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相關研究,大革命失敗後“中共黨員總數由1927年5月的57967人,減少到1927年11月的17650人,半年之內減少了近70%。”(王奇生《黨員、黨組織與鄉村社會:廣東的中共地下黨(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5期)這個數字,將損失嚴重程度直觀具體地呈現出來。
其間情形不一。茅盾的脫黨,並非信念產生動搖。應到性格當中找原因。他有這麼一段自陳:
自從離開家庭進入社會以來,我逐漸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遇事好尋根究底,好獨立思考,不願意隨聲附和……但是這個習慣在我的身上也有副作用,這就是當形勢突變時,我往往停下來思考,而不像有些人那樣緊緊跟上。
這裏“獨立思考”的用法,與一般不太相同,意思其實是“立足自身實際進行思考”。但他所謂“停下來”,卻說得實在而準確。一遇亂局,茅盾總是頭腦反而一下冷靜下來,本能地選擇置身事外、駐足觀察,以辨明事態,同時反思自我。縱觀其一生,無論國事私事,這種反應在他可謂一以貫之,從無例外。我們看他1927年的反應,與“文革”時的反應,邏輯根本是一致的。此謂“性格使然”,很難超越。
當初創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本有張東蓀和戴季陶,但隻開了一次會他們“就不幹了”,張東蓀的理由是“他原以為這個組織是學術研究性質,現在說是共產黨,那他不能參加”。張東蓀此語,看來曾給茅盾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六十年過去,他還會在書中提上一筆。張東蓀態度裏麵包含一種什麼意思呢?固然,他也是熱衷政治的,也搞了一輩子政治,但他覺得自己之於政治,跟武人、政客不同,是從知識分子的角度參與進來、加以思考和探索,是帶著研究性質的。茅盾政治信仰、政治立場跟張東蓀判然有別,但我大膽說一句,我認為茅盾所希望的介入政治的方式,或者說政治適合他的地方,也是研究性質的探索。他願意在個人思考中,堅持不懈地追尋社會進步與解放的真諦;至於作為組織家、活動家、鼓動家、行動家或謀略家等,縱橫捭闔、樽俎折衝、中流擊枻、出文入武,讚帷幄之謀、奉疆場之任、建矢石之功,他卻非其人。就此,我們可以他對左聯的不滿為例。左聯前期大搞街頭革命,頻繁驅策盟員發動飛行集會、貼標語、散傳單,茅盾對此嘖有煩言,評曰:“說它是個文學團體,不如說更像個政黨。”雖然他是從批判左傾路線角度這麼說的,實際也與他性格上不適合此類形式有關。
對於“從牯嶺到東京”、從職業革命家逋遷文學家的轉變,茅盾從未明確從自身性格上總結過原因——那畢竟是不便公開聲言,畢竟是不足與外人道的話頭——但我們考其一生行狀,能夠覺察經過那一段的卷入與波折,他暗中就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可做怎樣的事,認真有所省思。後來數十年,他確實沒有再嚐試馳騁政治舞台(包括建國後雖然擔任文化部部長內心實際上卻無意仕途)。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從精神和思想上去接近馬列真理,並以這種方式參與政治(改進社會)。他覺得,他能幹、適於幹同時可以幹好的事情,是寫作。
1927年,他“停下來”,沒有“緊緊跟上”,使他整理了自己,自我認識較以往明晰了。然而,這一停,卻失卻了黨籍,中共曆史上第一批黨員的身份戛然而止。對這個結果,他不能有什麼怨言。的確是他自己“停下來”,找了一個地方、用了一些時間去悄悄地整理自己。問題是,當把自己整理清楚,找到為共產主義“發一星微光”的新的方式回來時,大門卻對他緊閉了。
直到臨終的時刻,在過去五十年當中,茅盾曾兩次請求回到組織,都沒有如願。
第一次是1931年,他通過瞿秋白向黨做出這種表示。“秋白後來告訴我,上級組織沒有答覆,而他自己正受王明路線的排擠,也無能為力。”簡單說,他被拒絕了。
第二次是1940年10月他接受派遣離開延安來重慶前夕。從茅盾行文的感覺看,他是反複斟酌了時機、鼓足勇氣提出這個問題的:
我送聞天走出窯洞,一麵向溝底慢慢走去,一麵對聞天說,有一件事原來想找個機會正式向你提出的,現在來不及了,隻好簡單地講一講。我請求黨中央研究一下我的黨籍問題,如能恢複黨籍,一則了卻我十年來的心願,二則到了重慶也能在黨的直接指揮下進行工作。
應該說,張聞天的個人反應很積極,他稱讚茅盾的願望很好,表示提交書記處討論後給予答複。過了幾天,張聞天來看他,說中央書記處“認真研究”了茅盾的要求,“認為我目前留在黨外,對今後的工作,對人民的事業,更為有利,希望我能理解。”對此,茅盾隻簡單地寫道:
對於黨中央的決定,我沒有再說什麼。
這句話顯示茅盾對書記處的決定,有自己的解讀。顯然,他感到失望和失落。從此以後,茅盾對黨籍問題緘默無語,再也不嚐試去碰它。同樣地,組織上也從未就這問題主動向他表示關心——雖然那個“留在黨外”“更為有利”的“目前”,早已時過境遷。
但他心中是很有介蒂的。《胡風回憶錄》寫到太平洋戰爭爆發不久,1942年初,滯港文化人由東山遊擊隊掩護撤回境內途中發生的一件事:
還是在大山寮時,有一次,胡繩從隊部回來,閑聊中說昨天在隊部吃到了猓子狸,等。誰知這下刺激了茅盾。他借此發牢騷說,日軍進香港前,文藝方麵的黨員負責人把C.P.發下的避難費(外幣)都分給了自己接近的人,不接近的人(他當然是一個了)都不給,雲。他這一說弄得大家的情緒都很不好。我也是相信他這說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