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未盡其才(2 / 3)

他是個理性色彩濃厚的作家。在二十世紀作家行列中,肚中墨水比他多的人,寥寥無幾。他不靠感覺和才情寫作,他是學者化的作家。在學問識見之外,更主要的,是性格和思維方式。這方麵,他不僅是嚴謹和縝密,是過於嚴謹和縝密。他的重要長篇小說,無一是信手拈來,必先列出極為詳盡的大綱,搭好骨架、對每個人物的性格細細做出分析,甚至將故事發生環境準確畫成草圖、逐一標上地名。在他那裏看見這種工作方式,我的感受是,以這樣一位作家為現實主義旗幟,才不致辱沒中國的現實主義文學。後來不是有論者嫌他“理念先行”麼?實際上很大程度是他這種工作方式所致。似乎隻有在茅盾那裏,中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在準確、控製力和精細上,才接近於歐洲的水準。坦率地講,我不認為這是缺陷;我覺得那是比較純正地道的現實主義風格,是這種文學方式的特征、功夫與魅力所在。中國從來不缺少天馬行空的才子式作家(毋如說越來越多以致成災),缺少的恰恰是茅盾這樣的理性色彩濃厚的作家,而且是“稀缺”。順便一提,除了他,我也沒見過中國有第二個作家把文學批評寫得如此傑出——當然,這也是他長於理性的特質所帶來的。

誠然,寫《子夜》的時候,他的這些特點還有些生硬。以時間來論,《子夜》在三十年代初無論如何是現代文學的一個偉大突破,我們姑且不論它在表現資本主義經濟、生產方式和資本市場方麵的題材開創性,單從藝術層麵看,那樣飽滿的結構,那麼清晰、凝練、規範的現實主義手法,以及駕馭眾多人物的能力,“新文學”中前所未有(大家不妨在腦海中搜索一番,看是否如此)。不過,以茅盾個人而論,這絕非巔峰之作,他還會隨著年齡、經驗、心性的增廣與曆練,走向更沉潛、更綿厚的境界。我也認為,《子夜》運用馬克思主義曆史唯物論分析中國社會現實和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社會屬性,未臻化境。問題不在於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觀點——歐美許多現代作家也經常在創作中這麼做——而在於是否不著痕跡。

《子夜》是二十世紀中國長篇小說史上的劃時代作品(如果有人否定這一點,我就要勸他們補一補文學史的功課),卻不是茅盾最純熟的作品。在很多人自信可以輕率地談論茅盾時,我暗地一直有所懷疑。他們是否讀過《霜葉紅似二月花》?

《霜葉紅似二月花》寫於1942年的桂林。《我走過的道路》說:

一九二七——二八年間,我寫過反映一九二七年大革命的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對於這幾部作品,我並不滿意,我盼望別人會寫出更好的反映那個時代的作品。然而,當年身經其事者,此時忙於別的工作,無暇顧及,而比我年青的一代,又無此生活經曆。……我計劃寫“五四”運動前到大革命失敗後這一時期的政治、社會、思想的大變動。書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些出身於剝削家庭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們有革故鼎新的誌向,但認不清方向。當革命的浪濤襲來時,他們投身風浪之中,然而一旦革命退潮,他們又陷於迷茫,或走向了個人複仇,或消極沉淪。

是年,茅盾四十七歲,正由“不惑”邁向“知天命”。他已非三部曲時三十出頭的心勞意攘之齡。天南地北,他經曆了許多,尤其是經曆了新疆盛世才那一幕;這些經曆,足以把性格、情緒、認識上的各種雜波過濾得比較幹淨平靜,去掉外露的生硬的東西,而沉潛、內斂起來。關於“霜葉”,無論在1958年人文社《新版後記》還是《我走過的道路》,他都解釋為書中人物終非真正革命者,不是紅花,是貌似紅花的霜葉。但我讀小說的行文,卻另有所感。在我看來,這部作品較諸以前茅盾創作,風格上有了“霜葉感”,老成,深遠,廓惝,平舒。這也不盡是我從其行文得來的讀感,他自己在《新版後記》說起書名的由來,也提到了秋意的觸發:

那時候,殘秋向盡,我在桂林已經住了九個月了。為了料理行裝,偶然到某處,看見半林紅葉,忽然想起了杜牧的題為《山行》那首七絕來,便反複諷詠這詩的最後一句:於是“靈機”一動,想道:何不把這一句借作我的書名呢?

正像他前麵所回顧的,此作之於舊作,有“重寫”意味——同一段曆史,三十歲出頭寫過了,而到年近五旬的時候,他打算再寫一回。這一來表明那段曆史於他有著特別的意味,二來必然意味著作者自覺經過多年人生曆練,對於舊時的敘說卑之不甚高明。職是之故,《霜葉紅似二月花》在茅盾心中,必有一個特別的位置。

從劃定的題材內容看,此作關乎二十世紀中國思想與精神上最雄偉卻又最撲朔迷蒙的大變化歲月,言其具有“史詩性”再合適不過。假如由茅盾這樣一位長篇小說大手筆將它完整敷陳出來,可觀性實令人翹首。可歎最後寫成部分或僅為全計劃的二分之一。現有之《霜葉紅似二月花》,1942年在《文藝戰線》七卷一號至四號登出前九章,翌年在《青光》登出後五章,不久合起來出過幾版單行本——所以如此,是為“換米”計,“迫於經濟不得不將這一部分先出版”。到1958年人文社出文集時,一字未增,茅盾又把它原樣放了進來。他在《新版後記》的開頭與結尾,分別說道:“荏苒數年,沒有續寫一字,——而且自審精力和時間都未必有可能照原來計劃中的規模把它寫完成了。”“如果我能夠多活幾年,找出時間,續成此書,了此宿逋,那當然更好。不過,我不敢在這裏開支票。”味其語意,我疑心:第一,對於使這半成品變成全本,他或已絕望;第二,是借這機會與方式,表示一種無奈抑或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