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煉獄(1 / 3)

第四章 煉獄

矢野重也如期從大學畢業,為了打好生活基礎,他擴大了翻譯範圍,在翻譯文學作品的同時,也翻譯如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等曆史名著。他一直認為必讀的馬克思《資本論》,也開始用高畠素之的日文譯本對照德文原文閱讀。他開始學習德文,從佐久島回來後刻苦攻讀了一個月。他一邊做筆記,一邊慢慢讀,終於讀了第一卷的三分之二,讀到了第五編“絕對的剩餘價值和相對的剩餘價值的生產”。這時,在佐久島見過的山本到他家來了。

“你的地址,是木下半治君告訴我的。”

山本是工人岀身,吃過苦,舉止彬彬有禮,講話時,一邊思考,一邊深入分析,很有吸引力。

“那次見麵時我講過要深入民眾。雖說是關西,但不遠,就在神戶,需要一位精通外語的排字工。神戶這個地方,總有訂單,要求印刷一些發給外國船員、旅客的關稅單,或者有關檢疫的注意事項等等。”

“的確,我會一點外語,可是,我能行嗎?”

矢野重也沒有工作經驗,所以特意問了一句。

“沒有問題。對於一般的大學畢業生來說,你問他是否想當排字工,那可能是失禮的,但我覺得你與他們不同,所以來推薦。”

“在佐久島聽你講話時我就想過,隻知道農民和學生,這是個缺欠。”

“是的,這是個大問題。”

山本說完,告訴矢野他下周再來,就走了。矢野重也想,這是個坐不住的人。送他走了以後,矢野坐在桌前抱著胳膊沉思起來。其實,他來是問自己是否願意參加工人運動?細想起來,自己還是眷戀這種與辭書、文章為伴的生活。不知奈保子會怎麼想?

如果是那位沒能見麵的生野純造的女兒,肯定會反對。但他確信,奈保子與生野純造的女兒截然不同,肯定會跟著自己去。

矢野重也想,如果想當一個真正的文學家,需要有豐富的生活閱曆。雖然自己對農民的生活比較了解,但對工人的情況卻一無所知。

第二天,好朋友木下半治來到矢野家,矢野告訴他,你介紹的山本來過了,問我願不願當排字工?我想試一試。

“嗯,可勞動很累,你的肩膀脫臼,能行嗎?”

“是啊,我也有點擔心。”矢野重也想了想馬上說,“不過,我覺得應該幹。能幹幾年,我不知道,但隻要在搬運裝著凸版的箱子時注意些就不要緊。幹活與柔道不同,會有辦法的。”

矢野重也的脫臼症是因為練習柔道過度,如今柔道也多年不練了。矢野重也無意中用辯解的口氣說,他看了一眼為自己擔心的木下半治,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久,矢野重也就獨自去了大阪,在大阪十三附近找了住處,按照山本說的,給位於三宮車站前的會社發了求職信。

錄用通知書很快就來了。幸運的是,與好友近內金光結婚的表姐矢部俊就住在與神戶毗鄰的夙川。他下決心到神戶去,能與近內常常見麵也是很大的原因。

奈保子比矢野晚些來到大阪。矢野當天夜裏對她說:“我想你已經大體知道,我要搞工人運動。到這裏來做工就是這個意思。日本法律沒有工人團結的自由。搞工運也很危險。為了不連累親戚,我與他們斷絕一切聯係。我希望你也這樣做。這樣一來,你要想穿綾羅綢緞,富貴榮華,我沒有辦法,所以希望你能下決心過布衣粗食的窮日子。”

矢野重也正襟危坐,對奈保子說。奈保子在他說話中間,正了正身子,琢磨他的意思。從他的話中,不僅沒有一點對愛情的動搖,而且在問,你能與我終生相守嗎?

她聽矢野說與親戚斷絕聯係,小聲說:“我本來就沒有一個親戚。”

她想,丈夫選擇了從事工人運動的道路,想必是多災多難,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丈夫不是在問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幹嗎?這一點,她感到滿足。

“我已經過慣了窮日子。我要努力學習。不管你去那裏,都要帶著我。”

“謝謝。”

矢野重也說著,雙手撫膝,向奈保子低頭施禮。奈保子突然想哭,但她覺得這樣不好,想改變一下氣氛,故意有點逗笑地說:“不過,我腦子好,能當力工。”

印刷廠在神戶三宮車站後麵,他們在那附近租了房子。從他們家到近內金光那裏去也很方便,上了電車就到了。

工廠有三十個人,矢野重也隱瞞了學曆和出身就了業。社長兼廠長對他進行了簡單考試後,認為他認識不少字,叫他當了揀字工。

開始工作一看,雖然他什麼字都認識,但揀起字來,遠不如那些有經驗的童工快。矢野重也對那些沒有學曆,認很多字,看懂原稿很快就能找到鉛字的高超能力感到驚訝。他知道,在車間裏,就是要提高效率,說什麼漂亮話都沒用。

矢野重也向被大家稱為“老板”的社長申請,於是去了歐文組排字。在這裏,他遠比工友們認得快,而且知道是什麼意思,受到大家的尊敬。

一天晚上,工作快結束時,他發現已經印好的卡片中,把NATURE誤排為MATURE。這是個海關用語,意為槍、子彈大小的規定。在一般用語中,當自然講,為成熟、發達之意。二萬張卡片,已經印好,如果全部報廢,工廠要全部賠嚐,如果佯裝不知而發貨,一旦被發現,就會喪失信譽,客戶不會再來訂貨。

幸好排錯的卡片用的是厚紙,用小刀刮掉M,改成N,就像印刷時的油汙一樣,看不出來。矢野重也和能讀英文的老板用三天時間,每天幹到夜裏十二點鍾,把卡片改了過來。

他的工作情況很快在車間傳開了,對他評價說:“這回來那個家夥很能幹。不知為什麼看樣不得了,可人家還挺和氣。”

工廠印一些化妝品、營養飲料的標簽,大多是用刷子塗金粉。金粉的主要原料是鉛。長期幹這種活,肺會中毒。因為危險,有補貼工資,但很明顯對健康有害。這是一家街道工廠,沒有勞保設施、為保護員工吸收粉塵的裝置,連口罩也不發,隻在幹活時用毛巾罩住嘴而已。在這種情況下,矢野重也也不能說討厭而不幹。

“你如果倒下可就麻煩了,還是別幹了。”最早發現矢野重也才能的老板親切地對他小聲說,但老板越關心,矢野就更得婉拒。

“可是,大家都在幹,我也應該幹。過些日子給大夥發個橡膠防毒麵具就好了。”

矢野重也說,主動地參加刷金粉工作。他在工廠幹活還不到一個月,一些勤奮好學的青年就聚集在他周圍。其中有職工,也有公司的年輕朋友,二、三個人一起結伴去矢野家玩。

那時他的家已經搬到禦影町本屋二樓,有八張蓆和六張蓆兩間房,做為排字工人的家,已經算是豪華的了。奈保子熱情好客,於是客人由兩個變成三個,又增加到四個,再加從東京、京都來的一高時代的朋友,這裏又像東京東中野的家一樣熱鬧起來。像過去一樣,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討論、喝酒。然而,到了三月,矢野重也感到腰部疼痛,食欲不振。近內金光看他那樣子,擔心他的身體,帶他去醫院,診斷為脊椎骨瘍。

為矢野重也看病的醫生警告說:“不改變生活,馬上治療,就要終生打石膏繃帶。”

矢野重也想,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呢?是在印製金色標簽時吸入的鉛過多嗎?搬運裝鉛字的重箱子,是大家都幹的活,自己也每天參加,難道是在搬箱子時,為了保護脫臼的肩膀,腰部用力過度嗎?

可是,這些都是工友們的日常工作,看來自己終究不是當工人的料。矢野重不能不這樣想。診斷為脊椎骨瘍那天,他沒有馬上回家,去了建有托瑪斯豪宅的那個山岡。他想起上次是與奈保子一起來的,站在這裏眺望海港。

那次來這裏時是秋天。這次來,是樹木剛剛透出新綠的早春,人很少,隻見緩緩前進的大船,和在大船中間乘風破浪來往的舢板,不時能意外地聽到附近悲壯的汽笛聲。

矢野重也想,今後怎麼辦呢?即使醫生不說,因為腰疼,也不可能再當排字工了。

由於健康原因,當工人這條路堵死了。現在矢野重也反複思考的是,好朋友們是如何設計未來的,並把自己與他們對比。木下半治與幫助他搞社會福利運動的海運會社社長的妹妹結了婚,奠定了生活的基礎,並且紮紮實實地開始了工作。近內金光一年前與矢野重也的姨表姐矢部俊結婚,矢部俊繼續當教師,幫助近內金光搞活動。他們的結婚宴會是借矢野在本鄉上學時常去的食堂二樓開的。

在宴會上,矢野祝賀說:“矢部俊和近內結婚,很多朋友都很高興。但沒有人像我這樣,百感交集。”他之所以這樣坦率地講,一是因為新娘與自己有親戚關係,因而與近內也成了親戚,二是因為自己從少年時代開始就愛慕矢部俊。

矢野重也這一天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經落在朋友們的後麵。他歎了一口氣,揉著腰,輕輕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下山坡。在車站附近的花店買了兩枝紅玖瑰,準備插在飲料瓶子裏,看著能使自己難過的心緒得以慰藉。

在這段時間,如果沒有近內苦口婆心地開導,說你可以在別的地方施展你的聰明才智,也許他會難過更久。如果沒有在短暫的排字工的工作中結交的那些年輕工人、職員集中到身邊聽他講話,也許他灰心喪氣的情緒會更沉重。

矢野重也不得不重新開始翻譯。但客人還是絡繹不絕,一來人他就高興:“喂,吃飯去。”不管是誰,他都這樣說,家庭的經濟情況很快拮據起來。

怎麼辦?矢野重也與在郵局上班、晚上上工業專科夜校,也是他身邊小組成員的米津商量。米津生在這裏,熟悉當地情況。

米津說:“既然這樣,矢野先生開家不用體力勞動的商店怎麼樣?對了,比如說香煙店?”

“是啊,做買賣。”矢野重也點了點頭,想起了奈保子在澤田食堂忙碌的身影。他說:“開個麵館怎麼樣?我老婆有些經驗。問題是誰來當廚師?”

“我來找地方。我在郵局工作,什麼地方的工人多,什麼職業的人住在什麼地方,找起來很方便。”

矢野重也對他的建議很感動,對他說:“我想,還是開在學生、工人多的地方好。”

他這樣講,不是根據澤田食堂的經驗,而是想把這個新開張的麵館變成宣傳社會主義的陣地。

定下方向後,矢野重也就與一高、大學時代幫助自己的朋友打招呼。矢野重也準備幹什麼新事時,隻要他招呼一聲,朋友們肯定都會來幫忙。這是在東京東中野住時,他的家成了大家的會場的緣故。朋友覺得不為矢野做點什麼,心裏過意不去。

大學時在東京帝國大學工學部學習,畢業後在深川簡易住宿所工作的一個朋友;一直住在矢野家裏、從事農民運動的河合悅三;與大原海運社長妹妹節子結婚的木下半治夫婦等等,應矢野重也邀請都來了。

矢野重也在適合開麵館的地段租了新房。木下月治夫婦住在二樓,幫助奈保子。矢野重也與奈保子住在連著麵館的一間。根據矢野重也的提議麵館叫“桃太郎”。

“桃太郎降妖打鬼,是不是有點帝國主義的味道?”

在簡易住宿所工作的朋友提出了異議。矢野重也堅持說,在學生時代,我就不這樣看。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腳穿水襪子、身著印字短褂的樣子正好合適。他心裏認為桃太郎是了不起的,而且做為麵館名,容易記為好,桃太郎這個健康的男子漢的形象,深入老百姓的心裏。

河合悅三說:“如果這樣決定了,那麼我是學化學的,準備到神戶的各家麵館去調查一下,看看他們的湯裏放什麼,放多少,水煮的溫度是否因麵坯而不同,大體多少度,煮多長時間,那裏的麵坯最好等等,做個一覽表,下次見麵時帶來。”

在郵局工作的本地人米津滿心欽佩,原來才子們是這樣考慮問題的呀!同時決定,去找他認識的一個賣熟魚幹的老爺爺,打聽秘訣。

第二天,米津發揮本地人的優勢,去找在神戶中央市場開店賣熟魚幹的老爺爺,開門見山地說:“我的朋友要開麵館,請告訴我做麵條的秘訣。”

這個愛釣魚的老爺爺,一邊用毛巾不斷地擦著紫紅色的臉膛,一邊講做麵條的秘訣。

他對學生們開麵館表示欽佩:“嘿,這可叫人佩服。如今的學生真能幹。”他說完感想,開始講做麵條的訣竅:如煮幹沙丁魚的方法呀;木鬆魚太貴,放點就行呀;加上海帶岀味呀;煮過頭了會發漲,一開鍋就要移到別的鍋裏呀;一片海帶可以多次使用呀等等。

奈保子和木下夫人節子在廚房,店麵由矢野的朋友、晚輩們招呼。宣傳小廣告由矢野來寫。

開始張羅開麵館後,矢野重也感到國家的體製覆蓋著日常生活的方方麵麵,絕對不是簡單的一句權利或壓迫機器能概括的。毋寧說民眾的不滿,是針對那些妄自尊大,不能設身處地為民眾著想的國家、自治體的基層官員。交上的申請書如果有一點不完備的地方,就會被漠然退回:“好好讀讀注意事項。你上過學嗎?認字嗎?”

這就是問題所在。然而其集大成者中央政府卻掌握著人民生殺與奪的大權。即使爆發了工人運動,社會革命,他們也要按部就班地工作。

到區政府去申請營業執照,到保健所去申請許可,到登記所去辦理有限會社的登記手續。在辦理這些手續的過程中,矢野重也感到,在大學法學部學的什麼高等理論,什麼法學思想發展史等等,根本無法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他想,看來當個律師也不容易。因為他過去常常產生當一個專職民事律師,為民眾而戰的念頭。

辦完各種手續後,桃太郎麵館終於在十月底開業,但他們隨即發現,向周邊四鄰致意問候做得不夠,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不知是地痞,還是麵館周圍工人中的頭麵人物,帶著兩個嘍囉來挑釁。當矢野重也明白他們來找碴時,怒火中燒,破口大罵:“小子們,想敲詐嗎?你睜眼看看,我們是學生,想為工人做點事,開了這家麵館。我們不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滾出去,滾出去。不然我就把你們打出去。”

聽到矢野重也的吼叫聲,木下半治和經常到他這裏來的大漢園部真一從二樓下來。他們兩個都是一高柔道部的,倘若打起來,都是幫手。正在這時,一個有在工棚打架經驗的夥伴從外麵回來了。

“喂,你們幾個,跟我走嗎?”他在後麵大聲一喊,三個地痞回頭一看,誤以為是便衣警察。

“啊,對不起。”

“哎呀,沒什麼,走錯門了。”他們惶恐不安,彎著腰走了。

當地痞們走沒了影時,矢野重也他們哈哈大笑。

“可是,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我們裝作很老練的樣子,但別說大話。”矢野重也說出了心裏話。

開業一周左右時,米津的父親聽說兒子在麵館裏幹活,帶著米津在神戶銀行工作的弟弟一起來了。正好木下不在,矢野把他們讓進了木下的房間。矢野說:“不管做什麼事,了解民心都很重要。米津君確實是個有為的青年。我們在這裏認真向社會學習,想將來在各個領域大展鴻圖。我知道米津君有抱負。請您把他交給我吧。”

矢野重也熱心地對米津的父親和弟弟說。米津的弟弟在銀行工作,看樣子是個謹小慎微的人。當時矢野正準備吃已經遲了的午飯,他一邊說,一邊注意樓下飄來的麵條湯的香味,碗筷的碰撞聲,幹話的男女們的說話聲。準備開業以後,矢野重也剛剛學會了關東關西調味方法有別,蔥的種類各不相同。

矢野重也的一個弱點是不會編謊話,但他掏心窩子的話卻講得有聲有色。這次他也對米津身在農村、本是名門望族,但如今卻陥入困境的父親和在銀行當職員、久居人下的弟弟,講了蘇聯的十月革命。矢野重也邊講邊注意對方的反應,而且擅長逐漸改變談話的方式,展開自己的觀點,激發他們的自尊心。米津的父親本來不想叫兒子在麵館幹,但在與矢野重也一個小時的談話中,打消了這個念頭,對矢野的講話心悅誠服。

在回去的時候,米津的父親說:“我的兒子不成熟,請多多關照教導。”他回頭看了一眼與他一起來的在銀行工作的兒子,低頭敬禮。

在下樓時,米津的父親對米津的弟弟說:“社會主義這東西,聽他這麼一說也不是什麼壞事。”

沒過多少日子,矢野重也聽米津講了他父親的反應,覺得很難為情,小聲說:“我一點謊都沒撒。”

他的口氣好像是在為自己辯解。

矢野重也除了不會編瞎話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缺點,那就是不會騎自行車。他自己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在急需送外賣時,他曾試過。一旦對麵有人走過來,他就緊張得搖搖晃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有一次撞在旁邊的水泥牆上,擦破了手背。還有一次摔在地上,肩膀脫臼。他覺得這是奇恥大辱,但卻無可奈何,沒有辦法。木下半治正忙著準備律師考試,看矢野重也不行,同情他,幫忙送外賣。

矢野重也翻譯完一個段落,從房間裏走出來,知道木下半治外出去送外賣了,就對奈保子和廚房裏的節子說:“他真是幫了大忙。但他現在是關鍵時刻,不能叫他去送外賣。你也跟他說說。像他當樣的漢子當律師,對社會來說是一件大事。”

米津不知道他們從一高時代就是好朋友,看到他們相互關心很感動。

“矢野先生他們的友情,實在太棒了。”他無限感慨地說,“我在郵局工作,也有兩三個朋友,但不像矢野先生、木下先生、近內先生他們這樣親密。我們相互之間從不介入各自的私生活,以為這樣才能不破壞友誼。”

他又說:“像矢野先生他們這樣,一起生活,不管怎樣衝突,彼此並無隔閡,真令人羨慕。”

聽米津這樣說,矢野重也臉上充滿羞澀的微笑。

他解釋說:“我們在學生宿舍一起生活了三年。友情,比骨肉親情那種特殊的關係更自由更廣闊。這一點,我和你都有體會。這種感情與年齡、學曆、經濟狀況無關,可以說是超越這些因素的親密關係。親兄弟一年不見麵,沒什麼關係,但如果與朋友們兩個月不見,就會感到寂寞難耐。”

米津同時感到,矢野重也對朋友總是很熱情,但在他心靈深處,好像又很孤獨。他聽說矢野家是大家族,兄弟姐妹中多人患肺病,所以他對人的生死有一種達觀的心境。

在沒聽矢野重也講他們的友情之前,米津就發現桃太郎麵館沒有金庫,每天賣的錢就裝在一個紙胎漆盒中,放在廚房角落裏的棚子上。需要時,誰都可以從裏麵拿錢。東京或者京都的朋友來了,就從裏麵拿出需要的錢數。如果是朋友請客,再把錢放回去。募捐來的錢,也放到這個箱子裏。這種做法不知是誰決定的“社會主義會計方式”,但看起來不過是無計劃開支而已。一起開麵館的都是知心好友,所以米津也不覺得奇怪,不知不覺也就習慣了。

桃太郎麵館興隆起來。有櫃台和四個座位的桌子五張,開張兩個月,就有了常客,其中有工人、學生、家庭主婦,但學生很少,家庭主婦最多。

這些家庭主婦避開中午吃飯的高峰時段,有時來吃麵,有時來吃矢野重也他們適時成功推出的蜜豆涼粉、粘糕小豆湯,聊夠了再回家。先來的人開始閑聊時,那些從澡堂回來的婦女們端著臉盆來了。她們為了不使走路時盆子裏的肥皂盒不斷地哢噠哢噠響,就在上麵蓋上條毛巾,走進麵館,與先到的人彙合在一起。

“喂,江箕,你到桃太郎來,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誰是你的心上人呀?”

有人被先到的那個年紀大些的人這麼一問,臉馬上紅了。

“你說什麼呀!昨天晚上弄的聲音那個大,我都起來好幾次。”

也有人反駁說。

她們說著,一看矢野、木下、近內、米津、園部,都不到三十歲,正是男子漢風華正茂的時候。

有一次矢野重也把一碗粘糕小豆湯放下要走時,一個女人說:“你,等一下。”攔住了他,接著又問:“你有夫人嗎?”

“哎,她很優秀。”

“嗯。”她的動作像在思考。

“噢,算了。”她即不是對自己,也不是對矢野說,“今天晚上呀,丈夫不在,他出門了,不來玩嗎?”

她最後說“不來玩嗎”時,語尾往上挑,眼睛一直看著矢野重也。他悄悄地想,在翻譯小說時遇到的不知怎麼譯的“飛眼”就是這種眼神嗎?自己沒有這個經驗,如果在譯文遇到這種場麵,就可以使用這個詞。

恰巧這時,她的夥伴說:“哎喲,沙綺,在這兒呢。我以為你已經進去了,還在外麵等著哪。”這個女人說完,掃了一眼沙綺和站在她身邊的矢野,在沙綺的對麵坐下來,順手狠狠掐了一把沙綺放在桌子上的雪白的胳膊。她是想與矢野搭話,所以搶過話頭說。

興隆的桃太郎,在總同盟副會長西尾末廣在中之島公會堂舉行講演會那天,突然貼出通知:本日,總同盟演講會在中之島舉行,從下午四時開始,臨時停業。

有一次,他們打出這樣的廣告:為慶祝在大選中護憲三派即憲政會、政友會、革新俱樂部的飛躍發展,贈送大碗麵。他們用這種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心的營業方針,吸引顧客的注意。

“這不是喪失原則嗎?首先,這護憲三派沒有一點社會主義味道。”

木下半治、近內金光認真地反駁說。

“大家都高興不就很好嗎?在這中間,再漸漸進入真正的主題。”

矢野重也說。這些計劃都是矢野拍板的,桃太郎麵館經常搞這種活動。

在本地人米津眼裏,矢野重也他們這個團體,以京都為根據地的人,與從東京來的人,想法時有不同。討論問題時,分為有些死板的純理論派和適應現實的自由派,看著令人擔心。但矢野重也多數場合,能吸收各方麵的意見,概括總結。

米津多次看到過這種場麵,他把矢野重也當做自己的兄長。

桃太郎已經完全走上軌道,每天可以為工人運動籌措一些資金時,矢野重也他們開始認真討論用什麼辦法組織工會,正好這時候,勞動總同盟左派和右派發生刁分裂。

桃太郎麵館開業半年後,在他們開始商量夏天的營業項目的五月二十四日,勞動總同盟在神戶基督教青年會館召開了全國大會,在這次大會上,在矢野重也他們這些旁聽者的眼前,左派係統的三十二個工會決定成立“日本工會評議會”。

左派準備的綱領是,在維持、改善勞動條件的同時,高舉工人階級徹底解放的旗幟,工會運動的目的是把工人階級從資本主義的精神統治下完全解放出來。

左派有計劃地從總同盟中分裂出來,他們的主張與經常來與矢野重也、木下半治聯絡的山本一致。

這個臉膛油黑,年齡在三十多歲至五十之間,換言之,就是看不岀多大年齡的人,說話很有邏輯性有說服力。

第一次旁聽全國工會組織大會就目睹了分裂的矢野重也、學生們都很興奮,他們說:“既然如此,也就沒有必要在這裏悠然自得地開桃太郎麵館了。”

本來在桃太郎麵館走上正軌之後,矢野重也就失去了經營的熱情。正好這時候在東京落腳活動的山本來聯係說:“工人運動情況發生了變化,希望來東京幫肋加強中央的組織工作。”矢野重也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就關了桃太郎麵館。

矢野重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與奈保子一起坐火車旅行,但無疑這是在初夏時節的第一次。他預感到自己將被卷入一個巨大的旋渦。在這個令人頭暈目眩的漏鬥狀的旋渦裏,自己能否生存,沒有把握。

但是,既然如此,自己為什麼非要走這條路呢?他的頭腦中並沒有正義感或信仰這些字樣。毋寧說這是一種宿命,更合適。

火車岀了大津,到了能看到一點琵琶湖的瀨田時,矢野重也望著遠方象征著即將到來的雨季的烏雲,想起了搶婚時的情景,身體向奈保子靠了靠問:“這是第幾次與你坐火車?”

他想,今後還有機會與奈保子一起坐火車嗎?

“桃太郎你搞的很好。”

他慰問奈保子說。說完,他更加感到自己隻是讓她忙著幹活,沒有盡到任何丈夫的義務。

“我從小就喜歡幹活,所以很快活。”聽到矢野溫情的話,奈保子反而寬慰丈夫說,“大家都很好。節子雖然是位小姐,但也很隨和,所以我非常高興。”

奈保子這樣認為,矢野重也反而無言以對。

“我想要個孩子,可現在還不行。”

他的意思是說,現在還不知道到了東京後幹什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