個人之事,我是看不慣你們這些政客們仍然要用慣用的手段來對付學術,我是替天下的文士們出這口氣。你以為你在我心中有那麼高的地位嗎?”張維看著林誌高說道。
林誌高已經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崔靜怡又說了:“張維,你也不要這樣,我現在就把我們的想法給你說一說,如果你聽了以後仍然覺得我們是應該再受懲罰的,那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是不是林誌高告的密,我也就不說了,我想說的是,三十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為這件事吵架,我們兩個人包括我的孩子們都吃夠了苦頭,你說是不是老天已經懲罰了我們?你說老林應該為過去整過人而懺悔,這一點是對的。他何嚐不是一直在懺悔呢?就算是他以前沒有懺悔過,可是以後他還能不懺悔嗎?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好不好?他不是已經辭了校長一職了嗎?他現在告你,也是迫不得已。不妨實話告訴你,我們也沒想把你怎麼樣,我們就是告一告算了,你想想,為什麼法庭到現在還沒開庭?我們也得活人哪。他現在是名譽掃地,他的心裏最難受,這難道不是懲罰嗎?他還得活人啊,還有二三十年哪,你讓他怎麼活?這比坐監牢還要殘酷,他不敢見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事了,生活都毫無意義了。我經常勸他,要振作起來,積極地麵對命運。我問你,誰不犯錯誤?難道犯了錯誤就要把他趕盡殺絕嗎?”
張維不說話了,半天他才說:“我知道,林霞也給我說了,不要再惹你們的麻煩了。易老師都原諒了所有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他在那一次得病的時候,還給我說,希望你們能幸福地生活。我當時很感動。我寫那篇文章也是一時衝動。我當時氣壞了。劉全賢怎麼罵我,我真的不在乎,可是,林校長再來這麼落井下石,你說碰上你會怎麼樣?再說,我和易老師情同父子,他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算了,都不說了,這件事情應該有個了結了。可是,我這幾天為什麼一直覺得林校長要殺我?”
張維很痛苦,林誌高這時也氣恨恨地說:
“我怎麼會殺你?我一個書生,整天呆在家裏,從來都沒出過門,怎麼會殺你?”
“我是真的聽到和看到了一些跡象。”張維說。
“是不是又出現了幻覺?你看過醫生沒有?”崔靜怡關切地問。
張維想起剛才來林誌高家的路上出現的幻覺,說:“不知道,隻要你真的沒有想殺我,就夠了。我再想想,是誰要殺我。我必須得去找找劉全賢,不是你肯定是他了。”
張維走了。一路上,他想,是不是真的對林誌高太殘酷了?他現在暫時也顧不了這麼多,現在最要緊的是必須把誰要殺他的事弄清楚。
劉全賢住的地方離林誌高家有一段距離,大概要走五分鍾。快到劉全賢住的樓下,就發現李寬站在那裏。他很納悶兒,怎麼李寬在那兒呢?他想,一定是林誌高給李寬通風報信了。他們都想阻止他,也好,他們就一起上去問問劉全賢,也會多一份力量。正在這時,隻見方教授也氣喘籲籲地跑來。李寬一見張維就皺著眉頭問:“張維啊,你是怎麼了?”
“李主任,是不是林誌高給你打電話了?”
“人家說,有誰要殺你,你現在正在找殺你的人,是不是?”李寬問。
“是啊,這些天來,我天天都能看見一些人在人群中盯著我,很凶惡的樣子。有一天,一個凶手到我宿舍裏來要殺我,幸虧我拿了陸友的菜刀把他嚇跑了。”張維說。
“真有這事嗎?是不是你又出現了幻覺?”李寬問。
“我也希望是,但是,我現在要先問清楚,否則,他們肯定會殺了我的。”張維說。
“誰會殺你呢?殺人是要償命的,你是不是要找劉全賢?”李寬問。
“是啊,在這個學校裏,跟我有仇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林誌高,一個就是劉全賢,林誌高那兒我去過了,我現在要找找劉全賢,我要當麵麵對他。”張維說。
“張維,你不要去了,你現在就跟我們一起去醫院看看是不是又出現了幻覺。”李寬說。
“不行,我必須見了他,問過他以後再去。”張維說。
李寬和方教授怎麼勸,張維也不聽。方教授對李寬說:“要不,咱們倆陪著他上去一趟。”這時,林霞也跑來了。張維隻是看了一眼林霞,沒說什麼。四個人一起往樓上走。
劉全賢已經接到電話,早已準備好了。他在樓上也已經看見李寬和方教授勸張維的情形。有那麼多人,他心裏也不怕。他主動地打開了門。在劉全賢家裏,迫於張維的瘋狂,劉全賢被迫承認那篇批評張維的書有政治問題的文章是自己寫的。同時,劉全賢還說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自從他被批倒之後,找他出書的出版社更多,因為他同樣也成了名人。他說,他反過來還要感謝張維,又何必要殺張維呢。
是張維真的出了問題。大家就都往醫院去,一檢查,張維的確是出現了幻覺,腦神經極度虛弱,身體也非常差。醫生勸張維趕緊住院治療。
張維的病不同於一般的病,他得住在醫院裏按醫生說的那樣,按時吃藥,按時打針,按時睡覺。沒有人陪床,也不需要人陪床。醫生說:“就讓他靜靜地在這裏住一段時間,算是修身養性。”
張維每天除了睡覺外,無事可做。跟他同房的是一位癌症患者,才三十多歲。他姓周,名天濟,可是偏偏天不濟他。周天濟本來是一個單位的幹部,三十剛過就被提成處長了,可
是,他覺得還是很窮,就下海經商。短短的幾年,他的事業已經很有起色。他有一個八歲的女兒,長得很漂亮。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可就是這時候,他倒下了,而且已經無法醫治了。張維住進去的時候,周天濟已經不痛苦了,他醒著的時候,就給張維講他的故事。周天濟說,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去經商,他的病就是在經商中得上的。張維也覺得可惜,常常想如何幫助這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快樂一些。
方教授隔一天下午都會來看張維,他不提什麼東西,隻帶來一張嘴。方教授來不是為了別的,一來是為了看看張維的病,二來是給張維說那些閑話的。大概對方教授而言,後一點更為重要。他自己也沒想到,給別人說了大半輩子閑話,從前沒有一個能聽他第二次說的,現在張維是他最忠實的聽眾。他把自己的一生慢慢地講給張維聽。這一點張維倒愛聽。方教授講的時候,周天濟也在旁邊聽。
方教授的出身是貧農,在當時能上學,尤其能上北方大學簡直是個奇跡,但這一生之中也就這點奇跡,別無波瀾了。大學畢業後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時,因為教研室缺人,本來留的是易敏之,而易敏之正好被發配到了西北,他就留校了。“三反運動”和“文革”期間,他既沒有整過人,也沒被人整過。他也無心搞什麼學術,一心想著如何幫幫家裏的農民兄弟。在全國上下大搞運動的時候,跟著自己的導師寫了一些論文,到了撥亂反正以後,又跟著導師編寫了一套教材,這些就都成了他升為教授的資本。說起來,他比老吳要強得多。但張維發現,實際上,老吳的水平遠比方教授要高得多,而且老吳還不是搞文藝理論的。真是好笑。評上教授後,就可以招研究生了,還要給博士上課,方教授自己也覺得這教授當得很滑稽,便越發地覺得無趣。就在那時候,方教授得了一場大病,在病中,他越發地覺得什麼讀書啊搞科研啊都沒有什麼意義,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他得出一個結論,一定要善待自己,要健康地活著,不要再與別人爭什麼短長了。“享受生命吧!”他說。所以,方教授很滿足,他認為一個農家子弟能混到他今天這個份上真的很不容易,由於這種滿足,他過得比任何一個教授都幸福。他從此再也不讀什麼書,即使迫不得已要給學生講,也隻是翻翻目錄,看看書皮,再掃幾眼就行了,他才懶得仔細拜讀呢。從此他也不再寫什麼論文,他要讓自己剩下的生命完全地享受陽光與快樂。
方教授走後,周天濟就對張維說:“我現在最羨慕的就是像方教授這種人,什麼也不爭,什麼事對他都有吸引力,懂得生命的快樂,太難得了,可是我懂得得太遲了。”張維也思索著說:“是啊,不過,他這個人就是太閑話了,你以後就會領教的。”
果然,方教授以後來講的就是很瑣碎很無趣的一些話,但方教授講得眉飛色舞。張維有時覺得很煩,可是方教授並不停下來,照樣要講完。周天濟卻靜靜地聽著。方教授講的事有時小得細得不得了,張維不想聽,便常常把單放機打開,自顧自地聽起音樂來,隻是有時衝方教授笑笑,方教授以為張維在聽,便繼續講下去。方教授走後,張維才長長地出一口氣,扔掉耳機,躺下來休息。這時,周天濟就對張維說:“你怎麼不聽呢?實際上他講得多認真多細致啊,他是個生活中的有心人,可惜我過去一直沒有對生活太用心,一心想的就是功名,到現在想注意生活也來不及了。”周天濟的話對張維很震動。
給張維治病的醫生是位中醫,也姓張,他知道張維的大名。張中醫很喜歡老莊哲學,有時會和張維討論一會兒,實際上也是在勸張維,想讓張維忘掉外麵的世界。張維能把老子的《道德經》倒背如流,而且也能把《莊子》背個差不多。張維有時給他講解西方的哲學,但張中醫不喜歡西學。晚上的時候,張中醫常常要值班,張維無事,就和張中醫聊起來。一直要到十點半鍾,張中醫就會給他打針,讓他吃藥,按時睡覺。醫院的家屬院就在醫院後麵,到這裏不過幾分鍾時間。有一天,張中醫問張維:“有什麼愛好。”張維想了想,說:“偶爾下下象棋,寫寫字。”張中醫一聽非常高興,說要跟張維下象棋。張中醫的辦公室裏就有一副,兩人拿出來下了三盤,三盤都是張維贏了。張中醫不服,說:“明天我再來下。”第二天又下三盤,張維贏兩局,平一局。第三天又下,張維贏一局,平兩局。第四天的時候,張維和張中醫下成了平手。中醫很高興,常常都來下,有時甚至白天也下,但就是很少贏。張中醫在下棋的時候,就常常拿周天濟來勸張維,不要對功名太用心,也不要對什麼天下太在意。張維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心裏感動。
有個實習生姓盧,叫盧小月,長得不錯。她負責對張維進行觀察,還要檢察張維是否按時吃藥和睡覺。她很安靜,是那種隨遇而安的人,常常加班加點,也毫無怨言。她有一個男朋友,常常給她打電話,周末的時候會來看她,一起去上街。張維對她挺有好感。張維跟中醫下棋的時候,她在觀戰,不知不覺間,她也看出些門道來,叫張維教她。張維有意賣弄,在盧小月休息的時候,就給她邊教邊講解,他的講解一般不是棋路,而是哲學。有一天,盧小月問:“你是不是很喜歡道家哲學啊?”張維說:“不是,我的哲學思想很雜,有道家的,有儒家的,有佛家的,也有基督教的,甚至還有伊斯蘭教的,我說不清楚。”可是,盧小月說:“我怎麼覺得像是道家的,張老師也常常給我講哲學,都是道家哲學,我覺得跟你的差不多,反正我不懂這些,你不要笑我。”
盧小月的話提醒了張維。張維仔細一想,這半個多月來,自己的思想的確有一些變化。自從跟外界少了聯係後,他覺得自己變得平和多了。再想想,大概是張中醫和方教授的話影響了他。第二天醒來,他想起了易敏之,想起和易敏之下棋時的美妙感受。他想,這些天的變化大概也與易敏之有些關係吧。
再給盧小月講解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在和易敏之對話。這種感覺很好。他仔細地回味
著易敏之的棋路,讓盧小月照著他說的下。一周之後,盧小月的棋路已經很有秩序了。
這天,他又和盧小月下棋,張中醫來了。張中醫很好奇,問:“小月什麼時候學會下棋的?”盧小月說:“就一周左右吧,張老師,我下不過張維,咱們倆下下怎麼樣?”張中醫笑笑,說:“我取掉一個車怎麼樣?”盧小月說:“不行,不過,你要允許我悔棋。”張中醫笑笑說:“可以。”兩個人開始下,盧小月就按照張維給她教的易敏之的棋路走,沒想到第一盤就贏了張中醫。張中醫不好意思地衝張維笑笑,張維也笑了。於是下第二盤,第二盤張中醫常常悔棋,總算扳平了。又下第三盤,沒想到第三盤盧小月仍然贏了。三人都拍手稱奇。張中醫想不通,說今天感覺不行,明天再下。
張中醫走後,盧小月問張維:“我怎麼會贏張老師呢?”張維笑著說:“你當然要贏他了,你是我的徒弟嘛!”盧小月奇怪地問:“那你們怎麼常常下個平手呢?”張維笑著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盧小月說:“好,你說吧。”張維說:“第一天我全贏了他,我以為他是不熟,在讓著我。第二天再跟他下,我就知道他的棋下得不行,所以就讓著他。第三天、第四天我繼續讓著他。我發現他是一個很在乎輸贏的人,如果我一直贏他,他就不跟我下了,但如果我故意輸給他幾盤,他就會一直跟我下下去,唉,我還以為他真的看開了。那時候,你又不會下棋,所以我隻有故意輸了,再說,他這個人很好,也很努力,他和我討論老莊哲學,本來他不會背誦,因為我能背誦,他也就背誦了,真的太難為他了,我不想傷害他。你那天給我說,我的思想是道家的,我當時不同意,你走後,我仔細地想了想,最近我的思想的確有很大變化,我的心情好多了,在這兒也不急了,再不想什麼天下不天下的了,一心想著把身體養好,這與他對我的醫治和討論有很大的關係,所以我寧願自己輸也不想打擊他的信心。”
盧小月聽後,說:“你不想打擊他,可又讓我打擊他,還不是一樣嗎?”張維說:“那不一樣,你是刺激了他,他還會和你下的。我呢,就說你資質很好,是下棋的好料,我也不及你呀。”盧小月問:“那你以後還教不教我下棋呢?”張維笑了笑說:“當然要教了,我給你教的時候,就想起和我的老師易敏之下棋時的情景,就好像和他下的一樣啊。我們下棋的時候,不單要談棋路,更重要的是,我們在談哲學。他現在雖然不在了,但我對他的哲學熟透於心,給你教他的棋路的時候,也等於是進一步了解他,在了解他的同時也就了解了我。”
可是,盧小月是不太在意輸贏的那種姑娘。她說,她就愛聽張維講解棋路,因為講的是人生的道理,很有意思,至於能不能贏,她不在乎。所以,過了幾天她和張中醫下棋,就忘了張維給她教的棋路,隨便走著,碰著哪個吃哪個,一連輸了兩局,到第三局的時候才定下心來贏了一局。
張維的病情有了一些明顯的好轉,大家都很高興。李寬來看過兩次張維,向醫生詢問了一些情況後對張維說:“我看你現在就一直在醫院裏住著好了,直到病完全好了為止,醫藥費你不用管。”
這一天,周天濟命歸西天,家裏來了很多人,一個個都哭得很傷心。好在他們早已哭過,早已傷心過,場麵不是很壯觀,但張維卻異常傷心。他流下了眼淚,趴在床上偷偷地哭。他想:周天濟無論怎麼說,還有這麼多親人在關心著他,在他死後,也有這麼多人在為他傷心,而我呢,我死後,誰會來為我傷心,為我收屍呢?一想到這兒,他就想起那些愛過的人。真是人生如夢啊!他住院後,同學們來看他的很少,隻有林霞常常來陪陪他,算是一種安慰。他一直想,穆潔可能會來看他,可是,她卻沒來。這一點很讓他傷心。
周天濟死後,那張床就一直空著。張維晚上常常做夢會夢見周天濟,醒來後就望著空床發呆。他想,人死了真的沒有靈魂了嗎?
有一天,老吳來看張維,這倒是很意外的事。老吳自愧沒有來看過張維。張維在醫院裏也常常想起老吳,覺得老吳對他是有恩的,他卻將人家氣過,恨過,真是不應該。現在看見了老吳,他真是百感交集,無言以對。老吳給張維拿了兩瓶啤酒來,正碰上盧小月,就問:“他能不能喝酒?”張維說:“當然可以了,是不是小月?”盧小月說:“行吧,就這一瓶啊。”
兩個人在這時候見麵,都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好在有一盤象棋。小月給他們擺上,在旁邊看著。兩人一口酒一步棋地下著,甚是得意。下完棋後,老吳就躺在周天濟原來的那張床上休息,笑著說:“跟你下棋,很累,不過,也很開心。”張維也說是。老吳忽然問:“這張床一直空著嗎?我可以住下來陪你啊,可以陪你下棋嗎?”
張維一聽老吳這樣問,就有些傷感,把周天濟的情況對老吳說了。老吳也感慨不已。晚上,老吳真的睡在那張床上陪張維了。兩人一直聊著,張維忽然問老吳:
“你真的相信人有靈魂嗎?”
“當然了。”老吳說。
“可惜我無法相信。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該是件多麼好的事,那樣的話,我現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價值的,我就不會再懷疑人生了,人們也就不會作惡了。”張維說。
“反正我已經說了你很多遍,再也不想勸你信這信那了。你好好想想,人生中有很多事情都是很神奇的,是人力無法想像和解決的。哲學在幹什麼呢?總是解釋現世人生的意義,可是,幾個問題就把你問住了,如哲學中所說的價值一旦碰上終極性的問題時就毫無意義了,因為沒有根據。這就是道家哲學以虛無為道的原因。可是,如果把道家哲學人性化了,就成了宗教。一旦成了宗教,人的一切追求不就有了價值嗎?”老吳說。
兩個人談到十點半時,盧小月進來給張維打了針,吃了藥,讓張維睡去了。
第二天,張維又想起老吳的話。想著想著,就看見天空中有七彩虹出現了。再想想小時候的一些異狀,他也迷惑了。連續幾天,張維一直覺得應該相信神的存在。他從張中醫那兒借來了幾本佛經研讀起來,然後又讓林霞給他帶來了一些小說和詩歌,其中有泰戈爾的詩全集。他還借來了《聖經》和《古蘭經》。他也很少跟人下棋了,張中醫看他正在看經書,也不願意打擾他。
數日之後,張維寫了一本讀書心得,拿給張中醫看。張中醫一看,問張維:“你真的相信天地間有造物者存在?”張維也疑惑地說:
“我不知道,知識告訴我,它不存在,心告訴我,它應該存在,可是,直覺告訴我,它很神秘。我不知道是應該相信知識,還是應該相信心,或者直覺。”
“可從你寫的這些文章裏可以看出,你是信了。”張中醫說。
“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把造化擬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擬人化之後,再假以想像,就完全成了宗教感受了。”張維說。
張維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現在他明白什麼叫宗教感情了。但是從那日起,張維的臉上就出現了平靜而從容的笑容,這是很少有的事情。他繼續寫著,寫到很累的時候,就出去散步。醫院住院部裏有一座很美麗的花園,前日裏突降大雪,將花園銀裝素裹,空氣也格外清新。這些年來,北京很少下雪,現在突降大雪,人們都很驚喜,把雪花兒捧在手裏,久久不肯放下。
有一天,林霞來看他,他把那些寫的東西給她看。林霞仔細地看了很久,對張維說:
“我覺得你最近以來變化很大,你好像有些信佛了,是不是?”
“不是,我隻是藝術地感受了一下人類最古老的感受世界的方式。我現在覺得用藝術來表達自己好像更好,更準確。我準備把哲學當做第二條出路。”張維說。
林霞微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文稿說:
“易老師生前也曾經給我說過這麼一句話,他說,藝術比哲學更高級,更準確。當時我不明白,也不理解,現在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他經常還說,他這一生中最遺憾的就是不能用藝術的方式來描述自己的感受,不能用藝術來自娛。你比他要好,你會寫詩,懂藝術,更能感悟到存在的本質。”
實際上,這種認識對張維來說,早就有了,隻是他過去一直認為哲學高於一切,是一切思想的基礎,現在看來,這種認識似乎很浮淺。
春節快要到了。張中醫說,張維必須還得住院。張維在醫院裏恢複得很快,生活得也很快樂。他也願意在這裏過年。他讓林霞給他帶來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坐在醫院裏一個向陽的窗台下的石凳上,如醉如癡地讀著。從前他隻讀完了第一冊就覺得生澀得很,再沒往下讀,現在重新讀起來,就仿佛是在回憶他自己的似水年華一樣。這使他想起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想起讀那本書時的那種甜美的感受。人性的書,也是神性的書。他在內心裏驚呼著。
他在石凳上常常掩卷沉思,忘記了吃藥和吃飯,盧小月一邊笑嗔著他一邊把藥、開水或飯端給他,監督著他把它們都吃了,便說:“休息一會兒再看吧,別把腦子弄壞了,又生出其他的什麼病來,要不,現在就走吧!”張維笑笑,跟著她走了。他喜歡看她笑著罵他的樣子,像是一位母親,又像一位從小就失去母親而看著他長大的姐姐。那罵聲真是美妙極了,香甜極了,仿佛春雨,仿佛冬雪。他沒有任何力量拒絕她,也不想拒絕。但是,奇怪的是,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和她發生什麼關係,雖然他沒有女朋友。他也見過她的男朋友,一個俊俏的書生,也是學哲學的。他們一起來看過他一次。張維很喜歡他,他也很崇拜張維,也想像張維一樣成大名。
春節那天,老吳早早地把老伴做好的東西拿來給張維吃。盧小月回去過年的那幾天,張維心裏空蕩蕩地,又想起吳亞子來,不覺間又寫出若幹首詩。晚上讀了一遍,躺在床上流淚。
正流淚間,護士來叫他接電話。原來是盧小月打來的,問他這幾天可好,囑他一定要按時吃藥,勸他別再看書了,好好休息。放下電話後,張維的心裏好受多了。
沒過幾天,盧小月回來了,拿了一些吃的給他。他感激地吃著,突然淚水湧出。盧小月就問是怎麼回事,張維趕緊擦了淚水,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是情不自禁,我從小沒有母親,沒有姐妹,就是後來把母親找著了也沒有享受過她的愛,我不知道母愛究竟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兄妹之情是什麼,你對我太好了,就像我的妹妹一樣,你走了的這些天,我心裏空空的,不知道丟了什麼,後來你給我打了電話後,我才明白了一切。”
盧小月雙眼看著張維,看著張維可憐的樣子,就溫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臉,突然又收回了手,笑著說:“那你就把我當你的妹妹好了,你不就有了一個妹妹嗎?”
盧小月摸張維臉的時候,張維的身子在顫抖,他本來想抓住她的手,想讓那雙小手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一會兒,可是她把它很快拿走了。有一天,盧小月對張維說:“我昨天看到一首詩很好,我給你背背,你聽聽,人家寫得多好。”那是波蘭詩人米沃什的詩,題為《禮物》:
多麼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我在花園中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的上麵。
塵世中沒有什麼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並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
盧小月背誦完後,笑著說:“我背得不熟,不過,我覺得人家寫得真的很好,我喜歡那種感覺,身體裏沒有疼痛的感覺,我問你,你的身體裏有沒有疼痛?”張維早已聽得愣住了。最近,他一直讀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心裏既平靜,又無比感動,有一種神聖的衝動,現在再聽聽米沃什的詩,他覺得自己實在離這些大師有很大的距離,還狂妄什麼?他看了看盧小月說:“有,我的疼痛很多,這首詩太好了,你以前就會背嗎?”盧小月說:“才不會呢,我這個人很懶,隻是讀,從來就不記,是我專門給你背的,書呆子。”
盧小月說:“從今天起,反正你也不要看什麼書,也不要寫什麼東西,就找朋友去玩。”張維笑了,說:“我哪有朋友跟我玩啊?”盧小月說:“那就跟我玩吧。”
盧小月把張維帶到了她們實習生的宿舍裏玩。大家都開玩笑說張維是盧小月的男朋友。張維看盧小月沒有解釋,便也隻是笑笑:“我們是好朋友,好朋友,請大家別誤會。”有一天,盧小月問張維:“人家都說我們是一對兒,你說氣人不氣人?”張維以為盧小月是真的生氣,就說:“唉,這些人就知道捕風捉影,管他們呢。”盧小月氣恨恨地走了,張維也覺得莫名其妙。後來,他想明白了。第二天他就問盧小月:“你那個男朋友怎麼這麼多天沒見來看你?”盧小月說:“吹了。”張維就問:“怎麼了?我覺得人家不是挺好嗎?怎麼吹了?”盧小月說:“人家說我胸無大誌,沒有事業心,就知道玩,太平庸了,人家一心想成名,做大事,真見鬼。”張維就歎道:“怎麼會這樣?平庸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非要做大事就得讓自己的女朋友也跟著樹立遠大的理想和目標?他會後悔的。”
張維說這些話的時候,意識到這些話竟然是從自己的口裏說出來的,真是不可思議。從前他覺得他此生都不會改變一絲一毫了,沒想到在這兒半年來竟然有這麼大的變化。
張維說:“真的是太可惜了,你愛他嗎?”盧小月淡淡地說:“愛吧。”張維又問:“那他愛你嗎?”盧小月說:“愛,他愛我比我愛他深。”張維問:“那為什麼要分手呢?”盧小月說:“我受不了,我們經常鬧得不可開交,我覺得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所以我就提出分手。”
張維突然覺得眼前的盧小月仿佛就是吳亞子,而她的那位男朋友,分明就是過去的他。他知道,盧小月的那位男朋友一定非常痛苦。他對盧小月說:“你真的跟他在一起很痛苦嗎?”盧小月說:“是的,我很平常,我不會想那些對我很遠的話題,我一直也不愛讀書,我就想這樣活著,這樣活著有什麼不好?可是他非要改變我,讓我想他所想的,他太執著了,常常傷害我。”
張維的心更痛了,他覺得自己過去何嚐不是這樣對待吳亞子的呢?他突然間覺得吳亞子離他而去是應該的。他茫然地看著盧小月,說:“也許你是對的。”
就是在那一天,張維覺得內心深處的一角坍塌了。他一直覺得吳亞子離他而去是吳亞子的錯,一直有一份恨意。他就靠這份恨意完成了那份與易敏之的對話稿,靠這份恨意做了那幾件驚心動魄的大事,而現在他突然覺得可能是自己錯了,或者說誰都沒有錯,根本是造化弄人。他內心中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他非常疲倦,竟然沒打針就自動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盧小月問他:“你怎麼在夢中哭了,你看,臉上還有淚痕。”張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他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地說給盧小月聽。盧小月聽後淡淡地說:
“也許我和他真的是有緣無分,我們剛開始談的時候,都覺得對方是自己的惟一,是天地按照我們的心意量做的知己,可是,現在我們簡直就是仇人。現在我們在一起隻有痛苦,沒有歡樂。”
“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夠和好。我衷心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不要步我的悲劇。”
這是張維的真心話。從那一天後,張維在醫院裏覺得有些度日如年,他找了張中醫,要求出院。
此時,已是四月份,方教授也正好開始催張維,說是要進行論文答辯了,讓他趕緊把論文交給他。張中醫對他說:“出院可以,不過,出去你最好找一個稍稍安靜的地方,繼續療養,大約還得半年左右才能完全好轉。”張中醫給他開了很多藥,說:“反正也不是你掏錢,就多開些,省得你再去花錢買藥。”
張維走的時候,去找盧小月。盧小月自從張維拒絕她後,心裏非常難過。她已經猜到張維可能要走了,在張維找到她時,她靜靜地等在宿舍裏。她一身素裝,頭發散在她的肩上。她的笑將啟未啟,她的淚欲滴未滴。她含情脈脈地看著張維,張維驀地將她摟在懷中,淚水就從他的眸子裏滾下來。他們都無聲地哭著。張維多麼想吻一下她那純潔的臉龐啊!他慢慢地噙著淚把那張同樣噙著淚的嬌顏捧著,就那樣默默地望著。突然,他放下她,說了一聲“謝謝你!我走了”,就拍門而去。
盧小月眼中的淚水終於撲簌簌地往下打,而身子一直立在那兒,仿佛一尊塑像。
所有的人都覺得,再次回到校園的張維,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他的眼睛裏既沒有仇恨的刀子,也沒有了多情的憂傷。他的眼睛裏滿是溫暖與感激。他不再與人爭了,既使有時忍不住爭幾句,他也會說:“反正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他雖然仍然昂著頭,無法改變那睥睨一切的神情,可是他總會在心裏默念:上蒼的造化是多麼精妙,你還有什麼值得狂妄的呢?你在人世間可以傲視一切,但卻無法傲視造化。所以,他總會下意識地把頭平一些。他也常常聽人談論他,尤其是聽一些不認識的人說他多麼勇敢,把那些學術敗類治得很慘,他卻總是
淡淡地說:“也許對他們的確太慘了,但他也並非勇敢,隻是本性使然而已。”總之,他的諸多變化使那些和他相熟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難以接受。人們寧可相信,他去的是一座寺院,而不是一所醫院。
有人說:“一個瘋子走了,一個呆子又來了。”人們還是無法接受現在的張維,總覺得張維的大腦可能出了問題。
但是,張維從內心深處願意這樣呆下去。他知道,這是一種感恩。現在,他覺得自己那些不幸的遭遇都成了命運的恩賜,正是它們考驗了他的正義感和善性,也是它們培養了他敏感的心靈。他深深地感謝所有愛過也讓他恨過的愛人們,是她們,用那溫柔錦繡之情懷,用那晶瑩之淚水,也用那殘酷的愛鑄就了他青春的心,是她們讓他洞見生命之本質,是她們讓他瞥見了真理的影子,也是她們讓他品嚐了生命之苦難,把他送到了生命的彼岸。是的,是她們,用愛把他送往生命的彼岸。
現在,他來到了彼岸。他覺得自己應該跪下來,感謝一切有恩於和有恨於他的人。是的,還有那些他的敵人。是他們,把他那顆英雄的心磨得更紅更亮,閃耀著善的光輝。對,是這善引領他來到了彼岸。
然後,他覺得自己應該起來,重新踏上尋找光明和棄惡揚善的道路。尋找光明是要進一步磨亮那顆純金做的心。他現在多麼願意做一個僧侶,拿著一個破爛的缽盂,去拯救世人。他不再苛求別人,隻願意默默地做,一點一滴地做。他不再貪求功,也不再為名。他隻願意做一粒善念。
再次回到北方大學校園裏的張維,卻受到了大學生的熱烈歡迎。他們也一如張維從前想的那樣,天才就應該像張維那樣,不畏強暴,不畏權貴;天才就應該像張維那樣瘋狂,必須要真正地瘋狂;天才就應該與常人不同,應該有傳奇的命運。張維完成或者說實現了他們心中的理想,並且把這理想渲染到了極致。張維出現幻覺而住進醫院的事,在張維不在的這半年裏,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再也沒有人懷疑張維的天才,再也沒有人敢於和他一搏。於是,在張維論文答辯完的第二天,在北方大學文學社的多次要求下,張維登上學術報告廳的講台。文青已經畢業了,即使她不畢業,張維也不願意再和她計較。此時的張維已經不是彼時的張維了。
張維登上講台的時候,台下一片歡呼聲。張維向大家點頭示意。他覺得應該向各位施主雙手致意,覺得自己應該剃一個光頭,脖子裏應該有一串佛珠。他隻給學生們背誦了泰戈爾的一首敘事詩《比丘尼》:
當時,大災荒的室羅伐悉底城裏,
到處是一片災民嗷嗷待哺的悲啼。
佛向自己的門徒一一低聲問詢:
“你們誰願意負起救濟災民的責任?”
珠寶商人悉多合掌頂禮佛陀,
他沉思了半晌最後才低聲說:
“全城在饑寒裏,
主啊,我哪有救濟它的能力?”
武士勝軍接著說:
“為執行您的命令我願意赴湯蹈火,
甚至於剖開胸膛獻出鮮紅的熱血。
但是,我的家裏竟沒有糧食一顆。”
法護是個大地主,
他對佛歎氣訴苦:
“趕上了這種荒年,
我的黃金的田園都變作荒蕪一片。
我已是這樣窮苦,交不上皇家稅賦。”
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佛的弟子們默默不語。
釋迦佛殿裏一片寂靜,
麵對著那受難的災城,
佛大睜著黃昏星似的一雙明亮慈悲的眼睛。
孤獨長者的女兒低垂著頭羞紅了臉,
眼含著痛苦的淚水匍匐在釋迦的足前,
謙恭而堅決地低聲訴說著自己的心願——
“無能的善愛比丘尼
願滿足世尊的心意。
哭喊著的那些災黎
他們全是我的兒女,
從今天起,我負責救濟災民供應糧食。”
這話使大家全都驚異——
“你比丘的女兒比丘尼多麼狂妄,不自量力!
竟把這樣艱巨的事業攬在肩頭想出人頭地。
如今你的糧食在哪裏?”
她向大家合掌致敬說:
“我隻有個乞食的缽盂。
我是一個卑微的女人
比誰都無能的比丘尼,
因此完成世尊的使命
全靠你們慈悲的賜予。
我的豐滿的穀倉設置在你們每個人的家裏,
你們的慷慨會裝滿我這個取之不盡的缽盂,
沿門募化得來的糧食
將養活這饑餓的大地。”
張維背誦完這首詩以後,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講台,出了學術報告廳走了。文學社的負責同學趕緊把張維追上問道:
“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我非常高興。”張維說。
“那你怎麼走了?”負責同學問。
“我所有的一切言語都包含在這首詩裏麵,你替我謝謝同學們,感謝他們聽了我的朗誦。”張維說完含著笑走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到茫茫大地,走進那深邃而神聖的黑夜。這樣想的時候,他又笑了。他想,他從來都沒有做過這樣精彩的報告。他得意地回到了住處。在方教授的幫助下,張維在校內租住了一套房子。實際上也不叫租,那是一個副教授的家,因為愛人在國外讀書,自己又要到雲南去進行實驗,孩子寄在他嶽母家,家裏就空了,走的時候,想找一個人給他看房子,正好讓方教授碰上了。張維隻是把人家屋裏用的水電費交上就可以了。
第二天,有關張維講座的事傳開了,被傳得神乎其神。學生們剛開始時愣了,都以為張維是生氣走了,沒想到是講座辦完了。大家便憤憤然回宿舍。回到宿舍,便把這件事給別人講,別人就問朗誦了一首什麼詩,就把內容講了,倒是沒去聽的學生聽出了端倪,說:“人家不是把一切都講了嗎,而且這個講座好就好在出人意料,把空白留給了學生們自己,讓學生們自己爭論自己去想。”學生們都覺得現在的張維看不見狂妄,卻比以前更加狂妄了。
在紛紛揚揚的傳言中,張維畢業了。畢業的時候,劉全賢本來是要難為張維的,因為張維沒有給他交作業,老方就說了:“人家不是把作業都發表了嗎?”劉全賢氣得無話可說,隻好作罷。然而,張維找遍了北京的所有大學和研究所,就是沒有一家單位願意接受他。
其時,方教授的一個在西北某所大學當校長的同學,到北京來開會,來方教授家做客。方教授就談起張維的事,那位校長問方教授:“他願不願意到我們學校去?”方教授就把張維找來問,張維一想,既然北京容不下他,這兒也是他的傷心之地,就到西北去吧。
張維要到西北去的消息馬上就傳開了,又成了傳奇。
張維來工作的這所大學也是所名校,地處黃河岸邊。學校校長姓李,是留洋回來的學者。誌向遠大,可惜難以施展。學校對他格外優待,給他分了一套很大的房子,給了他三萬元安家費,還另給他撥了一萬元的科研經費。張維很感動。
張維住的那所大房子在六號樓四樓,是極好的樓層。樓與樓的距離很寬,樓下綠化得也很好。在樓的兩側,種著高大的楊樹和梧桐。張維的房子正好在邊側。晚上的時候,他關了
所有的燈,打開窗戶,坐在陽台上,就能聽見秋風吹拂樹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夜深了,張維還在那兒坐著。其時,月亮掛上樹梢,靜悄悄地張望著他,他也傻傻地望著月亮。耳邊傳來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仿佛進了他的身體,進了他的曆史,一直進了他的童年。他看見自己童年時從夢中醒來時的張望和傾聽。那時,他從夢中醒來,看見月亮灑滿了半間屋子,蓋在他和父親的身上,聽著風走過樹梢的聲音,他迷惘了,困頓了。這聲音讓他孤獨無助,但也讓他平靜似水。他呆呆地聽著,想著自己什麼時候長大,出去看看。他的確出去了,不僅看了,但也厭倦了。在失眠和產生幻覺的痛苦的夜裏,他聽見的隻是稠密的人的打鼾聲和汽車隆隆馳過的聲音,還有警笛聲,那時,他多麼想回到童年,回到那幻想與奇妙叢生,歡樂與寧靜相守的童年。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月亮走過了樹梢,走進了明靜的虛空中。張維的臉上掛著一串月光的淚。
他到這裏來的時候是八月,正值秋天。天氣已經不怎麼酷熱了。他買了一套沙發、一張寫字台、一張雙人床和一台二十五寸的電視,把廚房收拾了一下,掛上了窗簾,最後買了地板革把地簡單地鋪了一下。他還給自己買了個躺椅,可以躺在陽台上看書,聽風在樹梢上的聲音。那天晚上,他坐在沙發上看了看自己的新家,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一年前,甚至三個月前,他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會有這麼好的一套房子,有這麼多東西供他使用。他雖然賺了大名,可是他仍然一無所有。他在北京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待遇和尊重。他第一次發現,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對物質的向往。
這個發現使他驚慌,使他非常地吃驚。他不是狀告了欲望嗎?他自己不也是有物欲的滿足感嗎?
從這一點,他發現了很多從前沒有發現的內心。他覺得過去對一切都太偏執,以至於把自己都禁錮起來了。深夜裏,他歎道:人的世界真是太廣闊太神秘了!
剛來到這兒,除了那風聲、樹聲和月亮外,一切都還很陌生。李校長知道張維的病還沒有痊愈,特意給中文係主任交待,第一學期就不要給張維安排課程了,可以讓他當個班主任,跟學生們接觸接觸。所以,張維在第一學期很閑。他除了隔一天到係上去看看文學類雜誌和信件外,就在家裏閑呆著。
他每天都在家裏翻看那些古老的詩篇。早晨,他一般起得很遲,大概要到十點鍾時,他才起來,洗漱完後,他就躺在那張躺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曬太陽。張中醫曾說他曬的陽光太少,現在他要補上。中午的時候,他穿上衣服,打扮得精神十足,然後慢慢地散步到校門外的小飯館裏去吃飯。他去的時候要麼在十一點半之前,要麼就是一點鍾後,因為那時吃飯的人很少,很安靜。吃完飯後,他就繞著學校轉一圈,算是消食。北方的秋天實在太美了。學校西側有一條馬路通向黃河,馬路的兩側都是高大的楊樹,馬路很寬很寬,路上車輛又很少,楊樹的葉子稀稀疏疏地似乎要把這道路隱去。秋風微涼地吹著,陽光暖暖地曬著。恰是午後,路上行人更少,有時連一個人也沒有。陽光很亮,秋風卻很清,吹亮了他的眸子,憂傷了他的心。他一個人在那條路上常常留連忘返,久久地徘徊著。有一天,他突然詩興大發,隨口吟誦道:
北方的楓葉紅喲,我的心囪?/p>
北方的落葉厚喲,我的心憂傷
上蒼啊,你的造化樸素,我的神思迷惘
大地啊,你把胸膛敞開,我的愛情太淺
他驀然回首,向北山望去,就見遠遠的山坡上一片火紅的楓樹林在向他笑著。他笑了,徹底地感動了。他想起陶潛,陶潛的生活也就如此罷!
下午的時候,他常常去黃河邊曬太陽。由於學校地處郊區,這段黃河還是被遺忘的角落。沒有什麼規劃,也沒有多少汙染。黃河兩岸,種滿了桃樹,穿過那片廣闊的桃樹,就看見了黃河。但這段河麵很寬,裸露在外的河床很大,必須走過將近兩三百米的石子鋪成的河床,才能將手插進清涼的黃河裏。在黃河的中央,有一片小島。說是島,當然不算島,但到這裏的人都把它叫島。在那片小島上,長年生長著一片高高的蘆葦。平時是到不了那兒的,隻有等到水位退下去後才能到那兒。也不知是哪位有心人,用石頭壘起了條通往小島的石路。張維常常踏過那條小路,到蘆葦島上去遊玩。在那個巴掌大的小島上,有好多小動物。不僅僅有野兔,有水鳥,還有蛇和好幾種他叫不上名字的生命。一般的大學生都不敢到那裏去。一來是怕那裏的蛇,二來是因為在那座小島上,曾經死過好幾個大學生,其中有一對戀人,所以很少有人去。張維不怕。張維偶爾在黃昏時分會去那兒。因為在黃昏時分,那兒是最美的。黃河在那時不僅僅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愁容,還有“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分的蘆葦叢也是最美的。夕陽斜照著蘆葦,風輕輕搖動著它的身子,遠遠地看上去一片金黃在抖動,一片金黃在流淌。那個時候的黃河看上去是最清的,似乎沒有了白天的渾濁。一群水鳥低低地從水麵上掠過來,落在不堪重負的蘆葦之上,蕩著。眼看著蘆葦彎下了身子,它們就會馬上飛起,又蕩起另一枝蘆葦來了。往更遠處看,就看見黛色的青山和濃霧中的廣廈。黃河的霧氣和附近農家的炊煙以及城市的汙染在黃河上漸漸堆起濃濃的霧幕來。等夕陽落下之時,整座城市就悄悄地被掩蓋了起來。在那個時候,一股愁情漸漸從心中升起,悲從中來。得回去了。張維便又穿過那塊長長的河床,又一次順著那條清冷的馬路回到住處。
更多的時候,張維在那張躺椅中度過。到了深秋,下午五點左右,張維就會坐在那上麵,靜靜地看書,或者寫作。那時候,陽光還是暖暖的,但不是很熱,披著那陽光,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屋子裏往往放著一盤平和的輕音樂帶子,音樂是那種很容易將人帶入平靜和古老的氣氛中的那種,有弦樂,有鋼琴聲,有輕輕的口哨,有大海的呼吸,有鳥鳴。到六點左右,陽光染紅了天穹,在西邊天上,靜靜地飄浮著一大塊一大塊彩色的雲霞,漸漸地,它們變成青色,最後與天色融為一體。他常常靜靜地貪婪地看著落日一點點地落下山去,那落日
像是小時候冬日裏燒紅的炭,紅得讓人歡呼,紅得讓人驚奇。太陽都落下去了,他還是久久地注目於西天,因為他想起了無邊無際的童年。
天還沒涼的時候,張維還是會坐在那裏,等著秋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等著月亮出來走過樹梢。一到天涼的時候,張維就會離開那兒。去了哪兒呢?去踏秋,踏落葉。在樓下那條路上,秋風會把楊樹發黃的葉子送到地上,把梧桐碩大的落葉打在地上,它們互相商量著把整條路都占了。有幾個孩子在拿著葉子玩。張維也會輕輕地歡欣地踩上去,慢慢地走過那條路。他要細細地回味,回味的似乎不是現在的感覺,而仍然是那童年在鄉間的感受。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就是詩啊!可是,他無數次地想把這種感覺寫成詩,都沒完成。哲學無法完成這種詩意的描述,隻有詩能夠描述,但他無力完成。他突然感到天才的有限。這是一種深深的失落,然而現在的這種失落對張維來說,是那樣幸福,因為他覺得有很多創造是人永遠無法比擬的,也是人永遠無法言說的。能言說的,能描述的,都是有限的,這有限的知相比於那無限的無知,真的是太渺小了,太有限了。能夠認識到這種有限的人有福了。他抬頭凝望著深深的蒼穹,第一次覺得他與這蒼穹是息息相通,互為一體,第一次用那樣神聖而深情的目光注視著那黑暗裏最光明的地方對自己說:也許那裏真的有另外一番人生,也許那裏真的有神在居住,也許那裏會有另一個他在同樣凝視著地球上的他。感讚神聖吧,無論它是否向你顯示了奇跡,也無論你在過去是如何地詛咒它,它都毫無例外地在你心中存在,在暗示著你,在給你啟示:不要在否定人的時候,把你自己迷信;不要在否定神的時候,又把科學和技術迷信,隻有神和物共同存在,才是完整的,幸福的,請不要在否定精神的時候,又把物質的迷信樹立在人們心中,這顯然是荒謬的,是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寬容,發現,向你生命和生活的所有領域去重新探視,向你人性的深淵裏縱身跳下,把那不可告人的告訴世界,把那忽視了的或被時代蒙蔽了的真實告訴人們吧。生命被一些荒謬的言論禁錮得太久了。砸碎它們吧!讓生命重新顯示奇跡,讓世界重新顯示奧妙,讓真的為真,善的成善,美的方顯美!
現在他最懷念的人隻有易敏之。他似乎明白了易敏之為什麼在年過半百之後就不著一字了,也明白了易敏之視那些文字為垃圾的原因,同時,深深地體會到易敏之為什麼要隱居的深刻之處。他常常想起和易敏之一起下棋時的那種幽遠的感受。隻有在那個時候,你才真正地在心中肯定有永恒這種現象,也才真正地體會到平靜、和平、無我的境界。要達到這種境界並不是很容易的,他過去就太過衝動,過去他要的是激情,是功名,是戰爭,是流血與犧牲,是樹立自我。現在他明白了,那些東西對他都成了過去,成了他到達彼岸路途中必須經曆的魔鬼和磨難,現在他都一一把它們戰勝了。他想起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悲劇中的那些英雄,覺得他們仿佛就是過去的自己。情魔,病魔,功名之鬼,自我之妖以及死亡之神,他都一一見過它們,並戰勝了它們。應該說,他成了英雄,然而他不再這樣認為了,他覺得自己終於成了凡人,成了真正的英雄。
他不知道把這些感受給誰訴說,要是易敏之活著的時候,他會去找他,告訴他自己的這些感受,現在他隻好自己給自己說,隻有給風兒說,給月亮說。
半年就這樣悄悄地在內心中滑過,似乎是風,把那在北京上學時的燥熱一點點地吹去了,把那內心長久的憂傷一點點地風幹了。它似乎又是雨,把他荒擲著的內心的良田灌溉,把他枯萎了的人性之樹喚醒。
他常常在校園裏轉著,有時去看看自己的學生。他們都很崇拜他。過去他需要這崇拜,現在不需要了。他多麼希望跟他們一樣,平常,有簡單的物欲,是的,人應該有適當的物欲,過去他可沒想到會有一天連自己都承認人應該這樣。他在自己學生的身上,常常發現過去的自己。他原諒了,寬容了。
春天又來了。易敏之的書稿一直放在桌上,有些篇章他幾乎能背下來。遠離北京後,他也能夠真實地客觀地來看易敏之了。有一天,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易敏之是我走過的一座大山,現在我終於翻過,而最後一座山便是我自己。
他再也沒有寫與易敏之的對話文章,他隻是有時候隨意翻翻易敏之的書稿。他甚至無心去讀書,也無心去寫作。他多麼想隱居起來,過一種逍遙自在的生活。這是他過去一直批判的,而今卻成了一種盼望實現的理想。
他常常想起盧小月來,想起盧小月給他朗誦的那首小詩:
……
塵世中沒有什麼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無論遭受了怎樣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