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未盡其才(1 / 3)

第二章 3.未盡其才

近世以來,中國人在精神哲學上的痼疾,是做不到、甚至不能理解“兼容並包”。雖然問題早在二十世紀初即為目光深邃者所察覺,然而由於中華文明自信心崩潰並導致精神氣質嚴重滑向偏激、輕躁與用強,這根本性弊病非但未能遏製,反而一再在否定之否定的循環中持續和延展。就文學論,我們首先看見過去的曆史存在排斥異己、定於一尊的意誌,而當其發展到極致走向自身反麵時,又發現人們又通過同一方式來建立新的格局。

顯而易見,我的所指是現實主義文學。

“五四”後,現實主義文學漸成主流,翕然文宗。這結果,有內在的曆史合理性;它既符合時代對中國文學的要求、期待,亦與當時世界文學大勢並行不悖。倘若它僅止作為文學主流,我看不出這裏有何可爭議之處。問題是不僅僅如此,它最後實際形成了一種文學霸權,成為文學當中的一個壓迫者。經過意識形態和政治的介入,相互打包、捆綁,現實主義文學在發展壯大的同時,還把自己放到威權的位置,去否定、禁絕舍我之外的文學樣態。三十年代以後,“非現實主義”基本都被列為鳴鼓而攻之的對象。所以,談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我們一麵視現實主義為最大、最重要成就,另一麵卻不能回避這座高山“令人須仰視才見”的壯觀與龐大,部分得自“唯我獨尊”的霸權主義,這使它在曆史上產生過很大副作用。八十年代起,跟隨社會改革開放,現實主義失去作為一種文學威權的基礎,逐漸回位於諸種文學方式之一種。這本是值得歡迎的變化;在我看來,當現實主義不再構成對其他文學方式的排斥與否定時,它對中國文學的價值就是正麵的,中國仍然需要現實主義文學。可是,矯枉再次過正。“兼容並包”精神的缺乏,令一些渴望中國文學告別過去的人,與當年現實主義文學霸權不容他者如出一轍,反過來同樣不容現實主義。在他們看來,現實主義是阻礙中國文學繁榮豐富的罪魁(這確曾是事實),而中國文學繁榮豐富起來的必經之路就是現實主義“倒掉”,拋棄它,讓它付出沉沒、式微的代價(這卻是矯枉而過正)。這種傾向,無論在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的創作實踐中,還是在對以往文學史的重新表述中,都很突出。

茅盾跌出“巨匠”行列,是現實主義在中國文學中價值起落的反映。有的人,浮沉之間涉及很多因素,創作質量的下降、作品經不住“重讀”(時間檢驗)乃至個人人格缺陷等等;在我看來,茅盾和這些因素無關。建國後他沒有創作,而在停止創作之前,水準並無下降的苗頭,反而不妨說倒出現了愈見深厚的跡象。從一般觀點看,他的作品亦不屬於時過境遷吸引力就發生明顯變化的一類,單就語言、內容和表現力論,它們能夠在不同時代持續地構成穩定的閱讀樂趣——除非閱讀者在文學理念上有什麼特別排他性的預設。至於個人人格方麵,茅盾一生所為,應不存在讓我們因其人而廢其文的什麼理由。

他作為作家,身後情形漸趨冷清,根本而言隻是緣於現實主義的“走低”。前引之巴金評論,是這樣描述茅盾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關係的:“我國現代文學始終沿著‘為人生’的現實主義道路成長、發展,少不了他幾十年的心血。”此語出自巴金這樣一個同時代見證者,其誠懇剴切,非他人可比。在中國推動現實主義文學,無論言論倡導還是身體力行,其專注、執著、純一,無人可及茅盾。他的後輩自不必說,早於他或與他同時的人當中,我們也找不到誰比他獻力更多。胡適、魯迅、周作人、徐誌摩、郭沫若……這些人,要麼並未將目光聚焦在現實主義上,要麼雖然思想觀點對現實主義表示重視與讚成,但其創作卻並不嚴格循現實主義方法、孜孜於這種文學的探求與摸索。在這兩方麵同時做到了且不遺餘力者,茅盾一人而已。尤其在長篇小說領域,《子夜》之出,中國方始有了一個完整、充分、成熟的現實主義樣本。因此,說茅盾是二十世紀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一麵旗幟,分毫無虛。

某種意義上,他是單調的。他對現實主義的堅持,相當執著,心無旁鶩,一生寫作未嚐逾於這一尺度之外。這跟很多人都不同,他不是那種今天用一種方法明天卻會改頭換麵的三心二意的作家。雖然有的時候,對於現實主義的堅持,使他的觀念顯得有些狹小甚至偏頗,但總的來說,不三心二意是一種可貴的品質,尤其在近代以降過於善變的中國。重要的是,他的單調隻是個人藝術姿態,而並未試圖以此壓縮其他文學追求的生存空間,我們沒有發現他主動打擊、批判、壓製過別人(雖然不乏論爭、辯論)。他的執著,也包括晚年對建國後僅有兩部創作手稿的銷毀,他說這兩部作品“不成功”,間接反映出他感到當時文學已經偏離了自己所理解的現實主義,他多次表示過這種困惑;他不是放棄心目中的現實主義原則,逼使自己革麵洗心、勉強寫出迎合時代的作品,這方麵,較諸不少人(比如曹禺),他誠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