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最粗放的城市:沈陽
1.沈陽人的性格、文化、生活和希望
先說性格:沈陽人樂觀嗎?
一個沈陽人去到外地會遭遇“語言的所指和能指”這類困擾。你把“東北人都是活雷鋒”說給沈陽人聽,他會警惕地盯著你,想從你的神情中判斷出點什麼。除了喜歡賣弄酒量的個別大哥之外,不太傻的沈陽人遇到被人說成“豪爽”肯定會心有疑慮,如果說話的是北京人,他會懷疑對方自恃聰明,在說他傻;如果說話的是南方人,那問題就嚴重了,他也許會想他遇到了一個騙子,那麼該不該動手呢……在別人都賺到了錢的時代,在思維上依舊活在20世紀的沈陽人開始喪失自信力了。
傳統的沈陽性格是豪爽、自大、懶散、仗義,有著很重的卡通色彩。
上世紀80年代,在粵菜餐館興起之前,一般沈陽人普遍誤解自己的飲食是全國最好的。他們依據的是遼寧電視台的一檔節目,在節目裏,全國烹飪大獎得主劉敬賢以熱愛家鄉的豪情一邊炒菜一邊說,遼菜打破了中國四大菜係結構,得到了廣泛的推崇——盡管得到推崇的隻是他個人的一道“蘭花熊掌”。
正像所有中國人都曾相信女排的勝利具備象征意義一樣,更天真的沈陽人也相信獎項的象征意義,而且相信的時間更長、程度也更深。在當時的學校裏,除了全國通用的地理課本之外,還有一本《家鄉地理》,裏麵印有清故宮和昭陵的彩色照片,還列舉了本地的一些品牌:雙喜高壓鍋、紅梅味素、沈陽啤酒……教育者讓它們發揮象征意義以教育孩子們熱愛自己的城市。
當年太原街上的沈陽冷食宮隻賣三種雪糕:小豆、奶油、山楂。著名的圓路餐廳的元宵餡不超過四種。與其說沈陽的飲食不夠精細,不如說沈陽人沒有把事情弄得精細的性格。
粗放的飲食、粗糙的起居,在民俗的意義上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在外地人心目中,沈陽人被賦予了與酸菜白肉和東北大炕聯係在一起的文化形象。由於有外來的衝擊,沈陽人自己也覺得在生活習慣上有改進的必要,但是時尚青年的舉動很難改變整個城市。事實上,想改變沈陽人的生活習慣是很難的,至今走在沈陽街頭,你仍會在一般飯店的招牌上看出這裏經營的麵條種類要比其他城市少得多。
飲食代表了沈陽的性格和文化。沈陽女人的濃妝是與她們日常食用的醬湯聯係在一起的,有著類似飲食習慣的韓國也是濃妝文化。這個城市喜歡濃重的口味,清蒸魚和略施粉黛同樣被看作是寡淡的趣味。
因此沈陽人會嘲笑上海人的飲食,認為甜和量少是缺乏男子氣的表現。上海男人在沈陽尤其被看作是娘娘腔,至於上海女人,沈陽人認為太嗲了,說話也難聽。
自大與懶散總是聯係在一起。在社會發展停滯、腐敗和黑社會醜聞曝光、社會秩序混亂的今天,外地的看法似乎是沈陽人出乎意料地樂觀,但實際上,樂觀是很難談得上的。沈陽老百姓無法從當地媒體上看到細致的黑醜報道,也沒有上網瀏覽相關的各種爆炸性新聞的興致,但並不意味著他們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由於有各種異常發達的小道消息渠道,他們每天都活在新聞裏。你很難說75萬人口70萬人下崗的鐵西區是樂觀的,在寒冷而又交不上采暖費的冬天,他們不能靠傳聞取暖。他們沉默是因為性格中的懶散,還有些漠然。
曼昆說,一個地域的發展水平總是由當地居民的平均素質來決定的。那麼在管理責任之外,沈陽人自己不該為今天的窘境承擔部分責任嗎?
曾經在生意場上嘲笑廣東人摳門的沈陽人一覺醒來,發覺世界已經陌生。他們為脫離時代的價值觀,或者更本質地說,為了豪爽、自大、懶散、仗義的性格而付出了代價。由於這一性格,他們在黑醜元素膨脹的幾年中犯了混噩無知和過度容忍的錯誤。
沈陽市民至少是中國最忽視自己權利的人群之一。套用著名的句式說,他們被拿走了一隻蘋果,沒在乎,拿走了一隻鴨梨,沒在乎,等到被拿走整個果園時,已經沒有力氣在乎了。
關於沈陽人的性格,應該更相信法國學者丹納對俄羅斯文藝的評論:冬日肅殺的景致會使人養成容易悲戚的性格。判斷樂觀還是悲觀,不能隻看表情,還要看在行為上是振奮積極勤還是黯然疏懶。
再說文化:孤獨的懷舊城市。
沈陽缺乏大國民文化,曆史上的幾次大震蕩幾乎都發生得非常平穩,看不出自主選擇的痕跡。在努爾哈赤攻擊東北各城的曆史中,占領沈陽是最容易的。關東軍在九·一八事變以及隨後的偽滿統治中都沒有遭遇大規模反抗。這兩次驟變都促進了沈陽的急速發展。
大事件中的溫和與日常生活中的暴烈,使沈陽人的形象顯得非常矛盾。
1948年11月沈陽解放過程中發生的一件趣聞也許能夠隱喻沈陽在經濟時代的困境。
當年11月1日,國民黨第8兵團53軍和青年軍第207師拒不投降,解放軍於11月1日發起總攻,攻擊發起後僅20分鍾就突破防線,進入了市區。零星戰鬥持續了30多個小時,到2日傍晚,沈陽已經被解決,共殲敵13.4萬餘,繳獲大炮1658門,裝甲車114輛,坦克43輛,汽車841輛。
有趣的是,據劉白羽的一次記述,當時有股胡子被奇特地夾在了兩軍中間。這股胡子勢力不俗,足有幾百人,可以想象是當時的民間霸王之一,但是遇到正規軍當即完蛋。他們在兩軍對峙的夾縫地帶竄來竄去,被雙方交替反複掃射,最終覆滅在大雪之中。
草根性的胡子文化從1948年開始,或者說,從關內文化完全入主東北開始,就已經注定了蝕滅的命運,但是後來的部分沈陽人依舊沉迷於這種虛幻的近乎堂吉訶德式的想象快感。
排遣精力有很多種方式,非洲方式是跳舞,美國方式是體育,廣州方式是賺錢,上海方式是小資,沈陽方式是什麼?既然人類的需求可以被心理學家劃分為固定幾種,那麼顯然沈陽人也不會有更多的獨特性。也許我們還可以公平一點,在考慮排遣精力的方式時,在排列出文化原因之前也考慮可能性的問題。
沈陽顯然缺乏跳舞、體育、賺錢和小資的氣氛,暴力行為還是要歸結於生活的乏味,生活的乏味還是要歸結於發展的遲滯。
在經濟時代,做胡子的快感已經死了,但是它像《第六感》中那個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的幽靈,依然遊蕩在沈陽。
對政治與權利的漠然,滿族、朝鮮族烈性性格的渲染,移民心態的含混,甚至在周邊的遼南、遼西等地區盛行的巫婆、狐仙的薩滿傳統的侵淫,造就了沈陽複雜、守舊而孤獨的民間文化。每次革命與嘩變的不參與,實際上一方麵表明缺乏求得榮華的欲望,另一方麵也表現出思維陳舊,隻能是除了現世生活之外別無立場。
再說生活:汪洋般的平民色彩。
沈陽的文化基礎在全國各省會城市中應該是比較好的,所屬的大學無論從數量、種類、級別來說都還不錯。沈陽人絕對不是漠視知識的人,如果在全國各地尋找對戴眼鏡的人抱有尊重心態者,也許是沈陽最多。沈陽人的問題是,隻知道站在遠處尊重知識,但不願走近知識人群,甚至在尊重之餘還對知識分子抱有一絲同情。在2001年之前,沈陽人很難相信他們在街上遇到的“使勁花錢”的知識分子真的“有錢”,他們一直以為隻有在鞋城和五愛市場才能賺錢。他們對了90%,錯了屬於未來的那10%。如今東軟集團的員工別墅區漸漸地為沈陽人所知,沈陽人才突然發現自己走進了21世紀,但卻是最後一個。
冬日暮色中接孩子放學的家長們堅決地拒絕孩子想在路邊小攤上吃點麻辣燙的要求,允諾買個新的方格本以做安慰,這在沈陽是常見的情景。苦悶的沈陽人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孩子的功課上,2中和育才中學作為著名的好中學在一般市民心中幾乎帶有某種神話色彩。了解沈陽的人會知道這決不誇張。
但是他們並不知道把知識轉化為生活工具的辦法。每年能考上大學的年輕人必然是很少的,而且越缺乏知識傳統的家庭就越是難以實現鯉魚跳龍門的跨越。
夏天,在馬路邊喝幾杯雪花紮啤,吃雞架,啃“大骨頭”,是沈陽市民生活的典型場景。在小區裏常常有人赤膊打撲克,賭注很小。無所事事的日子來了又去,城市中落滿灰塵。
外界對沈陽有許多傳聞,準確程度各不相同,而最準確無疑的一點是:沒錢。講義氣的人必然隻遵守義氣範圍之內的諾言,由於缺乏合同意識和等價交換意識,沈陽人在全國性的交易過程中顯得格外孤單。
從生活角度來說,這是一個沮喪的城市。
最後說希望,希望是年輕人的選擇。
信息的缺乏,或者說資訊的不新鮮、不流通,是沈陽的大問題。普通沈陽人不知道外界的發展程度與速度是這個城市的首要問題所在。
除去經濟指標之外,沈陽在各個方麵都可以位居全國城市前列,但是在建設並得到這個龐大的城市的過程中,沈陽人並沒有積累下來日日工作、主動工作的習慣。
清朝前期作為陪都,沈陽經曆了快速發展,從小城市進步到大城市。日占時期沈陽形成了工業基礎。建國後又經曆了一次大的發展,此前從皇姑區碧潭公園到和平區中山公園之間的大麵積荒野變成了繁華市區。
三次大發展都帶有強烈的計劃經濟色彩,沈陽人的主觀才能並不占主導地位。
也許由於這個曆史原因,與其他城市相比,沈陽更依賴於管理者的清明,盡管這顯然不是個好的辦法。
提出“持續現代化”理論的德國社會學家查普夫教授說:德國人認為是德國是德國人的,所以有戰前的排猶;德國人認為德國是德國人的,所以有戰後的經濟奇跡。自豪感是把雙刃刀,指向雙方。但是缺乏自豪感更糟,這把單刃刀隻指向自己。沈陽是沈陽人的,但沈陽人並不像上海人愛上海、大連人愛大連那樣愛它。它不能獲得在全國範圍內受到逅病的資格,因為它甚至缺少引人注目的願望。另外,非常明顯,沈陽人還沒有適應市場經濟。
如果人類學家關於熱帶人更懶惰一些的原因在於衣食無憂的說法成立的話,那麼我們就可以說沈陽是一個寒冷的熱帶。沈陽人的祖先大多是在三次大發展過程中從各地遷徙來的移民,這裏沒有黃金,不能培養對財富的誇張的欲望,但是有同熱帶一樣優良的生活條件: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達到當時的小康標準的輕易,再加上寒冷冬天裏必然無法勞動養成的喜歡舒適的習慣,足以消磨人的進取精神。在傳統的沈陽冬天,甚至就在20年前,沈陽人住在由工業餘熱供暖的房子裏,透過窗子看乞丐在街上行走,並不知道將來有一天會喪失這溫暖。當時乞丐們被統稱為“關裏老侉”,沈陽人的關裏關外的地理意識是非常強的,而且隱約有種慶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