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中國
矢野重也下船後,馬上趕往出發前在日本約好的碰頭地點——南京路和浙江北路交叉處的永安百貨公司。從港口到市中心大約四公裏,矢野重也走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了那座掛著永安公司大招牌的建築物,不由得鬆了口氣。可是,沒有看到應該在這裏碰頭的河合悅三和另一個同誌。是因為自己連走再找,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很多嗎?按理說,他們應該順利到達上海了,河合他們出了什麼事嗎?不安像烏雲一樣在他的心中湧起擴展。建築物很大,正麵大門也許不是這裏?他開始懷疑自己,自信心開始動搖。
正在這時候,矢野重也看見兩個穿中國式棉衣的男人,裝作悠閑散步的樣子,目光四處逡巡,向南京路走來。是河合悅三他們!終於來了。他放下心來,一陣高興。他想大聲喊叫,但又忍住了,三步併作兩步向他們奔去。他發覺自己剛才緊張極了。
河合他們看見矢野重也,也很高興。
河合走過來說:“馬上就要開始總罷工了。矢野,這個國家可以搞總罷工,後天。”
聽他那口氣,好像罷工是由他組織的。
矢野重也下意識地提醒說:“喂,聲音太大了。再說,三個人站著說話也太顯眼。”
在日本,除秘密聯係之外,黨的紀律嚴禁在公眾麵前說話、商量事情。
“在這裏,我們是合法政黨的朋友。但從另外的意義來講,更要小心。因為潛入到這裏的日本密探、右翼白色恐怖分子很多。”
河合依然興奮地說。他們三個人分頭走進矢野重也落腳的、位於永安公司後麵的東方旅社。這個旅社像是商用旅店,有三十幾個房間。矢野重也在旅社告訴他們,自己差點被臨時檢查的警察抓住,把黨組織的介紹信吞了。當時的上海,是聯合共產黨的國民黨蔣介石與日本、英國等列強支持的軍閥政府激烈鬥爭的旋渦。每天都有殺人、開槍等事件,就像家常便飯,司空見慣。
“共產黨在這裏雖然是合法政黨,但不可粗心大意,因為國民黨、英國、法國的特務,與日本右翼派遣的刺客、流氓混雜在一起。消滅一個叛徒,輕而易舉。所以沒有介紹信不好辦。”河合悅三突然語氣一變,思索著說,“反正去找一下聯絡人雅可夫吧,隻能跟他講。”
他站起來又坐下說:“這裏的蘇聯領事館有個人叫魏金斯基,他是共產國際遠東事務局局長,但他不岀麵,除非他與你聯係,你不要找他。但是為了以備萬一,我告訴你他的地址。”
他寫下了領事館的地址,抬頭說:“矢野,還沒吃飯吧?咱們一起去,再想想辦法。可惜這裏沒有桃太郎麵館。”說完,他微微一笑。
死板、平時根本不拘小節,表情和舉止像個鄉下學究的河合悅三,大家都說他適合搞農民運動,但他今天順利地與矢野彙合,高興之情溢於言表。矢野重也在神戶開桃太郎麵館時,他是第一個來幫忙的。
他們留下一個同誌看家,從東方旅社岀來,向永安公司對麵走去。街上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矢野重也覺得奇怪,後天就要總罷工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是因為要停電,變成一座死城,人們出來買東西做準備嗎?從碼頭直接去碰頭地點時,他心裏一直在想能否找到地點,見到河合,沒有時間看一看熱鬧的市容。現在打量一下四周,他覺得這個城市的擁擠混亂,似乎與東京、神戶的繁華街有所不同。
他對河合講了自己的感受,河合說:“我已經來一個禮拜了,一直這樣。不管遇到什麼變故,他們的生活的節奏不變。也許是習慣了動亂的緣故吧。最近,他們預感到被白人、日本人蔑視、壓迫的時代快要結束了,所以很興奮。清朝不行。袁世凱也不值一提,孫文偉大。這裏的民眾有洞察領袖的眼力。”
矢野重也邊聽邊想,河合在一高時就這樣,平時少言寡語,但一旦開口,就滔滔不絕,侃侃而談。這時,喧囂的市聲如潮水一樣湧來。
他們走進了一家能坐十五、六個人的點心鋪。
“可是,孫文死了,以後誰來繼續領導中國的現代革命呢?”
矢野重也催促河合說下去。
“應該是蔣介石吧?隻有他。”
“他怎樣看待社會主義?”
“這正是問題所在。”河合回答說。他大口嚼著上來的燒麥,目光敏銳地看著矢野。矢野也把一個燒麥送進嘴裏。
“在這個國家,在談論什麼主義之前,最重要的是誰能抓住幾億農民的心理。我在京都府領導解決佃農糾紛時,參加了農民運動。日本是個小國,很難掀起大浪,所以拘泥於理論。不拘泥理論的家夥又熱衷於爭權奪利而墮落。到這裏來之後,我覺得已經看清了日本的缺點。”
河合悅三原本上的是理科,但他覺得應該懂得經濟,又到京都帝國大學經濟係讀經濟。他認為發動反戰運動應該了解士兵,就到軍隊當了兩年誌願兵。他屬於探索人生派,如果在中國待長了,說不定會參加中國的農民運動。
矢野重也聽河合講著,擔心將帶到莫斯科去討論的日本共產黨的決定。這個決定是由中央委員福本和夫以理論領導人的身份歸納總結的運動方針,所以被稱為福本主義決議。
“那麼,在這裏,福本主義行不通嗎?”他問道。
“大概不行。我認為,不僅不能在世界通用,而且是脫離日本現實的唯心論。”河合回答說。這時,突然在小巷的前麵響起一陣哇哇的喊叫怒吼聲。矢野重也不由得站了起來。
“沒什麼事兒。這裏每天都有打架的,吵鬧的。”河合悅三說,繼續悠閑地吃他的燒麥。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
“是嗎,福本主義不行嗎?”
矢野重也說著,陷入沉思中。他覺得福本理論的起承轉合,條理分明,非常好。
“我很快就要去莫斯科,本來想在這裏待一段時間。你在這裏常駐,替我好好看一看。上海在中國是個特殊的地方,你最好也到別的地方轉一轉。”
“好吧。我的好奇心不亞於任何人。”
矢野重也想,看來我在理論上還不成熟,同時開始考慮今後在上海的工作安排、學習計劃、還有如何生活等等。必須想辦法學習中文。
矢野重也有個習慣,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到附近的書店去看看。最好是舊書店,即使是專賣新書的書店,看一看什麼書占多大麵積、擺在什麼位置,頭腦中就會浮現出這個城市的形象。剛才告訴他今天傍晚,在上海的中國共產黨的同誌要來訪問河合他們,所以矢野重也在此以前有自由活動的時間。河合說他要回去整理一下帶到莫斯科的報告中有關農民運動部分的內容。這時,巷子裏麵又響起喊叫聲,其中好像還有警察的警笛聲。矢野重也在東方旅社前與河合分手,很快走進人群。
書店裏,有類似日式裝訂的中囯書和文庫本,一看書名就知道是什麼書。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怎麼辦》,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霧月十八日》等堂而皇之地擺在書架上。矢野重也想,這個國家還是自由的,不由得心生羨慕。他買了一本薄薄的《共產黨宣言》和《中日·日中辭典》。
河合悅三與想到街上逛逛的矢野重也分手後,回到了旅社。聯絡員雅可夫氣喘籲籲地跑來說:“馬上出發。去海山崴的船提前到達麥肯齊港。掛著紅旗的那艘就是。到那裏把這個介紹信給船長看看,上船後一切聽船長指揮。”這時,另一個同誌也急衝衝地跑回來了。河合與他商量怎樣通知矢野重也,最後決定讓雅可夫幫忙。
河合悅三詳細地介紹說:“我們緊急岀發的情況,請你告訴今天剛從日本來的石井彥三郎同誌。他如果不知道我們的準確情況,根據以往地下工作的經驗,會認為我們被捕了。他在出國時,險些被日本警察發現,把介紹信呑下去了,所以沒有了介紹信。他住在這個旅社的二樓八號。四點鍾時回來。他是可以信任的人,我們保證。”
他們匆匆忙忙岀發以後,矢野重也回到了旅社,看到了留言,不知所措。他想起四點鍾時中國的同誌要來見麵,就在房間裏等著。
從窗口,可以看見狹窄的巷子裏絡繹不絕的人群。男人們,有的身著河合他們穿的那種藍色棉衣,有的穿灰色、做得不太好的西服。女人們穿著簡潔寬大的短外套,下麵配裙子或褲子。其中也有打著遮陽傘,大白天卻身著夜禮服的女士。戴著鬥笠,挑著擔子,邊走邊吆喝,賣些在日本沒有的瓜果蔬菜的小販。“花園服裝店”“老廣東餐廳”等招牌密密麻麻。遠處,一個人舉著鳥籠子高聲叫賣,看樣子是賣鳥的。聽不懂的話語聲,如淙淙流水,在身邊流淌。矢野重也感到,確實是到了異國他鄉。
在約定的四點鍾,中國共產黨外事部門的青年出現在矢野重也麵前。他叫俞龍植,比矢野小幾歲,舉止瀟灑,日語講的很漂亮。
矢野重也馬上講了自己把黨的介紹信吞到肚子裏的經過。
“一見到你,我就完全明白了。但怎麼辦呢?最近,國民黨對我們黨大搞特務活動,所以紀律很嚴格。”
聽他這樣說,矢野重也想,能夠證明我身份的兩個同誌不在了,可一時又想不出別的好辦法。隻有去莫斯科的黨的書記長渡邊政之輔等四名同誌早晚會到上海來,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他一說,俞龍植馬上說:“太好了,這樣就沒有問題了。”
俞龍植把矢野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一樣來辦,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這使矢野重也感到親切。
“那麼,在他們到來之前還有一段時間,為了使您了解這個國家,我們商量一下日程安排吧。您的專業?對什麼感興趣?關於政治形勢,我會慢慢對您說。”
俞龍植馬上拿出筆記本要記錄。矢野重也沒想到會這樣,這使他更加好奇。
“說老實話,我本來想搞法國文學,當作家。這種心情至今沒變。在大學時,我學的是法國法律。英語、德語是為了學習馬克思主義而學習的。在日本,這樣的書不許翻譯,也不許岀版。”
一講起這些,矢野重也馬上意識到這是對他進行身份調查,但他馬上想調查就調查吧,反正自己到那裏都一樣,實話實說,從不撒謊。
“我國以前也一直這樣。您知道這些文獻是從那裏來的嗎?”俞龍植用調皮的眼神看著矢野。那表情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矢野做了一個不知道的動作。
“是英國、法國租界。他們知道可以做生意賺錢,就偷偷找了些翻譯,搞了個小印刷廠,印刷出版發行。我們知道了這一情況後,就盡力利用。我們用敵人的武器武裝自己。隻要有人民的支持,就能辦到。”俞龍植繼續說,“歐美國家,沒有科學的曆史觀,他們認為中國一旦爆發社會主義革命,會更加衰弱。在他們的眼裏,鴉片和馬克思主義是一樣的。”
聽了他的一番話,矢野重也很欽佩。中國的同誌能冷靜地分析敵人的思想,利用敵人的錯誤進行鬥爭。雖然他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但卻有氣吞萬裏如虎的氣魄。
“我認為,英國、法國都老奸巨猾。”矢野重也問道。
“不過,矢野先生,他們打不過新生力量。”
“他們現在像一個巫師那樣,再也不能支配自己用符咒呼出來的魔鬼了。”
俞龍植馬上說:“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
他們引用馬克思的名言,相視而笑。
“俞龍植同誌,你給我推薦幾位中國作家吧。”
“第一是魯迅,他在貴國學習過。更年輕的是巴金。巴金在二十歲時寫過《偉大的殉者——呈同誌大杉榮君之靈》。”
矢野重也站起來,向俞龍植伸出了手。俞龍植覺得有點意外。他握住俞龍植的手,一口氣說:“我決心入黨的直接原因,就是在關東大地震後不久,官府與警察勾結,鎮壓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是無政府主義者。不能允許這些討厭的家夥們濫殺無辜。連婦女解放的鬥士也殺害了。”
“我有一個好主意。”俞龍植說,“我們一起讀魯迅吧。您學中國話,我學日本話。作品選魯迅的《阿Q正傳》怎麼樣?”
矢野重也在高中住宿時,從高年級同學那裏借來《阿Q正傳》讀過,但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俞龍植同誌又說:“我認為那才是真正的文學。沒有任何一部現代文學作品,像《阿Q正傳》這樣,懷著深切的愛,批判地刻畫出我國民眾的形象。”
“謝謝。一起讀文學作品,是最便捷的學習方法。我在學習德語時就用過這種方法。用了両個月時間,讀的是《哥達綱領批判》。”
矢野重也想到今後的活動,問道:“俞龍植先生,您有很多工作,不會隻照顧我吧?”
“不,我的工作,就是接待外國來的同誌。我這人天生懶散,肯定有許多照顧不周的地方,請您原諒。”
矢野重也從這一天開始,把俞龍植講的形勢,以及當天會見的人所講的意見,都以日記形式簡要地記在筆記中。中國的政治形勢錯綜複雜,瞬息萬變,不整理記錄下來,容易搞錯。同時,他認為這些情況,應該向即將到來的黨的領導人報告,如果將來能順利地回到日本,拿著認識中國形勢的鑰匙,也很重要。但是不管將來能否回到日本,把寫的東西放在房間裏,或者放在身上,一旦被捕,都會給組織造成損失,所以他把固有名詞全都變成數子,身上隻帶著一張密碼表,而且用的紙,也是易燃的,萬一遇到危險,馬上就能燒掉。
矢野重也在當天日記中寫道:中國很大。在這個巨大的國家中,必須時時刻刻腳踏大地。蔣介石果真能永遠與共產黨聯合嗎?這個問題的答案,關係到中國現代革命向社會主義革命轉化——這一實質性的變化,在何時、以何事為契機爆發。然而,日本在考慮什麼呢?無謂的權力爭奪必須馬上停止。日本共產黨太弱小。不單勢力弱,而且是一副窮酸相。小,但不能窮酸。總之快總罷工了,那一天,我將和中國同誌手挽著手一起前進。
在總罷工的前一天,矢野重也得到通知,總罷工延期到三月中旬舉行。蔣介石率領的國民革命軍和共產黨領導的工人工會聯合會——上海總工會協商後認為,盤據在上海的政府軍隊士氣日益低下,有和平解放的可能。
矢野重也鬆了一口氣。他擔心,在書記長渡邊政之輔、領導人福本和夫從日本來到上海證明自己的身份以前,倘若中國開始內戰,那麼自己的活動將被限製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
但是渡邊政之輔和福本和夫卻遲遲不到,等得不耐煩的矢野重也去了一次外白渡橋左側的蘇聯領事館。中國人過這座橋時必須付費。
俞龍植說:“上海是中國城市。可是我們要付過橋費。中國人把這座橋叫外白渡橋,也就是說,隻有外國人才能不花錢白過的橋。”
矢野重也認為不暴露日本人身份為好,於是冒充從維吾爾族地區剛來的、不會講上海話的哈繼清過了橋,見到了魏金斯基。見麵時,魏金斯基叫他拿出黨籍證明,他說沒有,魏金斯基說:“我可以相信你,但日本黨經常岀事,所以人們都說對沒有確鑿證明的人要格外小心。你再稍微等一等,我不能違反紀律。”魏金斯基沒有與他接洽,但又安慰他說:“在這期間,你可以好好觀察一下中國的革命形勢,不也很好嗎?”
矢野重也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花崗岩腦袋。已經出現了官僚主義。北伐軍步步逼近上海。武漢,已經在群眾運動中成立了人民政府。領導人是汪兆銘。我感到,在中國遼闊的大地上,反對帝國主義、爭取民族獨立的運動已經風起雲湧。日本岀現這種形勢還遙遙無期。
俞龍植看矢野重也焦躁不安,第二天在開始學習中文之前對他說:“今天晚上,想請你去給青年們講一講日本的革命運動。我已經集合了青年同盟的一些男女會員,講完之後,再開一個小型酒會,慰勞你。”
矢野與俞龍植一起讀《阿Q正傳》已經好幾天了。那天讀到了村子裏的趙太爺的兒子考中了秀才,鑼鼓鏜鏜的報到村裏來,主人公阿Q對村裏人說,這於他很光彩,因為他與趙太爺原來是本家。
矢野重也一邊與俞龍植讀書,一邊想,自己考中一高時村子裏的轟動。村子裏的人說,三澤矢野老爺家的三兒子是天下英才,所以考上了一高,將來必定是博士或大臣。母親還特意宴請佃農的頭頭以示慶賀。自己不就像小說中那個趙太爺的兒子嗎?他想起了不知何時才能回去的靜岡縣佐倉村的本家。
“我國人口百分之九十是農民。不取得農村階級鬥爭的勝利,不建立農村根據地,革命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我想你什麼時候會見到毛澤東同誌,他與您的年齡差不多。您應該看一看他的論文。”
矢野重也又詳細地問了一下,俞龍植說毛譯東生於湖南省,在武漢辦了農民運動講習所並任所長。
當天晚上,對外聯絡部的十幾個年輕人拉胡琴吹笛子,一起唱歌、跳少數民族舞。
渡邊政之輔到達上海時,比原來預定到達的時間晚了一個多禮拜。他遲到是因為在下關,有一個偷渡的同誌被發現,幸好沒有暴露黨組織。他覺得這樣偷渡太危險,就另想辦法來到了上海。渡邊政之輔擔心旅費不夠,就在矢野重也的房間裏加了張床,與他一起住。考慮到福本和夫的性格,所以在二樓為他留了一個好房間。
矢野重也喜歡眼睛、嘴、鼻子、臉盤、身材都大的渡邊政之輔。渡邊在工商區賽璐珞玩具製造廠幹活時,與十幾個同事辦了一個油印的同人雜誌《篤友》,探討人生。當時東京帝國大學新人會常常舉辦促進普通選舉演說會,他來聽講,並感到欽佩,第二天又去拜訪新人會的學生,與他們一起在工廠成立工會。
由於這個原因,,渡邊政之輔入黨後,與德山助一不同,歡迎矢野重也這些精英入黨。渡邊政之輔認為,發展革命運動,需要理論。讓入黨不久的矢野重也參加在五色溫泉召開的黨的重建大會,就是渡邊政之輔的主意。他也是急脾氣,什麼亊總是行動在前,理論在後。在這一點上,矢野重也覺得他與自己一樣。隻是在渡邊認定他是冷靜的理論家時,他沒有說“我和你一樣性子急”,所以與渡邊住在一起之後,他感到局促不安。
“你們兩個來晚了,我很擔心。你們不來,沒人證明我的身份,共產國際駐上海代表魏金斯基也不相信我。”
矢野重也報告了在下關時警察闖進來檢查的情況。
在緊張的旅行之後,見到同誌,心情輕鬆,渡邊政之輔笑出了眼淚:“這麼說,我是偷渡的證明——‘渡證’先生了。”
矢野也跟著笑起來。
“一八九九年出生的,太著急了,沒有等到二十世紀。”
他們都生於明治三十二年,但矢野比渡邊小一個月。
矢野重也彙報了兩個星期以來俞龍植介紹的情況和自己對上海及中國總體形勢的觀察:“這裏的組織與現實密切結合。他們不是先劃好框框,再用這恇恇去套現實。”
他在這個前提下,講了國民黨、共產黨、地方軍閥,即對立又聯合的不即不離的關係。
“那麼對於我們黨重建大會的決定,這裏的人怎麼看?”
渡邊政之輔擔心地看著矢野重也。
“不是理論正確不正確的問題,而是這個決議對革命是否有效,這是首要的。更準確地說,就是這個理論是否是從現實的運動中產生的。”
“可是,這樣一來,他們與共產國際、與日本,政策都不同吧?”
討論問題時,他頭腦之敏捷,使矢野重也覺得到底是“渡證”。
矢野重也正麵回答說:“是的。他們認為,與共產國際的意見不同,以後可以慢慢調整。因為他們認為與蔣介石的聯合,目前是必要的,所以也沒有花費精力去解決與莫斯科在方針上的摩擦。在北伐軍中,有許多共產黨人,上海很快就會被北伐軍占領。”
“那麼歐美、日本的租界怎麼辦?”
“當然沒收。不過,如果蔣介石反共,那就另當別論。日本與英國、法國勾結在一起,正在竭力拉攏蔣介石。”
這樣的形勢分析,對於在日本為革命嘔心瀝血的渡邊政之輔來說,就像突然被帶到廣闊的原野,看到了幻覺—樣,驚詫不已,但同時又對矢野重也在這麼短時間就能把握形勢的能力感到欽佩。
“你會講中國話嗎?”
渡邊政之輔懷著欽佩之情問道。
“現在正在學習。這裏的黨組織,有很多青年,日語比我講的還準確。”
渡邊政之輔又沉思起來,他覺得中國共產黨與自己領導的組織有許多不同。
“其他同誌也來晚了,出了什麼事嗎?”
矢野重也說岀了一直擔心的問題。
渡邊政之輔沉吟了一下說:“福本君發動了解散議會的請願運動,被關到了本鄉警察署。看到他釋放我才來的。他很快就會來,但在拘留所裏,得了重感冒。佐野君想來,賣了房子湊路費,但辦理手續耽擱了時間。”
矢野重也想,這就是日本共產黨的現狀,心裏覺得悲哀。他打聽留守的負責人市川正一。
“他很了不起,沉著,有威望。”
渡邊政之輔回答說,臉色馬上明朗起來。一聽到威望這個詞,矢野重也像條件反射一樣馬上想起了德山助一,於是打聽德山的情況。渡邊歎了口氣,大臉盤歪著一不動了。矢野重也盯著沉默不語的渡邊政之輔,等待他回答。
“那個家夥在京都下了車,可能是想最後再看一眼日本吧?”渡邊政之輔開始講德山助一,他愁眉苦臉地說,“他去逛妓院,找女人,那家的服務不好,吵了起來,結果被扭送到警察署。幸好警察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會是共產黨的幹部,沒有引起重要人物的注意,結果罰款了事。但他已經榜上有名,被警察監視,再經過下關到這裏來很困難。最近下關的警戒格外森嚴,可能警察得到了什麼情報。可是,這個人有能力,也不算笨,會想辦法來的。”
矢野重也聽到這裏說:“渡證先生,在莫斯科開完會後,我覺得有必要重建日本的黨。我來到這裏深刻感到,我們的黨與中國的黨素質不同。不是從理論出發,而是從日本的社會現實出發,通過運動來發展壯大。我不是要解散黨,而是要使黨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日本的立足於現實的黨。”
這時,矢野重也想起一件痛苦的事。到這裏來之後,他明白了中國人對天皇的軍隊多麼仇恨。可是明治三十二年生於大地主家庭的矢野重也與渡邊政之輔不同,他一直在想,日本侵略中國,果真是天皇的主意嗎?但他不能敞開心扉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感到心裏憋悶。為了忘記這些,他說:“總罷工延期了。這是為了配合北伐軍的總攻,可能在下個月舉行吧。”
渡邊政之輔說:“我也想看看,想參加。”但他不可能留在上海等待罷工,必須盡早去莫斯科,調整日本的工作。渡邊政之輔與矢野重也一起住了四天後,乘上開往張家口方向的列車,中途倒車出境,走五天才到達目的地。
當火車從上海北站緩緩開出時,渡邊政之輔麵色嚴肅,一邊注意周圍的動靜,一邊向送行的矢野重也揮了揮手,之後馬上走進了車廂。在日本時也是這樣,當與一個個同誌告別時,也許就是永別。不僅僅是政府鎮壓的問題,在經過內蒙古、穿越中亞各國到達蘇聯的漫長旅途中,語言不通,隻能靠指手畫腳來示意,誰知道這中間會發什事呢?
矢野重也想,今後不知道還要這樣送走幾個同誌?他半路與俞龍植分手,穿過白天熙熙攘攘,現在還有點冷清的市場向旅社走去。
車站周圍是大眾市場,擺滿了出售各種食品的小攤,賣時用秤來約份量。各種穀類、雞蛋、鵪鶉蛋、藍白色的鴨蛋、大料、辣椒、胡椒、大蒜、生薑、還有一些叫不上名來的辛辣調料,放在盆狀的容器中,擺在一起。有各種青菜、蓮藕、活雞、蛇、鰻魚、二十隻一兜的青蛙、甲魚、還有豬腿、豬肝等等。在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中,獨輪車、報童跑來跑去。矢野重也雖然不知道都賣什麼東西,但就在這個人還不太多的午前的市場,他也能感受到民以食為天的熱烈氣氛。
東方旅社旁邊也有這樣一個市場。他一連經過兩了市場,當他穿過永安公司前的大馬路,看見下榻的東方旅社時,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就是我今後要住幾個月的地方嗎?
這座十年前建造的小旅館,共三層,牆是粉色。旅館周圍,店鋪櫛比鱗次,每隔四米就是一家,布店、洋服店、美容美發店、電器店、掛著“文君茶荘”招牌的茶葉店。旅館像人流中的碉堡,沒有生活的氣息。
這個旅社,對於那些從農村到上海販賣農產品的人來說,回家之前落下一腳,確實便利,但很少有城裏人把它當做情人旅館,像矢野重也這樣長住的旅客更是鳳毛麟角。
“Komintern”,中國同誌譯為共產國際,但自己做為日本代表來這是工作,長期住在旅館裏怎麼行呢?矢野重也想。
漢語教材《阿Q正傳》已經學了一半,在互教互學時,矢野重也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住在旅館裏我心裏不安,也太奢侈了。”
俞龍植說:“你說的對。其實渡邊先生已經證明了你的身份,共產國際也已經認可,長期住宿的地方也定下來了。”說到這裏,俞龍植同誌猶豫了一下,但終於下決心說:“但是,馬上就要舉行總罷工了。這是一次決戰,很可能發生武裝衝突。一旦打起來,真不知道住在這裏安全,還是住在我們為外國同誌準備的宿舍安全?”
俞龍植的坦誠,使矢野重也感動。
“住在宿舍的外國同誌,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應該有個避難所,這個地方已經找好了。”
“什麼時候舉行總罷工?”矢野重也問。
“大概下個月初吧。”
算起來,大約還有十天。
雖然北伐軍尚未占領上海,但圍繞怎樣處理租界問題,國民黨和共產黨,國民黨和各囯列強之間,正在暗中進行激烈較量。矢野重也到上海後去看過租界,雖名為租界,但一個個像日本地方城市那樣大,而且享有特權。為了保護租界,各國列強紛紛加強陸戰隊。在和平交涉進行到白熱化的時候,各國列強雇用中國的黑社會、青幫,發給他們武器,叫他們去破壞、襲擊工會和遊行。如果北伐軍與他們打起來,那就變成了中國人的窩裏鬥。這時候列強們就會若無其事地說,那是中國人與中國人鬥,我們為保護租界還忙不過來,沒有功夫管中國人的內戰。同時,會發生許多白色恐怖事件。這是列強們的慣用伎倆——俞龍植說。
矢野重也聽俞龍植說完後,要求說:“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在總罷工之前,我就住在這裏吧。可是,我要求參加總罷工。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
“你是兄弟黨派來的重要客人,不能叫你受傷。”俞龍植拒絕說。他們爭論起來。
“正因為危險,我才更不能袖手旁觀。中國的困難,有相當一部分是日本造成的。”矢野重也堅持說。
俞龍植想了想,慢慢抬起頭來,勉強同意說:“好吧。但那時你一定要帶手槍。服從同誌的領導和糾察隊的指揮,敵人不開槍,決不許開槍。”
俞龍植走了以後,矢野重也一直呆呆地站著,依然是送他走時的姿勢,心裏想著那即將到來的總罷工。
據說包括在租界在內有三十萬工人一起罷工,這樣敵人肯定無計可施。手槍,肯定是發給那些有膽有識有的少數人。如果罷工順利結束,那就意味著北伐軍的勝利,革命的勝利,而自已是唯一參加總罷工的日本人。如果失敗了,那麼等待自己的是死亡,“矢野重也死在上海”。
想到這裏,他希望能把自己為正義而犧牲的消息告訴奈保子。因為自己隻是一個下落不明的人。如果共產國際或俞龍植等中國共產黨的同誌能通知日本共產黨就好了。
在矢野重也思前想後的時候,從前麵不遠的房間裏不斷傳來奇怪的聲響。仔細一聽,是男女交歡聲。可能因為是在白天,他們抑製著情緒,但聲音更加持久而低沉。
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敲門聲。矢野重也一驚。房間裏的聲音一下子停了。外麵那個男人開始大聲喊叫。矢野重也莫名其妙地想保護那對男女,打開門用日語憤怒地大聲喊:安靜!
他發覺鄰屋的那對男女悄悄地溜走了,與此同時,街市的嘈雜聲又響了起來。這件在什麼地方都有的市井小事,反而使矢野重也平靜下來。人們的切身期望是那樣渺小,這反而使矢野重也認識到革命的浪潮何等重大。
倘若問你是選擇革命還是選擇小小的願望時,有勇氣毫不躊躇地說選擇小小的願望的人,往往更可能成為革命戰士。想到這些,矢野重也覺得就是死在上海也心甘情願。迅速調整自己的心情,是他的一大特點。
總罷工開始了。所有商店都關了門,一到中午,公共汽車停了,電也停了。平時鬧哄哄的市場,像體育場一樣空空蕩蕩。分別在六個地方集合的遊行隊伍開始向市政府進發。不到一點鍾時,不知是誰打了一槍。聲音在上海北站方向。接著在外灘一帶不斷有槍聲,呼喊聲。遊行隊伍加快了腳步。
“絕對不要離開我。”與矢野重也並排走的俞龍植從早晨開始就不斷叮囑說。放在中國工作服口袋裏的手槍撞在肋骨上。
矢野重也他們在永安公司附近的公園集合,穿過南京路,向各國租界、市政府、金融機構集中的外灘前進。北伐軍趁政府軍不備,在黃浦江對岸集結。但有消息說,在前麵七、八百來的地方有幾座橋,政府軍嚴加防守,準備在一旦受到攻擊時炸毀。戰鬥打響以後,形勢會怎樣變化,不要說矢野重也,就連俞龍植也難預料。
“如果雙方開火,遊行隊伍要盡量往老百姓家或大樓裏躲。群眾支持我們,對我們寄托著期望。沒有人民的支持,我們無法戰鬥。。”
俞龍植低沉而有力地說。他的每句話都使矢野重也想,我們日本的情況如何呢?在日本時,他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想對俞龍植說,我們的黨,在還沒有得到群眾的支持之前,就已經潰不成軍了。
“如果遊行隊伍開始撤退,我們就往租界跑,盡量裝成越南人。”
遊行隊伍前麵響起了歡呼聲,而且很快傳到矢野重也他們這裏。走近黃浦江一看,就明白了人們為什麼歡呼。這是在八百米寬的黃浦江上從來沒有過的景象。一千多隻小船連在一起,上麵鋪著木板,變成了一座浮橋,從對岸伸過來,北伐軍可以徒步過江了。
遊行隊伍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軍閥政府方麵的防守計劃完全亂了套。正午時分,響起幾聲爆炸聲。那是為了便於北伐軍過江,炸毀江邊護牆。遊行隊伍,正好當北伐軍的向導,帶領部隊進入市區。
這時,俞龍植大喊:“那邊不行,到這裏來。”
突然,好幾個地方響起了槍聲。矢野重也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拉進左邊的巷子。北伐軍應戰,又響起了槍聲。政府軍改變戰術,進行遊擊戰,企圖打擊遊行隊伍的士氣。遊行隊伍必須解散。馬路上很快不見了人影。
幾名遊行的人倒在地上,一個人的血像蛇一樣在馬路上蜿蜒流淌,已經沒法救,也不能去救。這時,巷子裏響起機關槍的嗒嗒聲。在市政府旁邊的建築物後麵,也響起了聲音有點不同的機關槍聲,子彈打在馬路上,呼嘯著,震得商店的門窗直響。
巷戰開始了。這時矢野重也才明白,隱藏在遊行隊伍中的大量北伐軍的突擊隊與正在渡江的大部隊相呼應,衝鋒陷陣。政府軍也驅趕大量雇傭兵,改變戰術,進行遊擊戰。
“戰鬥已經勝利。現在犧牲了毫無意義。要想方設法,小心地逃走。”
俞龍植說。這時矢野重也聽到前方郊區方向響起隆隆的炮聲,北伐軍的主力部隊開始進攻。他們把占領市區的戰鬥交給先期到達的突擊隊和遊行隊伍,最終的目標是占領北京。矢野重也對這種實戰中急劇變化的雙方動向和作戰方式讚歎不已,深為折服。
決定遊行隊伍在占領政府機關後到黃浦公園集合。
“傍晚大家在公園集合。我們最好不去。群情激昂,如果知道你是外國人,說不定會發生誤會。人群中混有刺客,也會有日本密探。”
矢野重也覺得俞龍植說的很有道理,隻好打消去公園參加慶祝勝利大會的念頭。這時,俞龍植突然把矢野重也推倒,命令道:“臥倒,隱蔽。”
他們躲在陰影裏瞄著前方。在一個比較寬敞的十字路口,幾名拿著自動步槍的士兵,警惕地看著四周,穿過馬路。
“打仗時,對自己方麵的士兵也要小心。他們心裏害怕,沒等看清對方就開火。子彈可沒長眼睛,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同夥,一樣殺。”
看來真跟他說的一樣。雖然從服裝上可以認出正規部隊,但他常常穿著敵軍的服裝打遊擊,難以分辨。
“盡快離開戰場。”俞龍植說。這時,他們剛剛離開不久的市政府那裏一聲巨響,空中升起了焰火狀的白煙。
“這是信號彈,向部隊報告已經占領了市政府。”
俞龍植說。一看表,從總罷工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小時。軍隊看到信號彈肯定歡呼雀躍。
矢野重也想對俞龍植說一起慶祝,但看他的臉色不對,吃了一驚。
“你怎麼了?”
俞龍植麵色陰暗,矢野重也不由得問道。
“我覺得有點怪。”他說,“你不覺得政府軍隊沒怎麼抵抗嗎?這隻能一種可能,那就是租界的各國列強沒有支援他們。北伐軍與帝國主義列強是什麼關係呢?”
俞龍植擔心北伐軍與統治上海的軍閥政府、以及擁有租界享受治外法權而秘密販賣毒品、武器謀利的各國列強的關係有什麼變化。矢野重也不懂,上海已經解放,為什麼還杞人憂天,想這些問題。
“哎,算了吧。想也想不明白,聽天由命吧。”俞龍植終於微笑著說,“我想這裏還會有小的戰鬥。你回旅館後,沒有我的通知,不要出門。我一定盡快與你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