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最粗放的城市:沈陽(2 / 3)

社會建設上的謬誤當然是最重要的症結,但是沈陽人的草根性在經濟困境中的作用也不能回避。沈陽人必須從單獨的、隨意的生存形態中走出來,接受以契約為基準的現實狀況,而首先需要的,就是信息。如果一袋茶投入到一杯開水中,開水必然會漸漸變色,但沈陽的問題是,水已經開了,但還是白的。

昆德拉說,傻就是對荒誕的處境做出荒誕的反應。現在在外界的看法中,沈陽人也許是夠傻的了。但是公平地說,沈陽人的智商並不低,他們隻是缺乏做出導致正確的反應的正確的刺激。

年輕人是城市的希望,那袋茶懸在杯子上方,現在他們準備讓它落下來。既然他們不能忍受不時髦,需要一點波瀾、一點味道、一點變化,既然他們大多數隻能坐在沈陽這個板凳上,那麼他們就得想想辦法帶它得體地走進他們遲到了的21世紀。

2.漫談“傻大黑粗”

“傻大黑粗”曾經是外地人形容沈陽這座城市時慣用的詞彙,作家、沈陽人刁鬥對此發表了饒有趣味的解說和別具一格的辨析,它們除了能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樂,也從一個側麵反映出沈陽人智慧、寬容、幽默,敢於和善於自我剖析的優秀品質。

上個世紀90年代之前的漫長時段裏,傻大黑粗,一直是沈陽的護照與品牌。傻、大、黑、粗,這種譏諷揶揄,最初是關於沈陽民用產品的四字箴言,但一經流行,便即刻成了對沈陽人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的結語定評。

先說傻。沈陽是由罪犯流放地和軍事要塞發展起來的城市,原住民大多是強人、兵士及其後代,這類人往往嗜征戰騎射善身體勞作,而對後世的心理遺傳,缺乏商業機謀與知識修飾。

一般來講,沈陽人的口頭禪是“無所謂”,把衣食住行一概視作“小事”,馬虎草率不求精細,即使評判從政經商治學那類“大事”,“大概齊”或“差不多”也是最高標準。

於是,“嘁哩喀嚓”、“嘎巴溜脆”成了沈陽人的典型風格,說話直來直去,辦事風風火火,對“老娘們家家”的“磨嘰”作風深惡痛絕。結果,人一爽快利落,心裏就沒那麼多彎彎繞,腳下就不太會使花絆子,加之講義氣信承諾又無城府少懷疑,好聽點講叫敦厚淳樸,難聽點說就有了傻氣;而敦厚淳樸的人,受騙上當在所難免。

不過,沈陽人吃虧往往吃在他人的小算計小伎倆上,若當麵鑼對麵鼓地設擂台比高下,倒未必總是沈陽人一敗塗地。

公正地說,沈陽人的傻,應該叫作實,而實,就不一定是心裏沒數,也不見得就是手中無招。非不能爾,是不為也。如果誰帶有智力判斷成分地認定沈陽人傻,那他的倒黴將必定無疑。

至於大,外地人對沈陽“大”的評價,絕不是偉大那種意思。那大什麼呢?好大喜功?巨奸大蠹?大言欺世?可這實在不光是沈陽人的專利特權。要麼是大塊頭大身量?大大咧咧大手大腳?這恐怕也算不得做挖苦文章的上好材料。大塊頭大身量的確笨拙,可並不比瘦小枯幹癟癟瞎瞎更傷眼刺目;大大咧咧大手大腳也應該批評,但肯定沒有斤斤計較摳摳搜搜那般糟糕。

其實,用那個大字來附會沈陽人的愛麵子好虛榮也許說得過去:擺譜裝大嘛。沈陽人的愛麵子好虛榮十分普遍,比實在實惠得近於傻的情形普遍多了,尤其是沈陽男人,都能把麵子虛榮看得重於——不至於重於泰山,也重於半年薪水了。沈陽男人也有許多怕老婆的,這很正常,沈陽女人也多剛烈勇武之輩嘛;可有趣的是,不論關上門多麼懦弱的沈陽男人,出得門去,在外人眼前,都可以蠻不講理地對老婆吆三喝四。而更有趣的是,這種時候的沈陽女人,對丈夫絕對逆來順受。近幾年,有不少沈陽男人下崗,他們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寧可閑在家中喝酒打牌侃大山,甚至靠妻子掙錢養家糊口,也很少能放下架子,把家務勞動從“女主內”的“家政法典”中收編過來。

沈陽飯店裏的菜量一般都大,吃完剩半桌子的情況十分多見,可沈陽人,即使引車賣漿之人,在飯店吃完飯也不怎麼打包。他們長於以揮霍充大方,用虛弱的大方贏取膚淺的尊重。直到近幾年,在沈陽的飯店裏飯後打包才不會惹來鄙夷的白眼。

另外,沈陽的所謂大或許還包含了膽大的成分,膽大妄為嘛,沈陽人敢鋌而走險也的確名聲在外。沈陽人的妄為並非膽大使然,倒多係無知所致,所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的氣魄,其實是無知者那種可憐的無畏。有知者也可以妄為,但那是摸著石頭過河,膽子再小也能到達彼岸;而無知者的妄為,則是拔著頭發上天,膽子越大會摔得越狠。什麼時候沈陽人的妄為能脫離開破壞盲動而指向建設創造了,什麼時候沈陽人的膽量才真正值得稱道。

再說到黑,其實也不乏可商榷的地方。它針對的是皮膚嗎?沈陽皮白膚嫩者大有人在,純正的滿族人皮膚就非常白。除成都等少數幾個城市外,沒準和大部分城市的人一同搞抽樣調查,沈陽“白人”還比例挺高呢。但抓住沈陽的黑說事其部分理由可能與女人有關。女人愛美這是天性,希望皮白膚嫩在情理之中。可沈陽這地方,少水多風,幹燥寒冷,為了讓自己美豔鮮亮,女人隻能濃妝重抹,都顧不上自己本色深淺了,結果就弄得唱大戲般地不倫不類。

不過皮膚黑白皆屬小節,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說沈陽黑,應該提及環境汙染。夏天似乎還看不出什麼,可每到冬天,說沈陽是黑色的城市並不過分。按理說,冬天的沈陽白雪覆蓋,即使街路上居民區裏由於人踩車壓雪髒了,那公園深處或樓房頂上總該冰清玉潔吧。同樣不行,所有的雪上都落一層粉塵,好像天上下完雪又下了場爐灰。

如此客觀條件,對人的影響是多方麵的:比如穿著打扮,即使如花女子的行頭,在更多時間裏也隻敢色澤老舊;而許多“小資”時尚,之所以一引入沈陽就市場萎縮發育緩慢,也因為展覽“潮流”與“情調”的舞台太不理想。既然無處示“白”,就窩在家裏藏“黑”吧。

沈陽人的胸襟闊大與沒心沒肺,都源於無可奈何。不過近幾年,對幹淨白皙心向往之的沈陽人已開始覺悟,大張旗鼓地發展起了洗浴事業,據估計,按數量比,現在沈陽的浴室澡堂在全國各城市中能排名第一。也許,即使沈陽人真的天生黑色素沉積量過大,可經過這一番浸泡搓洗,過幾年,他們中的糙爺們也會變成四川嫩妹子的。但我個人對沈陽人這種近於偏執的衛生觀持保留態度。據說,鋼筋鐵骨的古羅馬人最後“糠”得都撐不開弓舉不起劍了,就是桑拿房蒸的。

另外,沈陽人的黑,可能還有心狠手黑一解,意思是沈陽人尚武好鬥,一言不和便拳腳相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但我認為這是誤會。沈陽人不喜歡拖泥帶水地解決問題,急眼了,張嘴就罵舉手就打。可這更適合稱之為魯莽或者暴躁,隻與理性貧弱與修養匱乏有關,和與心狠緊密相連的手黑截然不同。真正的手黑,是殺人不見血,是咬人不露牙,是摧毀對手的精神意誌而不是傷害對手的皮囊肉身。前邊說過,沈陽人把麵子虛榮看得重於半年薪水,這種人,其實想黑都黑得業餘,誰和他們起了衝突,隻要能先擠出笑臉抱拳求和,那眨眼間幹戈就會化成玉帛。若爭端平息後又嘮投機了,沈陽人還肯即刻把家裏的好煙好酒都翻騰出來,再衝灶間的媳婦高喊一聲:翠花,上酸菜……

最後說到粗。沈陽的氣候是粗糲的:夏季短暫但異常炎熱,更多的時間是漫漫嚴冬,風刀雪劍,滴水成冰,寒刺骨而冷浸心;沈陽的食物也是粗糲的:高粱米幹飯,大米渣子粥,玉米麵窩頭,炒白菜幫子,醬豬頭灌血腸煮白片肉,烀土豆烤地瓜燉寬粉條;沈陽的家居設置還是粗糲的:鐵鍋瓷盆一律深大厚重,桌椅板凳全都拙樸憨實,炕琴立櫃要麼橫貫室內要麼立地頂天;沈陽的企業產品更是粗糲的:電纜模具、齒輪軸承、機床鍋爐、飛機大炮……

粗糲作為一種背景和底色、基因和根脈,早就深烙在沈陽人的生命裏和生活中了。所以,要了解何謂粗糲生活,最合適的去處無疑是沈陽這座塑自泥土又由金屬鑄就的北方城市。

形容沈陽的“傻大黑粗”四字箴言中,最後的粗字用得精彩,它是點在沈陽這條龍額際上的漂亮眼睛:既是對前邊傻大黑的總括,又給那之外的諸多餘味留足了擴張空間。有好事者若翻開詞典將會發現,有粗字組裝其間的形容詞,在沈陽都能找到用武之地。可能那些詞中貶多褒少,但你結合上邊我對傻大黑的逐一分析加以體會,恐怕得出的結論會出乎意料:沈陽人粗的結果能導致可愛。

可愛的品類有以下四種比較典型:孩子的天然真率,女人的明媚鮮活,男人的誠篤睿智,老人的慈悲通達。而沈陽人的生活方式與生存狀態,幾乎是孩子氣的天然真率的最好寫照。

這裏有個極端化的例子不妨一舉。所有城市的足球場都是叫罵的海洋,沈陽球迷也罵人,這算不得什麼。但南京球迷的罵法音節嫋娜,像戀愛中的打情罵俏,北京球迷的罵法字正腔圓,也隻像長輩對孩子恨鐵不成鋼的申斥責詈,那種偏正結構的兩字組詞,差不多隻相當於略為刻薄的操行鑒定;而沈陽球迷一罵出那山呼海嘯的三個字,整個就是一次動賓組合的打家劫舍,驚天動地,驚世駭俗。

這當然很不文明禮貌,很容易授人以下流粗魯沒文化少教養之柄。可如果在足球場上,你是一個與踢球看球全無幹係的旁觀者,我敢說,即使你比教育部下派的德育督導還紳士淑女,對那此起彼伏的“沈陽罵法”也會報以會心一笑。因為你剛一蹙額皺眉瞪眼睛,就會驚訝地發現,這句比“南京罵法”、“北京罵法”惡劣兩倍半的髒話經沈陽人一喊,居然能把德育裏邊最忌諱的性意味消解得一幹二淨,還並不比詩人鳥瞰上海浦東新區時高聲吟哦的“生活啊”更傖俗鄙陋。這種神奇的效果,大約也隻有孩子的可愛才能生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