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語感
讀胡風及其朋友們的文字,“底”這詞曾讓我很別扭。我們知道,它是早期現代漢語的一個結構助詞,跟“的”作用相當,區別是“底”專用於表示領屬關係,此外則用“的”。但這種區分並非必須和一定,例如魯迅幾乎不用“底”(惟翻譯《苦悶的象征》時用了幾處,還在《引言》裏特意說明原因),毛澤東也從來不用;它隻在一部分新潮的城市知識分子的寫作中流行,其中,胡風派作家顯得特別偏愛。本來,很難說這偏愛有什麼文化的精神的意味,但我們注意到在五十年代,社會已普遍放棄了這個詞,或者說它作為一種用法實際已經死亡的時候,胡風們仍然堅持用它。例如在隨1955年第一、二號《文藝報》附發的胡風《三十萬言書》(部分),和1955年5月13日、5月24日作為“胡風反黨集團”第一、二批材料公布出來的那些私人通信裏,都隨處可見。這時候,我們似乎從中看見一種語詞對抗的態度——對共同趨向拒不認同、傳遞精神上的獨立、堅持話語個性特征……諸如此類。我相信胡風派對這個詞的堅持,有“不馴服”的、不肯融於“時代文體”的含意,有堅持“現代知識分子”語言標記的含意。研究延安文學時,我發現從大城市奔赴延安的作家,過去以及在延安初期,不少保持著使用“底”字的習慣,而《講話》以後,這種現象打磨掉了(當然,被打磨的遠遠不止是一個“底”字的用法)。在延安,發生了一場語言和文體革命;去“學生腔”或曰“知識分子味”,實現從“現代白話”向“革命白話”的轉變,乃其實質。所以,“底”字作為結構助詞的終結,確以建國前後為分界線,當“革命白話”隨新政權一道成為主流文體時,這個“底”字連同它的獨特韻味,就從之後漢語中消失——除胡風派作家這極少數、極個別的不馴服的人群以外。
語言對感覺方式和心靈,是重要而深刻的塑造。經半個多世紀的睽隔,今天,被主流文體塑造出來的我們,讀胡風派作品時猛然間恐都不免從語感上發生障礙。比如這個“底”字,最初,每次在他們文字中遇到,我皆須心裏暗中先轉換為“的”,方覺眼順,無形中不光很是影響閱讀的速度,節奏感亦為之大壞。可是,讀罷《財主底兒女們》,印象大變。不但先前別扭、窒滯諸感全消,進而還讀出了尋常不見的力度,洋洋八十萬篇幅中無處不在的那個“底”字,簡直非用它不可,倘若換成“的”,敘事話語的質地、分量,就全然是另一副樣子——正如我現在不把標題寫作“路翎的氣質”,而刻意寫作“路翎底氣質”一樣;此時此刻這二者對我來說,不論誦之於口,還是寓之於目,都根本不同,似乎必須寫為後者,才符合路翎其人在我腦海裏的形象。