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茅盾有一個畢生的隱痛(1 / 3)

第二章 1.茅盾有一個畢生的隱痛

《新青年》分裂以後,陳獨秀把它帶到上海。1920年大約2、3月間,為了籌備在上海的出版,陳約請數人在漁陽裏二號住處談話,有陳望道、李漢俊和李達,茅盾也在其中。茅盾之被邀請,應是陳獨秀聽說並注意到他已對《小說月報》展開“半革新”(《我走過的道路》說:“《小說月報》的半革新從一九二0年一月出版那期開始”。他在這一期撰文《新舊文學平議之評議》,“提出了文學應當‘表現人生並指導人生’”)。不久,同年7月,上海共產主義小組創建,發起人是陳獨秀、李漢俊、李達、陳望道、沈玄廬、俞秀鬆等,沒有茅盾。不過,他很快就在10月份由李漢俊介紹加入了,並且翌年7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時,自然成為第一批黨員。

加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以及之後的中國共產黨),使他下一階段人生基本轉入實際的政治革命活動,尤其1923年他從《小說月報》主編卸職以後。他先是到黨創辦的培養革命人材的第一所大學上海大學任教,後又當選中共上海地方兼區執行委員會執委、國民運動委員,並兼任下設的國民運動委員會委員長。茅盾說:“因為擔任上述的黨內職務,我就相當忙了……過去是白天搞文學(指在商務編譯所辦事),晚上搞政治,現在卻連白天都要搞政治了。”

他黨內資格之老,不必說在文人作家群首屈一指,即從全黨範圍論,亦屬最早元老之一。“文革”後,胡喬木代表中央請茅盾寫回憶錄,說:“中央討論時,陳雲同誌特別提到您,說建黨初期的曆史,除了您,恐怕已沒有幾個人知道了。”(《父親茅盾的晚年》)後又讓林默涵督促此事,林在信中說“我們希望您寫一本您的重要經曆的回憶錄”,特別強調“內容不限於專談與寫作有關的事”。(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編《塵封的記憶——茅盾友朋手劄》)以此之故,《我走過的道路》對所親曆的二十年代革命政治生涯,記敘甚詳,我在此並不一一複述。簡單來說,從1923年至1927年,茅盾在上海、廣州、武漢三地周遊,從事過工人運動、宣傳工作、秘密工作、黨務工作、教育工作……除了沒拿過槍,庶幾別的都幹過。尤其應該一提,毛澤東出任國民黨中宣部代理部長時,茅盾任該部秘書,另有幹事肖楚女等工作人員7人;毛澤東這樣對他說:“部長之下就是秘書”。

1927年4月,國共合作的大革命急轉直下,蔣介石在上海、南京屠殺共產黨人,繼之李濟深在廣州做了同樣的事。5月,長沙發生“馬日事變”。6月,馮玉祥與蔣介石握手言歡。7月15日,汪精衛也終於在武漢清共。這一切,史稱“大革命失敗”,其間血雨腥風、猙獰慘厲,書不勝書。

汪精衛翻臉的跡象愈顯。茅盾未雨綢繆,於6月底將孔德沚送上去上海的英國輪船,自己則於政變前一周的7月8日辭去《漢口國民日報》總主筆,同社長毛澤民一起轉入“地下”。隱蔽半月,他得到指令:拿著一張二千元支票,去九江見某人。到了九江接頭地點某小店,見二個人坐在那裏,一是董必武,一是譚平山。董告訴他:“你的目的地是南昌”,並繼續帶著那張支票。我們知道,數天後,南昌就發生了“八一起義”,茅盾的使命顯然與此有關。但當他去買火車票時,卻發現停售。這時他聽人說,可以先到牯嶺,從牯嶺翻山下去即到南昌。就這樣,茅盾上了廬山。上山後,“突然患了腹瀉,來勢凶猛”“三五日內尚不能行動”,“又躺了三四天”方能起床“稍微走動”。這時,他遇見有名的“革命美女”、曾在漢口國民黨中央黨部海外部任職的範誌超。範告訴他8月1日南昌發生了暴動,“現在南昌是葉挺、賀龍的部隊占著,情況不明”。範誌超提到,過一段時間她就要回上海。茅盾說他“也要回上海”。於是約定“一路走”。8月中旬,範誌超托人買來船票。船到鎮江前,茅盾心生一計,“考慮到在上海碼頭上容易碰到人,不如在鎮江下船,再換乘火車”。他把行李托給範誌超,自己在鎮江上了岸。剛下碼頭,便遇軍警搜查,那張支票被發現;茅盾“急中生智,低聲對他說,這東西我不要了,就送給你罷。那個兵遲疑了一下,就把支票塞進口袋裏,讓我走了。”

這就是“從牯嶺到東京”的開始。我感到,八十高齡的茅盾寫這一段時,內心仍有不能麵對的苦楚,一些關節處語焉不詳。時間定格在了牯嶺那個地方,仿佛凝固。如果當時能夠買到去南昌的火車票順利而往,如果不是那場腹瀉,如果沒有遇到範誌超並聽說一些消息……他會不會出現在南昌,完成使命的同時成為“八一風暴”的一員呢?假如事情這樣演進,等待他的會不會是另一種人生軌跡呢?這些,都無由想象。現在,我們不知道他怎樣放棄了使命,在他對範誌超說出“我也要回上海”這句話之前,存在太多的空白。我們隻能看出來,變化是隨著遇到範誌超而發生的;那麼,範誌超究竟和他談了什麼,這些談話究竟對他有什麼影響?範誌超也選擇了流亡國外,她去了南洋,後到美國做家庭教師以及國民政府駐美使館工作人員(成江《舊時代的叛逆者範誌超》,《鄭州日報》2008年3月17日)。但我們更重視的是他自己的內心活動,可惜《我走過的道路》絲毫沒有流露出予以剖陳的意緒,唯有那個細節——他中途改在鎮江下船以便潛回上海——能讓我們捕捉到一點他心念之動。

他不能麵對的,是那樣一個字眼:脫黨。在所有的敘述中,我們沒有在一處地方見到他使用過這個字眼。他努力回避它,而且似乎是在運用語言的組織把事情說成類似失去聯係那樣的意思。可是他無意中提到一件事,顯示潛回上海後,他仍然能夠跟黨聯係上;這就是那張“失掉的支票”,茅盾說自己“當時報告黨組織”,而黨組織則向銀行“掛了失”。

我在《齡同世紀看夏衍》裏寫道:

(“四·一二”之後)當他詢問入黨介紹人鄭漢先,自己夠不夠格入黨時,鄭這樣說:“行,特別是在這個時刻,報上不是常常可以看到有人退黨嗎?怕死的要退,要革命的就該進。”可知當時除遭殺害者外,主動退出的共產黨員實非少數,曆來黨史指責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令黨蒙受慘痛損失,注腳大約在此。亦因此,凡在“大革命失敗”後入黨,都被目為特別勇敢的舉動,本人亦大可引為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