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不滿,當然不會因一頓肉、一點錢,想來也是看見因“內外”而待遇有別,使他覺得受歧視。說來好玩,胡風與茅盾從來不和,這一次卻抱了同感(“我也是相信他這說法的”),原因是他跟茅盾一樣,也是“黨外”的。
借此細節可以想見,兩次提出恢複黨籍,都未如願,在他心裏投下了不少的陰影。
整個“十七年”,茅盾政治上一帆風順,名榮身顯,而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避而不提黨籍問題,似乎甘願保持那個“無黨派人士”身份。其實不然,黨籍問題始終是心底的隱痛。他是強烈自尊之人。當年,自己因“停下來”、沒有“緊緊跟上”而脫黨,對此,內心必定自責頗深。以後,兩次開口請求回到黨內,卻均不獲準許。本來,已自慚自悔,而兩次請求原諒似乎結果都是未得原諒(他很有可能會這麼看),隻能讓隱痛埋得更深。
順便提一下,當年跟茅盾有著類似經曆的郭沫若,1958年卻在未寫入黨申請書的情況下重新入黨(尤九州、林亦梅《郭沫若的人格問題》,《徐州教育學院學報》1998年第3期)。對此,茅盾心中大約很不是滋味。韋韜回憶,1958年12月報上公布郭氏重新入黨消息後不久,瞿秋白遺孀楊之華和弟媳張琴秋(沈澤民妻)來看望茅盾夫婦,“鄭重”提出:“雁冰哥,你的黨籍問題已經拖了三十年了,應該解決了。當前許多高級知識分子像郭沫若、李四光、錢學森都紛紛入了黨,你何不也趁此時機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呢?”她們是好意,但顯然並不懂得茅盾內心在此問題上的“矛盾”——茅盾這樣回答了她們:“過去幾十年我都在黨的領導下工作,現在又何必非要這個形式不可呢?”(《父親茅盾的晚年》)
多年沉積起來,黨籍問題及其背後那曆史的包袱,交織成複雜難言的情懷,有羞愧,有失落,還有孤鬱。秦德君說,1951年她申請恢複黨籍,寫了跟茅盾同路去日本的經曆,組織上拿到文化部找茅盾核實,要他寫個證明。茅盾這樣說:他不是黨員,所以不便證明。這回答很合邏輯,卻又讓人感到咬文嚼字,似乎是帶著情緒的。這包袱糾纏著茅盾一直到“文革”。1973年胡愈之帶來一個情況:有人檢舉茅盾1928年去日本途中叛變了。《父親茅盾的晚年》暗示,檢舉者是秦德君:“‘文革’後,我們終於查明了那個陷害爸爸的卑鄙小人,對此,爸爸僅僅是嗤之以鼻,沒有再去理會它。然而,爸爸去世後不久,所謂‘叛徒’的謠言又死灰複燃,悄悄傳布開來,並且還加上了其他的中傷。”——核以秦德君口述之《我與茅盾的一段情緣》,果有“叛徒”一說:
一星期後,我回到楊賢江家我們的房間裏,眼看四壁蕭條,人去樓空,倍感淒涼。我顧不上多想,急於下樓去找楊賢江,問我的組織關係怎麼辦。他沉重而又惘然地沉默很久,慨然歎息說:“北歐運命女神上當啦!茅盾是個被開除的叛徒啊……”
天哪!這真是晴天霹靂,我頓時感到天昏地暗,心如死灰。我轉身回房,順手拿了兩瓶安眠藥,隨即打開曬台上的自來水龍頭,用手接水,把200片安眠藥全部送進了肚裏……我哪裏知道,楊賢江的話並非實情,組織上從來沒有給過茅盾那樣的結論和處分啊!
盡管在九十年代版本的這個述說中,茅盾叛變說的“始作俑者”變成楊賢江,而講述人則以被蒙蔽者自居,卻無改一個事實,即“文革”中能將此說捅出來的隻有一個人——因為,總共兩位“知情者”之一、被說成“始作俑者”的楊賢江已於1931年死於上海,他是沒有辦法在“文革”中去“檢舉”茅盾的。“阿姐”與“小淘氣”之間的恩怨情仇我們不予置喙,不過由這一“誣告”可以看見,1927年的“停下來”,讓茅盾一直以來背負了怎樣沉重的精神十字架。
郭沫若重獲黨籍時,茅盾以“形式”論之,貌似孤高超然,其實是一種遮飾,以掩蓋內心的無望。對他來說,這當然不是“形式”!“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陸遊《卜算子》的這一句,是可以作為多年來在這件事上茅盾心情的寫照的。作為自認為一輩子信念初不稍變的共產主義信徒,對於不能回到黨內,茅盾視為最大遺憾。而過度自尊,又使他不能釋懷於兩次請求回歸兩次未果的刺痛,從而疑慮圍繞那段往事是否已經形成關於他的“偏見”與“成見”。他就在遺憾和疑慮的夾擊中,長久地咀嚼落寞。
終於,到了彌留之際,他再也放不下這未了的心願,決計穿透遺憾和疑慮的夾擊。《父親茅盾的晚年》寫道:
爸爸讓韋韜扶他靠在床上,要來紙和筆,艱難地寫了起來。但是,爸爸的手已不聽指揮,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無法辨認。韋韜說:“爸爸,還是你口述,我替你筆錄下來罷。”於是爸爸緩慢地一字一頓地口述了給黨中央的一封信:
耀邦同誌暨中共中央:
親愛的同誌們,我自知病將不起,在這最後的時刻,我的心向著你們。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我追求和奮鬥了一生,我請求中央在我死後,以黨員的標準嚴格審查我一生的所作所為,功過是非。如蒙追認為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這將是我一生的最大榮耀。
他在信紙上簽字之時,也是內心真相大白之日——他是揣著苦澀度過了幾十年!所謂“何必非要這個形式不可”,滿含惆悵,不是真心話。
甚至袒露真情的最後時刻,我們仍能看見內心的陰影。他示意親屬,在他去世前這封信不要發出。難道他不希望在親耳獲悉黨籍得到恢複麼?當然不是,這顯然別有原因……
1981年3月31日,中共中央做出為他恢複黨籍的決定,“黨齡從一九二一年算起”。那是茅盾去世的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