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疾風怒濤
矢野重也進入企業界,是為了幫助南條源太郎。南條源太郎發明了用廢紙製造再生紙的方法,想建一個造紙廠,矢野重也幫他成立了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
會社合並後叫國策紙漿,克服了戰敗等種種困難,終於複興。在矢野重也視察勇拂工廠時,會見了北海道經濟界領導人、知事,完事後,與一起從東京來的老朋友、闊別已久的淺野晃暢談。
淺野晃被稱為“戰爭詩人”,受到批判,他是個認真的人,這從正麵理解這一批判,大病一場,幾乎喪命,最後獲得新生,仍然寫詩。
聽淺野晃說,他住在勇拂工廠時,當地人問過他,怎麼看矢野重也?講完這件事時,他說:“你到那裏都是領袖人物。”淺野晃的這句話,引起了矢野重也的注意。回到東京後,矢野重也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
淺野晃說:“這是你的命運。”
矢野重也想,這是因為自己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感到孤僻的稟性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命運可怕。心中一直翻騰著滿足欲望的渴求,是源於命運嗎?對人的眷戀,追求蔭翳,是因為性格孤僻嗎?
不管是在勇拂當廠長,還是現在到東京當董事,南條源太郎都對淺野晃講:“我最喜歡當廠長,不在現場,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聽起來這話是說南條源太郎與矢野重也的不同。
怎麼辦呢?矢野重也常常想。
他覺得,人一旦長期站在領袖的立場上就會墮落。但這種恐懼他說不出口,隻能說想在五十五歲引退。然而,沒有人把他這話當回事。永野重雄、小林中都幹脆回避說,你喜歡文學,當做一種業餘愛好來搞不就行了嗎?
矢野重也這次與淺野晃一起到勇拂旅行,明確認識到淺野晃作為詩人已經確立了自我,與自己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
這使矢野重也覺得有點悲涼。與淺野晃相比,自己還沒確定生活方式。他想起與尾崎士郎、尾崎一雄決定辦同人雜誌的事,當時約好每期都要寫東西,為了履行承諾,他已經開始為寫以蔣介石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做一些準備。他決定,自己要發奮努力,在好好完成身為經營者所必須履行的職責的同時,依然追求蔭翳,一點一點地添補心中的空白。但是,以蔣介石為素材寫中國現代史,應該從那裏著手呢?
他想寫追求國家的現代化和獨立,但又與共產黨格格不入,生在富裕家庭,有文化的蔣介石的辛苦煩惱,但寫了幾頁一看,寫的不好。他發覺自己對中國人家庭、日常生活根本不了解。他想起不知是誌賀直哉,還是島崎藤村說過的話,首先要在身邊找尋題材。他的思路一轉,決定寫幼年時代的生活,題名為《兩個母親》。他在開頭寫道: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母,另一個是我上小學之前一直養育我的多笥。
寫到這裏,思緒紛至遝來,他接著寫道:為什麼送我去當養子?我至今也不明白。
在寫完這篇稿子的第二天,鄉司浩平到會社來訪。在建立經濟同友會時,矢野重也與他發生過一次衝突,後來成為經濟界的一位摯友。
“上次說的事怎麼樣了?”
鄉司浩平開口就問天矢野重也。在此之前,鄉司浩平兩次逼迫矢野重也擔任紙業流通機構千代田紙業的社長。他的邏輯是,你建立了造紙會社,卻把產品流通委托別人,就像生了孩子而不培養教育的父親。
矢野重也看著鄉司浩平心想,他的說法總是無法反對。鄉司浩平年輕時,讀了《馬太福音》書,想當牧師,到美國上了神學院。他性格熱情、真誠,一旦與他交好,感情就會越來越融洽。而且矢野重也也在考慮,國策紙漿的經營,應該形成一條龍。
“我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既然上了船,隻好幹到底。”
矢野重也回答說。鄉司浩平滿麵春風。
“我現在正在考慮成立一個提高生產能力的組織。”
鄉司浩平開始說。他訥訥而言,說在美國神學院讀書時,看到了從華爾街開始的經濟大危機,所以認為建立堅實的經濟基礎是神的教誨。
“就是提高生產率。我認為日本現在正是提岀這一問題的時候。”
矢野重也想起最近日本共產黨已經知道了這一動態,在《赤旗》報上發表文章批判說,提高生產能力與強化勞動有關,但他沒有吭聲,他讚成鄉司浩平的觀點。
鄉司浩平最後說:“等我想好了再來找你,到時候請你幫忙。”說完就走了。
要想使這個組織發揮作用,關鍵的問題是怎樣才能說服左翼工會。矢野重也想,“請你幫忙”無非是這件事,不由得有些鬱悶。
日本生產能力本部終於成立了,矢野重也就任顧問。通過這件事,矢野重也在經濟界人士中間建立了信譽。以前矢野重也不時岀現的“非財界人”的言行,甚至引起經團聯某首腦的懷疑:“矢野君是不是真正轉向了?”對於人們怎麼看他,他從來不放在心上,總是根據自己的直觀判斷采取行動,這是他招致誤解的原因。
在日本生產能力本部正式成立,公布了行動目標和人員名單後不久,陣內信來國策紙漿拜訪矢野重也。
“我認為這是一件大好事。”
陣內信讚揚矢野重也參加日本生產能力本部,說自己直到去年一直在日經聯擔任專務理事,日經聯對提高生產能力運動也很關心。
“我在陸軍軍需品本部時,您幫助成立大日本再生紙製造會社。從那時起,我就認識您。我認為,沒有矢野先生這樣了解工人心情的人參與是不行的。”陣內信不顧矢野重也表情的變化,自顧自地講了自己的看法之後,拿岀名片說,“因為種種原因,我現在做這個。”
名片上印著:株式會社首都圈廣播專務董亊陣內信
“你在搞廣播,真沒想到。在我的記憶中,你還是威風凜凜的陸軍中尉的樣子。哎呀,那時侯你可幫了大忙。”
矢野重也這時才想起感謝,早已晚了三秋。日本戰敗後,在經濟同友會成立時,或其他各種場後多次遇見,但兩個人單獨見麵,隻有戰爭期間在日本橋小飯館那一次。
“實際上幹這個事就得找廣告主。我正在依次拜訪陸軍時代認識的各公司的領導人。屆時請多關照。”陣內信說完就走了。
“這樣幹營業額肯定能上去。細心周到,謙恭有禮,有魄力,簡直不相信他原來是軍人。現在是武士向商人低頭的時代。”
矢野重也對拿著文件讓他批閱的四宮喜一郎說了自己的感想。
“廣播界的情況,我來調查一下。精明強幹的陣內先生,不會僅僅為營業而來。”
矢野重也發覺四宮喜一郎話中有話,講了自己的直覺:“你現在也是個能幹的經營者了。可是,陣內這個人不錯。”
根據四宮喜一郎的調查,兩年前得到營業許可的兩個廣播局,教養廣播因為經營方的三大股東分裂,業績惡劣,而首都圈廣播經營順利。根據電波法規定,有空置波道時,隻要有人申請就必須批準。今後,美軍會返還波道,廣播局的數量有可能增加。但市場並不大,所以廣播事業將進入一個經營能力,尤其是營業能力的競爭時代。
“社會遲早要進入電視時代。那時候廣播事業會如何呢?多數人認為可以與電視並存。但有未知數也是事實。關於陣內先生,大多數人認為他現在擔任的首都圈廣播專務,隻是他的一個跳板而已。”
四宮喜一郎的報告總是這樣簡明扼要。
“原來是這樣。從這一點,就能看出社會的變化有多麼快。”
矢野重也感慨地說。如果像四宮喜一郎所說,電波時代即將到來,紙的使用方式也肯定會跟著變化,做為造紙會社,也必須密切注意時代的變化,因此應該考慮是否設立一個產業構造和市場調查部?矢野重也站在企業家的立場上思考這個問題。
他雖然說與一般職員一樣五十五歲退休,但鄉司浩平提出了造紙會社責任論,說父親不培養孩子不行,使他接受了千代田紙業社長的職務,這樣一來,接照年齡製退休就困難了。另外,澀澤先生的話,也很奇怪。他想起剛才四宮喜一郎彙報時補充的話。
四宮喜一郎想了解廣播界的情況,拜訪了父親的同仁、朋友、教養廣播的澀澤敬三會長。澀澤敬三伸開雙手歡迎他,點著頭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正想去到矢野君那裏去談呢。還是矢野君關心廣播事業。”
四宮喜一郎急忙解釋,說這是我自作主張調查的,不是矢野重也叫我來的。四宮想,也許我太輕率了,對自己的隨意造訪向澀澤敬三表示歉意。
矢野重也從很早以前就對被稱為財界文化人的澀澤敬三懷有好感。當過日本銀行總裁、大蔵大臣的澀澤敬三,設立了庶民文化研究所,援助許多民俗學者、經濟學者。在戰爭時期,他保護過被當局監視的經濟學家土屋喬雄、向阪逸郎,連去世的田弘太郎在談起他時也滿懷敬意。
澀澤敬三為什麼這樣說,他在考慮什麼?矢野重也怎麼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他心情一轉,算了,別想了,到輕井澤去為《望樓》寫稿吧。兩年前,他在土地便宜的千瀧建了別墅。他喜歡那裏的開闊,還有一條水量豐沛嘩嘩流淌的河,大樹很少,陽光明麗,於是馬上決定買下來。
“我的老家從前有三眼泉,這裏雖然隻有一個,但也能使我想起故鄉。”
他對伊吹苑子說。伊吹苑子還沒去過佐倉村。
過去矢野重也曾勸伊吹苑子到自己的故鄉看看,她馬上說:“不去。我不知道你怎樣介紹我。我這樣很好。我最討厭的就是拘束。”
她的強烈反對,使矢野重也望而卻步。
在這一點上,伊吹苑子與心直口快、從不撒謊、總是破綻百出的矢野重也不同,她聰明,有時在矢野重也看來,慎重得過分。他對淺野晃等人說:“在生活中,苑子是我的老師,在人情世故方麵是我的恩師。”
與伊吹苑子一起生活以後,曆來對人嚴厲,遇到品質汙濁的人馬上暴跳如雷的矢野重也變得相當寬容,也要考慮一下得失,有所收斂。
他的這種變化,是“教育”的成果,正如宮島清郎說的那樣:“叫矢野君吃點女人的苦頭好。不這樣,他的正義感太強烈,真不知他會飛到那裏去。”
矢野重也很喜歡輕井澤這個新家,但帶著上小學的誠也去的第四天,四宮喜一郎來電話問他在不在,緊接著被澀澤敬三的電話叫了回來。
澀澤敬三先道歉說突然打擾對不起,之後說:“有件事必須征求你的意見。我去你那裏也可以,但你什時候回東京?”
他說這件事在電話裏不好講。
澀澤敬三的電話剛撂下,四宮喜一郎又來了電話。據四宮說,三天前,在高輪的光輪閣,財界首腦開了個會,是澀澤敬三的要求開的。澀澤敬三在會上說:“對教養廣播不能放著不管。請財界幫助想想辦法。”
四宮喜一郎報告說:“參加會議的有原安三郎、植村甲午郎、太田垣士郎、小林中,還有櫻田先生、今裏先生。”
這些都矢野重也熟悉的人,但為什麼沒有人與自己聯係呢?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想。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有點像缺席審判?”
四宮喜一郎對發牢騷的矢野重也說:“我問了今裏先生。正像您知道的那樣,教養廣播經營不穩定,結果工會組織的力量越來越大,因此逐漸向左轉,節目太生硬,廣告減少,一直是赤字。”
“後來呢?”矢野重也迫不及待地問道,聲調漸漸變得不快起來。
“今裏先生說,打開這種局麵,改變工會的狀況,非您莫屬。”
“這可不好辦。我根本不知道。”
“您與澀澤敬三先生怎麼說的?”
“明天在光輪閣見麵。可是,這樣我就必須馬上回去。”
在列車到達上野之前,矢野重也一直在考慮怎麼辦?但是,聽說大家都說“非您莫屬”,心裏不無得意。
在到達鬆井田站換普通機車以前,一路都是上上下下的陡坡,所以愛伯特式機車走的很慢,不時有清冷的山風從溪穀吹入車窗。
愛伯特式機車翻越碓冰嶺時速度緩慢,這使矢野重也想起了帶著妻子奈保子從京都養父母家逃出來乘坐夜行慢車時的情景。不知為什麼,覺得傷感,但他的思緒馬上又回到現實中。
矢野重也預感到,接手教養廣播,有深遠的重要意義。有關方麵將向社會明確宣布,誰接受了財界的要求擔此重任。問題不在於這個會社的規模大小,而是將徹底離開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二十四歲時與奈保子想建築的世界。
但是,他又聽到內心的另一種聲音:現在的躊躇,是因為自己過去太講義氣,隻是感傷而已。完成社會賦予你的使命,才是純粹的生活方式。他也聽到一種斥責聲:如果可以挺著胸膛說我不是追求名利地位,那麼,有什麼可猶豫的?
然而,一到上野車站,矢野重也就叫四宮喜一郎去銀座的壽司店,商量拒絕的方法。“也許是我到澀澤先生那裏去了解廣播界的情況,才使他萌生了這個主意。”
四宮喜一郎不斷地檢討自己,同時建議說,以澀澤敬三留任會長為條件,否則不去,估計對方不太可能同意這個要求。
“也許可以把改變股東,作為條件。”
矢野重也說。澀澤敬三會長最頭痛的是包括宗教團體在內的三大股東太自私。如果把改變股東成分,做為接手的前提條件,那麼三家大股東,會把批準時的條件作為擋箭牌頑強反對。
第二天在光輪閣一見到澀澤敬三,矢野重也就提出了大股東的問題。澀澤敬三使勁點了點頭說:“我認為既然請你來,就必須完善條件,否則就是失禮。股份轉讓已經私下同意。隻等郵政方麵的批準了。”
矢野重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心裏著急,既然這樣,那就提出澀澤敬三留任會長看看吧。但他回答說,如果你來幹,我也留下,而且伸出厚厚的溫暖的手,緊緊握住矢野重也的手。
迎接矢曠野重也到教養廣播社的空氣,是緊張、期待、沉悶。因為非法時代的共產黨幹部,如今財界的領導人,成為職工總數為三百六十人會社的社長。有人說:“反正是在財界活動之餘抽空來幹幹。但這個行業的特殊性,不是那麼容易理解的,問題是誰來當常務、專務。”
工會的領導人發出了警戒信號:“說是要辭掉國策紙漿的職務,專心來幹。好像要用總資本的力量壓垮工會。就像過去對電影東寶那樣,來對付教養廣播了。”
教養廣播社內謠言四起。
昭和三十一年二月十四日,教養廣播由財團法人改製為株式會社的同時,宣布矢野重也任社長,由螢雪出版派出專務,雄辯文化社和主力銀行派出常務。決定已納資本金為三億日元。這在當時是一筆驚人的巨款,所以幹部職工聽到這一消息歡呼雀躍,而工會的幹部在總資本壓力麵前更加緊張。
但是,為完成宣布的景氣目標而進行企業調整時,資金在規定的十二月繳納期限內沒有到帳,有可能出現失權股的形勢,銀行出身的常務和雄辯文化社派遣的常務伴田彰臉色都變了。
認真的銀行家和伴田彰與律師商量,得到的答複是隻要有交納預約書,公布三億日元資本金就不算違法,於是決定暫且先這樣算了。
可是,當伴田彰與主管財務的常務向矢野重也報告時,他呼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伴田君,一開始就這樣怎麼行?社會、工會都在看著我們,不能姑息!”
“是,您說的對。隻是因為現在的市場情況與年末……”
伴田彰開始辯解。矢野重也揮手示意他等一下,對秘書說給我接住友銀行行長堀田的電話。矢野重也很早以前與堀田就是好朋友。焦急的伴田彰想攔住矢野重也,可是沒用。伴田彰正在與住友銀行的支店長交涉,這樣越級辦事,與官場一樣,得罪了支店長,今後不好打交道。
伴田彰暗自祈禱,希望堀田行長不在,但事與願違,堀田行長馬上接了電話。矢野重也單刀直入,說年內給我打入五千萬。
“嗯,已經到了一半,你那裏,還有後麵的兩家銀行再給我一億五千萬就行了。不,謝謝。如果還不夠,我可能還要找你。現在你先給我五千萬就行。不,謝謝。屆時請關照。”
從他說話的樣子來看,似乎對方還追問了一句:“僅僅這些就夠了嗎?”
矢野重也又給兩家銀行的行長打了電話,僅用五分鍾,就把將成為失權股的一億五千萬已納資本金搞定。伴田彰像就被狐狸精迷住了似的,精神恍惚地走出了矢野重也的房間。
可是,矢野重也的秘書又追上來說叫他回社長室。什麼事?他心裏想,半路又折了回來。矢野重也一看到伴田彰就說:“對不起,剛才我忘記說了。我想從本周開始,三人一組或五人一組分幾次與工會幹部座談。對了,地點在我家好了。如果方便,屆時你也來吧。聽說你一直擔當勞務工作。我常常忘記約好的事。”
這件事也叫伴田彰起急。把戰鬥的工會幹部請到家裏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況且四穀又不是他的本家,就算伊吹苑子平易近人,會招待客人,但這可是一些伺機進攻的人。
“您是說到四穀的家嗎?”
“是的。那裏離這兒近,太晚了也可以住。”
矢野重也回答完後,發現伴田彰麵有難色,問道:“怎麼,身體不舒服?”
“哎,沒什麼……”
伴田彰隻好含糊不清地說,冒著冷汗走了。幾天以後,從會社下了班,六個工會幹部一起去了四穀的家。他們神情緊張,正襟危坐,一動不動。
“今天不是團體交涉,而是非正式會談,所以大家可以好好聊一聊。請大家隨便些好不好?”
矢野重也勸道,但他們六個人還是端坐不動。
“我就是新社長矢野重也。”他開始講話,“經濟界的很多朋友聽說我要到這裏來當社長,都覺得不可思議。說那裏的工會,半數以上都是共產黨員,是廣播工會聯合會的據點。”
一口氣說到這裏,矢野重也心情輕鬆起來,話語流水般噴湧而出。他一邊講話,一邊想,自己青年時也組織過工會,幹過這種事。連這些記憶都蘇醒了,說明他也緊張了。
“如果我處在你們的位置上,我也要建立與隻考慮自己利害的出資者、經營者對抗的工會據點。我認為,你們才是真正關心會社的人。而且……”他向前探了探身子說,“有人說,工會執行部有很多共產黨員,應該調查一下。我不同意。調什麼查呢?即使是共產黨員,也不是見誰打誰的人。現在,共產黨是堂堂正正的合法政黨。隻要按照就業規則工作,就一定是可以依靠的幹部。不管加入什麼宗教團體,這一點是相同的。所以我不調查。但是,如果把發展黨員、傳教看得比工作還重要,我看最好不要這樣幹。我是社長,工作纏身,沒有精力管別的事兒。如果想發展黨員,提高傳教的業績,我勸你到別的公司去。但這不是命令。”
矢野重也說到這裏打住話頭,看了看六名工會幹部。不知何時,他們開始認真地傾聽他的講話。他點了點頭說:“我這樣講,你們也許不會馬上相信。那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我想請諸位告訴我,什麼地方,怎樣改革,會社才能有起色?”
在經營中參考工會的意見,絕對不是外交辭令,而是矢野重也的真心話。但是經營組織是縱向結構,上下級關係,下級報喜不報憂,使社長很難掌握真實的情況。尤其是外來的經營者,更是如此。
然而,在道理上雖然都明白,但很少有經營者像矢野重也這樣把傾聽工會的意見看作是自已的責任。工會幹部們在聽他講話的過程中,漸漸感覺到他是真心實意的,坦誠相待的。
矢野重也可能看出大家動了心,談了一個多小時後,拍手叫伊吹苑子,對她說:“這是教養廣播工會的諸位。執行委員全都請來了。今天是第一次。”
他先向伊吹苑子介紹工會幹部,之後又轉向工會幹部說:“這是我老婆。老實說,我有兩個老婆。”
在伴田彰心裏“哎呀”一聲時,矢野重也的話已經出口。一直局促不安的工會委員長聽矢了野重也的話,不由得脫口而出:“那是好事。”
聽他們這樣對話,伴田彰不由得想笑。氣氛緩和了。
過了一會兒,矢野重也說:“今後我們必須一起共事。重建一個將崩潰的會社不是件容易事,所以請大家剖心置腹,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我這個人,正像大家看到的那樣,毛病很多,請多關照,幫助。”說著,他兩手拄在桌子上低頭施禮。
這天的懇談會很成功。談話的情況第二天就在職工中傳開了。矢野重也向董事會詳細報告了會談的情況之後說:“不管怎麼說,重建企業的主力都是董事。為了履行對工會的許諾,董事們必須率先垂範。因此在黑字之前,我想取消董事的獎金。”
他宣布後回頭看著伴田彰。伴田彰說:“我也參加了這次會談,完全讚成。工會的領導人決不是洪水猛獸。所以為了得到他們的信任,我提議,不僅不發獎金,而且要果斷地削減各種經費。不知大家意見如何?”
伴田彰提完方案,挨個看了一遍董事們。受伴田彰常務的提案觸發,董事會開始討論什麼費用應該如何削減。這是教養廣播自成立以來董事會第一次這樣認真熱烈的討論。
矢野重也一邊想,董事會的氣氛很快會傳遍會社,一邊密切注視討論的進展。最後的結果是,董事們的配車,全部取消,隻有去拉廣告時,才可以乘出租車。廣播計劃,不再由外麵製定,在社內成立委員會,發揮青年人的聰明才智。為此研究把製作編成部門與營業部門合並為一個體係。
矢野重也最後說,我想請大家同意,如果明年月平均營業額超過八千萬,給全體職工發一點紅包。
從現在每月平均収入為五千萬多一點來看,達到八千萬幾乎是不可能的。
伴田彰擔心達不到,問道:“隻是廣播的收入?還是包括附屬事業的收入?”
他想這是非同一般的矢野重也,說不定會有什麼靈丹妙藥。
“當然隻是廣播的收入。其它收入加上會更多些。”
矢野重也說。董事們麵麵相覷,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他們認為,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到底是新社長,對於這個行業的難度、競爭的激烈強度還不了解。
矢野重也再一次宣告:“我有信心。如果達不到這個目標,就不能分紅。現在我們是股份有限公司,與以前的財團法人不同,如果不能給股東分紅,那是經營者無能。我當過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這方麵我是前輩,請大家相信我,跟我一起幹。”
根據這天董事會的決定,矢野重也為了統一指揮一直對立而又相互推諉責任的製作編成局和營業局,成立了直屬常務董事會的計劃局,並且選拔了兩個在工會擔任領導職務的年輕人進入工作。這次人事安排證明,矢野重也在四穀家裏與工會幹部講的話決不是外交辭令。
矢野重也知道,隻要社內對立,工會組織就要幹涉經營。克服機構上的缺欠,使經營者的領導能力展現在職工眼前,創造出一派明朗的氛圍,全社就會齊心協力,提高業績。
在整頓改進經營體製的過程中,有一點,矢野重也對誰也沒說,由自己掌控。
小林一三教導他,廣播是沒有聽眾支持就無法生存的事業,對於其製作內容,甚至評論都不要介入。
從熊野旅行回來以後,矢野重也常常與小林一三在大阪或東京見麵,談一些有關經營的事。
當他知道出任教養廣播社長無可避免時,往大阪打電話,請老前輩告訴他經營這種事業的注意項。
沒過多久,小林一三會社的常務董事清水雅來到了國策紙漿。去熊野旅行時,他就是小林一三的秘書,所以矢野重也也認識。清水雅用大阪話說:“我對經營一竅不通。隻是把小林說的話記了下來。”
一、這項事業要絕對避免組織僵化、官僚化。二、及時了解廣大群眾的反應,改進工作。三、對於創作的藝術作品、製作計劃、內容,企業最高領導人不要幹預,隻有在作品缺乏群眾性時提醒注意。
清水雅讀完了分條寫成的記錄,又補充說:“小林先生過去想當劇作家,但到東寶電影公司任職後就封筆了。如果不封筆,職員們會有顧慮。大家竹本義太夫說,在媒體、劇團,這是大忌。”
矢野重也根據這些忠告,任命在雄辯文化社時代、在綜合出版計劃方麵著有成就的伴田彰常務董事負責計劃局工作,自己隻聽彙報。計劃局工作人員的平均年齡僅為二十歲。他對其他部門也同樣進行了改革。年輕職員們看到自己的意見被采納,整個會社動了起來,都爭先恐後地努力工作。矢野重也就任教養廣播社長之後,就自然地成為所屬的首都交響樂團的理事長。在他幼年時的三個夢想中,指揮聯合艦隊,因日本投降已經不可能,而當交響樂團的第一把手卻陰差陽錯地實現了。
矢野重也趁二女兒琉璃大學畢業到會社工作的機會,帶著妻子女兒去看近來身體明顯衰弱的母親聰子。當然,報告就任教養廣播社長之事也是回鄉的目的之一。在矢野重也說到擔任首都交響樂團理事長時,母親、還有對什麼事情都直言不諱的琉璃也笑了。矢野重也感到意外,回頭問奈保子說:“怎麼,可笑嗎?”
“可是,總覺得有點滑稽。不是嗎?”
奈保子好像尋求支持似地看著婆婆。矢野重也看到她們婆媳之間感情很深感到高興。聰子說:“別的學科都是優,隻有音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矢野重也自己也拍著腦袋笑起來。
聰子早早就回屋睡覺去了。矢野重也許久沒有與大哥春雄好好地說話了。母親衰弱之快令人驚訝,但自己又必須在東京,回不來,所以想再次拜托好好哥哥照顧母親。
“母親年紀大了。”
矢野重也坦率地說。
“這半年突然一下子就老了。頭腦還很清醒。看樣子不會長壽。”
長兄似乎也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與他商量。
“說起來最讓母親操心的是我,應該守候在老人身邊,但我又做不到。”矢野重也先向哥哥表示歉意,之後又感謝說,“日本戰敗時,你岀馬參選救了我。因為哥哥參選,才避免了我的失敗。”
“我這個人,做生意不行。在田地裏轉轉,製造茶葉還可以。哎,我們的分工不是很好嗎?”
“是啊。但如果說誰幸福的話,我那裏很不安定。嗨,這是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沒有辦法。”矢野重也回答說。
與大哥枕頭挨著枕頭說了一會話,矢野重也覺得春雄就像在季風中守護家園的柏樹牆,而自己卻像從遠州吹來的幹風,心裏一陣感慨。
這時大哥說:“你最近寫的《兩個母親》,媽媽看得很仔細。”又說,“媽媽還說,這小子好像還在忌恨把他送去當養子。”
矢野重也不由起身坐在被子上,解釋說:“那才寫了一半,後麵有對母親的感謝。”
大哥對他的反應感到奇怪。
“你別在意。用你寄的錢為母親蓋養老屋時,母親很高興,說這是重也孝敬的。看了你的文章,她隻是隨便說說感想而已。”
大哥安慰他說,但他心潮澎湃,難以平靜。
矢野重也本來想對大哥說說半年多以前,靜岡縣知事叫他當伊豆觀光開發會社社長的事,但說起了《兩個母親》,又覺得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
靜岡縣知事半年前突然來到國策紙漿本社說,今後日本將以旅遊觀光立國。特別是靜岡縣,有富士山。我想引進民間資本。當地有東海汽車、遠州鐵道等優秀企業。靜岡縣人因為惠於氣候風土,缺少競爭性。“我想用競爭,激發民間的活力。”
矢野重也馬上委托一家關係密切的銀行調查部進行市場調查。調查結果是:旅遊觀光業投入資本大,周轉緩慢,不予推薦;特別是沒有中心經營人物時,不能讚成。
矢野重也想推掉這件事,兩次與知事見麵,但對方花言巧語,糾纏不放。而且矢野重也對於伊豆、下田也有感情,因為那裏是他在最痛苦的時候潛伏的地方。這件事,他對商業界人士誰也沒說過。
在下田隱居時,矢野重也就愛慕田弘佐智子。鬥轉星移,恩人民法學者田弘教授死了,於是請他的妹妹住在四穀家裏的配房教育長子。這勉強可以說是報答照顧過自己而撒手人寰的教授的恩情,但對男女之間感情敏感的伊吹苑子,大概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靜岡縣知事提出成立以伊豆半島為主要開發區的觀光開發會社時,矢野重也之所以沒有一口拒絕,是因為他在下田生活過。他想回故鄉時,如果哥哥對這件事有興趣,他就說說。但聽了春雄對工作的想法就沒有說伊豆觀光會社。
在矢野重也磨磨蹭蹭沒有最後答複時,知事又想引進欲稱霸全國的私營鐵路資本。
當時成立新的電視台已經有可能,陣內信常常來與矢野重也商談。矢野對他講了知事的設想,他馬上說,從公司的規模和性質來看有三家可以合作,他們是東急、名鐵、近鐵。
“從地域來看,自然是東急。但名鐵也應該試試,看看怎麼樣。搞得好,近鐵也會上鉤。”
矢野重也很佩服,誇獎陣內信說:“到底是參謀本部出來的人。”又追問道,“總之,是把名鐵當做試探氣球,看看情況。”
“這樣講,好像人有多壞,但如果真心想投資的話,那家都行。這可以叫不確定戰略吧。”陣內信講的很玄妙。
在陣內信和知事的推動下,矢野重也先會見了名鐵社長,繼而拜訪東急的主帥五島慶太。五島慶太抱著胳膊聽矢野重也說完,明確地說:“明白了。如果你們開發旅遊,我來建鐵路。”
五島慶太接著一口氣說:“在熱海和下田之間開觀光電車。早晚會與國鐵互乘,從東京到下田不用換車就可到達。泡溫泉、海水浴、釣魚,遊客會是現在的十倍。怎麼樣,矢野先生,我們運送人,你們建設吸引遊客的設施,我們合作,觀光事業的框架就出來了。當地的資本也可以,但他們像封建領主一樣,勢力範圍意識強烈,天下大勢,他們不懂。還是不與他們拴在一起為好。”
矢野重也讚成他的意見,心想行業不同,出發點也不一樣。
“如果當地資本轉而反對,我將非常尷尬。現在畢竟是民選知事時代。”
知事認為這樣會危及他的地位。
“當地資本參加也可以,但必須明確主導權,否則不行。經常有這種車閘式參加的例子,每件事都行使否絕權,使新會社沒法工作。最後的結果是地方資本安然無事。”
“如果這樣怎麼辦呢?”
矢野重也覺得這就像戰國時代攻城掠地的戰爭一樣,饒有興趣地聽著。
“要根據時間和場合。這種時候如果能將對手一口吞下去最好。社會上汙蔑我是攻占之王,但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如果內部有個製動裝置,那麼你就會慢慢消亡。”
五島慶太是矢野重也遇到的第一個不裝腔作勢、直言不諱的企業家。
矢野重也本來就喜歡織田信長,而且一旦接觸到未知的世界,會引起他強烈的好奇心。他覺得,這個人才是名副其實的資本家。會麵比原來預定的時間要短得多,因為五島慶太一個形容詞都不用,剖心置腹,單刀直入。
“怎麼樣,完全清楚了吧。他也許不是矢野先生喜歡的那類人。”
在回來的汽車裏,知事說。
“不,很有意思。我認為他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
矢野重也明確地回答說。矢野重也和知事回到四穀的家裏商量,決定請東急參加伊豆觀光開發會社。
“名鐵的會長也是個出色的品格高尚的人,但還沒有像五島慶太這樣談得很具體,如果不想與他合作,還是早些告訴他好。這個星期我想到名古屋去一下。”
矢野重也說。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態度已經改變,讚成成立觀光開發會社了。他是一個對自己的事從不周密思考的老好人。會社規模要小,盡早尋找合適人選代替自己等等,這些考慮都是馬後炮而已。
去了名古屋,向名鐵的經營者說明情況表示歉意回來時,他決定回趟佐倉。三月回家時,母親聰子身體衰弱,他心裏掂念。
聰子沒想到矢野重也會回來,很高興,從床上起來了。
“天熱吧。這裏是你的家,把那緊巴巴的衣服脫了,換上浴衣,喝杯啤酒涼快涼快。”
母親慰勞他。矢野重也問為什麼鋪著被褥,嫂子說:“昨天白天,突然胃疼,請醫生來看,說是一時性胃痙攣,所以為了慎重起見,今天臥床休息。”
“這樣我就放心了。今天突然回來,是因為從九月開始我要到外國去三個月,行前看看您,向您告別。”
他告訴母親日本生產能力本部決定到海外視察旅行。
“噢,那很辛苦。”聰子說,臉色淒涼。她問去那裏?矢野重也想起昭和初年偷渡去中國前,突然回家告別時的情景。
“這次是生產能力本部高層管理人員視察進修團,先到美國,之後是意大利、法國、德國,在北歐轉一圈,時間稍長一點,但也不到三個月,有醫生同行,近二十個人一個團,不用惦念。”
矢野重也極力用快活的口氣說。
聰子聽著兒子的說明,不斷地說那很辛苦。
“等你回來的時候,不知我還在不在?”聰子麵容淒楚。“前一次,你好像是去中國。這回大概沒事。問題是我……”
矢野重也從來沒聽母親說過這樣懦弱的話,急忙說:
“那時候實在對不起。我道歉的話說得太晚了。我是最讓您操心的。可是,不要說種泄氣的話。時間總共不到三個月,需要的時候,我兩天就能飛回來。十一月初,我會給大家帶禮品回來。”他竭力用語言安慰母親,讓她放心。
一周後,矢野聰子去世,享年八十二歲。
接到噩耗時,矢野重也後悔莫及,心想不管母親得的是不是胃痙攣,都應該帶她到靜岡市的好醫院看一看。聰子身邊的人,平素都知道她身體硬朗,肯定是大意了。父親當年顯然是被誤診了,但現在醫學也在進步。
聽到母親的死訊,矢野重也心裏想的是“沒有來得及”。
過後他想起這一件事,追問自己,當時到底是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來得及呢?
沒有來得及,並不是從外國旅行回來,為母親帶禮物盡孝心。而是自己在生活安定之後,沒有說“母親,以前叫您為我操碎了心,從今以後您就放心吧”這句話,叫母親安心生活。
守夜那天晚上,矢野重也在蓋著白布的聰子遺體前,獨自落淚哭泣。他想起童年時,鑽進停放養母多笥遺體的房間裏。悔恨一直讓母親擔驚受怕,也包含《兩個母親》這篇隨筆,隻寫了批判聰子的內容,對母親的感謝還沒有寫。
矢野重也做為日本生產能力本部派遣的企業高層管理人員視察進修團的一員到海外旅行,沒想到母親突然病故,使這次旅行充滿感傷。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按照每天製定的日程參加培訓學習,而把重點放在親眼觀察各國情況,與各國領導人會晤,為今後發展建立人脈關係。團長鄉司浩平同意他不當正式團員,而以培訓團顧問的身份開展活動。日本精工的今裏廣記與他身份一樣。
矢野重也與二黑會的同仁商量,在訪問美國、西歐時,帶著吉田茂、池田勇人的介紹信,為發行外債、簽定通商條約做前期準備,因而與日本駐各國的大使館聯係頻繁。矢野重也以個人身份進行這方麵的交涉斡旋倒有可能,而政府出麵反而困難。
矢野重也在沒有個人日程時才出席培訓的研討會。
當他離開視察團單獨行動時,常常想起自己幼年時母親的麵影,想起他以“搶婚”的方式從京都帶著奈保子回家,向母親介紹妻子時,母親泰然自若、從容冷靜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