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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旅途

矢野重也考入大學法學部法囯法律專業後,住進千駄穀鳩森脇明德寮。這是德川家為來東京學習的學生建造的,各地與德川家有關係的人大多住在這裏。矢野出生在德川時代的直轄領地小笠郡佐倉村,所以可以住在這裏。

矢野心裏決定,自己外語好,可以搞翻譯掙錢,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他的讀書範圍不斷擴展,讀巴爾紮克、司湯達、福樓拜,在門類上,對哲學、曆史也如饑似渴。

矢野每次回家時,母親都對他說:“不要勉強。情況在漸漸好轉,春雄也學會了管家,你放心吧。房子也很快蓋起來了。”

矢野總是回答說:“我已經決定了,把錢先存起來吧,說不定我什麼時候會用。”

矢野上了大學以後,有時試著翻一點從宿舍的高年級同學那裏拿來的阿納托爾·法朗士的小說,為將來從事文筆工作做準備。可是,開始翻譯以後,他發見法國戲劇、音樂、社會製度與日本不同,如果不學習,譯成的日文缺乏深度。矢野重也想起了近藤柏次郎,覺得必須了解外國文化,所以去聽舒曼的《德國歌曲之夜》,參加英國數學家、哲學家羅素的講演會。

羅素忠於自己的思想,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惹怒了舉國上下強烈主張對德戰爭的民眾,失去了劍橋大學的職位。矢野再一次感到,思想的強大。自己現在沒有什麼思想,也沒有明確的信條,如果有,自己能有羅素這種堅持立場的勇氣嗎?

這種思考,與他開始讀的阿納托爾·法朗士的《諸神渴了》所受到的震動產生共鳴,使他激動不己。這篇小說描寫在法國大革命中誕生的巴黎公社時代,無名畫家加默蘭出於正義成為雅各濱派成員,在形勢的激烈變化中,他當了處死很多人的革命法庭的法官。巴黎公社失敗後,《諸神渴了》的主公加默蘭被送上了斷頭台。小說的名字意為嗜血神的饑渴,這使矢野浮想聯翩。

矢野重也的苦惱是,大學與一高不同,學生很多,但分散在各個專業,沒有高中時大家在一起暢談人生的環境。對前途的不安,迷惑,展望,都必須獨自思索。住在明德寮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在各個大學讀書,隻有在早飯時見個麵,找不到共同的話題。尤其使矢野感到孤獨的是,一高時代的密友近內金光考上了京都帝國大學法學部,想見個麵也不容易。考上大學以後,矢野深感寂寞。

為了擺脫這種失落感,矢野參加了兩個組織,一個是以社會主義研究為共同目標的“新人會”,一個是由他牽頭成立的讀法語原著的讀書會。

可是,從一年級那年的秋天開始,矢野重也的個人時間都被一個名為生野美津子的女學生占據了。雖然如此,但他們兩個並沒有單獨談過話,隻是和朋友們一起見過麵,但他一廂情願,害上了單相思。

生野美津子的父親生野純造,是政治學者,很早就主張民本主義,成立了知識分子的組織“黎明會”,熱火朝天地開展各種活動,學生中有很多祟拜者。他有三個女兒,個個才貌出眾。她們姊妹三個一起參加一高的例行紀念會時,學生們欣喜若狂。

大學一年級時,矢野重也與從京都趕來的近內金光一起,以學長身份參加了一高的紀念會,近內介紹他認識了生野家三姊妹。從不與朋友談女人的矢野重也不諳世事,不知道有關生野純造女兒們的逸聞,當近內在他耳邊介紹她們三姊妹時,他一直盯著年紀最小的美津子。

過後不久,矢野重也知道美津子三姊妹住在離他們大學不遠的本鄉白山、父親生野純造的家裏,都是才媛,在禦茶水東京女子高等師範附屬的高等女子學校讀書。

從知道她住址的第二天開始,矢野重也就在美津子上學、放學可能經過的路上徘徊。

第二年四月,矢野重也去歡迎英國皇太子威爾士訪問天皇皇宮,發現對麵女子隊列中有身著禦茶水校服的一群女生,興奮得心咚咚亂跳。當英國皇太子的馬車很快在二重橋裏麵消失、歡迎隊伍解散時,矢野重也想看看美津子在不在,向女子團隊跑去。她在隊伍之中。這時美津子被幾個同學圍著不知在說什麼,女學生中間響起一片笑聲,一個笑得彎下腰的學生做出敲打美津子後背的動作,笑個不停。

“哎,你怎麼了?”法國文學讀書會的一個人招呼矢野說。他順著矢野的視線看去:“那是禦茶水的人。怎麼,裏麵有你喜歡的姑娘嗎?”

矢野重也暗自把美津子叫做“白色百合公主”,不願在友人好奇的目光中暴露心事,所以默不作聲,轉身看著別處。這時,響起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她們向日比穀公園跑去。錯過了一個好機會,矢野重也腳步沉重,與朋友們向市電車站走去。在幾千人中一眼就找到了她,這肯定是天意。

第二天下雨。矢野重也前不久剛搬到東中野公寓,他從窗口看著細雨落在柔軟的柳枝的新芽上,心裏想著生野美津子。從時間上看,這個時候她應該去上課。或許在讀書吧?

矢野重也回想死去的妹妹喜美的房間,還有親戚家的姑娘們每天的時間安排,但她們與著名學者的女兒美津子都不沾邊。她是高高山峰上盛開的白色百合花,而其他人隻是比她小的少女而已。

矢野重也滿腦子都是美津子,他想換換腦子,開始翻閱訂閱的《播種人》雜誌。目錄上到處是“無產階級文學”、“無產者階級”等字樣,文章是小牧近江、金子洋文、青野季吉寫的。矢野從中選了青野季吉的論文讀了起來。

什麼“社會的自我”、“私小說”等詞句在眼前晃動,但他心裏還在想著生野美津子,無法深入到文章中去。

在他打消讀書的念頭時,木下半治來了。他搬到這裏來,與木下住的地方很近。木下來是叫矢野去參加下一次新人會的集會。最近主動承擔以改造日本為目標的東大新人會發展工作的黑田壽男、誌賀義雄對他說,下次要邀請矢野一起來。

木下說:“新人會裏有人批評我們。”

矢野不聲不響地點了點頭,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矢野他們對新人會的整體思想都表示懷疑。木下、矢野認為,吸引學生們的無政府主義雖然能帶來一時的亢奮,但決不會成為發動大多數人的力量。學生們天真幼稚地喊著俄語“到人民中去”,以為懂得外語就獲得了更高層次的思想,雖然到賽璐格工廠去,到月島機械廠工會去,參加座談會等等,但矢野、木下認為,事情並非僅僅如此。作出這種判斷,得力於他們能夠自由地閱讀外國文獻。無政府主義,是對東京帝國大學的傳統——培養官僚領導國家的思想路線的背叛,在這一點上,他們是讚同的,所以參加了新人會。但他們通過閱讀德文、法文的報紙雜誌,知道新人會的討論已經落後於歐洲形勢,在1917年俄國革命之後,列寧的布爾什維主義正在迅速取得優勢。

木下半治像個冷靜的理論家,分析新人會的種種思潮,梳理每個人的思想傾向,強調提高新人會全體會員理論水平的必要性。

木下分析了夥伴們的思想傾向後說:“但是,對於提高全體會員理論水平問題,抱著袖手旁觀的態度是不行的。誌賀義雄君也是這個意見。”

他勸矢野參加新人會的活動。

木下半治一口氣說完,突然發現矢野的反應與平時不一樣。他又仔細地看了看矢野,發現他抱著胳膊,目光呆滯而空虛。

“喂,你怎麼了?”木下半治招呼說。過了一會兒,矢野才驢唇不對馬嘴地回答:“呀,啊,對不起。”

木下半治與好友近內金光一樣,都很了解矢野的性格,沒有刨根問底,等他自己說。在矢野重也開口之前,他拿出筆記本整理自己的理論,考慮用什麼方法說服新人會的同人。

新人會的綱領上清清楚楚地著:

我們適應作為世界文化大勢所趨的人類解放的新形勢,並努力促進之;

我們開展對現代日本的正當的改造運動。

在木下開始思考所謂“人類解放的新形勢”是指什麼?怎樣的運動才是“正當的改造運動”時,矢野轉過身來。木下抬起眼睛時,矢野說:“對不起,這種時候說這些沒有出息的事,但是我連看書也看不下去,一點也不往腦子裏進。”

木下半治沒有說話,擔心他是否得了什麼惡性疾病?他擅長柔道,是不是傷了人?

“這個,那回在一高的紀念會上遇到了生野君。是近內介紹我認識的生野美津子,可是不行。”矢野像牛一樣搖著頭自白。

“什麼不行?碰釘子了嗎?”

“不,還不知道。”

“怎麼回事,進行得怎麼樣?”這樣問來問去,木下終於明白,矢野還沒有與人家說一句話,當然也就沒有碰什麼釘子,他隻是單相思,害了相思病。他的半癡、初戀的純情令人欽佩。“怎麼說呢,你還真是個情種。”

話雖然這樣說,但木下覺得還真得想個辦法幫他解決。

“必須與生野美津子本人直接接觸看看。既沒被拒絕也沒談過吧?打開局麵隻有這一個方法,就是采取行動。”

“這,我實在不行。”

矢野重也一反常態,一個勁往後退。木下半治想,你隨便吧,不再管他,但又擔心他太癡情,不知會走到什麼地步。在冥思苦想中,木不半治想起在近內金光到一高住宿時,美津子的父親生野純造當過保證人,隻是這個記憶是否準確需要核實。

謹慎而務實的木下半治說:“是嗎?反正要見她一次,不了解她本人的態度無論如何不行。我想個辦法,但到時候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木下半治不知不覺中以兄長的口氣說。矢野重也深深地鞠躬說:“拜托了,感謝你的恩情。”

木下半治半開玩笑地嘟囔說,本來是拉矢野去開會的,沒想到卻背上了包袱,盡管他說矢野這個家夥真煩人,但還是很快與京都的近內金光取得了聯係。

近內金光到了東京之後,有時和木下、矢野三個人一起,有時和木下,商量矢野與美津子見麵的計劃。他們一起就如何在關西成立類似新人會的組織,如何對待誌賀義雄熱心策動的學生聯合組織的計劃等問題交換意見後說:“那件事,怎麼辦?”

這是指矢野重也的戀愛問題。生野純造雖然站在先進的政治思想的前頭,主張承認天皇製的民主主義,但在家裏卻是個嚴格的父親。闖入生野家,說“我要見你的女兒”,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等,這又像小流氓。

近內金光說,為了能叫矢野與美津子見麵,應該先向她的父親生野教授介紹矢野。自己到一高住宿肘,是生野教授擔保,所以可以帶矢野去生野教授家。

可是慎重的木下半治反對這個方案。他認為矢野是個正直的好人,但到了大教授麵前,矢野不擅於待人處事,肯定呆若木雞。另一個方案是,叫經常出入生野家的赤鬆克麿或水穀長三郎把美津子帶出來。赤鬆為人厚道,與生野教授的長女明子要好,而且聽說教授也同意。但赤鬆並不太了解矢野重也,如果叫他幹這種可能危及到他戀愛的事兒,首先他就不會同意。

在他們反複議論這件事時,木下半治、矢野重也,還有在一高時就在一起的村山藤四郎等幾個人決定退出新人會。他們退會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隻是主張應該進一步深入思考的矢野、木下等人,與急於搞政治運動的新人會多數派有些合不來。

新人會書記局的黑田壽男是個誠實的人,自覺不如矢野重也、木下半治,在決定什麼事的時候一定要問:“木下君,矢野君,這樣可以嗎?”征詢他們的意見,有時會弄得很尷尬。木下、村山都認為,如果矢野像平時那樣精力充沛,他會積極化解以一高柔道部為中心的一群人與新人會多數派之間的矛盾,解決逐漸疏遠的問題,加強團結。

這樣一想,朋友們更覺得矢野的那件事,必須想辦法解決。

討論的結果是,玩弄各種陰謀詭計,都與我們身份不符,而且不管用什麼手段,都會被敏銳的生野教授看出馬腳。如果那樣,結果會很淒慘,不如下定決心,滿懷誠意,從正麵談這個問題。他們對世界的動態、思想的潮流可以高談闊論,但處理這件事卻不得要領。

下定決心的矢野,由朋友近內金光陪著,到本鄉白山生野家登門造訪。

穿著和服的教授來到客廳。矢野重也說,自己會一點外語,翻譯文獻、文學作品,有所收入,而且願為日本的社會改造貢獻力量。這些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說辭。

“那種語言能運用自如?”教授問道。矢野回答說:“法語最好,隻是筆譯的話,英語、德語也能用。為了讀列寧的東西,我還想學習俄語。”

“那很有發展前途嘛。”生野教授隨聲附和說,看了看早就認識的近內,目光轉移到矢野身上,臉上的表情在問,那麼之後呢?

“之後,關於之後……”近內插嘴說,眼睛看著矢野,叫他講。

“啊,之後,我認為這種人生需要優秀的伴侶。請您允許我與美津子交往。”矢野重也如下阪走丸,一口氣說出了對教授的懇求。

有那麼一會兒,生野教授毫無表情,看看這個學生,又看看那個學生,不懂矢野是什麼意思。過了一會,生野教授才勉勉強強地說:“這件事,美津子知道嗎?”

他的聲音好像安撫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學生。

“不知道。這種失禮的話,一次也沒跟她說過。”在相對無語時,矢野用眼角偷偷掃了一眼教授的臉,看見他脖子的血色正向臉頰擴展。

“混蛋!”生野教授怒吼一聲,臉漲得血紅,“混蛋!學生的本分是什麼?這種事等你們成人之後再說。放肆,出去。”

生野教授站起來,臉色血紅,嘴上邊的胡子顫抖著。

“啊,哎呀,那……”近內含糊不清地說,“矢野君,告辭吧。快。先生,實在對不起,改日再來。”

近內彎著腰,向玄關走去。

矢野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個耳光一樣六神無主,隻能一聲不吭地跟著近內出來。下了白山坡道不遠,近內停下了腳步,似乎要舒緩一下緊張的心情,特意用江戶腔說:“哎呀,壞了,嚇死人了。”

“這個家夥太無禮了。”矢野低聲說。但他一次也沒與美津子談過,就去求婚,教授講的,也不算過分,沒有什麼好譴責的。

他們失望地回到了住地。

一直掂念結果的木下在矢野的房間裏等著,聽完近內講了事情的過程,放聲大笑:“哈哈哈,太可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矢野重也心頭火起,反問道。

木下半治笑著說:“雖說他是進步教授,學術的良心,但在女兒的問題上,歸根結底,還是個平凡的父親。哈哈哈,根本不是什麼民本主義,而是女兒本主義。”

木下半治又興高采烈地笑起來。

開始時,矢野重也像個倔強的孩子一樣瞪著木下,但木下那爽朗的笑聲,那與他那纖細的感覺不相稱的汪洋恣肆顫抖的臉,他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心裏也鬆了一口氣,而且也覺得這事很滑稽。

“說起來也真是這麼回事。想想是我們可笑。”矢野越說,越覺得確實可笑,“哎,近內,對不起,過幾天給你開個慰問會。”

聽他的口氣,好像是近內失戀似的。近內看矢野笑得臉像開了花,心裏不勝遺憾和讚歎:不能扔下這個家夥不管。

在三個人止住笑時,木下宣告:“喂,我決定搬到這裏來住。這家人善良,但更重要的是,我要在失戀的矢野身邊。”

刹那間,矢野好像忘記了失戀,滿臉歡喜。

友情的歡樂,一下子就把他從失戀的痛苦中解救岀來。

他說:“以我們為核心成立個研究會吧。一起討論河上肇的《社會問題研究》的論文,或者《播種人》,《無產階級》上的文章。”

近內說:“據說考茨基與列寧對立得很厲害。”

他們討論研究決定:近內做為研究會駐關西成員;研究會的基本的活動方式是對雜誌每月刊載的論文一起討論;人員除今天在場的三人外,還有一高時代的朋友村山藤四郎,新人會中比他們小一歲的會員園部真一。

朋友們走後,矢野重也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如果拋棄一切,渴望沉浸在她的愛情中的生活,就不需要修養了嗎?如果和朋友住在一起,就不需要做知識的、戰鬥的準備了嗎?

矢野重也對那些為了實現社會正義的理論著作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但在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怎麼辦》等著作時,又覺得困惑不解。

比他年輕的園部真,在議論天皇製的時候,坦率地說:“我呀,說心裏話,我尊重天皇。認為日本需要天皇。但這不是岀於政治上的考慮。我覺得日本的天皇與俄國的沙皇不同。”

他的真誠坦率贏得了矢野的信任。

矢野在鄉下生活過,知道家鄉人把德川家康尊為神,對免除地租的德川家滿懷崇拜。但天皇製改變了他這種價值觀。他認為崇拜對自己生活的地域給予特殊照顧,而使其它地方的農民生活困苦的德川家,是利己主義的,是醜惡的。

從這一點來看,明治政府廢藩置縣,否定江戶時代惡劣的身份製度,既使隻前進了一步,但也是代表正義的勢力。明治政府的核心價值觀就是天皇製,這一點不能否認。但現在故鄉的人與自己不同,既崇拜德川家也崇拜天皇。他反對這種利己主義。

矢野重也非常清楚,從唯物史觀來看,承認天皇製是毫無科學根據的,但有時在理論上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在感性上卻不能接受。矢野覺得,以前自己與園部不太熟悉,但他卻能敞開胸懷,坦誠地講出這種內心的矛盾,是一個忠誠可信的漢子。

在討論的時候,矢野重也看著園部微黑的臉、厚重的嘴唇,開誠布公地說:“從這一點來說,我們也許是特殊的共產主義者。這是矛盾的,也許是理論上的缺欠。我的本意是,如果認為文學,隻有在文學中才能存在的共產主義,我完全讚成。”

當時,矢野重也正在為選擇生活道路——當一個社會活動家,還是當個作家而苦惱。為了下決心,做出決斷,矢野考慮必須搞清楚自己為什麼對社會主義感興趣,並且經常與好友木下半治討論。

“如果說這不是窮人、佃農從自身的經曆中做出的選擇,而是看到壓迫不能容忍,我覺得這沒有道理。”

矢野重也總是一邊竭力回憶幼年時的體驗,一邊講自自己的觀點。

“一切思想的確都來源於切身體驗。”木下反駁說,但他總是冷靜地從理論上駁斥矢野重也,“同樣的體驗,財主們會站在統治者一邊。我們為什麼選擇社會主義,僅從切身體驗來講是無法解釋的。”

“那麼,你為什麼選擇社會主義?”

“那是另一個問題。”木下想回避這個問題。

“那你就說說另一個問題。”

矢野重也窮追不舍。他認為這是關係到人生選擇的大事,所以抓住不放。

“你知道,我生在神戶的邊上,從小就看到了歧視這種不公正。”

木下開始老實地回答矢野的追問。矢野喜歡他這種坦率的性格。

木下不像低他一年級的誌賀義雄那樣,在理論上咄咄逼人,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矢野欣賞他這種風格。

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在多數場合,自己被推到社會主義一邊,是出於惻隱之心。雖然矢野極力說明這與白樺派的少爺們的人道主義不同,但又沒有信心說明什麼地方、怎樣不同,而且覺得也沒有這個必要。在議論的過程中,矢野想起了與貧困鬥爭而死的寺田秀。雖然他認為寺田秀一度背叛了自己,但現在對他也懷著惻隱之心。

有時他們的討論也會涉及到禁欲主義。

“革命家對自己的欲望,必須禁止。”木下半治主張說。

“那不行。我認為聽其自然為好。”矢野重也說完,又補充道,“當然,從結果來看,禁欲者對壞事恨得更強烈。”

“不,這是從理論的必然性出發,對革命家生活態度的要求。”木下半治堅持自己的觀點。

他們的討論,常常是海闊天空。那一天,矢野重也在日記中寫道:下午洗澡回來後睡了一覺。這是資產階級的享樂。半生如此享樂的我們,從現在起要振作起來,應該為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去吃苦。讀了島崎藤村的《破戒》。很久沒有這樣熱淚橫流了。肅然起敬。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失戀的煩惱漸漸淡薄。心裏失去了追求對象的矢野重也,鑒於佐倉老家經濟情況拮據,估計三年級時必須自己養活自己,所以訂了一個計劃,在第二學年結束時到畢業,必須拿下必修課的分數。

大學放春假時,矢野重也非常寂寞。好友木下半治擔心他的經濟情況,懇求主任教授,給他找來一些有關法國的法律文件叫他翻譯,但工作並不能排解他精神的孤獨。

矢野重也翻譯的是法國大法庭的判例,或對有代表性的民事訴訟判例的論戰等等,不是那種譯起來有趣吸引人的東西。這些文件,定為內務省社會局使用的資料,而內務省給的稿酬,又遠遠高於文學書的譯文,所以可以使他保持生活的穩定。

這時,在京都帝國大學讀書的近內金光來信說:大學課,沒什麼了不起的,你完全可以自學。我在這裏也沒有知心朋友,覺得無聊。你能來玩一、兩個月嗎?在這裏不也可以搞翻譯嗎?

矢野重也很高興,很快帶著剛剛開始翻譯的加利瑪岀版社出版的阿納托爾·法朗士全集三卷,用慣了的辭典,去了近內在北白川的宿舍。這一帶除了附近有一座小學之外,全是民居,宿舍旁邊就是水量豐沛的白川,是很安靜的住宅區。

矢野重也不想和近內金光客氣,打算趁機在京都多住一段時間,因為他心裏有一個想法。早在中學快畢業時,他就向往京都。他一直覺得,京都名勝古跡多,京都曆史悠久,京都紅葉美等等說法,肯定都不能表現京都的神韻。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就是街市、山巒、河流的安詳寧靜,或者稱之為蔭翳,由日出、黃昏時分光的移動和變化而造成的氛圍。

這種蔭翳存在於人們的心中,雖然不合理,但卻是應該給予正當位置的感情的源泉,決不是狂熱自信的非論理的東西,所以必須親身感覺京都,這樣才能看到日本人靈魂故鄉的本色。

矢野重也住下後發現近內除學習外,每天都相當忙。他是大學生活消費協會的幹部,似乎想以這個組織為據點普及社會主義思想。

近內金光把地圖放在第一次來京都的矢野重也麵前說:“這裏是我們住的地方。銀閣寺在這裏。法然院在河對麵的山麓。我所在的京都帝國大學在這兒。”

“肚子餓了想吃飯,就到澤田食堂。從這裏走七、八分鍾就到了。今天晚上我領你去。那裏像個學生食堂,價錢比較便宜。”他說著,把地址、店名寫在紙上,遞給矢野。

矢野問:“我想在京都期間,看一看支撐著天皇製的、以公卿文化為核心的名勝古跡,但不知道去那裏,看什麼。”

近內歪著頭想了一下說:“那還是桂離宮、或修學院吧。這些地方過些日子我領你去。如果你想感受一下京都的氛圍,可能獨自在京都的古老街市悠然漫步更好。”

矢野凝視著近內默默無語。如果自己認為蔭翳是日本文化的特征,而這種特征又潛藏在京都古老的街市中,就有點麻煩,因為馬克思主義是借來的。

近內沒有在意矢野內心的困惑,繼續說:“京都的民房,門口弄得很狹窄,擺出一副窮酸相,但裏麵很深。在那狹窄的門口有窺視孔,從那個孔裏悄悄地觀察著新來的統治者。他們用測量的目光看著那些響著陣陣馬蹄聲威風凜凜而來的新統治者的舉止動作。‘這個驕橫跋扈,往長了說,也就兩年。’或者說‘這個能幹下去。他裝瘋賣傻,哎呀,不得了,可怕,別惹他。’他們悄悄地說著,但絕對不懷疑自己文化的優越。”

聽了這些,矢野不能不把京都與自己的故鄉佐倉村進行比較。把德川家視為神的人,在明治維新時,沒有思考自己的信仰到底是什麼,隻是在形式上,切換為對天皇的信仰。

幾天以後,矢野重也在近內金光上學之後,拿著近內給他的地圖,到住地附近的街道、寺院、小巷轉了轉。狹窄的小路宛若迷宮,每戶人家,裏麵都很深,令人想不到的是,在玄關等極狹窄的地方,卻長著茶花樹、柚子樹,或放著盆景架,似乎表示這裏的居民,很早以前就住在這裏。

小巷不明亮,但也不黑喑。在午前的幽暗中,吊鍾的白色花朶像星星一樣,而屋簷下吊著的鳥籠裏,繡眼歡快地叫著。很多人家都有板牆,板牆上塗著煤焦油。在板牆的旁邊,供著地蔵菩薩,在人家的中間,挾雜著寺廟。如果說稠密的頹敗,那就是京都的小巷。

第二天,矢野重也以臨時參加者的身份,參加了近內金光來到京都後組織的以京都帝國大學學生為中心的社會思想研究會。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呼吸京都的空氣,在市街漫步,感受京都的安詳寧靜之後,讀當天的教材恩格斯的《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與在東京讀時的感覺不同,不知為什麼,書中的含意伴隨著具體的形象凸現岀來。

外來的新思想馬克思主義,在具有奈良一樣悠久曆史的古城京都變得具體真切,使矢野重也感到驚奇。馬克思主義可能是歐洲成熟的傳統的必然產物。矢野重也為這一新的發現感到興奮。矢野重也姨媽的女兒矢部俊來京都府立第一高等女子學校當老師,也參加了這個研究會。矢野重也幼年時,學校放假,常去麵對駿河灣、位於相良海邊的矢部家裏住和玩,他覺得矢部俊就像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姐姐一樣。

進入五月不久,矢野重也覺得應該回去了,與近內金光商量,決定在回去之前,搞一次徒步旅行,邀請矢部俊參加。近內說現在是新綠時節,景致極美。他們三個人選擇了環繞如意嶽山麓的路線,中間有一段,在中山橋,與白川彙合的新田川,有時順著山路,有時隱藏在山中,形成不同的景觀。

走在通往滋賀的翻山路上,矢野重也發現,嫩葉的綠色多種多樣,相得益彰。不時聽到黃鶯歌唱,在樹林的上方,杜鵑邊叫邊飛。終於到了誌賀嶺,冒著津津熱汗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琵琶湖展現在斜下方。山風很涼。

滋賀平原如黃色菜花和紅色蓮花編織的地毯。來到這裏,高空不斷響起雲雀的叫聲,宛若天籟。

他們決定在這裏吃午飯,矢部俊打開了帶來的飯盒。

裏麵有紫菜飯團,煎雞蛋、煮雞蛋、十錦鹹菜。矢部俊先把杯子遞給近內,拿起暖水瓶倒麥茶。矢野重也看著她的舉動,心裏哎呀一聲。矢野與她如同姐弟,但從未見到她一舉一動都充滿女性的溫柔。這一點,近內金光感覺到了嗎?

矢野重也想,如果近內金光和矢部俊結婚,那麼自己就與近內成了親戚,關係更加親密。他在幼年時代,曾對矢部俊懷著淡淡的憧憬,但到京都以後,心裏有了另一個少女,所以他真誠希望近內金光與矢部俊幸福。

矢野重也的習慣是,想到什麼馬上就說出來,而且采取行動,但這次卻強忍著保持沉默。矢部俊是與他愛戀的白色百合君畢業於同一係統的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才女,如果輕率地說出自己的希望,肯定效果會適得其反。如果他們將來結婚,想必與矢部俊最初去近內的故鄉櫪木縣佐野市教書有關。

果然不出所料,近內金光說:“佐野的孩子怎麼樣,成績不太好吧?”

矢部俊回答說:“不,孩子們非常可愛。我是第一次教書,也緊張,總是失敗,但校長先生和同學會的人都很好……”

矢野重也聽他們對話,覺得奇怪。因為矢部俊一直把他當弟弟,與他講話,從來不用與近內金光講話時的謙恭的語言。

看到矢部俊的變化,矢野重也高興,對近內金光說:“今天把奈保子叫來就好了。”

“誰,你說誰?”矢部俊耳朶尖,聽到後問。近內金光代替他回答說:“是在白川神社附近的食堂裏幹活的野川奈保子。學生們常去那裏。她是個迷人的姑娘,勤快可愛。”

“知道了。矢野重也看上她了。”矢部俊用少女時代說話的口氣說,打量著矢野重也,追問道,“是這樣吧?老實坦白。”

矢野重也沒想到她會追問,結結巴巴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臉像火烤一樣發燒。

“又給近內先生添麻煩了吧?”聽她的口氣,她經常與近內見麵,好像知道矢野重也與白色百合君的事。正如她猜測的那樣,矢野重也懇求近內金光去了解在澤田食堂幹活的野川奈保子的身世等情況。

野川奈保子生在高知縣安藝郡,家裏世代都是鍛造刀劍的工匠。父親性格固執剛直,在奈保子幼年時,把她送到京都的熟人家當養女。她四歲時,母親死了。是因為她沒有母親才把她送給了別人嗎?但是,他父親為什麼不把她送到京都的親戚家,而送到熟人家呢?這些都不清楚。

養父母家看著奈保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可愛,想叫她給他家那個不上學、整天遊手好閑的兒子當媳婦,振興家業——染房。但是奈保子討厭那個把“我家養活你”掛在嘴頭上的兒子,在她十三歲時,澤田食堂的姨媽看不下去,就叫她住過來在食堂幹活。姨媽是奈保子生母的遠房親戚,對她開染房的養父母的為人了如指掌,為她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