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樹
矢野重也生活了四年的靜岡中學宿舍叫仰止寮,舍名取自中國的《詩經》高山仰止。在這裏,無論是從房間還是從校園,都能看見遠處城堡般聳立的富士山。
富士山每一天,每個季節,都在不斷變化。春天,富士山聳立在雲霧後麵,從中部到山頂,由皚皚白雪覆蓋,宛如難以企及的遙遠的聖地。夏天,山頂上白雲繚繞,山體鬱鬱蔥蔥,引起這些從少年變為青年的年輕人的遐想。
住進宿舍時,在那裏度過第一個夏天時,矢野重也常常眺望富士山。他覺得自己己經自立,但又想念佐倉。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在養父母家與多笥在低矮陰暗的房子裏過的日子。但如今,多笥已經去世。矢野重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已經把對多笥的回憶放在幼年時代的“籃子”裏,心中出現了空白,他期待著用什麼東西填滿它。
矢野重也自學了不少課程,但在與高年級學生和老師的交流中,他的興趣急速擴展。他把教科書放在一邊,閱讀老師發的補充教材中的誌賀直哉、森鷗外的作品,雜誌上連載的鈴木重三吉的童話,心想這樣的東西自己也許能寫。
英和女子學院也在市內,離得不遠,這引起他對女子學院首屆畢業生的母親聰子的冷靜思考。
母親聰子一直很嚴厲,總是管著他。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她一邊整理家庭的帳目或裁縫衣物,一邊叫三個兒子坐成一排,監督他們複習或預習功課。她說長大了必須能讀英文報紙,所以從靜岡市書店郵購英文畫本,親自教授啟蒙。她在工作的間歇,檢查孩子們的學習情況,如果誰不專心學習,就用戒尺抽打肩膀,大聲斥責。她說:“我必須鐵石心腸,代替你們的父親。你們要努力學習,成為一個傑出的人。否則我沒有臉去見你們死去的父親。”
矢野聰子在訓誡兒子們時最愛講的話是“仰俯天地而無愧”和“錐刺骨”。這兩句說要有自信的價值觀和刻苦學習精神的中國古語,一直深深銘刻在矢野重也的心裏。
“誰都有良心。不管用多麼美妙的謊言騙了多少人,但騙不了騙自己。人生在世,要仰天俯地而無愧。”她苦口婆心地說,“中國古代,有人讀書時睏倦,就用錐子紮自己的腿,使自己清醒繼續學習。成就事業的人,在少年時代就應該有這樣的毅力。”
看到英和女子學院的校舍,看到身穿藏青色褲裙活蹦亂跳進出校門的女學生,矢野重也想象著當年上學時聰子的樣子。他看到了打著白色陽傘,婷婷玉立,姍姍而行的年輕的母親。那時的母親,似乎聰穎過人,深受同學信賴。在他進入仰止寮時,給他當保證人的森本佳代曾跟他說過當時的聰子:“她年齡比我小得多,好像不太好接近。”
森本佳代是矢野重也母親的祖父、丸尾文六的情人,住在靜岡車站附近一座有漂亮圍牆的院子裏。
丸尾文六屬於當時的進步派立憲改進黨,多次當選國會眾議院議員,而且是在靜岡縣普及茶葉種植,把製茶發展成為全國性產業的企業家。
丸尾文六的情人森本佳代,是日本舞蹈老師,比丸尾小近三十歲。在矢野重也考進靜岡中學時,丸尾的孫女矢野聰子請森本佳代擔保。森本佳代的外孫子,也在靜岡中學讀書,與矢野重也是同學,所以到那個圍著漂亮板牆的家裏去玩,對於特別不願見生人的矢野重也來說,是非常開心的事。矢野重也同學的父母在距離這座有板牆的家三丁(日本町下的行政區劃)的地方開旅館,除了星期日外,矢野重也主要是去旅館玩。
森本佳代教十歲左右的十個女孩日本舞蹈,但她主要是為了打發時間。她把學生年齡限製在二十歲,主要是考慮超過這個年齡,就會增加諸如以舞蹈為生,或開表演會等等麻煩,她認為培養這些對日本舞蹈一無所知的姑娘,具有上層人物的修養就行了。矢野重也他們碰巧趕上練習日時,森本佳代就招呼他們說:“你們也應該看看。男孩子也要懂一點藝術。”
學外的這種交際,對矢野重也來說,這是排解離開家後寂寞的最好機會。
在森本佳代的弟子中,有一個父親在商社工作的姑娘。她的家住在靜岡中學前麵,練習後與矢野重也一起回家。森本佳代記得矢野重也以前說過,上了二年級要學柔道,對他說:“你送送桃子。將來要學柔道,現在就要當個騎士。”
從森本佳代家一起出來,沒走幾步,桃子就說:“矢野重也,我請客。請我的保鏢吃粘糕小豆湯。”
桃子把推辭的矢野重也領到了繁華大街“甜食——吉野家”。店鋪裏,有四、五個婦女。她們肯定以為身穿白地染著大朵箭翎花紋上衣、胭脂色裙子的桃子和身著靜岡中學製服的矢野重也是姐弟。那是大正初期,在中學生不許入店的死板規定引發爭議之前。
桃子詢問矢野重也家的情況,聽說他的母親是英和女子學院首屆畢業生,大聲說:“哎呀,那是我的老前輩。”知道他的母親是丸尾文六的孫女後,她說:“我的父親,就是把那些茶葉出口到美國。”他們越說越投機、親切。
平時,矢野重也很少想家裏的事,就是有人問到,他也不願多說。自己與桃子的關係,由於家庭的關係,更為親密,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體驗。
從那時開始,遇到練習日,矢野重也送桃子回家已經成為當然的義務。有一天,中午還是響晴的天,過了下午三點,突然下起雨來。兩個人打著一把傘往回走。
桃子個矮,與上了中學飛快長個兒的矢野重也幾乎一般高。
“重也,濕了。”桃子說著,手搭在他肩膀上往身邊拉。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激烈地跳起來,手腳僵硬。矢野重也一抬頭,看到一家店鋪的屋簷下有遮陽帳,他好像要躲開桃子似的跑到遮陽帳下。
“桃子,這裏可以背點雨。”他對桃子說。兩個並排站了一會兒,看著落在馬路上的雨腳。從那以後,矢野重也不知為什麼,一到她麵前就覺得不自然。盡管如此,但他覺察到,在那些練習舞蹈的女孩中,他還是隻注意桃子一個人。
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沒有對任何人說。他覺得,這種心情一旦說出來,就會消失。
放寒假時,他回到佐倉,第一次給少女寫賀年片。開始寫時,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稱呼她,結果寫了擦,擦了寫,最後寫得很簡單:我跟母親講了桃子的情況。我曾祖父丸尾文六的事兒,我母親也很驚訝。祝新年愉快。
新學期開始後,矢野重也和桃子及其父母一起看了一場由目玉鬆主演的隱身術電影。桃子的父親說:“雖然現在還很幼稚,但電影早晚會發展成為大產業。盡早了解這種新動向有好處。”
矢野重也懷著敬佩的心情聽她父親講話。看完電影後,大家去街頭的飯館吃飯時,他想,這個人經常出國,是為日本而工作的。
“東京帝國劇院上演的托爾斯泰的《複活》評價很高。由島村抱月改編、鬆井須磨子演唱的喀秋莎特別好,她是最好的演員。”桃子的父親說。
桃子的母親說:“喀秋莎這首歌,矢野君聽過嗎?”
在靜岡中學仰止寮,也經常議論這首歌。不知為什麼,矢野重也看不起這首歌,覺得太軟,沒什麼意思,但桃子父母這樣講,他不好說討厭,隻好說:“聽高年級學生唱過,但好像挺難的。”
大家都笑了,連桃子也笑了,矢野重也有點懊悔。他強烈地感到,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太多,心裏暗想,我要偷偷地讀托爾斯泰的作品,叫她佩服。
“你母親好嗎?”桃子的母親問。
矢野重也說:“哎,很好。她說回憶在英和女子學院的生活是她最開心的事。”但他沒有說母親後麵的一句話“現在住在這鄉下”。
“我到靜岡來,歸根結底是丸尾文六先生的關照。以後見到你母親,你對她講,桃子的父親是這樣說的。”
聽他的語氣,是把矢野重也當成了大人。丸尾文六直到明治中期一直擔任自己創建的茶葉工會會長,任職的時間很長,他與其後的幾代工會會長一起,把貨品銷往世界各國。蜜桔和日本茶是當時日本出口的主要商品,而靜岡分店店長是個飛黃騰達的重要位置。
那次見麵後不久,也是在練完舞蹈回家的路上,桃子說:“我還沒跟森本老師講,今天是我最後的練習了。”
矢野重也一驚,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我下個月要到美國去。父親的工作調動了。”
她要去美國的消息太突然了,矢野重也想應該說點什麼,但隻是凝視著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麼、急……”他囁嚅道。
“請原諒。以後連矢野重也君也見不著了。”
矢野重也想哭,但他拚命忍著。桃子也默默無語。他們在以前避過雨的商店的屋簷下麵對麵地站著。這一天,天空也是馬上要下雨的樣子。桃子一動不動地站著。
“對了,今天我要去照護照用的照片。矢野重也君,一起去照張相吧。我們兩個自己偷偷保存著。”
“嗯。”
他抬起頭,看著她。說起來,照張相是個好主意。桃子從胸口掏出一個小本,大聲念著照相館的名字和地址。他們已經走過頭很遠了,必須回頭向車站方向走。
他們終於在回家的路上照了張雙人相,矢野重也也能平靜地拉著她的手走路了。這種心情的變化很奇怪。
桃子他們去東京那天,矢野重也在學校,沒有去送行。那天是他參加柔道部的第一次訓練,下了課就開始了。他不顧一切地移動著身體,向前輩挑戰,多次被重重地摔在墊子上。結果人們評價說,柔道部來了個頑強的低年級學生。
桃子走了,再去森本佳代家已經沒有什麼意思,所以從那以後,矢野重也常和他的同學、森本佳代的外孫去旅館,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玩。他們家是靜岡市屈指可數的好旅館,白天很安靜。矢野重也經常與他們最小的弟弟一起玩捉迷藏的遊戲。有一天,他靈機一動,鑽進了那個存放棉被房間的壁櫥裏。那間房本來是不準進的,但他不知道。他對這個新的隱蔽所很滿意,不知什麼時候一下子睡著了。上等的被子既柔軟又暖和。
不知睡了多久,矢野重也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睜開眼眼醒了。有一種喘息聲不斷傳來。
他想起這是在同學家經營的旅館的被褥間裏,但他現在不能馬上出去。因為喘息聲越來越激烈,情況很奇怪。
他在黑暗中向四周看了看,發現壁廚的木門上有個地方木節子掉了,有個洞。他輕輕地挪動身體,眼睛對在孔眼上,差一點弄出聲音。他先看到女人雪白的小腿舉在空中。但不隻是舉著,還在輕輕顫動。一個男人的上半身趴在兩腿中間。
矢野重也好像被什麼東西捆住了似的,身體僵硬,一動也不能動。稍微挪動一下臉,他看到了那個男人的下半身,毛乎乎的腿與雪白的腿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兩個前後左右輕輕移動,隨著身體的移動,女人的喘息聲時高時低。女人卷著衣袖,隨意伸在草蓆上的手,伸向男子的後背,從下麵緊緊抱住他的身體。這說明,他們兩個不是在打架。
這時,那個男人把女人抱起來,兩個人麵對麵,宛若打秋千一樣來回晃動。屋子裏很暗,看不清臉。隻見那個女人的胳膊繞著男人的脖子,因為她的皮膚白,所以能看出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的一隻手離開了女人的後背,扒開了女人的胸口,露出了潔白的乳房,他用嘴吸吮乳頭。那個女人馬上又像以前一樣躺在草蓆上,男人交替地吸著她的兩個乳頭。矢野重也全身緊張,不知如何是好。在矢野重也嚇得差點昏過去的時候,兩個人的動作激烈起來。女人發出短促的壓抑的叫聲。她的手指像蜘蛛一樣纏在男人的背上,深深摳在衣服裏。男人的鼻子、喉嚨發出類乎喘息的聲音。他們不動了。但矢野重也還是動不了。他不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兩個急急忙忙背著臉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放被褥的房間。沒過一會兒,矢野重也聽到同學喊他。在小學時,早晨家裏來了小偷,引起騷動,哥哥們和教劍道的師傅還嘲弄他,所以今天看到的事對誰也不能說。從打扮來看,肯定是在旅館裏工作的男女,但沒有看到臉,說不準是誰。同學來叫他,因為到了孩子們吃點心的時間。
同學問他:“你藏在哪兒了?”
他撒謊說:“防雨窗套裏麵。”
“這就怪了。那裏我去找過,沒有哇。”聽他這樣說,矢野重也知道自己沒睡多長時間。幸好同學沒有深問,孩子們感興趣的是點心,大家吃了竽頭羊羹,學了學喝末茶的方法就散了。
回到仰止寮,他忘不了白天看到的情景,想起那對男女引起的自己身體的反應,有一種在夢中飄流的感覺。他發現自己身體中有一種以前全然不知的東西,並為此而感到煩惱。自己還小,在未知的不可理解的世界麵前,感到恐懼。
矢野重也覺得,眼前展現的成人行為有一種誘惑性的恐懼,桃子出國後自己的寂寞,還有宿舍生活中處處都受到上級同學壓製而需要的忍耐……,排解這些最好的方法隻有柔道。
他努力練習柔道,學會了引誘式、跳躍式,但不管怎麼說,他最大的特點是敢於搏鬥的精神,那瞬間的暴發力,超出他的實力,勇不可擋。但是這種勇敢精神和正義感,使他常常炫耀武力,收拾那些欺軟怕硬的學生,挑釁找碴打架,為別人打抱不平。這樣一來,他得到了一些人的絕對信賴,但也樹立了同樣多的敵人。
四年級時,低年級學生把他看成是可怕的武力製裁者。在仰止寮的廁所裏不斷有這樣的胡塗亂寫:矢野重也混蛋,矢野重也打哭了二百人。
開始時,矢野重也看到廁所中出現攻擊自己的話,就去擦,但他剛剛擦掉,又馬上寫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完。他又氣又急,煩躁不安,於是就提著墨汁進入廁所寫道:誰打矢野這個家夥,決不饒恕!他算計,這樣寫完以後,不會有人再寫了,而且隻有他知道這是自己寫的,自己當然也不會生氣。
雖然有一些人厭惡他,但三個寢室一起選他為組長。為胡塗亂畫而苦惱的舍監,有一天召集全體組長開會說:“最近有學生拿墨汁到廁所裏亂寫亂畫,你們組長有責任製止他。”
組長們隱隱約約感到這是矢野重也幹的,但卻大聲說:“明白了。”隻有矢野重也一個人歪著頭佯裝不知。
那時候,柔道部的隊長K在講道館的考試中初段合格,對於中學生來說,這是難得的殊榮,也是靜岡中學的榮譽。但從那時開始,K隊長在柔道部的嘍羅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矢野重也是副隊長,他認為應該改變這種傾向。他雖然特別喜歡交朋友,但從性格來講,他不能允許拉幫結夥橫行霸道。
矢野重也知道單打獨鬥自己不是對手,就找了五、六個人聯名向K隊長下戰表決鬥:“你最近狂妄自大,為了柔道部的名譽,對你施行武力製裁!”決鬥地點定在過去養父母依依惜別的靜岡師團練兵場。估計K可能帶幾個人來,所以他們反複演練了作戰方法,等待他們到來。但是從月亮升起來一直等到月影傾斜也沒見到人影。K可能糾集不到人,無計可施,隻好逃之夭夭。他們六個餓得肚子咕咕叫,最後湊了六分五厘零錢,買了十個烤白薯,坐在草叢中吃起來。
“怎麼,這回K得反省一下了,免得我們動手。”
他們說著,覺得掃興。從那以後,隊長K不像以前那樣耀武揚威了,收斂了許多,但對與他形影不離的五年級、四年級學生依然拳打腳踢。在四年級最後一個學期的年底,矢野重也看到柔道部K隊長的嘍羅、同學M打了低年級的學生。他一問原因,原來是M認為低年級學生穿高腰鞋子太放肆。這一理由,根本站不住腳。
“喂,你過來。”矢野重也大喝一聲,“穿高腰鞋還是穿木屐,這由本人決定。至少你也不應該打他。最近,你有點反常。”
那個同學自以為自己緊跟K隊長,而K又是罕見的獲得柔道初段資格的中學生,大言不慚地說:“你怎麼用這種口氣與我說話?”
矢野重也還沒等他的話音落地,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罵道:“你這個混蛋,我叫你狐假虎威!”他邊罵邊打,把他拉過來,用他最拿手的引誘式,把他扔到被踩得鐵一般堅硬的校園裏。那個同學摔破了嘴,流著血逃跑了。
很快有了反應:你為什麼打M?說明原因。夜裏十一點,一個人到練兵場。決鬥書送到了宿舍的房間。這麼說隻能一個人去了。他知道一個人打不過他們一幫,就拎了根棒球棍,萬不得已時用球棍開路逃跑。
“好,來了。你做好了精神準備了嗎?”K說。在他旁邊,站著被矢野重也扔出去的M。
哢嚓一聲,K亮出了海軍軍刀。月光下,寒光閃閃。
矢野重也想,壞了!他猛然衝向K,用藏著的棒球棍橫著向K的腿掃去。突然,K厐大的身體縮成一團,小了一半。矢野重也覺得可能打中了膝蓋。可就在這時,矢野重也感到腦袋一陣劇痛,失去了知覺。
矢野重也醒來時,發覺自己躺在連接仰止寮和校舍的走廊裏。本來應該當見證人的M,為了報複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甩出的仇恨和恥辱,用藏刀手杖之類的東西狠狠打在矢野重也的頭上。
矢野重也被勤雜工搖醒了。頭疼得厲害,他用一摸,手上沾滿了血。他想,這下子完了。雖然撿了一條命,但如果被當做夜裏溜出宿舍,與流氓、暴力團格鬥,那就必須退學。
但是學校的勤雜工把他送到外科醫生那裏證明說:“這個學生從樓梯上摔下來跌破了頭。我聽到了響動出去一看,發現這個孩子倒在樓梯一角,流著血,昏死了好大一會兒。”勤雜工這樣一說,就沒事了,他頭上纏著繃帶參加了期未考試。
過了年,矢野重也在升級考試之前,帶著同學寺田秀去了伊豆的修善寺。他想治好頭上的傷,還聽說慢性肩脫臼炎泡泡溫泉能治好。開始時,他們住在伊豆的長岡,之後去了大仁,經湯島到了修善寺。這時候,他們的錢幾乎花光了。他們最初住在伊豆長岡時,與巡回演出的梅若宗十郎劇團義氣相投,成為好朋友,所以跟著他們一起活動。
這個劇團演出的劇目有《清水次郎長》、《水戶黃門》。吸引矢野重也的,與其說是戲劇,不如說是團長夫婦和他們親戚家的一個少女,還有這十個人劇團的氣氛。與他一起出來旅行的寺田秀,參加了靜岡中學的文藝部,說將來要寫劇本,這也是他們與劇團一起旅行的原因。
白天他們幫助劇團招攬顧客,晚上與演員一起吃完飯後,就回到房間複習功課,準備升級考試。與劇團一起活動,他們的日程延長了十天,到修善寺時,旅費已經花光了。矢野重也特別喜歡梅若宗十郎劇團這種既有秩序又無歧視的風氣,這使他想起了幼年時在養父母家度過的時光。
對於矢野重也來說,戲劇界如何評價這個劇團,演員的演技是高是低,這些都無所謂。村子裏的人盼望他們來,但又把他們當作外鄉人,因此他們互相幫肋,忍受蔑視,同仁之間的關係更加親密。矢野重也看重的是這些。
團結和諧的梅若宗十郎劇團也不時出一些問題。在他們一起旅行的第五天,大仁溫泉旅館工會給的禮金,不翼而飛,可能被一個骨幹演員獨呑了。
那個男演員極力辯解說沒拿,但兩個年輕人反駁他說:“在燒津時不就發生過這種事嗎?”正好是吃飯時間,大家都在場。那個人,是團中最有人氣的演員。
對於這種事,團長平時總是裝聾作啞,但這次不行,因為年輕演員已經當眾把問題挑明了,所以必須明確表態,明斷是非。
“叫你們看到了這一幕,實在不好意思。這可怎麼辦呢?”團長看到形勢急轉直下,氣氛緊張,對著端端正正地坐著的矢野重也他們,一邊撓頭發,一邊嘟囔。
寺田秀低著頭一聲不吭。不知為什麼,大家都希望矢野重也講幾句話,挽救劇團。
他好像被人們從後麵推著,走上前說:“我這個人,不懂深奧的道理……”
他像鼓勵自己似地提高了嗓門,聲音洪亮,全場一片寂靜。這樣講下去,說不定會有年輕人跳起來揍我——他心裏一緊張,反而鎮靜下來:“我們還是孩子,為什麼跟在大家後麵,行影不離呢?我想說說這一點。”
這時,他看見兩、三個人輕輕地晃動著身體。
“我很小就失去了父親。幼年時,被家裏送到一個貧苦的農民家裏當養子。我看到你們彼此之間,比家族還親,羨慕得不得了。”
矢野重也的話,雖然沒有撒謊,但他改變了時間的順序,這樣效果更好。“各種說不清楚的事情交給團長先生慢慢考慮如何?我羨慕你們,希望不要讓我失望。不僅僅是我,還有住在這裏的人,都在等著看大家的戲。”
“謝謝矢野少爺。”
團長的妻子說。矢野重也講完後,不知為什麼,覺得害羞,坐立不安。從梅若宗十郎劇團發生那件事情以後,矢野和寺田更難離開了。那天晚上,矢野突然想起了那個四處遊蕩的算命先生說的話:“這個孩子將來是個賭棍或騙子,但也說不定是個偉大的俠客。”想起這些,心裏不是個滋味。
他們到達修善寺時,矢野重也和寺田秀就商量旅費怎麼辦。寺田家裏窮困,所以矢野給佐倉村的母親發了電報:沒錢了。因為我們沒有注意,錯過了時間,升級考試隻好放棄。請寄來住宿費和回靜岡市的旅費。
第二天母親就回了電報:電悉。人生很長,慢慢靜養,養好傷,對升級考試不必介意。回電的同時,彙來了一筆錢,是他預算的兩倍。
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和寺田秀商量,開了個宴會,答謝帶他們旅行這麼長時間的劇團。這是矢野重也有生以來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主持的宴會。花錢與住宿的事由寺田去辦。寺田非常了解矢野的性格,母親的電話使他激動不已,一不小心,會把寄來的錢花個精光,所以對矢野說:“矢野,這錢放在我這兒吧。放在你那兒危險。你這個家夥什麼東西都送人。”。
矢野重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隻好照辦。
母親說“人生很長,慢慢靜養”,那麼我決心參加補考升級,一定要考上一所有名的高中,叫母親高興。長久以來纏繞在心頭的不快——為什麼叫我去當養子?已經像陽光下的積雪慢慢溶化了。
升級考試順利通過。他每年考試總是全年級的前五名,這次考試當然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
知道了考試成績後,矢野重也決定後天回佐倉,當天晚上,他去看望久違的保證人森木佳代。天氣很冷,天氣預報說夜裏可能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