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未盡其才(3 / 3)

“放下”,卻談何容易。這部作品,實為茅盾情所獨鍾,他嚐對家人表示,在自己作品裏,“比較滿意《霜葉紅似二月花》”(《父親茅盾的晚年》)。足足32年,“沒有續寫一字”;可是1974年,在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圓中斷多年的“創作夢”的掙紮時,他選中的,正是續寫《霜葉紅似二月花》。仍然從一貫的起點大綱入手,寫了第十五章至第十八章的大綱(實際不止此數,第十八章大綱題曰《以後各章的梗概與片斷》),列出極詳細的人物表(凡41人),且手繪一幅場景示意圖。嚴格說,續寫尚未開始,但僅這些大綱的文字,便計約6萬字(已收入吳福輝編《茅盾作品經典》第4卷,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年),工程實在浩大;所以我們看到的這次“續寫”,連大綱亦草草未完,到頭來,《霜葉紅似二月花》還是32年前的那十四章。

然即以半部《霜葉紅似二月花》來看,茅盾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在其間明顯抵於一個新的層麵,一種“絢爛已極,歸於平淡”的境界。如果有人於《子夜》尚可挑剔其“理念先行”、“人物概念化”,那麼這類痕跡在《霜》作中都了然無蹤。我認為這基於兩個重要進展。一是回到了故土,回到了童年,國家、社會的現實不複從浮泛的大時代概念中找尋,而是從個人血肉般成長經驗去呈示;《霜》作的故事發生地,明顯深刻著烏鎮的印記,人物關係、生活情態都化自作者所生所長的生命記憶和體驗。二是語言的質感和行文的態度,脫略了舊有的“新文學”風格,《我走過的道路》說:“我寫《霜葉紅似二月花》,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我企圖通過這本書的寫作,親自實踐一下如何在小說中體現‘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這種“企圖”實際有兩個方麵,一是讓故事和人物更接近中國的生活感覺,二是在詞句和語感乃至敘事手法上掃除歐化模樣,歸於中國作風與氣派。茅盾這代人,是從舊文化中走過來的,對“純正”漢語的浸淫,皆有“幼功”;他們一度語言上的生硬或歐化,隻是為中國創造新語言的刻意情形,而一旦意識到向漢語自身語感回歸,對於他們實在是舉重若輕。讀《霜葉紅似二月花》,我驚異於它的語感:首先是雖然是一種“回歸”,但充分生活化,與生活融通無礙,絕非士大夫式書麵化的舊文人體;其次,漢語的筆墨韻味、文野之致,又天然妙成地滲於小說語言骨縫之內,每令人恍然如對《紅樓夢》,但又不存在任何直接對應的關係,而是神韻暗通。

議至此,又想到“文筆很差”論。陳丹青、韓寒的文字,我讀得不多,以有限的閱讀論,他們對語言都是有感覺的人,本不至對茅盾如是論。或者還是了解不夠所致。除了《霜》這本小說,還可以讀一讀茅盾的舊體詩、通信和回憶錄。別的不論(比如是否對現實主義不抱好感),單說“文筆”,茅盾獲評“很差”,未免荒唐。韓寒欣賞梁實秋,梁實秋文字以意趣見長,是有可賞性的。我覺得他與茅盾,是不同的兩副筆墨,不宜較其長短;假如非比較不可,那麼在我看來梁實秋之於茅盾,則有如扇麵之於立軸。

許多時候,人們的看法不惟激於時代,亦受製於時代。這些偏頗會由時間加以糾正。例如對二十世紀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看法,甚至於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看法等。在一定的曆史條件下,不能平心以論,是很可理解的事;將來總會回到客觀本身,給出是非恰當的認識。

綜觀茅盾一生,我替他所不能釋懷的隻是一點:他在已經抵達更好創作狀態時,終止了創作生命。除了半部《霜葉紅似二月花》,他在四十年代後期還擬好了一個計劃,為抗戰曆史寫一部五卷本的長篇小說《鍛煉》。

說來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我想說的是,二十世紀中國的長篇小說巨匠茅盾,未盡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